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標的
「文子。文章的『文』。孩子的『子』。」
大湖唯恐折返餐廳,容易惹人眼目。索性步出飯店,選擇鄰近室內高爾夫球場附設的免下車餐廳;在此一面觀察,一面消磨時間。他並不想讓藍寶石飯店內的員工,對自己留下深刻印象。
倒是,永原翠為真名,已經無可置疑——那麼,認定「史子」是假名有何根據?想來,自己之所以沒有把握,完全是根深蒂固的悲觀主義在作祟吧!
短短三天,已親眼見到永原翠,並打聽到其住家所在地,這也算是不小的收獲。可惜卻連史子的基本行踪都無法掌握,想來不免洩氣。
「不!不瞞您說,我來之前聽說了她是飯店老闆的女兒,彈的一手好鋼琴,所以今晚特地前來聆賞……」
「連那一次,三次吧!」
眼前似笑非笑的史子的臉,竟讓大湖憶起昔日那位送自動鉛筆給自己的女同學。鼻子帶鉤稍大,櫻桃小口厚唇,說話時喉頭上方像有東西哽住了一般……,兩人竟有這樣相似的特徵,真令人感覺不可思議!
於是,攙扶著老婦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出餐廳。經過大湖身後,老婦人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他的頸背。
稀疏的客人中,不見史子身影。顯然,她還沒下樓。
——久米倫也,一九四×年出生於東京,現年三十四歲。S大學法文研究所畢業,曾在母校擔任助教、講師,後受聘於加爾丹劇團,撰寫舞台劇劇本。私下頗致力於法國小說、劇本翻譯,同時,也從事新詩創作,惜於昨日英年早逝。
大湖請他接二三六號房。
「過去曾經喜歡過一個,但那男人有妻室,無法同她結婚。聽說那男人是真愛她呢!」
「啊——」
暴風雨之夜,閃電劃過女人交叉的雕像一般的雙腿,至今,仍和她那雪白的前額,並存於大湖腦海中……
史子……老太太確實這樣叫她。
「久米先生的未亡人,現在也住在東京嗎?」
史子也睜大眼睛注視大湖,嘴角露出禮貌性的微笑;臉上卻像無法確認彼此曾經共遊之事,而出現一種模稜兩可的尷尬。
年輕女孩又走回到桌邊。說了幾句話,好像順從了老太太的意思。
大致望了望店面和康樂室,沒看見男人,大湖頗有把握地推開酒吧的門。
「236?成瀨小姐是嗎?」
男人坐在最裡面、靠近壁爐旁的高腳椅子上,手持話筒說話。間隔四、五張座椅的中間位子上,坐著兩名男人,正一邊聊天,一邊喝酒。
史子露出促狹的眼神,向他告別。
「對不起,我還以為梅崎先生和翠小姐……」
史子行至舞池中央,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找尋約她見面的人。
「發生什麼事?意外死亡嗎?」
她是否早已計畫好,即使和大湖面對面,也要小心謹慎地隱瞞一切。這種想法,掠過他的腦海,自己也只有順水推舟。
「請問是成瀨小姐?」
擱下話筒的一剎那,大湖感覺全身都在冒汗。
這一切,看在大湖眼裡,有點不真實的感覺。收回目光,遲疑了一下,他轉頭走向樓梯間。
若是如此也就罷了。事後,他卻聽說那天正是女孩的生日,有幾個同學約好了,要去她家慶生。其中,有三名男生,都是富家少爺。
「是這樣的,昨晚我在餐廳看見你和永原翠小姐站著講話!想請問,你們很熟嗎?」
「請問,妳去法國旅行過幾次?」
不久前在餐廳入口處,看見站著與翠說話的男人,此時獨坐在靠牆角的座位上,若無其事地吐著煙圈。從他所坐的位子,只能看到翠的背影。
今晚餐廳坐了八成左右的客人;寧靜之中,隱約洋溢著一股熱情。當然,賓客非盡為翠演奏而來。只有他是昨晚聽服務生提起翠有熟人造訪,才專程前來一探究竟的。飯店內,除餐廳設有鋼琴演奏廳外,中庭隔開,靠裡頭還有一個俱樂部——聽說經常聘請職業性樂團蒞臨演奏。翠的熟人,經打聽是她就讀東京音樂大學時,對她極為照顧的恩師夫婦。
今夜,已經是留在箱根的第三個晚上,明天就得返回福岡,否則,對妻子無法交代。而且,學校不久也要恢復上課,開學之前,說不定校方會有事情聯絡。絕對不能讓家裡或學校任何一方起疑!
大湖故意和她們保持一段遠距離,佯裝欣賞鷲標本,實則,在心底盤算著時間。
也許,就要在像這樣的黑暗中,她才會慢慢洩露自我,不再偽裝、隱藏吧!
大致得到結論之後,複雜的情緒,暫且得到安慰。
4
「伯母吃藥的時間到了。伯母長年害氣喘,今天情況好像特別糟呢!」
「是的。」
男人莫名其妙,放下靠大湖一邊的手肘,睜大眼睛望著他。
雖然,是睥睨一切的富家女,對於借筆記給她的同學,也懂得奉茶、送禮,大湖不能不對她懷有些微感激。不過,從此他卻對成長環境、經濟狀況,生活水準、思想氣質……等完全與自己不同的人,不再產生交往、接近的興趣。
大湖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迅速掃描菊黃色燈光下的俱樂部環境。
史子略微猶豫了一下說:
「什麼事?」
大湖保持沉默。梅崎繼續往下說。
俱樂部內的陳設,看來要比餐廳華麗得多。十足氣派的酒櫃,沿著牆壁排列,桌與桌之間,間隔極寬,頗能便利客人穿梭。正前方是供樂隊演奏的舞台,此時空無一人。其下延伸出來的一片空地,可能是供賓客婆娑的舞池吧!
今晚,不論餐廳或俱樂部都較昨夜冷清。
「如果東京,說不定還有可能……」
對方滿腹狐疑的問。
「哦,她的鋼琴演奏是很不錯。尤其今晚,為了大伯父,彈得更加賣力了。」
「史子小姐!」
梅崎的名片上印著「OS商會專務董事.梅崎定男」。
走廊上靜悄悄的。大湖不覺也屏住了氣息,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
「我叫池上……」
年齡比想像中年輕,大概二十五到二十七吧!臉型雖長,卻相當豐|滿,眉眼清澈,鼻子帶鉤稍大,嘴巴屬於略厚的櫻桃小口,下顎嫌短,有點向後收縮。乍看,好像出身名門的閨秀,仔細打量,卻又顯得沒落——喔!沒落貴族的千金……大湖對自己忽然看清眼前的史子,升起莫名的惆悵……
大湖假裝要取名片,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此時對方已經把名片放在吧台上,大湖趕緊說道和_圖_書:
「他們有每年一次到箱根靜養的習慣,因為伯母身體不好,叫我陪著來。我原來也在大學裡作伯父的助理。」
梅崎展示了一下右手無名指的白金戒指,並誇張地左右晃動。
只是,有一回,她因為肺炎還是什麼病請假兩星期。返校後,要求大湖借筆記給她。在這之前,她從未跟他講過三句以上的話,而那回因為大湖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而拋開平日大小姐的驕傲與自尊,倒令大湖無法拒絕。
不行!必須鎮定一點,保持輕鬆的心情。畢竟,自己尚未作下任何決定——大湖拚命地告誡自己。一邊把炸紅鱒的刺仔細挑出,混同白酒,一起吞下肚。
史子略微顧忌地看了一下四周,淺淺落座。拚命思考的眼神充滿疑惑,凝視著大湖。
「是法國巴黎。」
大湖認為必須把握再一次機會!
「呀——我還當是歷史的『史』呢!」
「哦,叫什麼名字?」
「翠小姐已經有固定對象了嗎?」
確是相當優雅的名字。朦朧中,隱隱傳來一縷芬芳氣味。
「呀——你也認識她?」
「可能是意外事故,但也可能是自殺。甚至,也無法排除遭人謀害的可能性。警方辦案過程中,翠小姐曾因嫌疑頗大而接受偵查。」
大湖朝她輕輕招手。她發現了,快步走過來。
「久米悠子……」
思及此,呼吸又急促起來。大湖出神地凝視木門。
大湖心臟好像被電擊了一下。為掩飾內心的緊張,深呼吸、拿起酒杯停在唇邊。
大湖一邊注視史子眼睛,一邊放低了聲音。
男人似乎在和對方談生意。他不時聽到一些商場上專用的術語,以及美金、馬克之類外國語,但仍無法據以推定其從事何種職業。
好不容易掛上電話,男人口乾舌燥,以渴極了的神態,一口氣灌下一大杯酒。
老婦人隨口叫了聲「史子」。說不定,這位「史子」,正是「鮫島史子」……。有沒有這種可能?
不久,二人登上樓梯。從傳來的咳嗽聲判斷,住宿房間應該就在二樓!
拭拭額頭汗水,抬臉而望。一個女人走向俱樂部,進入他的視線。長臉、短髮,換了一襲黑底花紋的連身洋裝,外面罩著毛海背心。感覺雖然不大一樣,但從她走路姿態可以判斷,確是史子沒錯。
「聽說,翠小姐還有一個妹妹是嗎?」
雖然,文子雙腿交叉的坐姿,像極了史子,但憑自己短暫的視覺,與腦海中的記憶,總難認定交集的真假。再說,成瀨文子與「印象」中的史子也有出入,即以臉型判斷,想像中的史子,也不應該是長形臉、短下顎的女人。
大湖叫了一杯威士忌加果汁。他並非不喜歡喝酒,只是缺乏不醉的信心。在此情況下,不能不加以節制。
「還有,你是……對了!你好像是學校的老師……」
大湖對於這樣不知情的難堪,一直難以釋懷。如果,她不送自動鉛筆,而邀請他留下為她慶生,他應該會好過一點吧!儘管,當時他絲毫沒有攀龍附鳳的心理……
也許,初見的剎那間便已發覺,只是,自己總不願勾起記憶。到底,這個似曾相識的女人,是不是那一晚同自己享受了片刻激|情,而令自己銘心難忘的女人?
「我是、我是……」
大湖一口氣跨出藍寶石飯店,來到斜坡附近緊鄰湖畔公路開設的免下車餐廳。一直等到九點鐘。
與男人目光接觸的一剎那,大湖像在心底說對不起似的微微欠身,點頭並露出歉意的微笑。對方倒是不在乎地以善意的眼光回報他。
因此,再度重逢,必然一眼即可認出——
為了緩和氣氛,他趁梅崎拚命吸煙時,要來了第二杯威士忌。
聽筒傳來撥號聲。只響兩次就接通的樣子。
梅崎苦笑著點點頭。
就在服務生替他們關上門的一剎那,大湖反射性地自座位上站起。匆忙戴上眼鏡,準備跟隨。
「那麼,我馬上過去。」
這天,他依約前去。
當其身影穿梭在桌與桌的走道間,大湖感覺,女人身上化粧品的香味,正隨她行過之處,飄在身後。
翠把樂譜放在鋼琴蓋上,走下低矮的台子,直奔三人圍坐的桌子。
他算準時間,偷偷跟了上去。行至走廊中途,正巧看見老太太走進房間,熟悉的藍色身影尾隨而入,隨即把門關上。
梅崎略帶七分酒意回答。
「是的……」
梅崎眼裡不再盪有嘲弄的神色,意外地有點消沉,像在回顧一段灰黯的過去似的,焦點緊盯住吧台後面的酒櫃。
梅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苦笑著,歪起頭來。
那女人並非史子,只是同音罷了!對此巧合,就當偶然邂逅,何須在意?畢竟,昨夜的相遇,無論如何都不能和巴魯比村之夜相提並論!
「譬如魯瓦兒、馮.提尼.布洛、巴魯比村……」
「跟我?」
大湖走到講電話的男人身旁,下定決心拉開他左邊的高腳椅子坐上去。這時,他才發現,男人身後有一扇玻璃門,可通往外面的庭院。從窗簾的縫隙中,隱約可見庭院的立燈,照著斜坡上低矮的植物。偶爾,從湖面吹來一陣風,玻璃門隨即格格作響。
如今,父母親早已不在世間,僅剩唯一的親人——弟弟,還留在家鄉,守住祖先遺下的幾畝薄田……。
「不過,他已經死了。故事在兩年多前就結束了。」
這時,他的頭腦已逐漸恢復冷靜的判斷。
老太太一邊咳嗽,一邊起身。椅子已被拉到身後。
大湖手扶眼鏡,以關西腔調,有禮貌地問道。
大湖又問梅崎:
大湖幾乎完全肯定了翠正如史子所描述的那般冷酷、無情。獲得梅崎解答之後,他藉口夜深而離開了酒吧。雖然,對方已有相當醉意,但追問過度,仍恐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再說,自己也缺乏不露痕跡的信心。加之,翠隨時可能出現的壓迫感,也在頻頻催促,他不得不見好就收。
「不知道妳都去哪裡玩?我個人是比較偏愛法國南部鄉村,更甚於巴黎市區。」
「哦。好像老太太也一起來了……」
大湖走進免下車餐廳一角的公共電話亭。連成一排的四部藍色電話機,四個亭子都空著,周遭不見人影,大湖無所顧忌地閃入其中一個亭內。
好半晌,確定二人已經離開,大湖才敢直起上半身。此時,心臟跳動得異常激烈。
「不!沒有。我想現在還沒有。當然啦!所謂『拜倒石榴裙下』的有幾https://m.hetubook.com.com個,但畢竟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眼高於頂,不會那麼輕易……」
好像是在寒暄和讚美。雖然聽不清談話內容,卻可感受到那種氣氛。偶爾,聽見翠叫「老師」,她的聲音不尖不高,可也相當響亮。再來,是那位「老師」的聲音;以老人來說,是難得的中氣十足。聽他不時喚著「翠小姐」,關係似頗為親密。另外兩名女人的談話,因為背對著大湖,交頭接耳地談些什麼,不得而知。
「真的。不相信你可以問她……」
他對「九點鐘」,並不特別具有信心,只是,猜測老人會在這之前回房休息。雖然,說起話來聲如洪鐘,畢竟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到這時間應該會感到疲倦吧!再說,隨行的太太身體也不好,他會提早上樓探望才是。
「啊,是這樣!我想,再回到剛剛的話題好了。如果可能,我有意與翠小姐簽約,請她到我的俱樂部演奏……」
「對不起!」
史子的聲音,冷不防又在耳底迴響。
「沒有!並不熟。只在大伯父家裡見過兩、三次面而已。」
「不不不!我可是有婦之夫。」
大湖心裡湧出一股焦躁感,唯恐自己一不小心,掉入兩頭落空的陷阱。
回到家,拆開包裝紙一看,細長的盒子裡,躺著一枝外國製的自動鉛筆。
如果明天……,女人話中似藏弦外之音。
「……」
女人轉頭低聲問道。
「請問你人在那裡?」
對方確認了一下。
會不會太冒昧了?——大湖一邊暗自警惕,一邊又情不自禁地以自認為很溜的關西口音滔滔述說。
「目前都沒有……」
一老一少兩名女性,正從大廳通往左右兩邊都是客房的樓上走廊。
聽說,那女孩高中畢業之後,考上了長崎的女子大學。相信,現在已經或正準備,從同一世界中,找尋可以繼承父親醫院的對象吧!
「旅行地……在那裡呢?」
這個名字,大湖似有模糊記憶。兩年前,曾在福岡當地報紙上,讀過有關該事件的報導,現在想起來了。
會不會史子事先已經知道大湖今晚會來此地,所以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現身?
「那麼,妳和翠小姐很熟囉?」
「那裡!只是一家小小的貿易公司。主要是從西德進口一些比較特殊的農業機械。」
接聽的是一個男人。
1
走到俱樂部之前,順道探頭看了一下餐廳,並未發現翠和文子等人身影。倒是,瞧見角落坐著的男人非常眼熟——是那天站著和翠談笑的三十出頭的男人。
至此,大湖又覺得她像極了記憶中的某個人。這點,讓他微微感到不安。
三人適才離開餐廳,這該是最好的機會。看看手錶,九點零八分,趕緊直撥藍寶石飯店號碼。
「你是……說錯了我會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和兩個朋友一起加入我們的……其中一位,記得是服務於廣告公司……」
「曾經單獨前往嗎?」
大湖見對方意識鬆弛,下決心問道。
後來私下聊天,談得頗投機,大湖便答應筆記整理好之後,親自送去她家。
「妻子悠子,當時二十七歲……」
回程搭乘巴士和小田急的特快車,於中午時分抵達新宿。
視線所及,有四、五對客人圍桌而坐,非常小聲地交談。四周保持一片寧靜,與昨晚自己好奇地窺探時完全相同。或許是年假剛結束,觀光客大為減少之故。
大湖浩平在箱根住了三晚,第四天即整裝返回福岡。
亦即以藍寶石飯店為主要「標的」,看看永原翠是否為史子口中那名不可寬恕的女人,並蒐集有關資料,同時,儘可能尋覓史子本人……
史子語調輕快,一派乾脆俐落。
當初設定的目標,大致已經達到。
「說不定,她會繼承亡夫的事業,從事法文翻譯……」
是一個初冬寒冷的下雨天午後。他細心地把筆記本裝進袋子裡,準時為她送去。她請他在舒適的客廳坐下,並親自端上紅茶款待他。不久,又從房裡拿出一件用百貨公司包裝紙包得細細長長的東西,交給他說:「表示一點心意。」隨即,暗示大湖一會兒家裡有事,希望他早點回家的樣子。因此,他只在她家停留了十五分鐘左右。
「是的。翠小姐就讀東京音樂大學時,大伯父是她的指導教授,現在已經退休,擔任大學的常務董事。說起來,翠小姐算是他指導過的最後一批學生。」
至少,截至目前,自己已經能夠肯定,翠與名喚「史子」的女性,確實有著某種關係。既然,翠與老夫妻交情頗深,而史子又對老婦人那樣親密——是「伯母」吧!如此猜測,豈非相當合理?
大湖徵求史子同意,點了啤酒和餐前菜。
如果再撞見文子,應該邀她到可供兩人獨處的地方。但這個時間……想想又不妥,為什麼自己的所作所為,總是如此不得要領……?
「沒關係。我們回到大廳見面好了!」
大湖不知不覺,已踱至大廳。視線被一閃而過的男人的黑西裝吸引住。正是曾和翠一起聊天的那個男人。
不管怎樣,三人還在一起,絕不可任意接近史子。
是夜貴賓,大湖一眼就認出來是一位留著銀白色長髮、瘦削但精神矍鑠的老人。一旁坐著的身材略顯臃腫、身穿深褐色古式天鵝絨晚禮服的老婦人,想必是他太太。老婦人身旁,還伴隨著一名身穿寶藍色連身褲裝的年輕女孩。看來,三人是結伴住進飯店的。他們坐在正對鋼琴最醒目的位置上;翠每奏完一曲,就會把眼神投向那裡,交換三人禮貌性、略嫌冗長的掌聲。
「沒有,都是和朋友共遊。有一次,是和伯父、伯母一起。」
想來,這對老夫妻住在237號房,史子應該是一個人住236號房吧!
「……」
史子仍不放棄自大湖臉上尋找記憶。這一番話,讓大湖發覺她的音質相當特別,但那低沉的嗓音卻不再親切,比在電話中聽到的刺耳得多。記得,那晚史子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說是感冒、喉嚨不舒服的關係……,那麼,與平常時說話,是否有很大不同?
是了!是一名高中時代同班的女同學。當時,在大分縣那個土生土長的小市鎮,自己出身於貧窮農家,而她卻是鎮上極負名望,世代相傳醫院院長的女兒。她只與班上的富家子弟來往,自然形成了一個小圈圈。
「哦,池上先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嗯,好像想起來了!當時承蒙照顧,非常感謝!」
大湖安心地挑了個四邊無人的位置,先坐下來。
史子聽著,眼珠子也隨之靈活眨動。
大湖看準了打招呼的時機。
「妹妹也學音樂嗎?」
是史子!大湖對眼前的女人,又升起無比的信心。
永原翠從蕭邦小品、德布西月光等通俗古典音樂,一直彈到世界民謠,曲目大都耳熟能詳,顯然,已預先安排了作這場輕鬆的演奏。
「充其量,我們只是無所不談的朋友罷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是在教會女子高中任教……對不起!你的大名是叫……?」
於是,繼續追問:
「說來冒昧,我是以前在旅行地和妳打過照面的人……」
「我是梅崎,住在東京。」
大湖放慢腳步,不敢走得太快,深怕被人識破是在跟蹤那兩人。同時,也唯恐被她們發現。
「是的。可以這麼說吧!我們認識很久了。」
「那女人,心冷得像冰——傲慢、惡毒——兩年前殺死一個人。」
很快地,翻至一九七×年十月二十九日。當天報紙並無重大刑案發生,因此,該事件被以巨大的兩欄標題處理,報導翻譯家久米倫也,不慎瓦斯中毒倒斃家中。
「啊——我有點印象,純粹意外事故嘛!」
記得從前——中學時代放暑假,他曾參加校際聯誼舉辦的露營。那時,土風舞盛行,大家在野外升起營火,一對對天真活潑的少年男女,就在微光的夜空下婆娑起舞。舞伴一個換過一個,誰都看不清對方臉孔,奇怪的是,當輪過一圈,再次觸及第一個舞伴的手時,雙方似乎會同時有所查覺,心跳了一下。為此,頗以交換舞伴為一種難以形容的刺|激。
當他把濕毛巾放在冒汗的手掌上,忽然產生一種不知是狼狽還是焦急的危機感,信心已經開始動搖。
史子詫異地伸了伸下顎。
低沉的女聲,好像喉頭上方被什麼哽住了一般。似曾聽過,一定是她!
「她自東京音樂大學畢業後,有一段時間留在東京一所會員制俱樂部演奏,後來因為老爹的反對與催促,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這裡。現在,只在附近收了兩、三名小學生,做個別式的鋼琴教學,可能也是為了排遣時間吧!」
他舉起話筒,又頹然放下。
大湖興味盎然,瞅著對方笑。
又,意外地接近翠身邊的熟人梅崎,打聽到許多消息。
「哦?她的鋼琴真是彈得不錯,可惜,今夜沒有演奏。剛剛看到你,覺得很眼熟,想問問看,就跟著你進來了。」
坐上計程車直赴區立圖書館,查閱兩年前舊報紙的縮印版。
夜晚九時已過,他又悄悄地前往藍寶石飯店。
大湖摘下太陽眼鏡,放入上衣口袋中。大步走向前去,停在距該房門尚有幾步路的位置,注視著奶油色木門上所掛的號碼牌——237。
咳嗽聲愈益頻繁,年輕女孩從座位上站立起來。「伯母」、「藥」,幾個簡短的字句飄在耳旁。八成,她是要回房拿藥吧!
大湖從一開始就警惕自己,決不可與翠的目光正面接觸。自他初見翠那一刻起,就對這名彷彿命中註定要相逢的女子,產生一種既神秘又恐怖的感覺。所以如此,是否深知彼此之間,早已潛伏著一種「殺與被殺」的關係呢?他本能地將翠當作意識中的「標的」,這點,令他頗為興奮和緊張。
新年期間,他便決定了箱根之行。六日打電話到東京預約機票,因為已跟太太表示出公差,用的是真名。莫非,史子那時就在留意他的動靜,所以刻意安排在同時,偕伯父母住進藍寶石飯店,以便和他照面。
大湖立刻緊張起來,全身變得僵直。
「是的。那時一起共遊真愉快呀……剛剛在飯店的餐廳裡看到妳,很懷念……」
「啊,真不巧!我好像把名片夾放在另一件上衣口袋,忘了拿出來……」
是否黑暗中的邂逅,一定要在去除所有視覺印象造成的心理障礙下,才能重回現實世界?
大湖回轉視線,看著交叉雙腿,專注地欣賞演奏的史子,不覺吃了一驚。
大湖暫停腳步,凝視他的背影。
大湖低頭盯著盤中食物,不覺豎起耳朵。
大湖鼓起精神,愉快地同對方打招呼,並為她拉開對面的椅子,請她坐下。
「啊!對了,妳和翠小姐認識多久了?」
其間,翠曾再度回到鋼琴前,演奏了約十分鐘。
俱樂部今晚從九點半開始燈光轉暗,樂隊上台表演。
她與大湖,非但談不上深交,彼此根本就是漠不相關的存在。
竟然——也叫「史子」——會是毫無意義的偶然嗎?
「你說在琵琶湖?這點,恐怕……。」
事隔兩天的早報,又登了一則短短的新聞稿。大意是說,久米之死,既無自殺的嫌疑,也找不到他殺的證據,只能斷定為意外死亡。
「請稍待一會兒。」
「哦,不知道她們有多大年紀?」
史子邊說邊嘟起嘴,強抑著不笑出聲。
吧台後面站著一名身穿白上衣的中年調酒師。大湖坐定後招呼著:「請問,喝什麼?」語氣兼有職業性的熟練與慎重。大湖目光掃向右前方,見高腳酒杯旁立著一瓶頸繫「Old Parr」絲帶牌子的酒。猜想男人必然善飲——八成是在餐廳小酌後不過癮,深夜再回到酒吧喝個痛快吧!
翌日,從早到晚,大湖都把自己關在旅館房間。甫抵箱根時,天空烏雲密布,而自昨日起,已有轉晴的跡象,到今天第三天,果然晴空萬里,驅走了不少寒意。
即使想要再製造一次與文子見面的機會,也得選擇適當的地點和時間。大湖有點後悔三度來到此地,畢竟,自己並非住宿飯店的客人,頻頻出現,未免惹人注目。倘若自己投宿於此,就方便多了……。
「對不起,能不能碰個面?」
史子走出來,輕輕將房門反鎖。再移動腳步,至隔壁236號房門口,從小皮包中掏出鑰匙開門。
「警方查不出她殺人的證據,但我卻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女人一天不死,我的心情一天也無法平靜……。」
「那男人有太太,還跟她偷偷來往,翠很可能因愛生恨……警方就是懷疑這一點。」
直到現在,他仍無法拋卻對「史子」這個名字的懷疑,究竟其真實性有多高?會不會是假名?
「就在飯店附近。」
回想初見翠時的情景,看兩人輕鬆談笑的樣子,似乎有種熟稔的親密感;再和_圖_書到見他默默地坐在餐廳一角,漫不經心地欣賞翠彈奏鋼琴的神情……。大湖忽然對這男人起了莫大興趣!尾隨他走進了L字形的甬道,想查個究竟。於是,又從口袋中掏出太陽眼鏡戴上。自昨晚與文子分手後,他一直未戴眼鏡到現在。
看情形,得沉住氣,於是招了招手。
她有點閃避式的回答。
不!不可能的。何等奇妙的靈肉緊密契合的感覺——就算肉體未曾改變,精神狀態又如何重現?那一刻,是最最完美的永恆,那種「純粹」,絕不可能再回來了……
他坐在昨夜的位子上,一直等到十點半,仍不見文子踪影。
除大致報導如上,一旁還做了久米倫也的生平介紹。
若此「史子」即彼「史子」,大湖有種預感,她一定渴望獨處,以便能讓大湖在暗中與她取得聯繫。
再說,若此史子即彼史子,她應該會較大湖更加小心翼翼;除非已確定對方身份,否則,不會輕易洩露秘密才對。儘管,她可能已查明了大湖停留箱根的行程,但在無法確認其容貌的情況下,說不定,也有懷疑大湖為刑警的可能——不可忘記,她已代自己完成了決定性的勇敢的行為。
女人沉思半晌,突然發出「啊……」的一聲,恍然大悟似的。大湖內心悸動,也變得更激烈了。
大湖端起酒杯,把手舉得高高的,史子立即附和。兩人同時將酒送入口中。
去年十月在法國,親耳聽見史子說「兩年前」。心想,瓦斯中毒事件多發生於秋冬之際,於是信手自十月下旬翻起。
然而,若對座的史子並非真的史子,自己豈不將以一名怪異男人的印象,深印在對方記憶中。
「不!學繪畫。」
在這之前,大湖一直把精神集中在翠身上,對一旁的年輕女性,根本未加注意,連長相如何都不知道!
梅崎的舉止,已露出幾許酒醉茫然的神態。不時轉頭。有意無意地望向出入口。莫非,他和翠約好了在此見面?
然後,才像突然發現大湖坐在身邊,有點驚訝地偏轉過頭。他的頭髮略微鬈曲,額頭寬闊、飽滿,五官屬於較一般人大一號的,雙頰豐潤、閃著油光,健碩的身材,穿上黑西裝,搭配赭紅色綴白紋的領帶,感覺頗稱頭。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令大湖意想不到的奕奕神采。
「請問閣下從事的……?很抱歉!剛剛無意中聽見,你在電話中說了許多頗為深奧的專用詞……」
「這我就不清楚了……」
老人與翠默許後,繼續交談。
略微顧忌地,看了翠和老人一眼。兩人似乎未曾察覺,仍在起勁地聊些什麼。
「是的,我知道。」
「噯——抱歉,一直忘了請教小姐芳名,不知道應該怎麼寫……?」
想到這種天氣,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難怪女服務生懷疑。就是心情無法平靜,那兒也不想去。為了撫平莫名失落的情緒,他鎖住嘴唇,做了幾次深呼吸。一直以為是「史子」的女人,未如預期地想知道自己是否為大湖浩平,反倒在離去時,無比清楚地說出「文子」……
不知何時,樂隊已然就位。原來,表演即將開始。
「是的。小她兩歲的樣子,兩人同父異母,長得很像。」
大湖下意識地加快說話速度,希望在翠出現之前,能夠從他嘴裡多套出些什麼。想到可能與翠面對面,內心不由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
演奏終於告一段落。
自大湖接到史子捎的第一封訊息以來,再到吉見兇殺案發生,警方迄未尋獲「神秘女人」——她的神出鬼沒,早被大湖視為狡兔一般不可捉摸……。
「昨天,我特別問了服務生,聽說翠小姐是飯店總經理的千金,畢業於東京音樂大學,心情愉快時,會到餐廳彈上幾曲……」
「魯瓦兒的古城之旅,聽說很棒哦?可惜,我每次排定之後,都沒時間去。幾乎都只在巴黎附近遊玩,或者到聖.托諾勒和著名的香榭大道購物……」
大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把剛剛轉過身的女人叫住。
237號房門門把,已在他眼前慢慢轉動。大湖慌慌張張地轉身,向後退了幾步。所幸,地毯吸收了鞋子的腳步聲,他的一個踉蹌,並未引起注意。
「久米倫也。死時不過三十四、五歲。」
老太太隨即將她叫住。
「大伯父?是在餐廳和妳坐在一起那位……?」
她輕輕附和了一聲。絃外之音像在說——藍寶石飯店的一切,我早已非常熟悉。若為史子,自然有此反應。
或許,自己想的太多了。總之,等待九點一過,自己就可邀她出來問個明白。夜晚九點,該是年輕女性接受陌生人邀約的最大限度。
大湖依然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史子叉起的雙腿。
3
十點半過後,樂隊演奏宣告結束,大湖踏出俱樂部。行至走廊,一波波焦急感洶湧而來。
那一晚,無端純粹的情熱,會不會再回來?他多麼渴望重溫舊夢。兩人互相安慰、共同陶醉……
「我看,我得回去了。」
偶爾,傳來老太太持續的咳嗽聲。演奏時,也曾聽聞她間斷性地咳個一、兩聲,算是相當克制;此時,精神鬆弛下來,咳得更厲害了。一旁伴隨的年輕女性,體貼地拍撫著她的背。老太太每咳一聲,談話即告中斷;三人同時把目光投向在她。
「正是這樣。因為根本不愁吃穿,所以,是相當自負的女人。不太可能為了多賺一點錢,大老遠跑到關西。」
「那麼,是前年秋天旅行時一起的人囉?」
「是的。您是哪位?」
藍寶石內部情形已經大致了解,並且也掌握了翠住家附近的環境,見到了翠本人。
「是嗎?我就住在距此不遠處的元箱根的『麓館』中,不如,明晚我再過來……屆時,再好好聊一聊……」
大湖不禁深深嘆了口氣。梅崎自然無法了解這口氣背後的含意。
「真的?好巧,前些時候我還接到那次同行的關先生問候的電話。」
「好的。喔,不!大廳不夠安靜,我們到裡面的俱樂部如何?就在大廳右方拐角,氣氛相當不錯的樣子……」
「真不好意思,這麼晚找妳出來。不知道,你們準備在此停留多久?」
服務生為二人送上開水與濕毛巾。
「妳好!久違了!」
史子把手錶對向燈光閃了一下。
2
直至見面的前一刻,他還充滿自信地告訴自和-圖-書己:與女人目光接觸的一剎那,即可當場判斷她是不是史子。而今,和這名叫「史子」的女人對坐,內心卻充滿困惑,無法立即辨認她是不是那一晚與自己共度巴魯比村之夜的史子。記憶深處,似乎見過眼前這位「史子」,她的長相,自己似乎有印象……但在此時,根本無關緊要!畢竟,他在「夏特.仙特兒」漆黑的沙龍中,一次也未看清史子的面容與姿態。
遙遠的往日經驗,一下子重回大湖腦海中。影像鮮明得有點不可思議。
露營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急急忙忙跑到附近營區,尋找前一天晚上令自己「心跳一下」的舞伴,以為一定可以認出她,卻始終沒有發現。
據死者未亡人悠子表示,丈夫久米並無自殺的理由,家中連一封遺書也沒有找到。從瓦斯爐上放著茶壺判斷,可能係水燒開後溢出將火澆熄,卻因無人發現,及時關閉,以致引起瓦斯外漏,造成意外事故。至於真正死亡原因,警方尚在密切調查中。
「兩人皆單身、未婚?」
女人又看了一下手錶,並未察覺大湖的失落,逕自頭也不回的走出俱樂部。
「我想,會待到明天或後天吧!」
大湖在口中喃喃唸道。
男人覺得好笑。儘管態度顯得有點輕慢,但因喝過酒後心情不錯,竟以強烈好奇心等待下文的樣子。
「敝姓山下,目前在琵琶湖經營一間小小的俱樂部。」
聚光燈掃過史子白淨的雙腿,漂亮得令人吃驚的腿部曲線,修長、光澤,沒有絲毫贅肉——
不!沒有這回事!那一晚的大湖與史子,完全是靠著一種超人的直覺與洞察力,互相理解了對方。對於那千載難逢的命運的邂逅,大湖堅信是絕對可以超越任何障礙的!
至於大湖,則坐在與三名重要客人相距約兩張桌子的地方,靜靜地觀察這一切。越過賓客肩頭,他可以清楚瞧見翠演奏時微弓的側身。
「我還是回房休息好了。真不好意思!難得的演奏會,都被我弄糟了。失陪!」
室內為一處狹長形的空間,除吧台設置外,未作任何擺飾。青白色燈光,照得內部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寂寥感。
是否該從翠的人際關係著手?因為,不可否認地,史子必然是和翠有著某種關係的人。
這是他在旅館登記簿上留下的化名。
第四杯酒放置在男人雙肘之間好一會兒,他倒不急著喝,索性點燃一根香煙,緩緩朝正前方吐煙。
一句低聲的道歉。大湖忙將座椅往前推進一步。
究竟,一對男女,必須通過怎樣漫長的時間,才敢肯定雙方都已正確地體認了愛情?如果,擁有剎那的永恆,算不算擁有一份最真實的愛情?
不如率直地把名字說出來?
大湖的家庭,原本是連供長子上大學這樣的經濟能力都達不到的。幸賴器重他的班導師竭力說服父母,資助學費之外,還不斷為他打氣;而他也利用課餘打工,終於順利完成了學業。
大湖驀地吃了一驚。莫非,史子想以不著痕跡的方式,再次傳達訊息給自己。
從這裡,可以眺望飯店餐廳一角。史子又回到翠和老人身邊,三人時斷時續地聊著天。
「呀——那樣年輕可愛的女性,一定有不少追求者吧?」
「是瓦斯中毒,死在自家書房中。男人好像從事法文翻譯的工作,同時,也為舞台劇編寫劇本,多少有點知名度。」
每彈完一首曲子,座中就會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翠即弓身向客人答禮,輕輕點頭、面露微笑,深灰色的眸子,一逕冷峻地緩緩掃過在座客人的頭頂,除了恩師之外,她並未與座中任何人交換視線。
他差一點衝口說出自己是大湖浩平。但顧及她身邊有人,強加抑制了下來。畢竟,他還未證實「成瀨」即是史子本人,她不是應該姓「鮫島」的嗎……?
梅崎說到這裡,有點惡作劇的裝出鬼臉,壓低聲音:
「喂、喂?」
「啊,實在對不起——」
「那麼,我走了。」
大湖見此表情,打內心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陰鬱感。彷彿觸及什麼不快的記憶,牽動了他的聯想……
男人瀟灑地豎起手指,示意調酒師為他斟上第四杯。對方向他做了個手勢,表示「Old Parr」酒瓶已空。男人非常乾脆,請他再開一瓶。調酒師立即轉身取過一瓶,熟練地開啟又扭緊瓶蓋,把新酒推到他眼前。再將舊瓶的絲帶解下,繫在新瓶上。這一切,看在大湖眼裡,心想,男人必定是此地常客。
大湖站在距離兩間房不遠處,也只能看見史子背影。她的身材適中,但較接近豐腴的體型,有點超乎原先想像。齊耳短髮,捲著新燙的波浪,模樣挺俏麗。寶藍色的連身褲裝,搭配一件毛海背心——似乎,較印象中的史子年輕。
史子頰上浮起一朵可人的微笑,隨即又低下頭。此種表情,確實像極了那名送自動鉛筆給他的女同學。
大湖性急地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追問。雖然也怕讓對方留下深刻印象,但又覺得不該錯過這樣難得的機會。自然,也顧不了許多。
梅崎以促狹的口氣談論翠。大湖不禁懷疑,是否這二人的交往有了嫌隙。
大湖猜測並沒有錯,男人確實豪飲成性;接連喝下三杯威士忌,依然面不改色。大湖又回想起昨晚見他坐在餐廳一角,狀似落寞的啜酒與口吐煙圈的模樣。
服務生很快地呈上啤酒與餐前菜。
「翠二十七,茜二十五歲吧!」
俱樂部燈光突然暗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舞池中央上方的一盞銀白色聚光燈,流射一地。
他獨自一人,在廊下走著。略顯寂寞的身影,不一會兒,已消失在甬道盡頭。
走出電話亭,衣服底下的汗水開始變冷。通往飯店的道路,迎向一片黑壓壓的喜馬拉雅杉林,背後不斷吹來蘆湖刺骨的寒風,大湖想到剛剛脫口的「馬上」二字,開始小跑步,奔赴約定地。
轉進甬道口,才知道飯店別有天地。這裡有一間藥房,還有賣雜誌的文具店,以及供休憩、運動的康樂室。斜對面有一扇用銀紙片貼上「Bar」的舊式房門。
報導內容很簡略——十月二十八日午後七時許,妻子悠子(二十七歲)自辦公室返回四谷寓所,發現書房內充滿瓦斯味,久米已經奄奄一息地倒在榻榻米上面。查看隔壁廚房,瓦斯爐開關被旋轉至八分左右,爐內無火。悠子立刻呼叫救護車,但久米已經不治死亡多時。死因係瓦斯中毒,死亡時間在下午六時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