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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女人

作者:夏樹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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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秋天的暴風雨

一、秋天的暴風雨

當下,最低限度,要將那些惱人的事忘記!
不等大湖繼續往下說,女人已伸出手指,壓住他的唇。
突然,顆粒大的雨滴落在玻璃窗上,風在怒吼。想來,是不對時的秋天風暴,正奮力展開夜襲。
「真的,盤踞我內心的憂鬱,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除非和盤托出,否則,自己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樂觀主義者。」
「妳……對不起!請問小姐從何處來?」
女人又沉默了,但未否認。
「那麼,將來再……」
「兩年來,我腦子裡裝滿了實現此一純粹慾望的念頭。我嘗自問:何以未去完成?是沒有勇氣?還是沒有機會?當然,這兩者對我來說都不成問題。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付諸行動。」
女人口中的「純粹」和「勇氣」,開始在他的意識中搖曳。
顯然,大湖對這種略帶嘲謔的口吻並不適應。莫名其妙的,竟有點動氣。
沙龍的位置,設在餐廳與旅館交界的二樓間,兩邊客人皆可自由出入。餐廳擁擠時,客人多半會先到沙龍等候,用餐完畢,再回到這裡休憩。
大湖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微弱的嘆息聲,代替了回答。
兩人互吐心事至此,暴風雨像是因促成停電而滿足了似的逐漸遠離。冷雨敲窗的聲音漸趨微弱,只剩風聲不甘寂寞地迴繞耳際,更加襯托出室內的寂靜。
室內陷入一片漆黑,雷聲驀地劃過闃靜的沙龍。
「不——其實極純粹。」
「莫非有什麼複雜的原因?」
他的心意竟被一個陌生女子猜中,莫非自己已現出此等狼狽情狀?他在心底自問,並在黑暗中顯露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羞慚。他壓抑得夠久了,此「痛處」尚未掀給任何人看過,包括他的妻子在內——儘管,她是個好太太,但卻不是能讓他毫無顧忌傾吐一切的朋友。
「預定何時回去?」
「那個男人——是誰呢?」
凝視乍臨的黑暗,與其說天黑了,不如說是烏雲的巨掌,正朝此延伸。平日睛朗的夜空,或多或少會有星星閃爍著;而今卻無一絲光線,只能約略窺見烏雲的濃淡,似乎,烏雲正在夜空邊緣,捲著旋渦。
她不會是在虛構小說情節吧?——這個疑問,霎時掠過大湖腦海。即便對方說謊,但已深深震撼自己。就當它是一帖催化劑——不把長期以來的壓抑統統宣洩出來是不行了。
「無疑的,你能了解。這就是我想殺死那個男人的心情。我相信,在人類可能犯下的種種罪行中,再沒有比戕害天真孩童更罪不可赦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中,有一段依凡與阿留夏談論神的問答,虔誠如阿留夏修士,都忍不住對殘殺幼童的兇手,發出聲討:『非槍斃不可!』可見,這世間確有不容寬恕之人。」
「據說,這家餐廳以蝸牛和雞料理聞名。這裡的燉菜,的確口味獨特。」
「是的。」
「是一名教授,和我同一所大學研究室的……」
「啊——就是鑲有綠色的黴一樣的——那真是非常特殊呢!還有乾酪也不錯……」
「……」
「其實,何必想這麼多呢!現在,你我已經密不可分地聯結在一起,成為無法分身的一體——從今以後,我是你的化身,而你,如果也能作如是想,我將感到無比欣慰……」
「我挺喜歡他們的生火腿。」
「純粹……?」
米勒、克勒、庫魯貝等隸屬十九世紀自然主義「巴魯比村」派的畫家們,都曾不約而同,遷居至這個純樸的小村莊。至於馮.提尼.布洛壯麗的森林景象,他早在十多年前,猶服務於故鄉大學時,便曾因某種機緣,遊歷過一次。此後,內心烙印下近似鄉愁,優雅、難忘的影像,而成為他心靈畫布上特有的「馮.提尼.布洛」回憶。
「抱歉!短時間內無法恢復供電。」
女人隱含憂愁的回答震懾了他。難道,她也有滿腔心事,不足為外人道?
他伸直兩腳,儘量讓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芬芳濃烈的餐後酒,帶給他解放般的暢快|感,彷彿正從食道擴散到胃,乃至五臟六腑的每一個角落。
「…………」
「如果早兩天到達,就可充分享受意爾.德.法蘭西(巴黎郊外)浪漫的秋天景象。因為很不巧,氣候從前天起開始反常變冷,幾乎每晚都颳極強烈的東北風,彷彿一夜之間,換了季節似的。」
今晚並非週末,且人們大都已經預料了天氣的反常,以致投宿在旅館中的客人,少之又少。多數駕臨餐廳用餐的客人,餐後即匆匆駕車返家。
太不可思議了!大湖的好奇心愈燒愈熾。
寒意自腳底入侵。
雖然時序仍停留在十月中旬,但此刻巴黎的寒冷,已相當於日本的臘月。大湖原想放棄到巴黎郊外遊玩的念頭,不料今天一早,天氣又變得悶熱起來,甚至穿毛衣還微微滲出汗水。看似好天氣,因此,下午臨時起意,前往巴魯比村。
「咦——?」
「是福岡市國立J和*圖*書大學公共衛生系教授,名叫吉見昭臣。」
短暫的沉默,女人巧妙地岔開話題。
再看看桌前,一張靠背頗高的安樂椅,正好擋住自己視線。椅子下方,可以瞥見一雙美麗的灰色舞鞋,鞋尖稍微露了出來。
「是啊——我也未察覺到你的存在——八成是你進來時我正在看書……怎麼感覺你好像屏住氣息似的?」
「是的。不過,一般人聽到『純粹』二字,包括你在內,恐怕都會感到不屑。」
茫然中,隱約可聞女人離去的腳步聲。大湖找不出任何可以挽留她的理由。一任身體深陷在座椅中,動彈不得。
所謂勇氣,到底意味著什麼?
「不會是——莫泊桑?」
空氣中混有高級格蘭香水,陣陣屬於女人的氣息,正緩緩飄向大湖臉頰——是一種結合美麗與寂寞,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高雅的芬芳——他確認離她已非常近。順著桌沿往前,在放下酒杯的同時,他輕輕碰觸到女人的手肘。針織薄料底下覆蓋的纖細手臂,使大湖在輕觸的一剎那,有電流通過的感覺。
當他把餐後飲用的,盛有卡巴杜斯蘋果酒的杯子,放在圓形矮桌上,正準備坐下來慢慢品嚐時,又聽到——風,正中氣十足地吹動著不遠處的落地窗。
「都一樣呀……」
女人語氣中,透露著一種出奇的輕鬆。似乎此刻能和大湖在此閒聊,覺得挺不錯。
大湖不顧一切,衝口而出。等不及女人應允,便一把摟住她水蛇般纖細的腰肢。
「我們的遭遇很類似。聽過妳這一番表白,我終於發覺——喔不!可能是早就確定的——原來自己也一直想取那個男人的性命……」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只是,『不容寬恕』不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音質優雅依舊,話中卻隱約帶有輕度揶揄的味道。
大雪之夜,被夏特家收養的佩露露——經過幾年後,人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對身邊追求的男子毫不動心,暗中愛慕著夏特家的三子,不敢明說。而他也深愛佩露露,卻把真情埋藏心中,忍痛與媒妁之言的未婚妻成親。歷經漫長歲月,兩人又在一個奇妙的夜晚相遇,彼此的感情,再也壓抑不住,像決了堤的河岸……互相傾吐內心深處的秘密。
「一則,那狡猾的女人並未留下物證;再則,我的心情已經無法接受那種解決的方式——那女人,無時無刻不在咒詛我——不能太便宜她!除非她『死』,否則,我的心靈無處可逃!」
「那麼,妳是?——能否讓我對妳有多一點了解?」
女人似乎豁出去了,用一種近乎唱歌的聲音低吟道。
「算了!何必再說這許多,即使你什麼也不說,我一樣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不是嗎?你已經把心靈深處打開給我看過,當然,我也一樣無所隱瞞。相形之下,其他東西不是顯得微不足道?好了,就這樣,讓我們在互相看不見對方臉孔的黑暗中分手吧!」
不!事實上,此一時刻,仍有必須詳加考慮、下定決心的問題等著自己……。
大湖輕鬆地挪了挪上半身,偷偷將積存胸中的氣息,緩緩吐出。
可能沒有同伴。因為桌上咖啡杯只有一個,未聞絲毫談話聲。
極可能,昔日建築這幢旅館的目的,是用來做為狩獵的別墅。想像壁爐裡的火,曾經熊熊燃燒著,伴隨前來的穿戴各種珠寶首飾的仕女們,曾經在此度過無數喧嘩的夜晚……。
女人突然像母親安慰兒子一般,用含笑的口吻輕輕說道。
高亢的女聲,操著法語——大湖對其語言尚未適應,無法完全聽懂。但大致已猜出係旅館或餐廳的女主人,好意為他們送來蠟燭。
有關食物的話題,似乎不論何時何地,都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加之,在座二人彼此皆無同伴,各據沙龍一方,氣氛立即變得親切起來。
他忘情地把下顎頂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立即扭轉脖子回應他。黑暗中,他們迅速而準確地搜索到對方的嘴唇。大湖感覺,女人薄而濕的唇間,兀自發散著一股高雅的香味,令他深深迷醉。
空間並不寬大。事實上,室內還不時飄散著一種類似發霉的味道,混合高級格蘭香水,形成一股並不難聞的獨特氣味。
「是的。」
「那妳怎麼不出面舉發她的罪證?」
女人忍不住伏案飲泣。
女人微微吃了一驚,有些兒期待下文。
思惟變得紛雜、散漫,想是酒精在腦子裡發揮了作用。
他以微醺的口吻喃喃訴說。語氣與平日醉酒後的傾吐,迥異其趣。
「噯——」
女人的聲音,愈往下說愈鎮靜。一種深不可測的怨恨和悲哀,隱隱傳至大湖心底。
女人的聲音首次在微笑中變得甜美、柔和。
雖然雷聲也讓大湖吃了一驚,但使他更吃驚,萬萬料想不到的卻是:沙龍內不只自己,還有別人,正坐在自己看不見的角落。打從他用畢晚餐進入這裡,就一直以為室內除了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己,沒有第二個人。
儘管女人喉嚨不適,吐露此一駭人秘密,語氣仍自沉著、堅定。
沉默持續好半晌。
「我常覺得,與其做一名樂觀主義者,倒不如成為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不知道為什麼……?」
「一個人……?」
「呀!難道不能再委託別所大學進行化驗?」
「真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這裡除了自己之外,還會有別人。妳一直坐在那兒嗎?」
女人爽朗的回了一句。
儘管如此,大湖下意識裡,仍然覺得對方是日本女人。原因在於,女人閒靠扶手上的手臂,露出一截黑色、柔軟的針織料袖子,看上去微微閃亮的部分,很像是繡有紅葉與柵欄圖案的日本和服獨特的鏤空花樣。
「呀——對了!是『瑪德莫娃塞爾.佩露露』。」
女人低沉的聲音,聽得出幾分泫然。
又一次閃電,雷聲轟傳。感覺上,比先前的距離還近。當下,女人清楚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哀叫。
「幾年前,我教授法文的一名可愛的小女孩,她——正是罹患小兒癌症死去的。我永遠記得,她臨終時的痛苦、哀嚎……,直到今日,依稀在我耳邊縈繞……」
「東京。」
凝神傾聽的大湖,重重嘆了一口氣。
「因為,那是一個不容她繼續活在世間的女人。那女人——心冷得像冰,傲慢、惡毒——以致在兩年前害死了一個人。從那時起,我就告訴我自己:今生今世,非殺死那女人不可……!」
此時,身邊傳來輕脆的扣門聲。隨即,有朦朧的燈光射入。
女人半揶揄、半自嘲的回答。
以為從沙龍窗口,可以看到尖塔房屋的頂端。大湖略微彎了一下脖頸,極目眺望遠方。不料,就在極短的時間內,室外已經轉為一片闐黑。昏闇的夜幕,隔絕了窗框之外的視野。
「妳用過晚餐了嗎?」
在巴黎近郊遇見日本人,一點也不稀奇。而此刻,大湖卻在絲絲好奇心的驅使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大湖手持酒杯站了起來。他想,這時走近女人身邊,與她面對面談天,已是自然不過的事。
「沒有用!雖然警方也作了調查,依然未能掌握他殺的證據。不過,我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大湖從香水的氣味,不禁聯想起珠寶手飾。
「啊——究竟做了什麼事?」
大湖微微抬高上半身,以薄醉的眼神,環視周遭。
「嗯。」
「咳,初發現妳,我確實吃了一驚,實在四周太安靜了,料不到竟還有人坐在那邊。」
行動被迫中斷的大湖,困惑的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拖著步伐,在地毯上摸黑行進。可能附近一帶都停電,窗外不見絲毫光線射入;黑暗中,連室內桌椅輪廓都看不清。
眼前呈現的是一片陰鬱的西歐冬日景象……
大湖在沉默中等待。他有預感:適才拒絕燭光的女人,一定有話要說。
短暫沉默之後,女人以低沉而充滿魅力的聲音回答。
「小兒癌症可不是鬧著玩的——」
「嗯,但昨天不小心著了涼,今天喉疼沒有遊興,才會就近在此歇息。」
原來,椅子上坐著一名女人。
大湖厚實的手掌,密密裹住女人的柔荑。他忘情地把整張臉貼近,一任格蘭香水的味道,刺|激著他的嗅覺,甚至,襲入腦神經裡。
在這一座古老的旅館中庭,種植著三、四棵槭樹,雖然還有許多尚未脫落的大片樹葉,但風若持續吹颳,過了今晚,仍然難逃禿蔌的命運。
再啜一口卡巴杜斯蘋果酒,他感到一種年輕的亢奮。對於那名尚未謀面的女人,突然產生無比的親切感。
女人率直地向大湖的憤慨提出質疑。
大湖不禁嗤笑起自己的迂腐。如此年輕、有教養,同時還可能非常美麗的女人!她又怎麼會和自己一樣,具有晦澀未卜的命運?然則,此刻她卻同自己一樣,單獨逗留在晚秋陰鬱的巴黎郊外,特別是在這一處黑暗的沙龍中……。
「妳也是一個人來參觀巴魯比村嗎?」
他充滿自信地向前踏出一步。閃電再度來襲——頃刻間,沙龍內的吊燈全告熄滅。
儘管森林靜靜地躺臥在夜幕籠罩的漆黑中,遠處一排排樹木與尖頂造型的房屋,依稀可見。
「這個……還沒有決定呢!」
「……」
空氣好像也一下子變冷。
「妳剛才說的『純粹』,不知指的是——」
儘管不能正面看到女人的臉,大湖還是饒富興致地問道。實在事情太出人意料,才令他躊躇不前,以為馬上走到她面前打招呼,是不禮貌的行為。儘管,並不覺得在自言自語,如此裝作漫不經心的攀談,仍令大湖像被對方看穿似的,產生微微的狼狽感。
窗外的風雨,已然銷聲匿跡,室內只留下兩人微弱的喘息。整座沙龍,又籠罩在無比優雅的寧靜中。大湖突然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和女人都已化作雕像——心底隱隱約約地,感到一陣愉悅。
一串串水晶玻璃的美術https://www.hetubook.com.com燈照射室內,紅光曲折中透著幽靜,與室外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牆壁上貼著的天鵝絨,已經被油煙薰黑。一面貼了馬塞克磁磚的壁爐上,擺滿了中世紀風味的西洋武士頭盔,以及眼光銳利的法國娃娃、老舊的燭台等,都是極富異國風味的裝飾品。
男人本色,他的日文差點脫口而出——不用怕!為求慎重,按捺了一下;隨即以客氣的口吻,用法文問道:
不等大湖說完,女人已深深吸了一口氣。
「到今天正好滿一週。」
「來此旅行多久了?」
「是的。」
他的頭再往前伸。此時,穿著舞鞋的腳,已經完全納入視線中。是一雙穿了黑色長襪,如雕刻一般修長,毫無贅肉的小腿。如此美好的腿部曲線,在日本女人當中,極為少見。
空氣一下子變冷。殘餘的女人香,若有似無地飄著。
「多多少少,總還有一絲獲救的可能吧!」
「大湖浩平是我的本名。我住在福岡,剛剛提到那所大學正是我服務的——」
女人以沉默回答了大湖的問話。
女人邊說邊拉過大湖的手,以指代筆,在他掌心上劃著。
「妳一定深愛著那名死者吧?」
大湖一邊聽著遠處傳來的風聲,一邊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迷失了自我。
女人的無心之言,勾起他心底某種無奈和厭倦。希望保有地位、名聲、家庭等等的世俗想法,正與他內心深處燃燒著英雄式的正義感相互傾軋。有時,覺得自己像從車窗外眺望遠景的旅人,追求的是更純粹、永恆,能真正與己之靈魂和平共存的東西。如今,它卻搖搖欲墜——這就是導致他的人生充滿悲觀色彩的原因吧!
大湖據實以告。事後又覺得如此隨便地說出口,有些兒不妥,連忙也回問對方:
「不會!我有車子呢……不過,看這雨一時停不了,也難即刻動身。」
凝結住了一般忘我的時刻——
今年天氣似乎特別變化無常——他自己在心裡默唸一句。
越過森林,從教堂傳來一陣陣哀傷的晚鐘聲。宛如在人耳底拖著長長的尾巴,當那裊裊餘音終於消失時,大湖感覺到——起風了。隱約可聞,亮閃閃的褐色樑柱及法式落地窗,發出了摩擦一般的聲響;同時,也看到繫綰在窗台兩側的高布林織錦窗簾,正在微微晃動。
「妳憎恨得想殺掉她的那個女人,名叫——?」
「我所謂的純粹,只是一種慾望。是我想殺死某一個女人,這樣極純粹的慾望。」
那種迅速、瘋狂而又神聖的感覺,曾令學生時代的大湖深深陶醉。……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以略帶憂鬱的法語回絕。大湖初頗不解,後來倒也覺得正合己意。因為,在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臉,彼此內心會產生一種微妙的感覺,各自將受困的靈魂解放出來。
「我想不致於吧……」
大湖咬牙切齒,下顎不停顫動。
「永原翠。是箱根有名的藍寶石飯店老闆的長女。」
正當大湖感到詞窮、無言以對時,女人再次伸手輕碰他的臉頰。然後,站起身來,摸索了一下隨身攜帶的物件;旋即掉轉頭,一任舞鞋輕輕摩挲著地板,悄悄地走出森暗的沙龍。
「這樣今晚要趕回去就比較麻煩了!」
大湖忽然想起,不久前才在學術會議上認識的一名巴黎大學年輕講師,告訴自己的一番話。
「最令人痛心的,是那傢伙已完全喪盡天良。當我幾次向他提出抗議,再三明示肇禍的餅乾中,確實含有劇烈致癌性有毒物質時,他卻老羞成怒,開始採取排擠我的卑劣手段——藉口阿拉斯加一所鄉村大學亟需一名副教授,有意推薦我去——想藉此驅逐我,拔掉他的眼中釘!現在,他是說的好聽:必須徵求我的同意。事實上,我也知道,我再繼續和他作對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強制執行。在我們的大學裡,教授就是有此等權力!這種長久殘留的不良體質,正無情地左右著我未來的命運。」
「妳是日本人嗎?」
不久,女人一個翻身,坐在大湖腿上。她迅速穿好衣服,並借大湖的手,回到自己座位。
「啊——」
大湖聽到這裡,雖還想多問些什麼,又怕不禮貌,趕緊向女人自我介紹。
「是黑心腸的人?」
尾隨佳績上衣滑落的,是女人最貼身的一道。裸|露的上身,大湖依稀可見她可愛的耳垂上,綴有兩個小小的孔。不消說,是戴耳環的耳洞。光滑的頸項,一任他飢渴的唇吸吮……,他正陷入恍惚的瞬間。心想,女人一定也樂意接納他吧!這種陶醉、瘋狂、迅速而又神聖的感覺,正是深印在大湖腦海裡,莫泊桑筆下的一節。
風雨愈益強勁,不斷撼動周遭的玻璃門窗。外頭漆黑一片,不時傳來暴風雨狂嘯的聲音——像極了在往昔的廣播劇中所聽到的模擬恐怖效果,既瘋狂又刺|激。那種純粹而略嫌誇張的暴風雨聲,正在建築物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它的伎倆。
m.hetubook.com.com莫非,你是副教授?」
「那個缺德教授,叫什麼名字?在哪裡任教?」
正待要抱得更緊,女人巧妙地旋轉了一下身體;非但沒有拒絕他,還主動坐到他的腿膝上。
「你也是?」
「悲觀主義……?」
此座位於巴黎東南方,以楓葉聞名的森林,如今已變成枯樹與耐寒針葉樹挺立的叢林。遠觀略顯模糊的茶褐色部分,可能是槭樹與菩提樹吧!其它則是縱樹、石櫧、絲杉等黑黝黝、蒼鬱鬱的一大片。
疊合的唇,一時間難分難捨。大湖的心,已被撩撥得欲罷不能。於是,一口氣「嘩!」地扯下她衣服背後的拉鍊,迫不及待地撫摸、揉壓她的乳|房。極富彈性的觸覺,是一具迷人而年輕的胴體。
勇氣……,這兩個字,正是大湖目前最害怕聽聞。
坐在女人身邊,覺得自己已不再是原來的自己。喔不!應該說,真正、原來的自己,隨時可能現身……?
此刻,雖然也想壓抑自己內心的衝動,奇怪地卻有另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加速催化,使他有急於解除武裝、一吐為快的慾望。或許,是幽靜的黑暗和女人的體香,一齊籠罩住他,帶給他類似麻醉、從未有過的安詳。
「今晚,命運之神為我們安排了一次美好的邂逅。或許,你我在沙龍中宛如奇蹟的遭遇,以後,永遠也不可能發生。當然,若我們還會在巴黎或東京重逢,也是值得高興的事。只是我卻害怕,上天賜給你我的純粹和勇氣,會有遭毀損之一日。」
學術會議昨日宣告結束。明天午後,便得搭乘晚班飛機踏上歸途。因此,這段時間,可以輕鬆而不拘形式地度過。
女人靜靜地打了聲招呼。隨即以一種毅然決然的口吻問道:
「當然,我是真的——」
「今夜,我只要妳……」
當他有所發覺,即瞧見斜前方靠窗邊的桌子上,放置著一隻盛有濃咖啡的精緻小磁杯——原先,只當它是沙龍內別具巧思的擺飾之一。
適才,莫明所以的想到珠寶首飾,可能下意識裡憶起了佩露露。
大湖無比認真地伸出雙手,探向女人座位上的扶手。他觸摸到佳績料子底下女人纖細、溫暖的手,逐漸用力緊握——深怕一不小心溜失掉了。
沉默持續著。大湖愈發感覺,內心正有一股極難遏抑的,想要刺探女人心底秘密的衝動。也許是這股衝動,在體內激盪得太厲害了,因此形成一種預感——或許,需要一點引子——?
「法國餐廳只消嚐它的乾酪,就能看出這家餐廳的口味和品質如何。」
「噫!竟然這時停電……哦,不!我是說,妳我素不相識,今晚能夠在此相遇,真是千載難逢、極為寶貴的偶然……」
大湖一邊踱回原座,一邊面露微笑。起初,發現角落坐有女人,內心還掩不住微微的厭惡。當被四周寧靜氣氛烘托得神秘兮兮的女人,忽然因為害怕雷聲,情不自禁地發出哀叫,大湖頓覺此姝的可愛。忍不住多投一瞥,他看到了放置咖啡杯的桌面的另一邊,覆蓋著一本類似文庫的書,封面上的書名,係以日文書寫。
「我獨自一人住在東京,從事翻譯工作,除每週二、五下午,會在辦公室停留到六點左右,其餘時間都待在家裡。」
「夏特.仙特兒」這個名字,感覺上像在那兒聽見過。餐廳巨樑筆直延伸至白色的牆上,角落擺放著蔦蘿盆栽。這幢擁有獨特造型的旅館為哥德式建築,其中最吸引大湖的是旁邊設了一個用暗色石塊、磚頭砌築而成的酒庫。想必地下藏滿了著名的布爾哥紐酒。夏特獨有的古老氣氛,與晚秋鄉村風景,倒是十分相配。好似在盧梭的農村風景畫中,加添上庫魯貝西盎城一部分的小世界……。
一種既神秘又美妙的融為一體的感覺。
「統統拋到腦後吧,忘掉一切的一切……」
「真的,法國氣候就是這樣。經常一、兩天內,秋天不知不覺地就被冬天取代。」
「嗯,如果我沒記錯,收養棄嬰佩露露並視如己出的正是『夏特.仙特兒』一家。一點不錯!」
「謝謝——讓我們彼此約定——誰也不要重提今晚的事。或許,日後我們有機會再相聚……。今晚我倆共同擁有的經驗,也是將來難忘的回憶。」
獨自一人,待在這樣寂寞異常的旅館,反倒覺得時間過得極慢、極慢。即將返回日本的時間,也在無形之中延長了;從而,他的心靈得到短暫的安慰與解脫。
「但是……警方為何不把那女人——」
「我們不需要蠟燭。」
「不可能的。因為,我任教的那所大學,是當地最具權威的國立大學。可嘆的是連附近幾所大學的公共衛生系教授,也都和那傢伙及其黨羽一個鼻孔出氣,完全不顧公理與正義。當然,更不可能靠他們來拆穿那傢伙的真面目。唉!偏偏受害者家屬既沒錢也沒勢,無法申請送到東京或大阪化驗……。倒是,如果大眾媒體窮追不捨,情況或許會改變……。唉!可恨那傢伙和_圖_書又是政壇上頗具份量的人物,哪家報紙敢不賣他的帳?加之已發現的受害者,為數還不算多。但是,誰曉得潛伏的病患有多少?只不過現在還難掌握實際情況罷了。」
「我並沒有刻意屏住氣息……只不過,心裡在想一些事……。」
「是的。那個傢伙,也算是我的上司。」
女人近乎焦急地問。態度熱切,與先前談論自己的事,迥然有別。
「哦——這家餐廳名叫『夏特.仙特兒』,名字好像在那兒聽過——一時卻想不起來呢!」
「簡單地說,是一樁天大的罪行。那傢伙為圖私利,昧著良心和企業勾結,硬是將致人於死的過失掩蓋起來。截至目前為止,受害者已接近二十人——這些無辜的小孩,因為吃了那家公司製造的餅乾,一個個罹患了可怕的癌症。他們的父母求助無門,陷入痛苦的絕境中。本來,我們研究室接受委託化驗,已證實該公司是罪魁禍首,卻因那傢伙被收買,極力為廠商脫罪,是非黑白不分!」
返回日本,也必須重回日常生活的軌道。霎那間,各式各樣的痛苦、危機感、需求不滿,一波一波朝他湧來。現實的夢魘,已毫不留情地將他包圍。他的臉孔,不自覺地扭曲起來。
「據說,莫泊桑最喜歡的三樣繪畫素材是水邊、偶然,以及悲觀主義——忘了在那本書上讀到的。」
瞬間,一道閃電發出耀眼的強光,室外隨即雷聲大作。此時,大湖隱約感覺:室內某個角落,似乎有人在驚嚇之後,屏住了氣息。
大湖回憶剛才享用過的那一頓豐盛晚餐。主菜上完之後,服務生送來一個小竹籃;裡頭裝了乾酪——以柔軟的卡曼貝爾(法國地名)式居多,其間,也穿插一些棒狀、較硬的,和佈滿黑黴一樣的山羊乾酪,還有橘黃色的利巴羅(法國地名)等不下十種。儘管大湖在這之前已吃得差不多,但在美食引誘下,還是舉刀動叉地,一一切片,送入口中。因此,最後一道甜點——蘋果派,他只能淺嚐一口。
此刻,玻璃窗每起一陣劇動,就可看見無數的落葉,在空中亂舞著;紛紛墜落在無人的庭院前,幾張鐵製的白色茶几和涼椅,以及專為戶外烹調設計的紅色磚台上。
略微走近,看到留有一頭自然而略帶咖啡色長髮的女人的肩部,及其雪白膚色前額的一部分。
門被輕輕關上。他像全身癱瘓一般,軟弱無助,不知怎麼辦。雖然,心裡一度興起「追上女人,好好看她一眼」的衝動,卻又被另一股莫名的頑固意志壓下,無法付諸行動。因為,打心底,他也同女人一樣——並不想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
看來,停電不會立即恢復。室內仍難覓得些微光亮,唯有猛雨夾帶勁風,在窗邊不甘寂寞地奏著交響曲。偶爾,可以聽見傳自樓下的聲音;這裡的客人顯然極具教養,絲毫未聞埋怨或騷動聲。這點與日本極不相同,許是歐洲鄉下特有的悠閒與從容。
他邊走邊伸出手摸索,來到約莫為女人斜對面的桌子旁邊停住,拉開一把椅子,坐下。此時,他卻發覺自己所坐位置,比想像中距離女人的座位還要近。
飯後,原打算出去散散步;見此天色,只有打消念頭。大湖一邊舉起盛有卡巴杜斯蘋果酒的杯子,湊近唇邊,一邊想著:算了吧!人對天氣,有時也是毫無辦法的。
站立在遺有路易王朝之風的,微暗的沙龍窗口,可以眺望旅館中庭,枸骨樹籬外側鋪滿碎石的村道,以及正前方的小麥田與葡萄園。視野尚可延伸至馮.提尼.布洛森林的一部份。
「是啊!說不定,他們時刻都很清楚,有一天,會引爆自己,採取驚世駭俗的行動,成為連自己都無法接受的恐怖份子。他們不會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的說法,一旦承受不住壓力,就會狗急跳牆。」
「一言以蔽之:是最不道德的教授,無恥至極!所謂『衣冠禽獸』,指的正是這種人!」
大湖像要藉此驅散不同於先前的緊張,喃喃自語的說著。
「一個人嗎?」
搖曳的燭光逐步靠近,大湖忙不迭地舉起手在空中左右搖晃。女主人有所會意,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反身關上門離去。
寬闊、平坦的斜坡上的田原,已經變成枯黃色的草原。
大湖所說的燉菜,是採用法國南部平原飼養的雞,加入香醇的葡萄酒燉煮,而成為夏特餐廳引以為傲的料理。
「一切都是偶然吧!」
「我叫鮫島史子。」
「為什麼妳非殺死那個女人不可?」
「最低限度,就在這一刻,讓我們把惱人的事,統統忘記!」
大湖苦笑了一下。心想,八成是自己並不流暢的法語,讓她聽出自己是日本人。
「那麼,妳是投宿在巴黎的旅館囉?」
行為順利得有點不可思議。
可能的話,想再去那地方走一趟。大湖一直沒有找到印象中那家曾在陽台上吃午餐,洋溢著鄉村風味的旅館。於是,投宿在另一家簡樸而不失穩重普特爾造型的旅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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