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血戰
老賬房應道：「正是，正是。」說話間瘦高老人已到了客棧門口，老賬房繞出櫃檯迎了上去，見面躬身哈腰施上一禮：「老爺子今兒個怎麼有空……」
姓武的漢子道：「莫太平，少說廢話，這官司你吃定了，跟我幾個走吧。」
高人榮笑道：「館主人或許上了幾歲年紀，但精明不減當年，寶刀不老，沒聽俗話說，薑是老的辣……」
馮伯年目光一轉，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竟接二連三的碰見老朋友，怪不得昨夜燈吐蕊，今早鵲報喜……」
一頓改口說道：「你忙你的吧，我到後頭瞧瞧去。」轉身向後行去。
高人榮大吃一驚，也怒火陡起，而他已跟那兩個接上了手，對手俱非庸手，想抽身再護莫太平卻為時已遲，馮伯年跟那矮胖老者已到了莫太平眼前，一聲：「老朋友，歇歇吧，行宮裏有人等著你這顆白頭呢，路你走了多少年了，也該讓別人了。」
莫太平突然一旋身擋在高人榮的面前，道：「老弟，一對四，這買賣划不來，走你的。」
莫太平一擺手道：「你忙吧。」轉身往後行去。
白衣客高明道：「我從張家口來。」
寫畢把筆遞還了老賬房，老賬房接過筆賠笑說道：「原來是高爺，高爺，張家口的馬市可是有名兒的。」
高明笑笑突然改口說道：「我還沒有請教……」
趁這一剎那間看莫太平，莫太平滿身是血，那是馮伯年噴的，嘴裏冒血泡，那是內腑盡碎所致，眼看這位縱橫江湖，得意於當年的「大力鬼爪」已無救，高人榮一定神，腦子裏一盤算，突然閃身而動，電一般地向那邊撲去。
伙計淡笑說道：「爺，熱河不比別處。」
莫太平收回目光望向老賬房，道：「老弟，你這不是給我找事兒麼。」
「是嘛，」莫太平道：「怎麼樣，老哥哥我有幾個侄兒，幾個侄女？」
他到底比莫太平仁厚些。
姓武的中年漢子沉下了臉道：「少廢話了，答我問話。」
姓武的漢子笑笑說道：「你放心，我幾個身上帶的足夠你吃喝好幾頓的，萬一不夠，外面還有朋友隨時都能借幾兩來。」
伙計緊跟一步道：「謝謝您，爺。」
姓武的漢子淡然一笑道：「替別人說話，這句話我不敢說，不過我敢說老人家沒瞧真切，走了眼，這位是個頗有來頭的人物。」
高人榮笑道：「謝謝館主，這一點我承認……」
莫太平道：「怎麼，你也想要我姓莫的這顆心麼，差得遠呢。」話落，他便要出手。
「不，老弟。」莫太平抬頭說道：「那我可不敢當，論功，我高不過關將軍，可是要說真的，誰是『正大光明殿』裏的頭一人，將來誰的腦袋就第一個搬家。」
高人榮「哈」地一笑道：「什麼話？」側跨步，繞過莫太平迎向馮伯年。
「沒那一說。」莫太平抬頭說道：「我人雖然離開了官家，可是這顆心永遠是官家的，武老弟只要放心，把這姓高的交給我就是。」
莫太平停步回身，問道：「有什麼事兒？」
莫太平笑笑說道：「你老弟走得早，越是走得早的人，沾的罪孽越少，我聽說當年你走的時候不是一個人，有這回事麼？」
馬上的騎士是個身材頎長的白衣客，頭戴一頂寬沿大帽，腳登薄底快靴，帽沿陰影下飄拂著幾綹美髯。
高人榮抬頭說道：「不常去，每年也不過見一兩面，就是見了面，老爺兒倆也很難說幾句話，全都讓晚輩纏住了。」
老賬房忙道：「那是早年的事了，我們掌櫃的早年是跟雍王爺的。」
姓武的漢子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強笑說道：「看來莫老人家對這位朋友的胃口很瞭解。」
飛起一腿踢了出去，直取姓武的漢子左腕。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不瞞老人家說，我是個做皮貨生意的，一年到頭到處跑，我剛從東北來，要往西南去。」
兩個人四隻手掌，猛向莫太平劈了下去。
高人榮道：「館主這番好意，我心領就是。」
「不，」馮伯年陰笑說道：「高老爺子，是二對一。」
那名伙計忙哈腰答應，白衣客一聲「帶路」，他就要往裏走，伙計攔住了他，未開言先陪滿臉笑：「這位爺您請等等。」
姓武的漢子「哦」地一聲道：「是麼，老人家？」
老賬房忙道：「老爺子……」
莫太平點頭說道：「這在他當之無愧，老弟……」
高人榮凝望著他道：「走？」
莫太平道：「你老弟這趟往『遼東』去……」
矮胖老者站的偏一點，他雙掌往下一落，正砍在莫太平的大腿上，莫太平慘呼了一聲。
姓馮的瘦老者目中厲芒一閃，笑問道：「你老哥看起來面熟得很。」
姓武的漢子道：「你老爺遠來是客，我幾個打算請你老爺吃喝一頓去。」
莫太平立即站直了身子，高人榮忙道：「行麼，館主？」
「不，不，不，」伙計一連說了三聲不：「幹什麼也沒有先付賬這一說，您只管住下，等您要走的時候隨便賞，不賞也沒關係。」
莫太平道：「先瞧瞧他是什麼來路，要是尋常人那自然用不著。」
姓武的漢子沒來得及躲，手腕被踢個正著，悶哼一聲撤劍握腕便要退，莫太平閃身而出，一掌正拂在他胸口上，「哇」地一聲，姓武的漢子噴了一口血，往後便栽。
高人榮看得眉峰一皺，暗道：「此老怎麼還這麼狠……」
「老弟，別跟我客氣。」莫太平臉色微趨凝重，道：「讓我先問問，老弟可知道我到你這兒來，是來幹什麼的麼？」
白衣客「哦」地一聲，點了點頭。「厲害，可是這法子仍不靈，這可真可假，誰要是留個假名字，來處去處隨便謅上一個呢？」
高人榮「哦」地一聲，點頭說道：「原來幾位是『侍衛營』的，失敬了，幾位要帶我上哪兒去？」
高人榮道：「我清楚得很，只是朝廷的欽犯到處都有，並未見朝廷拿過幾個。」
馬蹄聲得得地向城裏緩馳，白衣客高坐鞍上，不顫不晃，紋風不動，像一座山。
莫太平笑笑說道：「既然馮老哥喜歡玩這一套，那也只有任由馮老哥了，四位既然來了，姓莫的也就在眼前，這個鷹爪是我放倒的，四位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姓武的漢子道：「不是我以為，老人家該知道，吃我們這碗飯的有些話不便說，總而言之一句話，讓他跟我幾個去一趟就是了。」
老賬房忙道：「老爺子，這位是武爺，是官裏的，您的當年我告訴了武爺……」
老賬房道：「您是知道的，一天到晚總是那些事兒……」
莫太平道：「原來是『侍衛營』的，莫太平失敬。」
白衣客道：「官裏交代下來的。」
說話間那姓武的中年漢子已帶著人走近，往廊簷前一站，姓武的中年漢子含笑開了口：「老人家，我這個人沒有耐性，您別見怪。」
莫太平道：「老弟，她是當年『北京城』裏的哪一位，能說麼？」
莫太平站了起來，走過去開了門道：「老弟，有什麼話過來說吧，不礙事。」
「算了，老弟。」莫太平淡然一笑道：「你這是何必，我自己明白，衝我當年的為人，如今說這話，要是我不是我自己，我也不敢信。」
莫太平抬頭說道：「話不是這麼說，公事就該公辦，皇上這一陣子駐蹕行宮，這一帶是該多小心些，算來彼此是一家人，這些事我也懂，武老弟有什麼事不妨直說。」
「那難免。」莫太平點了點頭道：「郭家的幾位跟將軍伉儷，都是神仙中人，那種生涯令人羨煞，平凡世人只能沾上點邊兒，那就該是天大的造化，你老弟追隨左右，朝夕相見，實在是令人羨煞，也令人妒煞。」
莫太平點頭說道：「不錯，有一段日子了，自四阿哥接位之後我就離開了，武老弟今兒個光臨我這個小店，有什麼見教？」
白衣客淡然截口說道：「伙計，黃豆，草料，另外加點酒。」
「正事？」高人榮凝目問了一句。
高人榮道：「你不把外面的幾位請進來……」
「真的，」姓馮的瘦老者煞有其事地道：「我只覺得你老哥很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你老哥是我馮伯年昔日那麼多老朋友中的哪一位了。」
高人榮點頭笑道：「有，館主，一點也不冤枉。」
「別，老弟。
和*圖*書」莫太平忙道：「讓我來，也許能蒙過去……」莫太平道：「武老弟……」
莫太平沒再動，望著那另兩個冷冷說道：「只怕這頓吃喝要泡湯了，趁他還有口氣，不如現在走！」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他現在改了行，開了客棧。」
莫太平一點頭道：「老弟說著了，一點不差。」
高人榮道：「請客的來了，館主，我不想讓你分吃分喝，可否往後讓讓。」
加之，清初在老吟河上流建了一個圍場，規模極為宏大，距「承德」不過三百多里，這兒是清宮的狩獵之地，環植柳條，聯以木柵，圍場周圍達七百餘里，計橫三百里，縱二百里，內又分小圍場六十七所，由京裏算起，凡四十二里設一站，站站築行宮，以為皇上駐蹕之所。就因為這，「承德」成了個重要地方，自圍場西北百餘里，到「承德」東南百餘里，周圍好幾萬里內重兵遍佈，尤其是「密探」一流的人物，可以說到處都是。
莫太平道：「馮老哥，是我。」
高明道：「那麼咱們待會兒聊。」匆忙地跟著伙計往後面行去。
老賬房忙道：「是，是，是……」
沒聽老賬房動，卻聽他遲疑著說道：「老爺子，您是不是能出來一下……」
抬手捺了捺袍子，他腰裏掛著一塊腰牌。
姓武的漢子道：「那麼讓我告訴你，『侍衛營』的。」
高人榮道：「那是館主誇獎。」
莫太平沉吟了一下抬眼望向姓武的中年漢子，道：「武老弟，把這姓高的交給我，不知道你放心不放心。」
白衣客道：「不敢，我姓高。」
馮伯年陰陰一笑道：「我看見了，容我先跟莫館主親熱親熱。」
老賬房忙道：「正是，正是。」
伙計忙道：「小號做的是這種生意，怎麼會興這種規矩，又怎麼敢哪，這種規矩也只有熱河一個地方有，在熱河境內走到哪兒都有這種規矩，這是官裏交代下來的？」
高人榮笑笑說道：「不敢，館主好意，照顧故交，我只有感激。」
閃身進了屋，順手掩上了門，道：「人榮老弟，我可沒想到是你，做夢也沒想到……」
莫太平遲疑了一下，坐了下去，道：「老弟，你可沒有多少工夫……」
高明道：「我也是路過，要到『遼東』去。」
高人榮道：「館主請說，我洗耳恭聽。」
中年漢子自己也笑了，笑了笑之後他問道：「老人家貴姓？」
莫太平臉色一變，霍地轉身向外，可不是麼，步履聲輕快穩健，姓武的中年漢子已帶人進來了。連那姓武的中年漢子在內共是四個，看上去身手都不弱。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那就麻煩您了，我就住在行宮旁邊，有什麼事您派個伙計招呼我一聲就行了，我還有別的事，不打擾了。」一抱拳，邁步行了出去。
莫太平冷然開了口：「哪位還要請客？」
姓武的漢子道：「做什麼買賣？」
姓武的中年漢子冷笑一聲道：「好啊，話我說在前頭，要是出了什麼差錯，留神你的身家性命。」
高人榮倏然一笑道：「館主，高人榮何許人，能連累館主你麼。」
莫太平微一抬頭，道：「老弟，別打岔了，話我說到了這兒，你到底是走不走？」
高人榮道：「連馮閻王都知道，我深感榮幸。」
莫太平抬手往後一指道：「老弟打後邊兒走，快，還來得及……」
老賬房道：「他要往『遼東』去，聽他的口氣只是歇歇腳。」
高人榮點頭說道：「說得是……」
白衣客「哦」了兩聲，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話鋒一轉，問老賬房道：「老人家，這法子是防匪防逆的，可是？」
白衣客笑道：「那還是寫好，要不然就得破廟裏過夜去。」
一抖腕，那顆人心帶著血光向姓武的漢子迎面打去。
莫太平道：「人榮老弟，你老了。」
姓武的中年漢子笑道：「正是，正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嘛，當然這一回還得看老人家討不討厭我……」
那兩個漢子躬下了身，低下了頭：「四位爺，這兩個扎手……」
一頓接問道：「好好的皇家飯不吃，莫館主怎麼到了這兒？」
馮伯年退出幾步立即站穩，看來他要比莫太平強些，聞言他笑道：「館主的這份熟絡勁兒也不減當年，我只當莫館主冷淡了交情，看來我是錯了，『大力鬼爪』的確是名不虛傳，莫館主的掌上造詣是我生平僅見，來，來，讓我再跟館主親熱親熱。」
高明一聲「哦」尾音拖得長長的，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沒想到武老弟在郭家也有朋友。」
高人榮道：「好，那是過了些，還算長進。」
白衣客明白，笑笑說道：「以我看這法子不怎麼樣，那些匪逆不一定非住客棧不可，他大可以隨便找處破廟將就將就……」
莫太平突然說道：「我敢說幾位身上帶的一定不夠。」
莫太平道：「高見，這麼說如今在江湖裏？」
莫太平目光凝注馮伯年，嘴裏卻對高人榮道：「老弟，我來給你介紹，這四位是當年北六省的『四霸天』……」
高明道：「好說。」
莫太平道：「老弟，你走不走？」
高明定了神，他如今沒戴那頂寬沿大帽，長眉鳳目，老是老了，可是從他的臉上依稀還可以挑出當年的英挺。他道：「敢是莫館主？」
轉眼之間，馮伯年到莫太平跟前，他緩緩抬起雙手，笑著說道：「莫館主，讓老朋友跟你親熱親熱。」
莫太平挺立未動，容得四掌近身，突然向後一躺，兩隻腳連續踢出，蘊千鈞力，快捷如電。
莫太平道：「馮老哥好記性。」
莫太平淡然一笑道：「說來話長，那費工夫，四位也未必愛聽。」
瘦高老人一怔，點頭說道：「不錯，正是莫太平，閣下怎麼認識……」
莫太平點了點頭道：「老爺子跟那六位的大心願我知道，這番佈置我也看得很清楚，只希望老爺子能早一天頒下『玉龍令』……」
伙計欠身賠笑：「您包涵，爺，這是這兒的規矩。」
馬在西大街一家名喚「四海」的客棧前停下，白衣客翻身離鞍下馬，早有一名伙計迎上來接過韁繩：「這位爺歇歇，裏邊兒請，小店有的是清淨上房……」
「您好說。」姓武的中年漢子道：「說來您是我的前輩，往後還望您多指教。」
莫太平道：「早了，早在關將軍功成身退的時候，我就背著個小包袱，帶著幾件破衣裳離開了，我是不辭而別，怕人攔我，也明知道不會有人攔我，我不敢奢望那位論功行賞，大封功臣，給我個什麼頭銜，賞我個頂子，那玩意兒不好要，燙手，也扎得慌，暫時甜甜嘴，過不多久那就成了一顆要命的毒藥……」
莫太平淡然一笑，抬頭說道：「說什麼高明，說什麼不減當年，一句話，老了……」
老賬房道：「您知道，這多年來我見過的人不少……」
白衣客就這麼一人一騎，別的什麼都沒有，健馬鞍旁空空的。
馮伯年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目光一凝，道：「對了，讓我先問問，這幾個怎麼得罪館主了？」
莫太平「大力鬼爪」，掌上工夫稱絕一時，也毒辣兇狠，只聽一聲慘呼，那漢子被開了膛，血花四濺，熱雨橫飛，一顆心硬被莫太平掏了出來。
高明淡然一笑道：「謝謝武老弟，我這個小百姓怕什麼？」
高人榮道：「有勞馮閻王動問，在下姓高，草字人榮。」
高人榮神情微微一震，道：「『閻王帖』馮，『紫面大王』段，『瘦喪門』韓，『笑面煞』哈。」
白衣客笑笑說道：「那閣下恐怕也得寫個字。」
莫太平一怔，道：「我？武老弟這是……」
只聽急促步履響動，直奔後院。
莫太平「哦」地一聲道：「武老弟以為這該有什麼來頭？」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我懷疑他跟郭家有什麼關係。」
老賬房道：「回您的話，我們掌櫃的姓莫，叫莫太平。」
後院門人影閃動，一下子又進來四個，這四個可不是中年漢子，清一色的五十以上老者，一式黑衣，打扮十分俐落，個個太陽穴高鼓，眼神十足。
莫太平一點頭道：「正是莫太平，難得老弟還記得我……」
老賬房心裏害怕，原是隨聲附和討個好，經此一問他傻了眼，結結巴巴地道：「這……小老兒不知道……」
白和*圖*書衣客聞聲回身望去，客棧裏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個中年漢子，這漢子高高的身材，一張四方臉，那條髮辮既黑又粗。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正是，正是，老人家是……」
高人榮道：「我知道，若是問起我高某人，館主你怎麼辦？」
高人榮長眉微揚，淡然一笑道：「高某人如今就在你馮閻王眼前。」
高人榮一抬手道：「館主，你請坐。」
姓武的漢子道：「只怕少不了。」
伙計道：「您請寫個大名，行業，由哪兒來，往哪兒去？」
姓武的漢子道：「老人家當年是不辭而別，有些手續沒辦清，故人們也很惦念你老人家，想跟你老人家敘敘舊。」
老賬房忙道：「往後頭去了。」
莫太平道：「老弟要往郭大爺哪兒去？」
莫太平往前跨了一步，縮短了他與馮伯年之間的距離。
白衣客笑了。
莫太平「哦，」地一聲道：「是麼，老弟？」
高明「哦」了一聲，在房裏說道：「原來是掌櫃的駕到，請進，請進。」
「不敢，」中年漢子道：「我姓武，武則天的武，可跟武則天扯不上關係。」
他輕易地出了客棧後院，卻見三條人影跟著掠了出來，當然，那是紫膛臉老者、瘦高老者、矮胖老者三個追了出來，高人榮身形一轉，如飛往西奔去。
高明接口說道：「只投緣就成了朋友。」
老賬房應了一聲，轉身匆忙地走了。
姓武的漢子笑笑截口說道：「我漏說了一句，也得麻煩老人家你跟我們走一趟。」
白衣客突然回身問道：「伙計，我要是不願寫呢？」
高明道：「張家口的馬市不小，不過那兒算不得什麼好地方，一句話，我待久了，膩了。」
老賬房忙道：「沒去過，沒見過世面。」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百姓敵不過官，無論大小事，吃虧倒霉的總是百姓，咱們還是小心點兒好，您請吧，我還得等個朋友。」
高人榮道：「這麼說，館主是特意來告訴我的。」
高人榮吃了一驚，顧不得招架攻勢，沉喝一聲：「趕盡殺絕的東西，我看看你們的心是什麼做的。」跨步截向那兩個。
「那當然！」瘦小黑衣老者道：「要不能放倒一對麼，哼，還有一個被掏空了，是哪位手下這麼仁厚？」
他抬起雙手向著馮伯年雙手迎了過去。
莫太平道：「也不錯，老弟。」
馮伯年突然閃身，快捷如電地欺到，雙掌排出，直向莫太平胸腹之間要害印去。
「別說，老弟，」莫太平抬手說道：「咱們只談私事。」
兩個人相視而笑，旋即莫太平斂去笑容道：「老弟從哪兒來？」
莫太平伸手攔住了他道：「不用，我自己去，自己的店還不知道，哪兒是哪兒麼，你忙去吧，前邊兒沒人，快去吧。」
莫太平抬頭說道：「不行，怎麼少得了我這個陪客，你老弟不讓我分吃分喝，別人也不答應啊。」
莫太平道：「世間事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各位如今得意了，衣朱紫，食金玉，有權有勢，炙手可熱，憑四位，飛黃騰達那更是指日可待，我這個窮途末路的老朋友能沾上一點邊兒，實在是榮幸得很，實在是榮幸得很。」
這幾句話高人榮聽得清清楚楚，他立即站了起來。
莫太平道：「吃當年咱們那碗飯的，這句話老弟該懂。」
高人榮笑說道：「館主看到胤禎的骨頭裏去了。」
高人榮兩眼一睜，旋即笑道：「我知道館主何指，怎麼？」
姓武的中年漢子忙轉身向外望去，只見對街走來一人，瘦長的個子，鬍子跟頭髮都白了，長得雕眼鷹鼻，一臉狠相，年紀有七八十了，步履還是那麼穩健輕快，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姓武的中年漢子目送高明行向了後頭，然後也收回目光望向櫃檯裏老賬房，問道：「這人什麼時候來的？」
高人榮道：「館主……」
他挺起雙手硬往馮伯年雙掌上迎去。
姓武的漢子面帶驚容，怒聲說道：「莫太平，你好大的膽子……」
隨聽院子裏響起了一聲乾咳，有人說了話，是老賬房的聲音：「老爺子還在這兒麼？」
兩隻手掌微帶顫抖地向莫太平雙肩搭去。
「也沒什麼，」姓武的中年漢子笑笑說道：「我這個人天生的好交朋友，走到哪兒交到哪兒，真要說起來，這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省省都有我的朋友，只能碰上，再彼此投緣就是朋友，就拿老人家來說吧，如今咱們碰上了……」
「那倒沒有。」莫太平道：「他要是真瞧透了你老弟，你老弟可就不會這麼安穩地坐在這兒了，我也用不著跑這一趟了。」
白衣客淡淡一笑道：「不敢當，閣下是……」
高人榮提臂逼退了他道：「館主，一人一個，公公平平。」左掌一翻勁向劍身抓了過去。
莫太平抬頭笑道：「精明不減當年，老弟，你這是損我……」
莫太平道：「他要往『遼東』去？」
高人榮道：「跟人合夥做大買賣。」
莫太平轉回了身，臉色頗為凝重，道：「老弟都聽見了？」
姓武的中年漢子抬眼問道：「是麼？」
話落，他跟那矮胖老者排掌迎向高人榮，那紫膛臉老者則閃身繞道撲向了莫太平。
莫太平道：「老弟，我剛說過，別跟我客……」一抬頭接道：「我沒工夫多囉嗦了，由你老弟了，老弟定然會問，在我沒來之前，我不知道客人就是你老弟，要說我是來看老朋友的，那是東吳大將——賈化（假話），那麼我是來幹什麼的，告訴老弟，我看見了老弟的留字……」
姓武的中年漢子「哦」地一聲道：「你們掌櫃的姓什麼，叫什麼？」
高明笑了，道：「真正會說笑話的是武老弟，武老弟是從……」
姓武的中年漢子突然壓低了話聲道：「老人家，我走南闖北見過的人不少，我看老人家不是等閒人，在這塊地兒上您可得留點神，在這兒我有幾個朋友都在官裏當差，聽他們說這幾天很吃緊……」
「姓莫，」馮伯年目光一凝，「哦」了兩聲道：「我想起來了，敢莫是昔日『雍王爺』手下『集賢館』的『大力鬼爪』莫館主。」
目光一轉，接問道：「聽說高老爺如今在郭家得意，確實麼？」
他截向了那兩個，誰知馮伯年跟那矮胖老者各揚一聲詭笑，卻雙雙撲向了莫太平，讓人顧彼失此，夠陰的。
莫太平道：「何以見得？」
「這什麼話。」姓武的中年漢子道：「一家人，誰辦不是一樣，您是位前輩，交給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怕太麻煩了。」
白衣客向櫃檯望了一眼，一個老賬房老遠地欠了欠身，賠著滿臉笑，白衣客收回目光，道：「什麼意思，先付賬？」
莫太平道：「我來瞧瞧，那位姓高的客人住在……」
莫太平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他幾位有沒有到過廣東，廣東有賣香肉的……」
白衣客沒理他，邁步進了客棧。
高人榮遲疑了一下道：「我，館主是最清楚不過的，想瞞也瞞不了，我從大漠來。」
老賬房忙道：「小老兒還敢騙您麼。」
高人榮側顧莫太平，笑問道：「館主，我這個買賣，該叫什麼買賣好？」
只聽莫太平道：「你去招呼他們一聲，就說我馬上出去。」
姓武的中年漢子望了莫太平背後一眼道：「請這位姓高的老爺跟我幾個去一趟。」
而同時，莫太平的雙腳也正踩在猝不及防的馮伯年胸口上，馮伯年一口鮮血噴得莫太平滿身，踉蹌而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跨步越前跟莫太平站個並肩，目注那姓武的漢子幾個道：「容我先請教，幾位是……」
中年漢子一見白衣客轉過了身，立即又是一聲：「喲，原來是您老人家。」
莫太平倏然而笑，道：「我明白了，老弟，問得好，這無關歲月，是一個人，那個人他給我的啟示太大，他使我羞愧，幾乎使我不敢做人，也就是說他影響了我這後半輩子。」
伙計應了一聲道：「那……我前頭去了，您走好。」欠個身走了。
老賬房道：「是的，以我看他住不了多久，頂多只待一個晚上。」
莫太平點頭說道：「可以這麼說。」
高人榮笑道：「館主知胤禎，可謂深矣。」
高人榮道：「只有一個侄兒。」
老賬房忙道：「這位高爺剛到，剛進門，剛進門。」
中年漢子笑道：「那還m.hetubook.com.com能免得了，不瞞老人家說，我來熱河不是一趟了，寫的字也不在少數了。」
莫太平出手奇快，那漢子也想不到他會先動，注意力全集中在高人榮身上，這下煞星照命，倒了霉，莫太平一掌正推在他胸膛上。
莫太平這「四海」客棧共三進，莫太平剛進一進後院就碰上了剛才那名伙計，伙計一見掌櫃的駕到，忙不迭地躬身見禮：「老爺子，今兒個是什麼風，您怎麼到店裏來了。」
莫太平道：「他住下了？」
莫太平道：「這還用問麼，老弟。」
高人榮道：「館主請先坐下再說。」
馮伯年嘿嘿笑道：「莫館主不愧是個明白人，從今後『大力鬼爪』這名號……」
邁步又逼了過來。
莫太平道：「我想瞧瞧他去。」
「別多說，老弟。」莫太平一抬手，正色說道：「信不信由你，我不勉強，也勉強不得，你老弟要是在『承德』沒什麼事兒，收拾收拾走你的，要快，越快越好。」
莫太平一聲：「老弟，我這個陪客搶上座了。」
馮伯年道：「尊駕高姓大名，怎麼稱呼？」
於是乎，「承德」熱鬧了。
莫太平道：「怎麼不能。」
姓武的中年漢子問道：「這就是你們掌櫃的？」
姓武的漢子道：「如今老人家是個生意人，他呢？」
中年漢子笑道：「老人家會說笑話，張家口馬匹牛羊到處，駱駝成群，這些在別處是看不到的。」
那兩個臉都成了蒼白色，其中一個道：「你兩個走不了的。」搶前一步抱起那姓武的漢子就要走。
高人榮一點頭道：「走，我走，館主有這番心意，我要不走未免辜負了館主這番心意，只是，在我走之前有件事我要弄清楚……」
高人榮道：「那真是謝謝了，必得擾幾位這頓麼？」
高明忙道：「謝謝武老弟，我也只是隨口說說，以後自會慎重的。」
高人榮道：「他鄉遇故知，當是欣喜之餘特來看看老朋友。」
莫太平道：「跟他多少年了，誰還不知道麼，你老弟不知道，前前後後這麼多人，我是頭一個跟他的，從他當郡王那一天起，一直到他坐上了那個龍墩，多少年，我還能摸不透他麼？」
馮伯年嘿嘿地笑道：「大大地幹一番，誰不想，只是那還有賴於館主的大力提攜。」
老賬房道：「您上了年紀，也多少年沒動了，可千萬小心。」
於是乎「承德」成了個最安全，也最不安全的地方。這一天，大晌午裏，一騎快馬進了「承德」城。
老賬房嚇白了臉，忙道：「武爺，我們東家原也是官裏的人……」
莫太平笑著搖頭說道：「馮老哥未免太謙虛了，莫太平如今只是個市井小民，還望四位老朋友多照顧倒是真的。」
莫太平笑笑說道：「馮老哥，你要再來些不夠熟絡的，我可要怪你冷淡交情，不要多年的老朋友。」
中年漢子微笑說道：「跟老人家一樣，住店的。」
高人榮點了點頭道：「不錯，館主高明不減當年。」
高人榮含笑說道：「『四霸天』名震『北六省』，黑白喪膽，正邪側目，在下忝為江湖一介，焉有不久仰的道理。」
莫太平淡然一笑道：「馮老哥，彼此都是江湖上混了多少年，油鍋裏翻身再翻身的老光棍了，幹什麼還來這一套。」
高人榮道：「館主，我怎麼敢……」
莫太平一凜神道：「這是誰，這般匆忙……」
姓武的漢子不明虛實，卻不敢讓高人榮碰到劍身，一沉腕，軟劍走斜，劃半弧撩向高人榮小腹。
姓武的中年漢子笑笑說道：「我的那些朋友都吃郭家的飯。」
莫太平道：「我該問問，老爺子跟那六位安好？」
話說得漂亮，當然，誰也不會這麼做，誰會白吃白住。
高人榮一聲沉喝，揚掌劈在一根柱子上，那根柱子應掌而折，「嘩喇」一聲，廊房塌下一塊，剎時塵土滿天飛揚，瓦片暴洩而下。
高人榮兩眼微睜，道：「這個人必然是個聖賢，要不就是個頂天立地的奇英豪。」
莫太平「哦」地一聲道：「是她呀，污泥裏的一朵白蓮，老弟，你福氣。」
馮伯年神色一動，「哦」地一聲道：「莫非當年『雍王爺』身邊的高爺？」
「哪兒的話。」莫太平道：「當年事已成過去，莫太平如今只是個小百姓，我這個家，跟這個店，以後還要武老弟多照顧倒是真的。」
馮伯年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一雙薄薄嘴唇，道：「老朋友難得見面，見面就得虛情假意地來上一套，這規矩不知道是誰立的，算了，不談這些了，莫館主，你可是華髮滿頭，老多了。」
高人榮長眉一揚，飛起兩指點上莫太平兩肘，道：「館主……」
伙計獻上了殷勤，忙道：「我給您帶路。」轉身要走。
白衣客詫聲說道：「寫……伙計，你們這是……」
莫太平入目這四個黑衣老者神情俱是一震，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有人開了口，左邊一名身材瘦小，乾癟得像個人乾的黑衣老者冷笑說道：「我說這半天怎麼不見出去，敢情四個拿人的自己躺下了一對，真有能耐，真不賴，哼，哼。」
「也許。」白衣客淡然一笑，轉望伙計道：「伙計，現在我能住店了吧？」
「算了。」莫太平一擺手說道：「總而言之一句話，誰叫我當年在那個圈兒裏待過，反正在家悶得慌，找點事兒幹幹也好……」一抬頭，接道：「沒想到多年後的今天，我莫太平又……」
高人榮有點詫異，道：「館主請明教。」
老賬房一怔，伙計也啞了口，半天，老賬房才囁嚅說道：「這老朽可沒想到，以老朽看沒人敢……」
這一著驚得另三個閃身便退，莫太平乘勢一抖腕，那漢子屍身飛起，砰然一聲墜落在院子裏。
高人榮淡然一笑道：「怎麼，真要四對一。」
高人榮往地下一指：「館主，不比當年，你可是有產業的人。」
莫太平道：「不錯，多見就能多懂，老弟放心，我小心就是，其實我只動嘴動眼就行了，動手是他們的事兒。」
伙計年輕，好說話，立即接嘴說道：「高爺，那不行，到處有巡查的，只要見著這種人就抓，所以熱河境內的破廟沒人敢住，就連那要飯的也不敢進破廟門，寧可在大街上找處屋簷下縮一宿。」
矮胖老者匆忙間出掌招架，砰然一聲，他被震暴退，而那紫膛臉老者與瘦高老者也到了高人榮身後，根本不容高人榮再行近襲。
莫太平霍地站了起來，道：「老弟，我知道你仍不信，要我求你麼。」
「那……」伙計一愣，旋即賠笑道：「您包涵，小號不敢留您。」
莫太平立即揚聲應道：「是老弟麼？我在這兒。」
老賬房不安地一笑說道：「是我嘴快，您不知道，他發了威，我不得不搬出您來抵擋……」
莫太平沒容他撲近，冷冷一笑：「都衝我姓莫的來，我姓莫的全接下了。」
姓武的中年漢子謙遜了兩句道：「聽說您離京裏很久了。」
紫膛臉老者與瘦高老者沒想到高人榮會出此一著，一驚收勢，高人榮把握機會，騰身竄起，直向後面掠去。
莫太平微一抬頭，強笑說道：「說什麼情，莫太平在這個年紀能為故人做點事，那是應該的，也足以安慰自己，說得那個一點，今後就是死，也不會帶著那兩字羞愧走了。」
姓武的漢子笑笑說道：「莫老人家沒告訴你麼？」
莫太平邁步走了過去，到了北上房門口他輕咳一聲開口問道：「高爺在麼？」
說話間已到了櫃檯前，白衣客往櫃檯前一站，老賬房哈腰賠笑，雙手遞過一管狼毫中楷。
進身又一掌落在了莫太平的心窩上，適時高人榮挾一聲震天懾人的厲喝旋身而至，排雙掌猛劈矮胖老者。
姓武的中年漢子笑笑說道：「其實也沒什麼……」接著，他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我對這個姓高的有點動疑，本來預備自己查的，現在既然知道這家客棧是您的，那更方便不過的……」
姓武的中年漢子伸手拉過了那本冊子，凝目看了看之後，突然冷笑一聲說：「這可真可假，以我看這就是假的。」
高人榮道：「這麼說他是對我動了疑？」
高人榮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館主也許知道，『八大胡同』裏那個朱紅的窄門兒裏的……」
說話間他四個已踏上了廊簷。ｍ.hｅtｕｂｏoｋ.cｏｍ.com
「好說。」莫太平道：「武老弟幾位是來……」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豈敢，這是例行公事，我不知道這家客棧是您的，要早知道就不敢來打擾了……」
莫太平道：「是老朽，本店的掌櫃。」
高人榮道：「在遼東，大爺身邊當名護衛。」
要是跟「北京城」相比，唯有那「頤和園」堪以比擬，香山靜宜園則望塵莫及。
高人榮遲疑了一下道：「館主，你原諒，公事我不敢說……」
莫太平轉過臉去問老賬房道：「那姓高的人呢？」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那確是早年的事兒了，我說嘛，既然有這麼一位前輩，我怎麼不認識，連聽也沒聽說過……」話鋒忽轉，接問道：「老頭兒，你們掌櫃的住在……」
背後高人榮笑了起來：「館主，如今你也有一份，還是請顧你自己那一份吧。」
白衣客若有所思，「哦」地一聲道：「既然是官裏交代下來的，我這個小百姓豈敢不遵……」轉身向櫃檯行去。
莫太平道：「什麼事？老弟。」
高人榮手快，一把扶住了他，道：「礙事麼，館主？」
馮伯年臉色一變，道：「也許高老爺你就是個開端。」
莫太平還要來第二下，高人榮伸手攔住了他道：「館主，頂多留他多吃幾年飯。」
老賬房賠笑問道：「這位爺，您問這……」
「開玩笑。」高人榮笑道：「現在不是時候了……」
姓武的漢子面泛陰笑道：「老人家的確是位明白人。」
高人榮笑道：「真要論功行賞，館主應該是『正大光明殿』裏的第一人！」
老賬房沒聽懂，道：「離開，您是說……」
高人榮跨步而出，道：「馮伯年，你休要得意，欠人什麼債，我要你拿什麼還。」
「這個……」
腳下又動，極其緩慢地迎向莫太平。
且說莫太平這一擋間，那紫面老者、矮胖老者與另一名瘦高老者已閃身欺過來，到馮伯年身後，六隻犀利眼神直逼高人榮。
白衣客道：「以老人家看，這法子靈麼，有用麼？」
莫太平道：「好，一個抵十個。」
此宮在「承德」之北山丘上，疊石繚垣，上加牆堞，周圍凡九公里，內部樓臺殿閣，寺剎庵塔，泉池花樹，無一不備。
「不錯，老弟，」莫太平微一點頭道：「正事，正經大事。」
高人榮心中好不感動，同時，在心裏，對關山月又增加上一份崇敬，沉默了一下，他忽轉話鋒，問道：「館主是什麼時候脫下那身衣裳的？」
「我，」莫太平淡然一笑道：「好辦，我只一個人，還不是拿腿就走……」
沒聽姓武的中年漢子答應，因為他已經到了對街。
姓武的漢子兩眼一瞪，道：「這麼說這位老哥早年是跟老人家吃同一碗飯了？」
「不，也能住。」老賬房道：「他說，自有老朽代寫！」
只聽砰然一聲，馮伯年再度踉蹌而退，莫太平不過身形晃了一晃，乍看，莫太平是佔了上風，仔細再看，馮伯年面含詭笑，莫太平身軀發抖，鬚髮皆動，額頭上見了汗跡！
高人榮道：「我能走麼，館主？」
莫太平倏然笑道：「我上了年紀是沒錯，可是這身功夫從來沒一天擱下過……」
莫太平道：「是的，老弟，走。」
不得已，高人榮反身拒敵，砰砰兩聲，高人榮身形晃動，退到廊簷邊，那紫膛臉老者跟瘦高老者的攻勢也為之頓了一頓。
老賬房兩眼向著門外一直，道：「瞧，真巧，我們掌櫃的來了。」
莫太平道：「老弟可知道那位爺們是來幹什麼的？」
「莫太平。」姓武的中年漢子沉吟了一下，抬頭說道：「不認識，沒聽說過。」
裏面一名伙計迎了上來，白衣客沒等他開口便道：「伙計，一間上房，另外給我準備吃的！」
高人榮不禁為之動容，道：「館主，豪邁之中還帶點灑脫，這胸襟在世人之中可是難找出幾個。」
「哎呀，」馮伯年驚叫一聲道：「原來是莫大哥，不，昔日大小總算有個頭銜，我該恭稱一聲莫館主，多年不見，思何可支，不想今天竟會在這兒碰見莫館主，這真是值得大喜大賀，大書特書的事……」
「不錯。」白衣客點頭說道：「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生在張家口，長在張家口，也只有吃這一行飯了，老人家去過張家口麼？」
高人榮道：「我何嘗不是。」
伙計往前頭去了，莫太平抬眼把目光投過落在正北的上房，門兒關著，看不見裏頭，也聽不見動靜。
莫太平道：「對了，老弟。」
老賬房道：「老爺子，要是我這雙眼沒瞧錯，這姓高的準會兩下子，可能還不低……」
莫太平道：「我要老弟你早走。」
莫太平淡然一笑，立即功凝雙臂，運氣護住周身要穴。
高人榮剛要說話，莫太平已然接著說道：「咱們進屋裏說。」
「承德」，雖然這地方處在荒野之地，但是清初曾在這地方建有規模壯大的避暑的山莊。
矮胖老者最陰狠，一聲：「老馮，我幫你找回來。」
莫太平目光一凝，道：「老弟不信？」
「說得是，說得是。」馮伯年笑著點了頭，道：「不是你提，我倒忘了，別讓人說我冷淡交情，不夠熟絡，來，來，來，館主，讓咱們親熱親熱。」邁步走了過來。
馮伯年倏然一笑道：「那麼高老爺就算是朝廷欽犯，這一點高老爺可知道？」
老賬房明白了，「哦」兩聲忙道：「您不是外人，告訴您也不要緊，我們掌櫃的在雍王爺登基之後就跟著進了宮，在大內當起了差，後來……您知道……嗯……您知道乾隆爺接了位，我們掌櫃的就離開了……」
紫膛臉老者與瘦高老者雙雙揚起厲笑：「相好的，要跑麼，哪有那麼便宜。」
高人榮一欠身道：「好，老神仙跟六位爺都安好，謝謝館主。」
高人榮道：「敢是他目光銳利，瞧穿了我？」
看上去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可是他腰幹兒挺得比年輕小伙子都直，顯得那麼有力，那麼超拔。
高人榮微一點頭道：「確實。」
莫太平道：「這個人你認識，關將軍。」
高人榮道：「那是我幾生修來的造化，也完全是關大哥的恩德，要不是關大哥，我不但沾不上一點邊兒，只怕早在當年就死在『北京城』裏了。」
莫太平道：「武老弟，我這雙眼還不算花，我瞧過了，很清楚。」
莫太平道：「飽經憂患，歷盡滄桑，江湖上打滾兒，再加上這不饒人的歲月，焉得不老，倒是四位正年輕，還可以大大地幹一番。」
白衣客道：「那是什麼意思？」
「老弟。」莫太平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表情：「承你老弟還把我當朋友看待，我也感激，只是我要告訴老弟，另外我還有件重要事奉知……」
姓武的中年漢子兩眼一睜，又「哦」了一聲道：「老頭兒，真的？」
馮伯年倏然而笑，笑得好陰，道：「敢情莫館主夠朋友，都等不及了，我馮伯年焉有不從命的道理，好，館主，我來了。」又邁步走了過來。
莫太平見那姓武的中年漢子已帶了四個人進來，面向外低低說道：「老弟，後面有窗戶，我擋他們一陣。」
突然而動，揮掌推向左邊一個漢子。
「好地方。」中年漢子雙眉一揚道：「張家口我去過幾趟，那兒的馬市首屈一指，聞名天下。」
行宮後面還有個果樹園，最可看的為高大的松杉及成群的香爐，極富天然趣意，此一著名的果樹園，為清宮各地御園中最出色之一。
「聽我說，老弟，」莫太平一招手道：「咱們寒暄過了，別老談這些閒話耽誤了正事……」
白衣客道：「我走了這麼多地方，住那麼多次店，像這樣規矩還是頭一遭碰上，誰興的，寶號？」
莫太平臉色一變，揚眉笑道：「敢情有人怪我不辭而別，這麼多年了，還有人惦念我，實在讓人高興，也實在值得安慰……」
敢情他認識。
他當先閃身欺了過來，人在半途手探了腰，「錚」地一聲，一柄軟劍已抓在掌中。
高人榮一抱拳道：「館主，你提起關大哥，我不敢再不信，館主的這份情，高人榮領受了……」
莫太平道：「待在身邊麼？」
他往後一招手，四個人立即邁步逼了過來。
只聽高明在房裏問道：「哪一位？」
莫太平一點頭道：「那當然，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瘦高和圖書老人笑了，轉眼望向姓武的中年漢子問道：「這位是……」
老賬房忙道：「是，是，是，您說的是，您說的是。」
瘦高老人道：「在家悶得慌，出來走走，順便到這兒來瞧瞧，怎麼樣，忙吧？」
莫太平道：「看情形你們爺兒倆也難得見上一面，路遠，我那位侄兒也不能到這兒來，要不然我真要做個東讓你們爺兒倆樂樂。」
這叫老賬房怎麼說，又怎麼敢說什麼，他這了一聲，沒了下文，一臉的窘迫笑容。
伙計忙道：「就在這進院子北上房，您問他……」
莫太平神色微顫凝重，道：「卻之不恭，馮老爺這份熟絡勁兒讓人感動。」
姓武的中年漢子淡然一笑道：「這麼說你們掌櫃的倒是位老前輩了，他是什麼時候離開？」
高人榮笑笑說道：「館主當不會是從字跡上認出是我……」
莫太平笑道：「不礙事，連份親熱都接不下，這幾十年我豈不白活了，再說人家馮老爺找的是我，還能找人代受不成。」
莫太平淒然一笑道：「沒想到馮閻王練成了『黑煞掌』，老弟，謝謝你保全了我這身功夫，只是我這兩隻手算是完了。」
瘦高老人莫太平看了老賬房一眼，這一眼看得老賬房好生不安，莫太平旋即說道：「好在武老弟是自己人……」
高人榮道：「我也是個生意人。」
中年漢子道：「原來是高老人家，老人家是從……」
老賬房遲疑了一下，旋即快步走了過來，先拿眼往屋裏打量了一下，然後壓低了話聲：「那姓武的又來了，還帶著幾個人，我看得出，他們身上都藏著傢伙。」
老賬房道：「他是這麼寫的……」
兩個人橫裏閃身，從後追了過去。
高人榮道：「我沒向莫館主提。」
步履移動，開了門，高明當門而立，他一怔，莫太平也一怔，只聽莫太平脫口叫道：「你是……人榮……」
白衣客道：「客氣……」目光掃了那留名的冊子一眼，抬頭說道：「還好我讀過幾年書，能握管提筆，這要是沒讀過書，不會寫字的人，也就別住店了。」
高明道：「這麼說武老弟也是在這兒歇歇腳。」
高人榮道：「又如何，館主？」
白衣客轉過身剛要往裏去，突然，身後響起個話聲：「朋友沒說錯，我看這法子不怎麼管用。」
高明兩眼一睜，旋即淡然點頭：「知道，武老弟跟郭家是……」
馮伯年腳下一步一個坑，行走之間全身骨骼格格作響，但他臉上始終掛著笑意。
伙計向櫃檯招了手：「您請櫃檯去去。」
莫太平搖頭而笑，笑得很勉強：「老了，到底老了，歲月不饒人，畢竟勉強不得，馮老爺的這份熟絡勁兒竟使我禁受不住。」
姓武的漢子變了臉，冷冷一笑道：「兩位真會說笑話，也夠損的，我說過，我這個人沒有耐性，沒說完的話請二位換個地兒再說吧。」
高人榮一怔，脫口叫道：「關大哥……」隨即一臉肅穆之色，道：「不錯，聖賢與奇英豪，這二者關大哥的確可當無愧……我沒想到，我沒想到館主竟然是受了他的影響……」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伙計聽得一怔，但是他旋即就會過了意，一哈腰，賠笑說道：「您放心，牲口|交給小的，絕錯不了。」
「產業？」莫太平笑了：「你老弟……當年別人瞧扁我，如今老弟把我瞧得更扁，莫太平孑然一身從江湖來，來時空空，去時又何在乎空空，這份兒產業，我還沒放在眼裏，誰稀罕誰拿去，再，為朋友，就是丟了它也值得。」
高人榮道：「也許這句話我不該問，歲月能改變一個人麼？」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勞您動問，我在『侍衛營』當差。」
高人榮長眉一揚道：「這一招夠狠毒的，只是當日『雍王府』的人都不比『侍衛營』的差，留神了，閣下。」
「對，」高人榮擊掌笑道：「多謝館主，好名稱，算得上賣香肉的……」
莫太平道：「我姓莫的膽比天大，早年至今，什麼人沒見過，你幾個這小小的『侍衛營』護衛還不在我姓莫的眼裏……」
馮伯年搖頭說道：「世間事的變化真是難以想像，想當初江湖一別，聽說莫館主在京裏得意，老朋友們有意上京懇求提攜，謀個一官半職，弄碗飯吃吃，幾次都因江湖事纏人難以成行，不想老朋友終於接近了這個圈兒，而你莫館主卻脫下了那身衣裳，出了這個圈兒了。」
老賬房忙道：「您是打算……」
高人榮道：「館主，這個人是誰？」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老人家這是客氣，您瞞不了我這雙眼的，有道是：『光棍眼裏揉不進一粒砂子』，就拿您剛才的話來說吧，幸好進來的是我，要是被官裏的聽了去……」
高人榮長眉陡然一揚，旋即笑道：「來不及了，館主。」
高人榮道：「走我遲早會走……」
莫太平道：「換個人誰能影響我，誰又配！」
高人榮淡然一笑道：「我感激，也謝謝館主。」
高人榮道：「館主呢。」
馮伯年突又停了步，凝目望著高人榮道：「尊駕知道我四個？」
馮伯年還待再說，他身旁那名長眉細目，圓胖臉上透著陰狠奸詐的矮胖黑衣老者突然說道：「老馮也真是，大男人家怎麼跟女人家似的，婆婆媽媽地沒個完，沒個了，老朋友見了面，說什麼總該親熱親熱才是。」
莫太平道：「關將軍呢，常去老爺子哪兒麼？」
「不，」高人榮道：「我早就把他送出去了，男孩子家待在家裏還行，該出去闖練闖練，否則不會有大出息……」
莫太平道：「正是。」
很快地，四隻手掌碰在了一起，突然兩聲悶哼，馮伯年踉蹌而退，莫太平臉色發白，身形猛然一晃，也往後猛退。
只聽莫太平道：「馮老哥這鬼心眼卻也不減當年，幸虧我姓莫的是塊老薑，經驗還夠，要不然這回非吃大虧不可。」
老賬房驚得臉色一變，忙道：「小老兒有眼無珠，不知道您……」
白衣客接過筆，沾了一下墨，在面前櫃檯上攤開的簿子上寫了一行字，寫的是：「高明，馬販，張家口來，往遼東去。」
高人榮沒想到他會有此詭詐一著，一驚便要出手。
高人榮長眉一掀，笑道：「我懂了，自己吃過什麼飯還能不知道，只是，館主，他如今這碗飯只怕比當年你我的那一碗還要大些。」
「那當然。」莫太平道：「事隔多少年了，見人當面怕都會認不出，還說什麼字跡，其實當年我也沒瞧見過老弟的字跡……」
姓武的中年漢子「哦」地一聲道：「遼東，那兒有我不少朋友，他們跟我不是一行，吃的那碗飯雖然比我好，可是沒我自在，老人家知道『遼東』姓郭的？」
老賬房還未來得及說話，姓武的中年漢子已然開了口：「可是莫老人家當面？」
馬是蒙古種的健騎，白的，可是都變黃了，那是砂，是塵土。這匹蒙古種健騎上的配備，可也夠講究，也夠氣派的，別的不提，單那對鐙子它就是純銀的。
姓武的漢子道：「要是我幾個身上帶的夠，就用不著他幾個了，是不？」
「錯不了的，武老弟。」莫太平道：「我也不會替別人說話。」
姓武的漢子道：「買賣無論大小，都該有個名堂。」
一頓，凝目接道：「老弟，你可知道，另有別人也瞧見了你的留字。」
挺身便要跨步迎前。
高人榮道：「正要向館主請教。」
轉望姓武的中年漢子道：「武老弟在哪個營裏得意。」
高人榮道：「既然這樣，說不得只好多擾幾位一頓了，只是我這個人胃口大得很，幾位身上帶得銀子夠麼？」
跨步到了莫太平身邊，道：「館主，請讓讓，我跟他們說話。」
白衣客望向了他，問道：「什麼事兒？」
高人榮道：「謝謝館主，私事，我是來看看我那個兒子。」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問問。」
伙計如大夢初醒，忙哈腰抬手往裏讓客：「您請，您請。」
高人榮含笑點頭道：「是的，館主。」
莫太平「嗯」地一聲道：「在大爺身邊，老子英雄兒好漢，強將手下無弱兵，應該錯不了。」
姓武的漢子身手確也不凡，軟劍一抖，血肉橫飛，那顆人心被他一劍絞得粉碎，他停也沒停，飛快欺到，抖手一記，點向莫太平心坎要害。
莫太平道：「武老弟走好，我不送了，沒事兒請常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