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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林

作者:慕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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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事的小喜子

第一章 多事的小喜子

楚不空和巴二的臉色都不禁微微一變。這便叫做不知者不懼。這件事未經應人喜逐步加以分析之前,他們顯然誰也沒想到這一方面去。現在,他們都想到了,也許比他們應該想到的還要想得多。既然兩人在風沙鎮的一家小酒店裡談的話都會被人聽去,如今這處龍蛇混雜的香雲閣,會不會也有人在暗中竊聽?風吹簾動,楚不空悚然回首。進來的人是金珠。楚不空長長噓了口氣,道:「我的媽呀,你怎麼去了這麼久?快,快,酒來!」應人喜等他一杯又一杯的過足了酒癮,才又微笑著道:「灌足了沒有?」楚不空打了個酒呃道:「只要你老弟別再拿話嚇唬人,夠搪上一陣子了。」應人喜笑道:「不論那個神秘組織有多可怕,對不相干的人,並不產生威脅。對方懸賞的目標,主要的是我應人喜,任何人想避免池魚之殃,只須離我遠一點就行了。你夥計緊張個什麼勁?」
他們找去喝酒的地方是香雲閣。楚不空的描述一點也不誇張,香雲閣的確是個好地方,甚至比楚不空說的還要好。深廣的庭院,曲折迴廊。精緻的餚饌。醇冽的美酒。絲竹幽細,笑語輕柔。僕婦笑臉迎人,姑娘們氣質優雅,令人身臨其境,有身置廣寒宮之感。陪他們喝酒的兩位姑娘,一個名叫纖娘,一個名叫金珠。這兩位姑娘人如其名,一個纖巧可人,一個豐潤如珠。她們都是楚不空以識途老馬的姿態從群芳中指名挑選出來的。雙姝不僅姿色出眾,酒量也不錯。楚不空儘管在離開風沙鎮後,半路上已將儀容大加修飾,衣服也換了一套新的,但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言談舉止之間,仍是粗漢一個。他一邊摟著金珠上下其手,一邊不停的大口喝酒,好像不這樣蠻幹一通,就撈不回老本似的。
楚不空瞪眼道:「咦!酒喝過了,你他媽的怎麼不開口?」巴二有如老僧入定,垂著眼皮,緩緩道:「你們要記恨,只管記恨。我巴二從不認識什麼無門少爺,也沒聽說過什麼快活林。」「你他媽的混蛋!」楚不空突然跳了起來,一拳揮向巴二面門。這位神偷的身手本來比巴二高明得多,巴二即使穴道未受禁制,這一拳都未必化解得了,如今穴道被點,自然只有睜著眼睛挨揍的份兒。幸虧楚不空出拳雖快,卻還快不過應人喜。應人喜只一伸手,便將他的拳頭托住。楚不空氣得哇哇大叫道:「這事你別管,我一定要把這混蛋好好痛揍一頓!」應人喜笑道:「你講理不講理?」楚不空道:「我怎麼不講理?」應人喜笑道:「講理就好辦。那麼,我問你,他為什麼一定要回答你的問題?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曉得無門少爺的下落?一定曉得那座快活林在哪裡?」
應人喜點頭,他相信這也許是實情。同時,他也沒有追問他們的頭兒和主人是誰,到目前為止,他們之間相處得還算愉快,他不希望破壞了這種融洽的氣氛。於是,他改換了一個話題道:「我們為什麼停在這裡不動?底下我們要走什麼地方?」「我們正在等候指示。」「等候誰的指示?」另一騎上的佩刀漢子突然道:「老五,走七號洞,你一個人陪應少俠進去。」等應人喜循聲找到那座七號洞時,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個紫衣少女的背影。那少女正朝洞口走去,一轉眼便告消失不見了。他沒有看到那少女生做什麼模樣,也沒有看見那少女打的是什麼手勢。黑衣漢子先行下馬,再抱應人喜下馬,然後將座騎交給佩刀漢子,領著應人喜,走向七號石洞。這個被編為第七號的石洞,是屬於有光亮透出的一個,這使應人喜精神上減輕了不少壓力。入洞不到五十步,便又重見天日。原來這只是一條短短的隧道。洞外是條斜坡,通向一座小山峰,走不多遠,應人喜不覺又是一怔。
這條斜坡,可稱之為丁字坡。他們如今走著的這條坡道,正是這個丁字中間的那一豎。前面不遠處,便是一條橫坡。橫坡後面是一道深澗。石壁上,數道清泉淙淙而下,壁頂是一片楓林,層層楓紅,映著夕照,景色之美,令人目眩。但這並不是令應人喜感到意外的原因。橫坡兩邊不遠,各有一座六角小石亭。右邊小亭裡,空空如也。左邊小石亭裡,這時正品字形坐著三個人。坐在居中上位的,是個四十出頭的青衣中年人,長方臉形,雙眉濃黑,目光有神,一看便知是個修為甚高的內家高手。青衣人左首坐的,是個年約三十左右的華服青年;右首則是一名雙十年華的宮裝麗人。華服青年儀容俊美,與宮裝麗人恰似天生的一對。應人喜感到意外的,便是他沒想到這種地方會有兩座石亭,亭中居然還坐著三位氣派不凡的男女。這三人是這裡的主人?還是主人的客人?
不過,有一件事,使應人喜相當感到安慰。那便是對方居然沒有為難那個小女孩。以大漠七鷹的為人行事來說,為了保住秘密而殺害一個小女孩,那真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稀鬆平常,如今他們四兄弟竟沒有人有這念頭,實叫人忍不住暗唸一聲阿彌陀佛。應人喜被點的只是雙肩穴道,上半身雖僵脹難受,行動尚無妨礙,這時站起來道:「要去什麼地方?」神鷹凌雲笑道:「一個你想不到的地方。」離開石亭,沿官道前行,約四五里光景,有條向右拐的岔路。岔路盡頭,是條小河流。小河對面,是一片綿延無際的樹林,林後則是一片起伏的山巒。河上有座紅木橋,橋欄斑剝,苔痕處處,顯見平時極少有人通行。神鷹凌雲走至橋頭站定,轉身道:「到了。」應人喜果然大感意外道:「就是這裡?」神鷹凌雲笑道:「我說是個你想不到的地方,沒有說錯吧?」應人喜望著對河那片茂密深廣的樹林道:「這裡叫什麼地名?」「蛇林。」「林裡多蛇?」「據說裡面到處是蛇,什麼樣的蛇都有,不論大蛇小蛇,全都奇毒無比,條條均能致人於死命。」應人喜點頭,他相信這種說法也許並不誇張。因為像這樣茂密的一大片森林,尤其是這種仲秋季節,如果沒有特殊原因,應該少不了會有樵夫和獵人出沒其間。如今隔河望去,不僅杳無人跡,就連狐兔一類的小動物,好像也極其罕見。
楚不空道:「誰他媽的銀子多得沒處花,竟要以五萬兩的高價,來收買你這個多事的小喜子?」「這正是我接著要向這位巴二爺請教的問題。」應人喜轉向巴二:「如果我向閣下請教,閣下願不願意回答?」「願意回答,但是無法回答。」「為什麼?」「因為我也不清楚對方的身份和來路。」「這事是誰跟你接的頭?」「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對方長相如何?」「說了也沒用處。」「對方改變了本來面目?」「不是易容改裝,而是戴上了一副人皮面具,我剛戴的那副面具,就是他送的。」「當時他跟你怎麼說?」「他留下兩萬五千兩的銀票,以及這副人皮面具,說你們將會於七八天後來湘陰找我,他出五萬兩銀子,要你們兩人的活口,事成之後,再付另一半。」「這是多久的事?」「八天前。」
巴二眼皮抬也不抬,冷冷道:「不知道。」楚不空引杯一吸而盡,大聲自語道:「熱屁股,冷板凳。過癮!」應人喜對巴二的「軟釘子」和楚不空的「奚落」完全不以為然,居然吩咐纖娘:「替巴二爺斟酒!」纖娘把壺斟酒,他竟然伸手一拍,為巴二活開了左肩被點的穴道。楚不空愕然道:「你這是幹什麼?」應人喜笑道:「酒不自己端著喝,喝下去有什麼意思?」楚不空道:「哼!」應人喜笑道:「我又說錯了話?」楚不空冷笑道:「這姓巴的是塊什麼料了,沒有人比我老楚更清楚。如果你以為你用三國時那套為敵將鬆綁的軟功能夠感動他,你可以將我楚不空三個字倒過來寫!」應人喜笑道:「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從現在起,我們只許喝酒說笑聽曲子,根本就不准再提這種事。」
黑衣大漢跟著又轉向應人喜道:「應少俠請上馬。」應人喜雙肩穴道受制,上身僵硬,無法運勁,如何上得了馬。那漢子因為戴了人皮面具,臉色果然呆滯,眼神卻極靈活,他立即看出了應人喜只是苦笑而站著不動的原因。於是,他走過來,先抱應人喜上馬,然後自己也上了這匹馬。四鷹中留下鬼鷹萬家愁守住這邊的黑衣漢子和應人喜,另外的神鷹凌雲、毒鷹吳解、屍鷹弓絕,則迫不及待的相繼過橋飛奔被綁的三鷹。神鷹等人衝過去,握刀大漢立即遠遠閃開。木橋這邊,鬼鷹萬家愁見被綁的三鷹已脫離對方控制,於是也撇開這邊的黑衣漢子和應人喜,向木橋那邊飛奔過去。鬼鷹萬家愁離去後,執刀漢子也過來上了另外一匹坐騎。雙方走馬換將,至此全部完成。應人喜見黑衣漢子和佩刀漢子非僅無離去之意,而反朝小河彼岸勒馬轉頭,不禁有點奇怪道:「三鷹鬆綁之後,即無任何顧忌,你們不怕他們兄弟掉過頭來找你們的霉氣?」佩刀漢子笑道:「應少俠請放心,我們這兩匹坐騎,全是千中選一的良駒,普通四條腿的都望塵莫及,還怕了他們兩條腿的?且待瞧過了他們兄弟久別重逢後的親熱景況,再走還不遲。」
楚不空道:「我緊張?笑話。我是為了你老弟緊張!」應人喜笑道:「誰要想活捉這個多事的小喜子,只要有耐心,機會多的是,空緊張也解決不了問題。」楚不空又喝了口酒道:「我擔心對方活捉不成,也許會改變主意。」應人喜道:「改變什麼主意?」楚不空道:「雇個殺手,一勞永逸。這樣不僅省去很多麻煩,同時也可省卻不少花費。」應人喜道:「雇一名殺手,要花多少銀子?」楚不空道:「以目前江湖上的行情來說,頂多萬把兩銀子,就可以雇到一個很像樣的殺手。」應人喜道:「保證成功?」楚不空道:「不成功分文不取,僱主並沒有損失。」應人喜道:「這種殺手哪裡可以找得到?」楚不空道:「你拿銀子來,要多少,我包辦。」應人喜忽然笑了笑道:「你為什麼不往好處想?你怎知道對方這樣做一定懷有惡意?為什麼不假設這也許是一種別開生面的邀請方式。」楚不空道:「請你去當姑爺?」應人喜笑道:「別抬槓了,擱開這件事,我們談點別的好不好?」楚不空道:「最好什麼也別談,酒喝夠了摟個姑娘睡覺,覺睡醒了各奔前程。」
青袍人沒掙扎,因為他也是個行家。他知道自己跟對方的身手差得太遠,對方五指如今控制的部位,是他後頸的提衝穴,只要對方稍稍加點勁,便不難讓他落個終身殘廢,要想不吃眼前虧,只有乖乖聽話。應人喜將青袍人提到酒席這邊,強令坐下,又點了青袍人左肩「上星」和右肩「交衡」兩處穴道,才跟楚不空在青袍人兩邊分別坐下。纖娘和金珠兩名姑娘,又驚又喜又怕,同時也被眼前這種出人意外的變化弄得迷迷糊糊的,分不清這兩批人到底哪一邊是「壞人」?哪一邊是「好人」?楚不空笑道:「沒你們的事,別怕。叫人去換壺酒來,我們癮沒過足,還要喝下去。」金珠道:「這壺酒裡真有迷|葯?」楚不空笑道:「如果沒有迷|葯,我又何必多此一舉?」金珠道:「既然酒裡有迷|葯,你們怎麼沒有被迷倒?」楚不空指指應人喜,笑道:「這個問題妳該問他。」
但如今楚不空的語氣卻很平靜:「你當時偷看的那個女人,是巴二的老三。」「老三什麼意思?」「第三位夫人。」「巴二的確是個懂得享受的傢伙,眼光也很不錯。」應人喜微笑:「只不過他若是想發發財,或是希望活得久一點,他就不該討這麼多的姨太太。」楚不空道:「我是問你:巴二這次詐死,是哪方面的破綻,引起了你的疑竇。它跟這女人又有什麼關係?」應人喜笑道:「我並沒有說跟這女人有關係,要說也只能說是巴二的疏忽。」「巴二疏忽了哪一點?」「他應該交代這位三姨太太,最近這段期間,該少擦點胭脂粉,別穿繡花鞋。」楚不空恍然大悟:「從那時候起,你就懷疑這樁喪事有問題?」應人喜笑道:「所以當我鞠第二躬時,我就以暗勁試了試那付棺材。」「結果發覺棺中空無一物?」「這也正是進入香雲閣之前,我要你先服下一撮羅漢萬靈散,隨時準備裝醉的原因。」
這三個人是:洛陽萬方鏢局退休的老局主,龍棍鎮中州胡大海。華山白衣劍客楊寄萍。黃山一奇古二呆。英楓輕輕拉了他一把道:「我們去那邊坐坐,魯公子昨晚大概喝多了酒,還沒有起床,我已示意一名丫頭去催駕了。」兩人坐下之後,應人喜悄悄一指胡大海等三人道:「那三位你認不認識?」英楓笑道:「我很少去江湖上走動,這裡的人,說起來我一個也不認識。不過,他們進來時,張老五都曾暗中為我指點過,所以這些人的出身來歷,差不多我都略知一二。」她側臉含笑道:「你為什麼要特別提出這三個人來問我?」「當然有原因。」「什麼原因?」「龍棍鎮中州胡大海這個老傢伙,是黑白兩道人所共知的怕老婆大王,平時不但要替老婆倒洗腳水,就連保鏢外出,都要先取得老婆的許可,才敢啟程。這其間從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來回須要幾天都得計算正確,哪怕超出半天,都會鬧得天翻地覆。這種人會來快活林享樂,妳說奇怪不奇怪?」
毒鷹吳解恨恨地道:「老大,這點距離,眨眼便到,殺過去如何?」神鷹凌雲瞪了他一眼道:「老三他們已受禁制,刀起頭落,只不過是舉手之勞,是你的身法快?還是人家的刀快?」屍鷹弓絕也道:「老大說的不錯,對方敢在這裡換人,敢這樣從容不迫,必係有備而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能救出老三他們,以後還怕報不了仇?」他們說話的這會兒工夫,那大漢已將三鷹分別綁妥,這時已將大砍刀拔出,虎視眈眈,監守一旁,等候進行人質交換。另一名黑衣大漢,則牽著兩匹坐騎,過橋而來。這漢子大概就是當初和神鷹凌雲打交道的人,所以跟神鷹顯得很熱絡。他朝神鷹凌雲點點頭,笑道:「凌大俠馬到成功,手段果然高妙。這次藉重幾位的力量,讓你們三位兄弟飽受委屈,實在是萬不得已的事,尚望諸位多多原諒。」神鷹凌雲冷冷道:「好說,好說。」
楚不空瞪大眼睛,一拍桌子道:「啊!我想起來了,你沒有說錯,就是這個老混蛋。」他往起一站,氣呼呼的道:「走,他絕跑不了的,我們找那老混蛋算帳去!」應人喜搖搖頭道:「我不想惹這種閒是非,你去吧!」楚不空大感意外道:「我去?你不去?連岳陽你也不去了?」「是的,不去了。」「為什麼?」「前途風險太多,令人膽寒。」「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世故是磨練出來的。」楚不空呆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決定回故鄉弄個小生意做做。」應人喜輕輕嘆息:「以後有機會,歡迎你到洛陽來,我一定盡地主之誼,陪你喝個痛快。」楚不空咬牙切齒,想罵,罵不出口,終於一頓足,悶吼道:「像你這種朋友,不交也罷!奶奶的,算我瞎了眼,算我倒霉。」楚不空走了,頭也不回的走了。他是個粗人,也是條血性漢子,應人喜突然變得如此懦弱,的確傷了他的心。到了無人之處,他也許會大哭一場,發誓今後永遠不再交朋友,至少不再交象應人喜這樣的朋友。因為他認為自己是付出了真情感,而應人喜竟毫不珍惜他的這份友情。他今後一定不會再結交一個像應人喜這樣的朋友;可以斷言的是,他今後也一定不會再交到一個象應人喜這樣的朋友。應人喜的確沒有珍惜他的這份友情。應人喜只是以自己的自由為他贖回了一條性命。
官道旁有座小石亭。茶亭。賣茶的是個青衣老人,老人的助手,是個十四五歲,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亭子裡有相當寬敞,收拾得也很乾淨。楚不空和應人喜走進去的時候,亭子裡只有兩名茶客。一個衣衫破舊,骨瘦如柴,雙鬢斑白,比賣茶的老人年紀還要大的老叫花;以及一名守著一副擔子的黑臉壯漢。他們離開湘陰,才不過二十多里,這時的氣候,不冷不熱,正宜趕路。應人喜正奇怪楚不空的腳力為何如此不濟,楚不空已以行動解釋了他走進這座茶亭的原因。原來他既不是走累了想歇腳,也不是口渴了想喝一碗茶。他為的是酒。黑臉漢子那副擔子原來是付酒擔子。應人喜實在無法不佩服這位神偷無酒不歡的偏嗜,以及老遠便看出茶亭中歇著一付酒擔子的好眼力。
楚不空臉色大變,忙又推了應人喜一把,大叫道:「他說的這件事,顯然只是個比喻,你姓包的休得仗著一身蠻力,欺人太甚。」包屠冷笑道:「就算姓包的仗著一身蠻力欺人,你有什麼皮條?」話沒說完,突然雙拳齊出。左拳擊向楚不空,右拳直搗應人喜。楚不空只知道這位舉鼎客有動粗之意,卻沒想到對方出手如此之快,而且是同時分襲兩人。這位舉鼎客出拳奇重無比,無論武功多高的對手,只要遭他一拳擊中,就休想還有回手的機會。楚不空為了化解對方擊向自己的那一拳,對庇護應人喜,顯已力不從心。所以他只好一邊運勁橫臂架格,一邊高聲大喊:「老弟快躲!」
於是,就像蒼蠅嗅到了血腥氣一般,武林中突然掀起一股空前的狂熱。人人都在尋找這座快活林。人人都想進入這座快活林。可是,難題不久就發生了。那座令人嚮往的快活林,它究竟在哪裡?要具備何種身份才能進入?進入後須付出多大的代價?沒人能解答這些問題。大家所知道的,只是一項傳說,快活林共有三十六道快活門,必須先找到了快活門,才有機會進入。三十六道快活門,是三十六個人。這三十六個人,又稱接引使者,一個人夠不夠資格進入快活林,均須由這些接引使者來決定。所以,大家尋找的,其實不是快活林,而是這三十六名接引使者。應人喜也是熱心的尋找者之一。他已找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來,他跑遍了陝甘川康滇湘六個省份的重要城鎮,什麼怪事都見過了,什麼苦頭也都吃過,就是沒有找到那座快活林。
店裡就只有一張桌子,應人喜哪有選擇的餘地,於是笑著點點頭,便在這漢子對面拉開一條板凳坐下。漢子從另一張桌子上抓來一隻空碗,斟了半碗黃酒,放在應人喜面前道:「將就些,老弟。瞧你老弟的境況,大概比我楚不空也好不到哪裡去。大丈夫能屈能伸,該湊合的時候,就不妨湊合一下。」應人喜笑笑道:「謝謝。」楚不空端起酒碗道:「來,喝酒,菜不夠吃,我們自己動手。樊老和_圖_書頭一個人照顧這家店,從早到晚也夠累的,讓他多息一會兒。」應人喜道:「楚兄是這裡的老客人?」「我來這裡喝酒,今天是第三天,也是最後的一天。」他打量著應人喜,忽然點點頭道:「你老弟的福氣真不錯。」「楚兄會看相?」「不會。」「否則小弟福氣不錯,楚兄是怎麼看出來的?」「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座小鎮了。」楚不空道:「你在我臨走之前遇上了我,這就是你的福氣。」應人喜只好點頭,承認自己的福氣的確不錯。
楚不空思索了片刻,道:「你真以為你那位表弟去了快活林?」應人喜搖搖頭:「我沒有這種想法,我甚至連武林中是否真有這樣一座快活林都表示懷疑。」「如果沒有快活林這地方,短短數月之內,這麼多有頭有臉的人失蹤,又該如何解釋?」「這也正是我雖然不相信,卻仍從這方面著手的原因。俗語說的病急亂投醫,大概便是這種情形。」「你那位表弟失蹤時,你在哪裡?」「長安。」「他家裡人也不知情?」「他家裡人以為他跟我在一起。」楚不空皺眉道:「這件事實在越想越奇怪,江湖上傳說你們這對表兄弟從小一起長大,一向親如手足,按道理說,他無論想做什麼事,或是要到什麼地方去,都不該瞞著你才對。」應人喜喝了一大口酒,沒有開口。
楚不空呆住了,兩眼瞪著應人喜,好像在瞪著一頭剛從原始森林裡跑出來的大猩猩。「你他媽的是不是吃錯了藥?」「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要我問話的是你,護著他幫他說話的也是你,你他媽的這算什麼名堂?」「君子不強人所難。」應人喜微微一笑道:「我是要你用嘴巴問,不是要你用拳頭問。」楚不空幾乎氣炸,眨了幾下眼皮,忽然深打一躬,拖長了尾音道:「噢——對了,我忘了你是位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君子,值五萬兩銀子的君子。抱歉,抱歉!」然後,他就坐回原處,一把摟起金珠,大灌老酒。應人喜也不理會他,轉向巴二,和顏悅色的道:「你不知道的事,我們不敢勉強,但像這次你如果順利得手,對方要你事後如何交人,你總不能說不知道吧?」
「最近這幾個月,我楚某人也正在走霉運,無論跑到哪裡,別人只要一見我這付熊樣子,無不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你老弟,進門一個招呼,便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就憑這份度量,我楚不空無話可說……」他忽然向前傾身,得意地道:「那些勢利的傢伙其實都錯了,他們忘了古人說的一句話。」「人不可貌相?」「對!人不可貌相!」楚不空興奮地道:「就以我楚某人來說,他們只憑衣著把我當作一個流浪漢,總有一天會餓斃路旁,他們根本就不曉得我楚某人其實可以不必過這種日子。」應人喜點點頭,他相信。他進門時即已看出這位楚不空是個道兒上的人物,如果他沒看走眼,對方的一身軟硬功夫,顯然已足躋身一流高手。他現在只奇怪何以過去沒聽說過楚不空這個名字?以及一名身負絕藝的高手何以會落得如此潦倒不堪?
舉鼎客包屠站在店門口,身後一字排立著三名勁裝佩刀黑衣漢子,三名黑衣漢子身軀壯碩,神情冷峻,目光銳利,顯然都不是什麼善字輩的人物。楚不空不比應人喜,他當然一聽聲音就知道來的是誰。有一件事很使應人喜感覺意外。那便是楚不空面對著這位關洛道上的名殺手,除了兩眼充血,咬牙切齒之外,臉上竟然毫無懼容。武林中除了少數幾位知名高手,一般人遇上關洛五殺手,能像楚不空這樣保持鎮定,顯然還不多見。他霍地站了起來,手一指道:「姓包的,你他媽的陰魂不散,老是釘著我楚某人,到底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包屠陰陰一笑道:「什麼意思你該明白。你的生意已經完成,現在該我姓包的做做生意了。」楚不空一拍桌子道:「說起來你他媽的也是個有頭有臉的成名人物,你他媽的講理不講理?」
黑衣漢子笑著引見道:「這是我們的英楓姑娘。」應人喜微微欠身道:「英楓姑娘好。」英楓姑娘含笑道:「應少俠好!」她輕輕將石墩放回原處,姿態優雅得宛如將一束鮮花插入花瓶。應人喜道:「英楓姑娘好功力!」英楓微笑道:「少俠見笑了。」黑衣漢子抱拳道:「小人失陪。」應人喜道:「但願後會有期。」黑衣漢子道:「如有機會,小人非常樂意為少俠效勞。」英楓等黑衣漢子去遠之後笑道:「應少俠度量真好,他們設計俘獲了你,你居然還對他們這般客氣。」應人喜微笑道:「如果要我說出我此刻內心的感覺,我實在還應該對他們再說一聲謝謝。」聰明的女孩子當然不難聽出他這句話的意思。也沒有一個女孩子不喜歡聽這種話。
應人喜見楚不空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不禁皺了皺眉頭道:「你們在酒裡做了手腳?」神鷹凌雲微笑道:「不錯,不過我們使用的這種迷|葯,藥性非常溫和,對楚朋友的健康,事後決無任何妨害。」應人喜道:「我和這位楚朋友相識才不過十來天,你們怎知這樣做一定威脅得了我?」神鷹凌雲笑道:「關於這一點,我們的確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我們別無他法,只有碰碰運氣。」他又笑了笑,道:「如果老弟拒絕了我們的要求,那就只能怪這位楚朋友霉運當頭。江湖上的朋友對我們大漠七鷹的為人都知道得非常清楚:都知道我們大漠七鷹從不把誤殺無辜這種小事情放在心上。」對於這一點,應人喜也知道得非常清楚。七鷹血洗快刀堡,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應人喜一覺醒來時,房間裡還是老樣子,一切都沒有改變。他睜開眼皮,看到窗外一片朦朦亮,以為已是第二天的早上,等到一陣猜拳笑鬧之聲入耳,他才發覺那原來只是對面廂房映射過來的燈光。原來他仍然赤條條的躺在水桶裡。他只是因為倦極打了一個盹,桶裡的洗澡水,尚未完全涼透。但說也奇怪,就只迷糊了這一會兒,他的疲勞竟已全部消失,精神又來了。江湖上都說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像一頭年輕而健康的豹子。像豹子一般敏捷。像豹子一般狡猾。像豹子一般凶狠而精力充沛。他雖然覺得這個比喻不怎麼恰當,但他卻不否認自己確具有這些長處。他很快的抹乾身子,穿好衣服。現在,他感到的不是疲倦,而是飢餓。他決心要找個不太嘈雜的小酒館,好好的大吃大喝一頓,等吃飽喝足了,再回來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
「妳希望能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丈夫?」「我不曉得怎樣說才好。」她嘆了口氣道:「我只知道一個人的緣份和福分,絕不能由希望來決定,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我希望的到底是什麼。」「妳從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想過。」她又嘆了口氣道:「我的想法是:一個女孩子不該以對方職業作為擇偶的主要條件,她應該先盡量去愛一個值得她愛的人;如果這個人成了她的丈夫,她就該遷就對方的專長,幫助她丈夫去發展她的事業。」「如果她的丈夫是個商人,她就幫著他做生意?」「是的。」她回答得很認真:「如果她有了不起的才華,不論文事方面或武功方面的,她就該阻止他將壯志磨在山水之間;如果他只是個普通的手藝匠人,她也該鼓勵他在這一行裡幹得比別人更出色。」應人喜微笑道:「萬一她看走了眼,不慎愛上一個浪子怎麼辦?」英楓輕輕捏了他一把,嬌嗔道:「那她就該幫他變成一個最有名氣、最出色的浪子!」
「事前事後,清風叟一直都在川南邛崍山一帶採藥配方,這是很多人都可以證明的事實,除非那老叫花擅精化身幻術,他絕不可能跟這件竊案發|生|關|系。」「無門少爺呢?」「無門少爺於案發之前即告失蹤,更無插手這件竊案的可能。」應人喜非常失望。他當然還有很多理由可以駁倒這位舉鼎客,譬如說:替清風叟證明的是哪些人?他們也許曾親眼看到清風叟在邛崍山採藥,但他們又如何證明看到的一定是清風叟本人?無門少爺只是失蹤,並非死亡。失蹤的解釋,只是表示大家已很久沒見到這個人,已很久沒聽到這個人的消息。誰敢說無門少爺失蹤期間沒幹這件案子?誰又敢擔保無門少爺不是因為想幹這件案子,而故意以失蹤作掩護?不過他已懶得跟對方去耗這些口舌,他知道跟一個自己以為是而拳頭又比人硬的人講道理,那簡直比叫一頭驢子跳火圈還要困難。
英楓姑娘手上擎著一雙燭台,燭光微弱而柔和,從輕輕閃動的燭光中,應人喜看到了一幅令人心旌搖曳的活美人圖。英楓姑娘秀髮披肩,髮梢彷彿還在滴著水珠,白玉似的胴體上,緊緊地裹著一條黃色大絨巾。黃色絨巾裹住的,只是她身上必須裹住的一部分。她那弧線柔美的雙肩,修長晶瑩的雙腿,都露在絨巾外面。就像欣賞一件精緻的藝術品一樣,縱然遮住其中一部份,仍不難憑鑒賞力和想像力,由顯露的部分與掩藏的部份聯串起來。應人喜正是一位天生有著這種鑒賞力和想像力的欣賞家。所以他絕不放過她任何一個輕微的動作,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眼福,他也並不是經常都有這種機會。等到英楓姑娘放下燭台,在身邊坐下,應人喜才忽然發覺自己身上原來也只裹著一條顏色相同的大絨巾。這說明他也是經過沐浴後才睡去的。對自己如何沐浴的事,他完全沒有印象。是誰替他沐浴的?英楓姑娘?應人喜想到這裡,雙頰不禁一陣臊熱。
楚不空的臉色很難看。話是他自己說的,巴二爺是他的朋友;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而且認識多年,可以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因為幹他們這一行的人,最重要的搭檔,便是得有一位既能順利以高價銷贓,又能嚴守秘密,同時各方面都能兜得轉的人物。巴二正是這樣的一位人物。他的搭檔,便是巴二。以他們之間的利害相共,非比尋常的關係,楚不空說巴二是他的老朋友,當然不算誇張。但如今這個老朋友的行徑,卻使他喪盡了顏面。以這位神偷爽直而好勝的性格,如今他若是突然跳起來,揪住這位巴二爺的衣領,狠狠的摑上幾個大耳光,可說一點也不會令人感到意外。楚不空神魂一定,果然氣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發洩怒火的對象,竟是應人喜,而不是巴二。
應人喜不覺一驚道:「難道我酒後曾對妳有過不禮貌的舉動?」英楓笑道:「沒有。你醉得太厲害了。」應人喜有點迷惑道:「既然我沒有失態之處,我為什麼要表示歉意?」「這正是你必須表示歉意的原因。」英楓臉孔上浮起一抹紅暈道:「你將醉未醉之際,那幾杯酒喝得很不自然,我看得出你當時的心意,你顯然是想借一醉來逃避某些必然會發生的事情。」應人喜的記憶突然鮮明起來。他記起當時確曾有這種想法,這是一種本能的警覺性,就憑這份過人的警覺性,才使他逃過了不少次劫難,安然活到現在。現在,他的警覺又來了。他望著英楓,謹慎的道:「你是奉命來侍候我的?」英楓姑娘點頭:「不錯,我是奉命來接待你的。」她以莊重的語氣,緩緩接下去道:「至於以何種方式和態度來侍候你,我有權可以憑自己的意思來作決定。沒有人可以強迫我一定要怎樣做,也沒有人可以強迫我一定不許怎麼做。」以這位英楓姑娘堅強的性格來說,應人喜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實情實話。
應人喜言行如一,說到做到。接著,他吩咐小婢又請來一名姑娘,專門侍候巴二,同時招來拉弦彈唱的,足足熱鬧了一個更次,果然始終沒再談正事。最後,他掏出一張銀票,算清酒帳,起身示意楚不空一道離去。楚不空大感意外道:「快三更天了,還要到哪裡去?」「當然是找地方睡覺。」「這裡沒有你睡覺的地方?」應人喜笑笑道:「你要睡在這裡,你可以留下。我已經打定主意,非走不可。」「歇在這裡,哪點不好?」「如果一直擔心熟睡中可能會挨上一刀,像喝酒時擔心酒中會不會下了迷|葯那樣,我寧可去睡土地廟。」楚不空心頭一凜,綺念頓消。他指指巴二道:「這位仁兄你打算如何處置?」「他是本地人,這裡也是他常來的地方,他當然可以留下來繼續喝個痛快。」楚不空道:「我們就這樣放他過去?」應人喜道:「這原是我們替他帶來的麻煩,人家以後等於命提在手上過日子都沒有一句怨言,我們還想怎麼樣?」
至於「探囊取物」楚不空這位北國神偷,他倒是早就聽人提過。剛才他未能及時想起對方的身份,是因為江湖上引介一位名人時,多習慣連名帶號一起喊,如果只提姓名,再加上方言土腔的隔閡,常會忽略過去,正像他雖然向對方報出姓名,對方也未能聯想到他就是江湖上那個到處惹是生非,令人頭疼,卻又無人奈何得了的多事的小喜子一樣。應人喜想到這裡,忍不住朝楚不空瞟了一眼。如果不是礙著舉鼎客包屠,他準會向這位神偷補道一聲「久仰」。但是,目前他是魯仲連,他不能隨便開玩笑。他很快的又轉向包屠道:「上述這三人中,你已查清其中兩位沒有嫌疑,最後只剩下這位楚朋友對不對?」「可以這樣說。」「清風叟和無門少爺的嫌疑,是誰替他們洗清的?」「他們自己。」應人喜的一顆心,突然快速的跳動起來。他不管魯大器在這件竊案中有無嫌疑,也不管魯大器對這件竊案如何辯解,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魯大器如今在哪裡?
他這樣一說,氣氛果然立刻改觀。楚不空大為高興:「你哥子總算開了竅。」他喝了一大口酒,指著應人喜的鼻子:「我說過了,你的境況瞞不了我,我也說過,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年輕,好勝,好強,那沒有錯。但你必須知道,遇上我楚不空,完全是一種機緣;屬於可遇而不可求,更不是人人都有這種緣份。」應人喜謹慎地道:「只有一件事,小弟還不太明白。」楚不空道:「你說!」應人喜道:「楚兄浪跡天涯,四海為家,每天都會遇見不少人,當然也會遇上一些像小弟這樣的人,只不知道楚兄何以獨對我應人喜如此青眼有加?」楚不空顯然沒有留意應人喜報出來的名字,對一個有了七分酒意的人來說,「周文王」和「周文玉」,「楊貴妃」和「楊貴珠」,是沒有太大分別的。「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是什麼原因。」楚不空又喝了口酒道:「原因是你老弟一進門就給了我一個好印象。」「這一點我倒沒有留意。」
他朝巴二拱拱手,道:「巴二爺,你多坐會兒。我們離開之後,你的朋友說不定馬上就會進來看你,相信你的朋友一定非常感激你為他們保住了很多秘密。」楚不空有點不耐煩道:「走,走,這種人還跟他囉嗦個什麼勁兒。」巴二臉色青白不定,雙目中忽然露出恐懼之色。他突然大叫道:「不!我們一齊走。」應人喜道:「我們一齊走?一齊去哪裡?我們又為什麼一定要帶著你走?」巴二喘著氣道:「我現在想通了。」應人喜道:「你想通了什麼?」巴二露出哀求的神氣道:「你們一走,我準活不成。」應人喜道:「哦?什麼事如此嚴重?」巴二苦著臉道:「別再逗我了,老弟。我承認我混蛋,我蠢,好不好?」楚不空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我也總算想通了。」應人喜笑道:「你又想通了什麼?」楚不空道:「想通了你原來並不是個什麼正人君子。」應人喜完全承認自己不是個正人君子。他也承認他對正人君子一向非常尊敬,只是自己卻不希望受到這種尊敬。因為他支付不起作為一個正人君子的代價。
金珠果然轉向應人喜道:「酒不純淨,是應爺先發現的?」應人喜道:「是。」金珠童心未泯,居然又斟了一杯酒,湊著燈光細看,邊看邊搖頭道:「要我看,我就看不出來。」應人喜道:「你屬什麼?」金珠道:「屬雞。」應人喜道:「是啊!如果你屬貓,你就會看出來了。」金珠知道這裡面一定另有隱情,不敢多問下去,似嗔非嗔白了他一眼,便收拾起酒壺和酒杯,移步出房而去。纖娘道:「你們裝醉,裝得真像,竟連我們姐妹倆都被瞞過了。尤其應爺的『位置問題』,更是『絕唱』。」她說到這裡,忍不住掩口吃吃不已。應人喜笑道:「我們的演技,比起這位大人來,還是遜色得多。」楚不空像是被提醒什麼,忍笑轉向青袍人道:「對了,我忘了請教,尊駕是哪個衙門裡的大人?」青袍人一聲不響,臉上毫無表情。
河面只有兩三丈寬,對岸七鷹兄弟的一舉一動,這邊差不多完全可以瞧得清清楚楚。第一個奔進三鷹的,是老大神鷹凌雲。可是,說也奇怪,神鷹凌雲在即將接近那三棵大樹之際,就像碰上了一道無形的厚牆一般,身形一窒,突然止步。跟在他身後的毒鷹吳解和屍鷹弓絕不明就裡,仍想繼續往前撲去。神鷹凌雲雙臂翼張,分別擋住了兩兄弟的前衝之勢。接著,只見神鷹凌雲戟指瞋目,向那被綁的三鷹不知喝問了幾句什麼話,被綁的三鷹,好像沒有回答。神鷹凌雲像是大為光火,突然一個箭步向前,以極快的手法,從三鷹臉上,分別撕下三張人皮面具。人皮面具之後,竟是三張完全不同而陌生的面孔。他們根本不是大漠七鷹中的惡鷹、狂鷹和血鷹。
楚不空酒碗往石桌上一擱,差點將酒碗砸破,但被應人喜一把攔住。應人喜目光閃動,帶笑道:「用不著拐彎抹角了,我叫應人喜,他叫楚不空,老丈有話何不明說?」「應人喜」和「楚不空」這兩個名字對老叫花顯然沒有產生任何影響。他盯著應人喜,緩緩道:「明說了,只怕你這位相公承受不了。」應人喜微笑道:「沒有關係。江湖上有句老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無論好話壞話,你儘管講,不才別無所長,倒是膽量還不小。」老叫花道:「老漢精通麻衣相術,相公印堂晦暗,壽算已盡,命在旦夕,身外物留著無用,所以不如施捨了老漢,積點來世功德。」應人喜笑了笑,道:「你的相術一向靈驗?」老叫花道:「靈驗如神。」應人喜笑道:「那麼你有沒有替你自己相過?」老叫花道:「相過。」應人喜笑道:「根據相格,你曉不曉得你自己還能活多久?」「大概還可以活個二三十年。」「那你一定相錯了。」「相公亦擅此道?」「稍通皮毛。」「依相公看來,老漢還能活多久?」「跟老丈給不才下的論斷一樣,壽算已盡,命在旦夕。」應人喜笑道:「而且不才可以保證,如果不才將不久於人世,你老丈一定m.hetubook.com.com比不才先走一步。」
楚不空道:「遇上好酒,就要這麼個喝法。」應人喜道:「不管腸胃受不受得了?」楚不空哼哼道:「別的事我不敢誇口,談到喝酒,你們只夠資格站在一邊看!」他的酒量果然值得自豪,他喝的酒,的確比應人喜跟兩名姑娘喝的加起來還要多得多。金珠勸他少喝一點,他不但不聽,反而愈喝愈凶。結果,他終於完成他的壯舉——連人帶椅,堂皇栽倒。應人喜樂不可支,哈哈大笑道:「好酒量,好酒量,能交到一個有這種好酒量的朋友,真是光榮之至!」纖娘輕輕扯了他一把道:「應爺,您也少喝一點,奴家瞧您也差不多了。」「我?嘿嘿!我喝給你看。」應人喜大笑舉杯:「真正會喝酒的人,絕不會誇稱自己酒量好,就像我這樣,只喝不吹。」咕嚕嚕,一飲而盡,果然喝得很豪爽。只不過這杯酒他實際上只喝了半杯,還有一半則全潑在衣襟上。
有一件事,很使應人喜感到快慰。那些見他走進大廳,表示吃驚的人,除了因為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一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之外,另一部份原因,顯然是大家都為英楓脫俗的姿色而深感震訝。這正說明,在這以前,英楓無疑從未在他們面前出現過。他們根本不知道快活林竟有著象英楓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此刻大廳中雖然也穿走著十多個可人的少女,這些少女雖然個個風姿綽約,儀態萬千,令人目眩,但如果跟英楓一比較,就遜色多了。那些少女們也像男人們一樣,紛紛朝他倆人投以羨慕的眼光。只是不知道她們是羨慕英楓的姿色?還是羨慕她竟配上應人喜這樣一位英俊灑脫的青年?應人喜吃驚的原因,跟這些都沒有關係。他吃驚的是,是他竟在這座大廳裡,見到了三位他絕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的人。
菜籽油燈的光線很闇弱,連應人喜那麼好的眼力,也費了很大勁兒才將來人的身材和面貌看清楚。看清來人的身材和面貌,應人喜心中不禁暗吃一驚。世上居然有這種長相的人。一個人如果身高只有五尺左右,橫量卻有四尺多,同時又有一張黑如鍋底的棗形面孔,無論他在什麼地方出現,無論誰見到了這樣一個人,都難免要大吃一驚的。但應人喜吃驚的並不是這人怪異的長相。儘管他以前從沒有跟這人見過面,但有關這人的種種傳說,他早就聽人說過了。當今江湖上以凶悍見稱的人物,除了大漠七鷹,便數關洛五殺手,而關洛五殺手中,形相最好辨認的,便是這位舉鼎客包屠。應人喜所以吃驚,是因為他奇怪楚不空什麼人不好惹,為何偏偏要去惹上這樣一個難纏的煞星?
舉鼎客包屠被三名黑衣人抬走了。被嚇得已陷入半昏迷狀態的樊老頭,也由楚不空從一張小木桌底下扶了出來。應人喜過去以獨門手法替他推拿了幾把,又塞給他五兩銀子,算是賠償損失兼壓驚。樊老頭揉揉眼皮,看清了手上的銀錠子,精神頓又抖擻起來。他趕緊又收拾了一張桌子,切菜添酒,重新整治杯箸。楚不空苦笑著嘆氣道:「今晚要不是有你老弟在場,我楚不空真不曉得要被那廝折騰成什麼樣子。而我他媽的,居然有眼不識泰山,還在你老弟面前說大話充英雄,真是慚愧煞人。」應人喜笑道:「什麼事讓你感到慚愧?因為你富有同情心?樂於幫助別人?」楚不空喝了口酒,酸澀地道:「我要是真能幫得上老弟什麼忙,我就不會感到慚愧了。」應人喜微笑道:「誰都有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說不定你現在就有一個機會。」
楚不空大為緊張,連忙推了應人喜一把道:「老弟,你醉了,這兒沒有你的事,你站到旁邊去。」應人喜聽如不聞,含笑望著包屠道:「前輩用不著激動,不才如此推斷,也不過就事論事而已。」包屠跨上一步,臉孔氣得像塊生銹的鐵板,指骨節捏得卜卜作響。「你他奶奶的信口雌黃,還說就事論事?奶奶的,你說,就什麼事?論什麼事?如果再放錯一個屁,老子就叫你這小混蛋變成肉醬。」應人喜從容地道:「你認定這位楚朋友偷了長沙譚家的寶物,理由有兩點:一是他不能證明案發時他不在場,二是他有幹這件事的能力。」他微微一笑:「不才認定閣下可能涉嫌湘鄉的姦殺案,也是根據這兩點。因為你閣下顯然也提不出當時不在場的證明,同時你閣下顯然還有出手幹這種事的能力。」包屠死瞪著應人喜,又跨出一步,微微點頭道:「好,好,算你小子有種。」
「你把這位胡老局主形容得太過火了。」「妳不相信?」「我不相信。」「大家替這老鬼編了個小笑話,我還沒有說出來哩。」「什麼笑話?」「大家說這老鬼能活到這一大把年紀,就是拜怕老婆之賜。」「這話怎麼說?」「因為他老婆沒叫他死,他就不敢不活下去。」「去你的!」「這當然是個笑話,但這老鬼怕老婆怕得厲害,卻一點不假。真不曉得他將來回去時,如何向老婆交代?」「大家年紀大了,情形也許要好一點。」「但願如此。」英楓以眼角溜了那位正跟一名老者下棋的華山白衣劍客楊寄萍一下,低聲道:「你說那位華山白衣劍客也不該來這裡?」應人喜道:「比胡大海那老鬼更不該來。」英楓道:「為什麼?」應人喜道:「妳可知道這位白衣劍客已有妻室?」英楓道:「知道。」應人喜道:「妳知道他妻子是誰?」英楓道:「武林五大美人之一,凌波仙子華萱真。」「他的老丈人呢?」「關西大俠華鵬。」「妳可曾聽說他們夫婦成婚時,別人怎樣稱讚他們?」「天生的一對璧人。」「妳認為刻下大廳中那十幾個女孩子,有幾個姿色和才華能勝過凌波仙子華萱真?」「一個也沒有。」「那麼,妳認為他有什麼理由要到這裡來?」「這裡不受拘束,沒有壓力。」
「我目前身上的一點碎銀子雖然只夠支付這頓酒帳,但我有心幫助你老弟解決困難,可一點不假。」他緩緩伸出右手,五指一鬆,格達一聲,桌子上立即出現了一隻綠玉的小藥瓶。應人喜的眼光不禁微微一直。他認得這隻小藥瓶。因為他在川康交界處遭毒蛇兩次咬傷,要不是這一瓶羅漢萬靈散,他早沒命了。這楚不空身上居然攜有如此珍貴的藥物?莫非是從自己身上盜取的,彼此隔著桌子,若對方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取去別人身上的一隻玉瓶,真可稱得上是神乎其技了。楚不空微笑道:「就憑區區這份手藝,我說能為你老弟解決困難,該不算吹牛吧?」店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先解決了自己的困難,再替別人解決困難還不遲!」
楚不空不眼中一亮道:「什麼機會?機會在哪裡?」應人喜道:「你已知道了我是誰,對不對?」楚不空點頭,但旋即皺起眉尖,顯得有點迷惑道:「傳說中的你老弟……」應人喜道:「傳說中的多事的小喜子,應該不是這個樣子?」楚不空道:「是啊!聽說你老弟不管走到哪裡,都有數不清的妞兒為你著迷,要如果多事的小喜子一直都是這副樣子,我楚不空豈非也可以以準美男子自居?」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給一個小子害慘了。」楚不空一怔道:「哪個小子?」「你應該猜想得到。」「無門少爺魯大器?」「就是這小子。」應人喜又嘆了口氣道:「這幾個月來,我為他到處奔波,好幾次都差點送掉老命。我聽說你楚兄也許能幫我一個忙,指的就是這件事。」「原來這幾個月你一直都在尋找那座快活林?」「找得幾乎要發瘋。」「一點頭緒都沒有?」「人人都說那座快活林有三十六道『快活門』,我則連門框子都沒有沾一點邊。」
巴二終於開口,聲音很平靜也很冷淡:「如果換了你是我巴二,為了五萬兩銀子,這種事你也會幹的。」楚不空聽他這樣一說,火更大了,髒話也跟著出籠:「操你奶奶的,別人冤枉我,尚有話說,想不到連你巴二也跟著瞎起哄!」巴二道:「我起什麼哄?」楚不空道:「難道連你懷疑長沙譚家那件案子是我幹的?」巴二道:「誰說譚家那件案子是你幹的?」楚不空不覺一楞道:「否則……」應人喜笑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夥計。你楚不空還值不了這種大價錢,這位巴二爺指的是我。」楚不空道:「你沒聽他提到五萬兩銀子?」「我聽到了。」應人喜微笑:「賞格金額相同,顯然只是一種巧合。這位巴二爺提到的五萬兩銀子,我敢打賭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楚不空道:「你意思是說,巴二企圖迷倒我們,為的是好將我們活捉了去向某一個人換取五萬兩銀子?」應人喜笑道:「不錯。不過不是我們。你是受到連累,只為了你不該跟我走在一起。」
如果這個組織並不如他當初所想像的那麼邪惡,找上應人喜也並無惡意,又為什麼不正大光明的跟他本人正面打交道?除此而外,還有一件事,他也想不通。丐幫是個正大幫派,該幫的金杖長老清風叟,更是個人盡皆知的正派人物。如果這個組織是個正當的幫派,清風叟事不關己,何以要插手進來阻止他前去岳陽?又為什麼要用那種極易引起誤會的諷諫方式,而不直接明說?難道這個組織勢力雄厚得丐幫也招惹不起?應人喜對這個神秘的組織愈來愈充滿了好奇。他本來就不後悔這次的自動入甕,如今則更希望能盡快見到對方的首腦人物,是禍是福?是吉是凶?他早置之度外。
「那三個人?」「丐幫金杖堂七結長老『清風叟』焦巡堂,『無門少爺』魯大器,還有便是我們這位『探囊取物』楚不空朋友。」應人喜聽對方居然將魯大器列為第二人選,不禁暗感好氣又好笑。也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關係,他看慣了魯大器小時候穿開襠褲流黃鼻涕,撒尿和泥的種種邋遢相,儘管江湖上早就有人不斷提起無門少爺的大名,他則始終無法相信他那位傻不愣登,一向被他當作開心果的寶貝表弟真有什麼值得稱道的能耐。他甚至弄不清楚魯大器那一手人人稱讚的「絕藝」是什麼時候跟什麼人「練」起來的。還有一件事,他也想不透。魯大器從小資質平平,書念不好,拳腳兵刃方面,成就也很有限,如果江湖上的傳聞不假,他奇怪一個拙手笨腳的花|花|公|子,何以能在這種最講究膽識和巧思的行業上,反而能「大放異彩」?
如果說他對這座蟻穴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他的感覺是,這座「蟻穴」中住的「螞蟻」似乎並不多。他不知道這座蟻穴中是否也住著一隻「蟻王」?他看不到那隻蟻王,並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為什麼連一隻「兵蟻」或「工蟻」也看不到?究竟是這座蟻穴的「蟻口」太少,還是山腹中「蟻道」佔地太遼闊的關係?到目前為止,以他個人的境遇來說,這座快活林可說名副其實,的確有值得人迷戀的地方。只有一件事,難以解釋。那便是大漠七鷹中,三鷹五鷹七鷹等三兄弟的下場。為什麼別人到了快活林會有種種享受,這三兄弟卻連老命都給玩掉了?是三兄弟犯了這裡的禁忌?還是這裡根本就是個玩命的地方?只要遇上適當的機會,他一定會向英楓提出這個問題。目前查問這些,顯然還不是時候,同時他也沒有這份心情。
應人喜溜了巴二一眼,笑著道:「來找這位巴二爺,是出於你的推薦。現在,不管怎麼說,這位巴二爺我們總算找到了。你可不可以憑你們多年的老交情,向這位巴二爺請教一下我們想打聽的那兩件事。」「啊……對!」楚不空一拍大腿道:「你要不提,我差點忘了。」他轉向巴二,臉色一整道:「巴二,你聽著!這是你他媽的,唯一贖罪機會。只要你能告訴我們哪裡可以找到無門少爺魯大器,或者透露一點消息,幫我們找到那座快活林,我老楚以人格保證,咱們朋友還是朋友,你今晚幹的這檔混帳事,就此一筆勾消!」巴二聽如不聞,兩眼望著酒壺道:「纖娘,替我倒杯酒。」纖娘望著應人喜,不敢作主。應人喜點頭表示無妨。纖娘立即把斟了一杯酒。因為巴二雙肩穴道被點,雙臂無法動彈,這杯酒便由纖娘像餵病人喝湯水似的餵著巴二喝了。巴二喝完了酒,一聲不響,默坐如故,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大家在等著他回答問題。
快刀堡主楊天保只不過有一次酒後說錯了一句話,說大漠七鷹行事乖張,簡直沒有一絲人性。事後,話傳到七鷹耳裡,不到兩個月,快刀堡便遭到一場血光之災。當時除了堡主揚天保和刀堡四虎,適因事外出,逃過一劫,其餘全堡老幼八十四口,無一倖免。這七兄弟為了快刀堡主的酒後失言,連老弱婦孺都下得了手,殺死一個楚不空,當然更算不了一回事。應人喜目光一轉,忽然道:「你們既能在酒中下毒,當然也能在茶中下藥,剛才你們為什麼不在我喝的那碗茶裡玩個花樣。」神鷹凌雲道:「你是沾了焦巡堂那老兒的光。」應人喜道:「哦!」神鷹凌雲道:「焦老兒精通藥性,是這方面的大行家,如果茶中下毒,絕瞞不了那老兒,我們不願冒險。」應人喜點點頭,似有所悟道:「怪不得那老兒說我命在旦夕,故意找我的麻煩,原來他是暗示我提防你們的暗算!」
應人喜的第二個疑問也馬上獲得了答案。兩騎傍林前行約半里許,林中忽然出現兩株盤根錯節的老榕樹,冒然看上去,兩株老榕樹好像糾結在一起,其實那只是一種錯覺。兩株老榕糾結在一起的,只是它上面的枝椏,以及下面的樹根。兩株樹幹的距離,至少也在七尺以上。中間密密垂覆著的,只是一片蒼蒼如流蘇般的榕莖。披開這片榕莖,便等於打開了一道天然的拱門。人馬通過之後,那片榕莖便又分而復合,密密垂覆如初,從外面看,誰也無法想像它的後面竟是一條穿林而過的曲徑。應人喜忍不住讚歎道:「幼讀桃花源記,不勝心嚮往之,沒想到今天居然能親身碰上這種類似的境遇。」黑衣漢子笑道:「這點景觀,算不了什麼,進入後面山區,更會令你驚奇。」應人喜道:「進入山區,尚有多遠?」黑衣漢子道:「三里左右。」應人喜道:「好深的一片樹林。」黑衣漢子道:「這還是這片樹林最狹窄的部分。」應人喜道:「你說後面山區中有什麼特殊的景色?」黑衣漢子笑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英楓盈盈起立,含笑道:「魯公子請坐!你們哥兒倆先聊聊,小妹待會兒再過來。」魯大器一怔,像是到這時候才突然發覺到英楓這個人。接著,他的一雙眼光就如同吸盤似的,死死的盯著英楓姑娘上上下下的打量起來。英楓被他瞧得臉都紅了,垂下視線,微微一福,嫣然轉身而去。應人喜道:「你現在愈來愈懂禮貌了。看女孩子是這種看法的?」魯大器聽如不聞,不斷點頭,自語道:「唔唔,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他忽然轉向應人喜,嘻嘻一笑道:「我本來的確是要揍你的,現在,嘻嘻,我看只好算了。」應人喜道:「為什麼算了?什麼事情使你的心腸突然軟了下來?」魯大器嬉笑著道:「因為我怕萬一把你揍成殘廢,會害我們剛才離去的這位表嫂以後沒有好日子過。」應人喜沉下面孔道:「如果你的俏皮話已經講完了,我想先告訴你一件事。」魯大器一愣道:「什麼事?」應人喜道:「這幾個月來,我一直想揍一個人,也是想先捶他三拳,再踢他三腳。只有一點,我跟你不一樣。」魯大器道:「哪點不一樣?」應人喜道:「要我的心腸軟下來,可不容易。」
應人喜輕咳了一道:「嘴巴乾淨點,楚兄。有話好好講,別亂發脾氣。你能不能先說說這是怎麼回事?」楚不空氣咻咻的道:「兩個多月前,長沙譚老員外家中失竊了兩幅吳道子的工筆秘戲圖,一座青玉觀音,一套漢代酒器,事主為追回這批寶物,懸出五萬兩紋銀的賞金,這廝為那五萬兩賞金薰紅了眼,也薰昏了頭,一口咬定是我楚某人下的手,一直死纏不休,要我吐出寶物,真他媽的……」應人喜手一揚,沒讓他再說下去。他接著望向包屠道:「包前輩為那批寶物找上這位楚朋友,是從哪裡得到的線索?」包屠將應人喜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道:「老弟怎麼稱呼?」應人喜道:「不才姓應。」包屠道:「你跟姓楚的是什麼關係?」應人喜道:「今天第一次見面。」包屠道:「你老弟年紀還輕,又是局外人,能不能少管點閒事?」應人喜微笑道:「能。但我這是為了你們雙方面好。聰明人都該想得到,我管這件閒事,並沒有一點好處。」
應人喜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有人向這邊走來,正疑惑間,只聽吱的一聲,一座空著的石墩,突然冉冉向上升起。那座石墩,便是石桌旁的石凳,少說一點,也有百來斤重。如今這座漸升漸高的石墩,便托在一隻雪白如玉的纖纖玉手上。接著出現的,是一張有如芙蓉花一般秀麗的臉蛋兒。然後是弧線優美的雙肩,微微聳挺的胸脯,修長的雙腿。應人喜幾乎瞧呆了。他自從行走江湖以來,曾見過不少動人的女子,但從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象眼前這名少女如此美得脫俗而高雅。她的微笑自然而大方,她的眼光溫柔而親切。當她微微笑著第一眼望過來時,就像春天的陽光照在雪堆上,似乎帶著一股能令人融化的光和熱。應人喜情不期而然的站了起來,心頭卜卜跳動,臉孔有點發燒。這是他面對任何女孩子從未有過的舉動,也是他面對任何女孩子從未有過的感覺。
應人喜和楚不空趕到湘陰,很快就找到了那位巴二爺。可惜他們來晚了八天。他們抵達時,巴府上下,一片戚容,正忙著為這位巴二爺做頭七。據說這位巴二爺是七天前的一個晚上,因飲酒過量,中風去世的。兩人愣在門外,半晌無言。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相信武林中有座快活林,大概是不會錯的了,我也相信這位巴二爺對快活林的種種內情,一定知道得不少。」他望著門口那塊寫著忌中的白紙牌,又嘆了口氣道:「他也許知道得太多了。」
他原以為說話的人是楚不空,等他轉過了身子,他才發覺答話人竟是那位賣茶的青衣老人。但這還不是他吃驚的原因。以楚不空的酒量來說,別說一碗白酒,就算連喝十碗八碗,也算不了一回事。可是,如今楚不空趴伏在石桌上,竟像是已經喝醉了。這才是應人喜吃驚的主因。石亭中不知什麼時候又進來兩名驃悍的短衣漢子,如今這兩名短衣漢子就分立在楚不空的左右身側。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楚不空後頸窩上,匕首的另一端,和_圖_書則握在其中一名漢子手中。只要這漢子稍稍使點勁,那把匕首隨時都可以在楚不空後腦窩上戳開一個血窟窿。
應人喜沒有躲。他當然知道這位關洛道上的名殺手,最厲害的就是這雙拳頭。幸好他已不是第一次接觸這一類的狠角色,已知道這一類的狠角色除了氣勢懾人之外,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可怕。所以,他化解的方法,非常簡單而平凡。他以快得令人眼花的速度,左掌迎著來拳一搭一壓,右掌則以同樣的速度,疾砍對方面門。「四兩鎮千斤」、「輕舟下巫峽」!舉鼎客包屠仗著一身得天獨厚的粗皮糙肉,以及一套大力金剛掌,縱橫關洛數十年,無人敢攫其鋒,無形中已養成一股目無一切的驕氣。他既然敢將神偷楚不空吃得死定,自然更不會把應人喜這樣一個毛頭小伙子放在心上。應人喜居然敢還手,他並不感到意外,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應人喜出手的速度。
應人喜醒過來時,就躺在石窟後洞一片柔軟溫暖的獸皮上。他的腦袋有點昏沉,不過他仍然記得在六角小亭中跟那位英楓姑娘喝酒說笑的情形。那是一個可愛的黃昏,他們共渡了一段美好愉快的時光。他盡情的享受:享受美酒,享受佳餚,享受英楓姑娘風趣而機智的應付,溫柔的眼光,動人的微笑。他真希望時光能停滯不前,能永遠這樣享受下去。其結果便是在他記憶中留下了一大段空白。他不知道這場聚會結束於何時?以及他是如何被送入這座石窟的?他也不知道他已睡了多久?以及那位英楓姑娘如今在哪裡?他現在只明白一件事。這裡便是快活林!應人喜繼續躺著不動,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讓思路慢慢清晰。已經過去了的事,可以暫時不去想它。不管過去的這一段如何值得回味,現在眷戀這些都不是時候。當時他為了多瞭解一下那位英楓姑娘,為了怕破壞氣氛,他對有關魯大器的一切,一字均未提及。如今,這個問題又開始浮上他的腦海。他決定底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設法打聽出他那位寶貝表弟的確切音訊。
黑衣漢子輕輕碰了應人喜一下笑道:「再聽下去,還是這一套,我們走吧!」應人喜點點頭,繼續向前走去。他沒有再追問這三人的身份。他對這位黑衣漢子張老五已漸生好感。這位張老五不僅談吐風趣,而且善解人意,態度也頗誠懇。他知道對方如果對某一問題避而不答,必定有其難言之隱,他不想讓對方為難。走上橫坡,向右轉,黑衣漢子將應人喜領進那座空著的六角小石亭。應人喜笑道:「我們是不是也要弄點酒菜來,找個美人兒陪伴,在這裡一邊吃喝一邊欣賞風景?」黑衣漢子笑答道:「要酒菜容易,要找美人兒也不難,只是我張老五可無福消受。」應人喜道:「為什麼?」黑衣漢子道:「我在這裡,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將少俠帶到這裡,我的任務已了,底下當另有別人來接班侍候您。」應人喜道:「誰?」黑衣漢子笑道:「我不是說過麼?一個有資格回答你任何問題的人。」應人喜道:「這個人如今在哪裡?」黑衣漢子側耳傾聽了一下,欣然道:「來了。」
應人喜又驚又怒,同時也有點迷茫道:「這是怎麼回事?」青衣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弟可曾聽說過神鷹凌雲這個人?」應人喜道:「大漠七鷹之首?」青衣老人微笑道:「神鷹凌雲,便是老夫。」應人喜指著那兩名短衣漢子道:「這兩位如何稱呼?」神鷹凌雲道:「毒鷹吳解,屍鷹弓絕。」他跟著又指向那賣酒的黑臉漢子道:「那是我們的老二,鬼鷹萬家愁。」應人喜道:「我們這位楚朋友什麼事得罪了你們大漠七鷹?」神鷹凌雲道:「屁事也沒有。」應人喜道:「既然彼此之間毫無恩怨可言,你們為什麼要擺出這副架勢來?」「我們是萬不得已。」「什麼叫萬不得已?」「我們七鷹弟兄有點事情想請你老弟幫個忙,但擔心你老弟也許不肯答應。」「於是你們便以這位楚朋友的生命對我加以要脅?」「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但我們不希望老弟把事情說得這麼難聽。」
他以指頭在胸前指指身後角落上,那名長相猥瑣、邋遢得像個叫花子的黃山一奇古二呆,低聲道:「那人妳也認識?」「認識。」「這人過去的脾氣,你清楚不清楚?」「清楚。」「你知道這位仁兄一生中最痛恨的事物是什麼?」「聲色犬馬。」應人喜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他來幹什麼?」英楓也笑了:「跟別人一樣,享受!」應人喜笑道:「對於這樣的一個人,妳是否也有一套合理的解釋?為他的言行不一致作辯護?」「我只是就事論事,從不為任何人強詞辯護。像這位黃山一奇古大俠,只能算是較為特出的例子;其實,像黃山大俠這樣的人,到處都是。有人痛恨或排斥某些事物,除為了贏取聲名及別人的尊敬外,大部分的原因,是緣於自己無法取得這些事物,或者縱然取得這些事物,也沒能力享受。如果有一天環境起了變化,他自己也有了這種機會,虛名對他自然就不怎麼重要了。」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這就是江湖上人人尊敬的一些長者、大俠、奇人!」英楓笑道:「怪不得大家都喊你多事的小喜子,果然有點道理。」
神鷹凌雲笑道:「這你就猜錯了。」應人喜道:「什麼猜錯了?」神鷹凌雲道:「我們雖然認識那老兒,那老兒卻沒有見過我們弟兄。同時我們的迷|葯是下在茴香豆裡,那老兒根本無法覺察。」應人喜不禁又皺了皺眉頭道:「那就更奇怪了,如果這完全是兩回事,那老兒如此戲弄我,又是為什麼?」神鷹凌雲道:「我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應人喜道:「哦?」神鷹凌雲道:「他的意思,是想點醒你,叫你別去岳陽。」應人喜一怔道:「你又怎麼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岳陽?」神鷹凌雲道:「我們知道的事情還多得很。」應人喜道:「你們還知道些什麼事?」神鷹凌雲笑道:「我們還知道有人出了五萬兩銀子向巴二收買你的活口,因為巴二的思慮不周,結果失敗了。」應人喜道:「然後就由你們接下了這宗交易?」神鷹凌雲搖頭道:「你又錯了。」應人喜道:「應該怎麼說?」
應人喜心房通的往上一衝,驚喜得差點從馬背上跳了起來。這真是太意外了!他原以為這個問題根本就得不到回答,沒想到如今對方不僅很自然的回答了他的問題,而且帶給他夢想獲得而又不敢寄予希望的佳訊,你說這叫他如何能夠相信?如果早知如此,湘陰香雲閣那杯藥酒,他一定不服解藥就一口喝下。黑衣漢子微笑道:「少俠還有沒有什麼要問的?」應人喜長長吐了口氣,道:「沒有了!」他真的沒有問題要問了麼?只不過有了魯大器的音訊之後,其他所有的問題,都變得無關緊要,他已懶得再問而已。
右桌上有酒有餚,三人似乎正在談論著一件什麼事。他們看到應人喜和黑衣漢子走近橫坡,完全視若無睹,縱談如故。黑衣漢子放緩腳步,輕聲道:「應少俠對這三人是否感到有點好奇?」應人喜道:「這三人是誰?」黑衣漢子微笑道:「我們背轉身子,佯作瀏覽風景,且聽聽他們談些什麼?」應人喜道:「這樣不太禮貌吧?」黑衣漢子笑道:「沒有關係,他們不會在乎的。」於是,他們停下來,轉過身子,由黑衣漢子指指點點,像在解說什麼,其實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只聽華服青年以充滿情感的聲調道:「你瞧瞧這四周的景色,你瞧瞧這一桌果點餚饌,老哥,你說吧,人生如此,夫復何求?」青衣中年人大笑道:「算了,老弟,什麼風景,什麼酒餚,單是一位梅妃姑娘,就足夠留下你這位貴賓了。」只聽華服青年長長嘆了口氣道:「乾坤一轉丸,日月雙飛箭,浮生夢一場,世事雲千變。江湖凶險,人心詭詐,小弟算是看透了。」青衣人再度大笑道:「你老弟處處看得透,樣樣看得透,只是一個……」
楚不空又轉向纖娘道:「這位大人以前來過?」纖娘搖頭,同時偷偷瞟了青袍人一眼,心中似乎多多少少還有點顧忌。應人喜笑道:「楚兄的演技也不錯。」楚不空兩眼瞪得像銅鈴:「你說什麼?你說我在演戲?」應人喜笑道:「這位大人難道不是你的朋友?」楚不空差點跳了起來:「嗨,老弟,你是不是吃錯了藥?我楚不空會有這種混帳朋友?你把我楚不空當成什麼人?」應人喜笑道:「我難道冤枉了你?」他突然伸手插入青袍人髮際,使勁往下一拉。一張人皮面具,應手揭落。纖娘失聲驚呼道:「巴二爺?」人皮面具後面掩藏著的,是一張精明幹練的方形臉孔。從楚不空又驚又喜的表情上,可以證明纖娘顯然沒有認錯人;這位戴了人皮面具冒充官差拏人的大人,無疑正是家中正在為他在辦喪事的巴二爺。
一大碗廉價白酒,一大把熱呼呼的茴香豆,楚不空頓時為之容光煥發。應人喜則只向那個小姑娘要了一碗茶,一小碟雲片糕。那老叫花也在喝茶,就坐在應人喜對面。這時他抬頭朝應人喜端詳了幾眼,忽然起身彎腰道:「這位相公好心,請行個方便。」應人喜好氣又好笑,覺得這老叫花衝著過路茶客乞討,實在沒有道理。賣茶的祖孫,也是小本營生,他這樣等在這裡見人伸手,豈不是誠心要趕光人家祖孫的客人?不過他看對方偌大一把年紀,心有不忍,便從懷裡掏出一把青錢,放在石桌上,向前推了推,道:「一點意思,請老丈喝茶。」那把青錢有二十多文,茶資只消兩文便夠了,老叫花碰上應人喜這種施主,可說是交足了好運。可是,誰也沒有想到,老叫化只朝那堆青錢望了一眼,便又躬身道:「這些零錢相公留著自己用吧,老漢討的是銀子或銀票。」應人喜當場一呆,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馬上就找到了這樣一家小酒館。酒店裡只有一個客人。賣酒的那個小老頭兒,不知是因為生意清淡還是太勞累的關係,人已伏在一張小桌子上,沉沉睡去。喝酒的這位客人,是個長相極甚粗獷的漢子,大約三十四五歲,看光景顯得甚是潦倒落魄。應人喜的一身衣服,已經是夠髒夠舊的了,這漢子的一身衣服,竟比他更髒更舊。店堂裡只點了一盞昏黃如豆的菜籽油燈,燈光照在這人憔悴的面孔上,不難看出他已在這裡坐了很久,惺忪的眼光中,已露出幾分醉意。這漢子看到應人喜走進店堂,雙目中頓時閃起一股愉悅的光彩,欣然招呼道:「老弟是不是想喝兩杯?坐,坐,這裡的酒菜還不錯。」應人喜盛情難卻,笑著點點頭,就在這漢子堆碼拉開一條板凳坐下。
當應人喜和英楓雙雙穿過一片竹林,走進一座像宮殿般的大廳時,大廳中的人聲笑語忽然靜止。應人喜吃了一驚,大廳中很多人也吃了一驚。這座大廳建築宏偉,廣闊得有如校場。四壁佈置,極其雅致。沿壁每隔三五步,便有一座紅木雕花高檯,上面放著各種以青銅澆鑄的塑像:英雄、美人、飛禽、走獸,無不具備。四壁懸掛的,除了字畫條幅外,尚有各式樂器和兵器,件件均屬價值不貲的古董或精品。大廳中央及四角,疏落有致的安放著一些桌椅、短屏、盆栽。縱目望去,此刻大廳中聚集的老少男女,大約有四十多人。大夥兒三三兩兩,有的喝酒,有的喝茶,有的下棋,有的看棋,有人把玩著樂器,也有人擁著漂亮的妞兒,僻處一角,喁喁談心。由於大廳佔地太廣,雖然容納了這麼多人,看上去仍有一種寥落冷清之感。此刻大廳中這些男人,不論老少,當然都是武林中的名人。這些人裡面,應人喜至少認識一半。那些他認識的人,他們當然也都認識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
「他受到了什麼拘束?什麼壓力?」「老丈人的地位和財富,妻子的艷名和才華。」「這些都是別人討老婆時夢寐以求的條件,他人在福中不知福,反而認為是一種拘束和壓力?」「是的,因為他本人出身寒微,自覺與對方匹配不上,這使得他在妻子和丈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使他有依人為生之感,使他失去了丈夫氣概。」「那他當初又何必答應這門親事?」「水往低處流,人向高處爬,這原是人之常情;沒有人能在一件事開始之前,就能看清這件事情的結局。」「等爬到高處,才發覺高處不勝寒。」「這正是人世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悲劇發生的原因。」應人喜苦笑搖頭,但心底卻對這位英楓姑娘無形中又增加了幾分敬意和愛意。女孩子的容貌和智慧,多半都成反比例發展,這妞兒顯然是個例外。
有一點令他感到安慰的是,黑衣漢子張老五肯定的回答他,說他一定可以在這裡見到無門少爺魯大器。張老五口中的無門少爺魯大器,當然是活的魯大器,而不是死的魯大器。張老五的話,應該值得信賴。因為對方沒有飾詞哄騙他的理由,如過對方沒確充分把握,他儘可避而不答,或是像他碰上其他問題一樣,以身份卑微,不夠資格回答,而一語輕輕推開。要想打聽魯大器的消息,最好當然是先找到那位英楓姑娘。那位英楓姑娘呢?應人喜覺得現在該是他採取行動的時候了。正當應人喜心念轉動,準備起身之際,他忽然聽到前洞彷彿傳來一種潑水的聲音。接著,沒有多久,他便看到一個苗條而健實的身形,從圓門中掀幔走了進來。來的正是英楓姑娘!
轉過一片懸岸,下面山谷中,忽然遙遙傳來一陣叱喝之聲。應人喜微微一楞,以為發生了打鬥事件。忽聽英楓笑著道:「柳氏雙雄你見過沒有?」應人喜道:「只是久聞其名,兩兄弟本人還沒有見過。」英楓笑道:「你稍微往這邊站站就看到了,此刻下面谷中在那裡指點本山弟子武功的,便是雙雄中的老大,無影神拳柳無畏。」應人喜依言側移一步,探身向下望去,但見下面十數丈的深谷中,十多名勁裝少年正在認真的同時操演一套拳招。一名藍衣中年人站在一旁以監督指點,大概便是那位無影神拳柳無畏。看了一會兒後,英楓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是一套什麼拳法?」應人喜道:「這套拳法招式詭異,變化多端,很像當年五台山黑雲老祖流傳下來的閃電追風三十六式。」英楓點點頭,眼中露出欽佩之色。隔了片刻,她又問道:「你看這套拳法的威力怎麼樣?」應人喜道:「就拳法本身而論,這套『閃電追風三十六式』如果發揮到了極致,確實氣勢凌人,威不可當,只是眼下這些練拳的小老弟們,卻似乎尚未能把握住這套拳法的精奧之處。」英楓點頭道:「我的看法也是如此。」
應人喜目送楚不空的背影遠去,緩緩轉向神鷹凌雲道:「謝謝你們言而有信,真的放走了我的朋友,現在我們也該上路了吧!」神鷹凌雲點頭,從茶桶底下取出一隻錢袋,交給小女孩道:「茶錢和銀子都在這裡面,等會兒交給你爺爺,就說我們走了,東西一樣不少。今天你看到的這些事,記住,別對人提起,說出來會送命的懂嗎?」小女孩乖巧的點頭,顯得很懂事。應人喜詫異道:「這小女孩不是你們帶來的?」神鷹凌雲笑道:「你想我們兄弟成天四處奔走,會不會把這樣一個小女娃帶在身邊?」「這座茶亭是你們租來的?」「一天五兩銀子,包括僱用這女娃兒在內。」「你們已租用了幾天?」「兩天。」「你們故意放副酒擔子,是因為你們已經打聽清楚探囊取物楚不空有貪杯的毛病?」神鷹凌雲微笑道:「雇個小女孩,則是為了逼真起見,你老弟是出了名的精明,要你這位小喜子上當,不是件容易事。」應人喜只有苦笑。一個已經走進了別人圈套的人,卻被對方稱讚精明,這種滋味可不怎麼好受。
樹林與山麓交接處,是一條兩壁陡立的谷道。谷道中雜草叢生,很難看出有人馬踐踏過的痕跡,可見這並不是這片山區唯一的一條出入通路。谷道轉折起伏,約百餘處,末端是個石洞。催騎入洞,遙遙可見一片碗口大的光亮,可以推測知這座山洞最長當不超過半里。走出山洞,是片平坦的空地,來到這片空地上,應人喜呆了!原來空地四周,全是高聳的石壁,而石壁上,則到處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洞孔。他們走出來的這個石洞,只是無數石洞中的一個。最令人迷惑的,是那些山洞全無斧鑿痕跡,位置有高有低,有的洞口向上斜,有的洞口向下傾,有的洞中黝黑如漆,有的洞中則透出少許光亮。應人喜道:「這地方怎麼這樣怪?」黑衣漢子道:「何怪之有?」應人喜道:「那些石洞是不是每個都通向一個不同的地方?」黑衣漢子道:「是的,每一個洞都通一個不同的地方。不過,只要熟悉通行之法,那些不同的地方,它們也有互通之路。」
這位楚大仁兄看上去至少已有五分醉意,遇上一個已經有了五分醉意的人跟你討論一件帶爭辯性的問題,你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唯唯否否,全聽對方的。一是準備幹一架。應人喜沒有幹架的興趣,就算他手癢難熬,他也不會找一個有了五分酒意的醉鬼。「把你的煩惱說出來。」楚不空又喝了一大口酒,神色莊嚴:「無論你是受了人家的委屈,或是想做生意短缺本錢,都沒有關係,你說出來,一切都包在我楚某人身上。」應人喜本來只估計對方有五分酒意,如今他忽然發覺,最正確的估計,應該是七分。對一個有七分酒意的人,你就連選擇的機會也沒有了。但他還是說了,否則,對方必定會窮追不捨。「我沒有任何煩惱,一點煩惱都沒有。」他盡量以委婉的語氣告訴對方:「沒有人讓我受委屈,也不短缺做生意的本錢。我只是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順便喝點酒。」
英楓忽然站了起來,道:「我忽然發覺張老五好像忘記交代一件事。」應人喜道:「他忘記交代什麼事?」英楓繞著石桌走到他身旁,以行動回答了他這個問題。她玉指輕舒,連拍數下,為應人喜解開雙肩穴道。應人喜大感意外,同時也感到有點迷惑。他望著英楓道:「江湖上都說我是頭凶猛的豹子,你有沒有想想這樣做該多危險?」「當然知道。」「你認為你有能力對付得了我?」「對付不了。」「那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英楓徐徐返座,微笑道:「如果你真有勇氣面對毒蛇,我為什麼就沒有勇氣面對一頭豹子?」應人喜道:「我剛才說我要喝幾杯酒?」英楓道:「三杯。」應人喜道:「現在我要喝六杯。」英楓道:「我陪!」應人喜道:「我本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要問,現在我不問也知和_圖_書道了。」英楓道:「這證明你這位小喜子還不夠聰明。」應人喜道:「如何才算聰明?」英楓微笑道:「當你走進這片山區時,你就應該知道了。」
金風送爽,桂子飄香。黃昏。日落。應人喜拖著疲憊的身軀,於暮靄蒼茫中,住進風沙鎮的一家小客棧中。他向店家要了一間客房,一壺茶,一桶水。茶水送來後,小二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麼,他搖搖頭,口也懶得開,只是示意小二趕快離去。小二前腳一走,他就關上了房門。他太累了。他現在什麼都不想。不想吃,不想喝。也不像往常那樣,為了打發時間,而去計算這三個月來一共跑穿了多少雙草鞋?宿過幾次荒廟?偷過人家幾回雞?被毒蛇咬過幾次?他當然更不想去想那個煩人的快活林,以及那個該死的魯大器。他現在只想痛痛快快的洗個熱水澡,痛痛快快的睡上一覺。希望當他一睡醒來時,那個煩人的快活林已自武林中消失,那個該死的魯大器,就像往日一樣,淺笑著站在他的床前。
所以他只直截了當的跟對方找結論:「因此,算來算去,只有這位楚朋友嫌疑最大?」「不錯!」「包前輩如此認定,除了『想當然』,另外可有其他的『證據』?」「江湖上不講究這一套。」應人喜緩緩點頭道:「你這樣說,也算有你的道理。」包屠對應人喜最後下的這個結論,顯得非常滿意:「包某人一向是非分明……」應人喜輕輕一咳,攔住他的話頭道:「根據包前輩的見解,另外有件事,不才很想藉此機會澄清一下。」「什麼事?」「十多天前,湘鄉地方,出了一件姦殺案,兇手迄未緝獲,不才知道包前輩對這件案子是否能提供一點線索?」包屠兩眼暴瞪得如鈴,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你說什麼?」應人喜道:「說得更明白一點,我懷疑這件姦殺案說不定就是包前輩的傑作。」包屠怒吼道:「好個混帳小子,你再敢再胡扯一句,老子就斃了你。」
包屠道:「什麼叫為了雙方面好?」應人喜道:「你們雙方一個說『有』,一個說『無』,如此糾纏下去,愈鬧愈僵,就成了意氣用事。即使血刃相見,也解決不了問題。」他笑了笑,又道:「我是第三者,比較客觀,也比較冷靜。聽完你們雙方的說詞,也許可以幫你們猜出寶物可能的下落。設若如此,包前輩可以領到賞金,楚朋友可以還我清白,不才則等於做了一件好事,豈不三全其美。」包屠身後的三名黑衣人微微點頭,似乎都覺得應人喜說得很有道理。包屠道:「是誰盜走了這批寶物,其實明顯得很,賴是沒有用的。」應人喜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下去。「譚府為長沙首富,宅第深廣,防衛森嚴,十三名護院武師,均為衡山派第八代傑出高手,這件案子能做得如此乾淨利落,不著痕跡,放眼當今江湖,無疑只有三個人具有這等身手。」
楚不空忽然沉下面孔,一拍桌子道:「那就表示你瞧我不起,表示你以為我楚某人在借酒說大話?表示你懷疑我楚某人是否付得起今晚這頓酒帳都成問題。」應人喜心頭突然湧起一股憐憫的感覺。他發覺剛才這番話說得很不得體。他想到一個人酒喝多了,有時候就跟做夢差不多,不名一文的窮光蛋,會在夢中變成一位大富豪;一個到處受人欺凌的可憐蟲,會在夢中變成一位大英雄;這時候他們會將所有的人當成自己的影子,會慷慨的賜予對方自己平時所希望而得不到的救濟和保護。酒退了,夢醒了,曉風殘月,故我依然,那是另一回事。短暫的陶醉,未嘗不是一種補償,也未嘗不是人在失意時,仗以產生希望和勇氣的一點點憑藉。萍水相逢,旋聚旋散,偶爾遇上這種人,稍稍遷就一點,又有何妨?應人喜想著,不覺端起酒碗,笑著道:「好,好,楚大哥別生氣,恭敬不如從命,一切聽你楚大哥的吩咐就是了。」
他指著應人喜的鼻子,瞪眼狠狠的道:「不錯,我承認他是我的朋友,一個混帳透頂的朋友,可是,你呢?」應人喜笑道:「我怎樣?」看到應人喜居然還笑得出來,楚不空更火了:「既然你早就知道這個混球是詐死,你為什麼一直要瞞著我?你這又算什麼朋友?」應人喜笑道:「我要怎樣告訴你?如果這位巴二爺不露臉,你會相信這種事麼?如果你知道了下迷|葯的人是誰,你會沉得住氣裝醉?」他又笑了笑,道:「由祭靈開始,到裝醉為止,這其間如果露出了破綻,你以為我們這位精明的巴二爺,他會乖乖的上鉤?」楚不空無詞以對,像隻洩了氣的球,慢慢的又坐了下去。他一坐下,火氣又往上冒。他這次冒火的對象,不是應人喜,是巴二。他轉向巴二,嘿嘿冷笑道:「巴二,連這種事你也幹得出來,你可越來越像個人物了。」
毒鷹吳解和屍鷹弓絕雙雙大吼一聲,衝上前去,拳腳|交加,頓將被綁的三個漢子打得頭臉開花,鮮血四濺,慘死當場。這邊黑衣漢子和佩刀大漢見了,同時放聲哈哈大笑。神鷹凌雲等四人,一心一意想營救被擄的三名兄弟,不惜以拿獲應人喜的自由作為交換條件,沒想到最後所得到的,竟是三名兄弟的三張面皮。應人喜道:「那三個被活活打死的漢子,是何許人?」黑衣漢子道:「樊城三蜂。」應人喜道:「他們為何不向神鷹凌雲申訴他們也是被害者?」黑衣漢子笑道:「他們淫人|妻女時,聽過誰的申訴?我們點上這幾個傢伙的啞穴,就是要他們在死前也嘗嘗有口難言的滋味。」應人喜沒有再問什麼,心底下卻止不住暗暗納罕。這兩名漢子所屬的組織,雖然行事鬼祟神秘,手段也稱得上狠辣,但從他們處置樊城三蜂的出發點看來,卻又好像還有幾分正義感。它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中秋的早晨,陽光燦爛,空氣清新。山風拂面,微帶涼意。他們並肩走在山腰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坡道上。坡道上堆滿了不知名的落葉,落葉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山後遠處,是一片一望無際,新割的稻田就像一張線條不太規則的大棋盤;天空不時有排列整齊的雁陣掠過,鳴聲零落,清脆悅耳。應人喜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氣惱?是喜悅還是憂慮?事情進展得好像太容易了。當他們分別穿好衣服,他重新提起魯大器的名字時,英楓的回答令他大感意外。「你是要魯公子來見你?還是你去見他?」當他作了決定之後,他們便從右首的一條岔道上走了出來。這條岔道,沿途分叉又分叉,也不曉得拐了多少彎兒,才拾級而上,走出地面。如果要他單獨重走一次,相信他一定無法再找到原先的那座石窟。黑衣漢子張老五形容得一點不錯,山腹下面,的確像座蟻穴。
官道迤邐如帶,雙騎疾馳,塵沙飛揚。大漠四鷹,早已被甩得不見蹤影了。應人喜縱目四掃,表面上是欣賞沿途景色,其實是默記所行路線。他心底暗暗奇怪。這兩名漢子現在要帶他去的地方,不難想像必屬該組織的機密重地,為什麼兩人不依一般綁架慣例,將被擄者蒙上雙睛?這一疑問他不久便獲得了答案。一個令人驚奇的答案。兩騎順官道只奔馳了七八里,便相繼放緩速度。接著,沒多久,前面又出現了一條同樣向右拐的岔路。岔路盡頭,同樣是條小河流。河面上同樣有座小木橋。河對面也同樣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林後也同樣是一片起伏的山巒。很明顯的,河流、樹林、山巒,都是剛才那一部分的延續。這一帶仍屬於蛇林的範圍。所不同的,是這條岔路更荒蕪,木橋更陳舊,樹林也更濃密得令人有種陰森森的感覺。應人喜不得不表示驚奇,事實上他也的確有點感到糊塗。
他不敢去接觸楚不空提到的這個問題,因為這正是他憂心如焚的原因。從小到大,無論什麼事,魯大器都沒有瞞過他。就算他在外面幹下了不敢讓他舅父母知道的事,他也會第一個知道。如果魯大器有事不讓他知道,只有一種情形。魯大器根本沒有通知他的機會!楚不空了解他的心情,也就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談下去。兩人對喝了幾口悶酒,楚不空蹙額苦思,過了一會兒,忽然精神一振道:「有了,我們可以去找一個人。」「找誰?」「巴二!」「巴二又是誰?」楚不空笑道:「一個人間事全懂,天上事懂一半的傢伙。」「這位巴二住什麼地方?」「湘陰。」「你認為從這位巴二口中,可以打聽到快活林的秘密?」楚不空愉快的笑著道:「如果連巴二也對這座快活林一無所知,那就連我也要對武林中是否有座快活林表示懷疑了。」
老叫花搖搖頭,長嘆了一聲道:「孺子不可教也。」說著,拾起石凳上的草蓆包,轉身便擬出亭而去。應人喜朗聲道:「老丈留步!」單掌一按石桌,人如雲飄起,去勢勁疾,一掠三丈。他身形落下,正好擋住老叫花的去路。老叫花哈哈一笑,突然併起右手食中二指,以一式雙龍搶珠,疾指應人喜雙目。應人喜身軀微閃,以大擒拿手法,反撩老叫花右腕。老叫花五指一彈,化指為掌,以掌刀照準應人喜上撩手臂切落!應人喜手臂順勢下沉,以八卦遊走身法,繞至老叫花左側,仍以大擒拿手法,貼身發招,左手絞腕右手探肩,一招三式,分攻三處要穴。老叫花似乎已覺察到應人喜這套擒拿術變化玄奧詭秘,化解不易,猛地身軀一旋,衣揚風生,勁氣四溢,竟以一般無形內力將應人喜雙掌盪開。應人喜見老叫花功力如此深厚,不禁暗暗稱奇。
楚不空忍不住又露出恨意道:「巴二這傢伙,細想起來實在可惡!」應人喜笑道:「應該說可憐。」楚不空道:「你認為巴二昨晚如果拒絕吐露真相,真有被殺滅口的可能?」「巴二是個聰明人,如果沒有這種可能,他絕不會改變主意。」「如今他已把他知道的告訴了我們,人也依你的吩咐暫時躲了起來,這樣是不是就沒有危險了?」「這種事沒有人敢寫包票。」應人喜道:「如以常理推斷,對方應該明白,秘密既已傳開,縱然殺了巴二,亦與大局無補。」楚不空道:「這樣說來,你認為巴二說的都是真話了?」應人喜道:「說假話對他也沒有好處。」楚不空道:「你相信長沙譚家那件案子真是你的無門少爺魯大器幹的?」「極有可能。」「無門少爺幹這種事,為什麼要瞞著你?」「當然是受了脅迫。」「脅迫無門少爺的人,也就是想收買你活口的人。」「這一點需要我們自己設法澄清。」「所以你認為我們應該立即趕去岳陽?」「這是唯一的一條線索。」「你以為對方真會在岳陽樓附近,等著巴二交人?」「希望不大。」「但你有辦法把對方從暗處挖出來。」「誰也沒有這份把握。」「那麼我們趕往岳陽有什麼好處?」「有好處固然要去,沒有好處也得去;如今問題不在於好處不好處,而是為了我們已經走進這個是非圈子,已不容許我們規避。」楚不空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應人喜道:「願望怎樣?」楚不空道:「但願如你所說,這是一種『邀請』,然後再如我所說,請你去當『新姑爺』。」應人喜笑道:「如果真有這種好事,我一定請你喝個痛快。」「喝什麼個痛快?」「最好的酒,不下迷|葯。」
別人想進入快活林,是為了好奇,是為了刺|激,是為了快活林裡醇酒美人,無邊春色,旖旎風光。他不是。他找快活林,只是為了找回一個失蹤的人。無門少爺魯大器。他的表弟。他已發過好幾次重誓,他找到這位表弟之後,第一件事做的事,便是狠狠的給這小子三拳加三腳。打死了人,他願償命。不揍這小子他不姓應!可是,三個月過去了,他幾次幾乎送掉老命,人也勞累得成了一付皮包骨,結果依然徒勞無功。他的信心動搖了,他覺得他當初的猜測也許是一種錯誤。魯大器雖然是個世家公子,但也只是個花花大少,在江湖上,論知名度,無門少爺遠不及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如果快活林是以一個人的武功或知名度作為延攬的標準,為什麼對方不來找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而要找上「無門少爺」。所以,今晚入鎮之前,他就決定放棄這種盲目的跋涉,一切到此為止。他不僅懷疑魯大器是否真的進了快活林,甚至懷疑武林中是否真有這樣一座快活林!這一決定,使他心裡上像是卸落一付重擔,他很快的就進入了夢鄉。
兩名差役走了,青袍官人也轉身打算離去。不意青袍人剛一轉身,門簾一掀,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青袍人勃然大怒道:「你們……」一人笑著道:「我們是來向大人報告,大人下的迷|葯,份量實在太少,兩個飛賊都沒喝夠,還想再喝幾杯。」青袍人當場呆住了!就是打死了他,他也無法相信。明明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兩名「飛賊」,如今居然又神清氣爽的站在他面前,衝著他說話的,正是兩名「飛賊」之一的楚不空。楚不空衝著青袍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又笑道:「既帶衙役,又帶迷|葯,老鄉親,你究竟是位『大人』?還是個『小人』?」青袍人身形一動,突然一聲不響,併指疾點楚不空雙眼。楚不空閃身避開,大笑道:「喝酒奉陪,動手敬謝不敏。」應人喜移步補位,右手一牽一帶,便將青袍人身軀扳轉,同時以左手五指將青袍人後頸一把牢牢卡住。
青袍人冷笑道:「他們剛幹了一大票,當然應該高興。」纖娘道:「這兩人真是兩名積案如山的飛賊?」青袍人道:「如果不是普通衙役拏他們不住,本大人又何必使用這種非常手段。」金珠瑟縮地道:「他們都醉倒了,該不會胡亂傷人了吧?」青袍人道:「妳們以為他們是真的喝多了,才醉成這樣子?」金珠一怔道:「難道不是?」青袍人指著楚不空道:「這傢伙據說以前來過這裡,他過去來的時候,有沒有醉得這樣快?」金珠回憶了一下,點頭道:「是的,奴家記起來了,這位楚爺以前來的時候,的確沒有醉成這樣子過。」青袍人抹抹鬍子道:「所以你們儘管放心,本大人交給你們的迷|葯,也交給了小八子一份,兩個時辰之內,他們是絕對不會醒過來的。」金珠道:「大廚房裡管酒的小八子?」青袍人點點頭,但好像已懶得再回答這些問題。
他本來懷疑這片廣大的森林也許就是傳說中的快活林,如今不免有點感到失望。因為他無法想像一個人若是處身在一座到處是蛇的森林中,如何還能快活得起來。鬼鷹萬家愁忽然興奮的低叫道:「老大,快瞧,有人出來了。」大家抬頭循聲望去,對面林外,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出現兩騎五人。兩匹坐騎牽在一名黑衣大漢手上;另一大漢腰懸大砍刀,正將三名青衣勁裝漢子,分別綁在三棵大樹上。三名勁裝漢子像此刻的應人喜一樣,穴道顯然已受制,任那佩刀大漢擺佈,毫無抗拒能力。神鷹凌雲目閃寒光,臉上神情極為複雜,也分不出是驚是喜還是憤怒。他顯然已認出那被綁的三名漢子,正是他們大漠七鷹中的老三惡鷹戰萬里,老五狂鷹蕭四海,老七血鷹赤流。
也許是樹木參差而又特別濃密的關係,他沒有發現任何走獸,也沒有發現一條毒蛇。林中有無走獸或毒蛇,他並不關心。他只是懷疑,像這樣一座自然形成,近乎原始的密林,將如何覓路進入?又如何於其中居住?兩騎繼續縱轡緩行,距目的地似乎還有一段路程。應人喜道:「我能不能另外請教張兄一個問題?」黑衣漢子道:「請教不敢當!只要是我張老五知道的事情,一定據實奉告。」應人喜道:「張兄在江湖上行走,可曾聽說過無門少爺魯大器這個人?」黑衣漢子道:「聽說過。」應人喜道:「張兄既然知道無門少爺這個人,諒必也知道這位大少爺跟我應人喜的關係了?」黑衣漢子道:「知道。」應人喜順勢試探道:「應某人這次應『邀』到『訪』,張兄以為應某人有沒有機會能見到我那位寶貝表弟?」黑衣漢子道:「應該沒有問題。」
他正想進一步再攻以較為霸道的少林羅漢虎拳,試試這老叫花究竟有多少份量時,老叫花突然雙掌一推,硬將應人喜身形逼退,同時大笑著道:「江湖上傳言不假,你小子果然有兩手。」應人喜發出一招衝心拳,也笑道:「只要你老兒再接我三拳,我會將身上的銀子和銀票掃數孝敬。」老叫花大笑後退:「我要飯的命中無財,謝了。」人隨聲起,倒射如矢,一晃眼掠出七八丈,落向官道。楚不空大叫道:「這老傢伙邪門得緊,千萬不能放他跑了!」應人喜收勢凝立,搖搖頭道:「追不上了。這老兒身手不俗,輕功尤稱卓絕,不知是不是丐幫中一名長老?」身後有人笑接道:「你猜對了,他便是丐幫中的那位賊祖宗。」應人喜轉過身子道:「清風叟焦巡堂?」他這句話問出口,人也突然一下呆住了。
昨日傍晚,當他們走進巴二的靈堂時,楚不空望著供桌上的那幅巴二繪像,眼眶發紅,神色黯然,心情至為哀痛而沉重。當時的應人喜如果是個正人君子,處在那種淒戚的氣氛之下,縱然不像楚不空那樣傷感,至少也該心無雜念才對。然而,他只是個多事的小喜子,並不是位正人君子。所以,他趁著彎腰鞠躬之際,他的一雙眼光,竟然偷偷溜去一名跪陪答禮的巴府內眷身上。俗語說得好:要得俏,一身孝。那名內眷年輕而標緻,模樣本來就生得不錯,再加上一身孝服,更顯得楚楚生姿,惹人疼愛。當時應人喜這種不正常的眼光如果被楚不空發覺了,就算他明知道不是應人喜的對手,也必然會毫不猶豫的對應人喜飽以老拳。
秋風蕭瑟。暮靄漸濃。楚不空立在秋風暮靄中呆呆的望著應人喜道:「現在怎麼辦?」應人喜苦笑道:「你說怎麼辦?碰上這種不如意事,你一向都以什麼方式排遣愁緒?」「我的方式只有一種。」「灌上幾杯?」「喝個爛醉。」「這是最沒出息的一種方式。」楚不空顯得有點失望:「你不想喝兩杯,那你想幹什麼?」應人喜道:「我說你沒出息,是因為你只提到了酒,並沒提到另一樣比酒更重要的事情。」楚不空眨眨眼皮,忽然打了自己一耳光,笑道:「對,對,我錯了。走,走,我曉得這兒有個好地方。」「等一等。」「等誰?」「我們不該就這樣來了就走。」應人喜目光又投向那塊寫著忌中的白紙牌:「我們應該進去送個份子,拈一炷香,行上一禮,才是做人的道理,你說對不對?」
「我們究竟要去什麼地方?」「等會兒你就知道了。」「這正是你們和圖書沒有蒙上我眼睛的原因?」應人喜道:「因為只有這麼短短的一段路,即使蒙上我的眼睛,我也不難憑感覺辨認得出來?」黑衣漢子笑笑道:「可以這樣說,但也只能算猜對了一半。」應人喜道:「還有一半原因是什麼?」黑衣漢子道:「我們根本沒有要對你少俠保密的意思。」應人喜道:「你的意思也就是說:就是讓我知道了你們的秘密,你們也不擔心我還有散佈出去的機會?」黑衣漢子道:「這個問題的份量太重了,以我張老五的身份,還不夠資格回答如此嚴重的問題。」應人喜道:「誰夠資格回答?」黑衣漢子道:「天黑以前,你一定可以見到這個人。」兩騎過橋左轉,沿林而行。應人喜一路朝林中望去,忽然發覺這實在是一片深廣、神秘、也很奇異的森林。林中樹木,他幾乎有一半以上沒有見過。其餘如檜、杉、槐、榆、桑、榕、銀杏、梧桐、松柏等一些常見,但極少雜生在一起的樹種,居然像五族同居般混布其間,枝椏交接,密織如網。
他輕輕一拍巴掌,外面立即走進兩名差役。青袍人道:「馬車備妥沒有?」兩名差役躬腰道:「回大人,備妥了。」青袍人沉聲道:「抬上車去,加大號鐐銬,本堂發過賞格,隨後便到。」兩名差役應了一聲是,分別從地上抄起爛醉如泥的楚不空和應人喜,向房外走去。金珠挨近纖娘,悄聲道:「我看這兩人實在不像飛賊,這位大人會不會認錯了人?」纖娘也壓低著嗓門道:「我也這樣想。可是,官府裡的人,誰敢得罪?要不然我早就跟那個應爺明說了。」金珠道:「他們自己也不好,要他們少喝點,偏偏不聽。」纖娘道:「最後一壺酒既然下了迷|葯,喝多喝少,還不是一樣?難得遇上這種好客人,偏又發生這種事,想想真叫人難過。」
「現在外面什麼時候?」「太陽剛剛升起。」「昨天我喝醉了?」「醉得像個麵捏的大娃娃。」「我是什麼時候喝醉的?」「從你向我提出保證,你是個不容易喝醉的人那時候開始。」「然後我又繼續喝了不少?」「又喝了三杯。」「妳怎麼不攔住我?」「就因為我不叫你喝,你才只喝了三杯。」英楓微笑道:「你同時聲明,這世上沒有不讓客人喝酒的主人,如果連這三杯也不讓你喝,你就要喝六杯,」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我一直以為自己的酒品很好,想不到也有混蛋的時候。」「你的酒品並不錯,量也大得驚人,人總有喝醉的時候,喝醉了還要搶著喝,是很正常的現象。」「不提這些了。」應人喜道:「我能不能向妳打聽一個人?」英楓微笑道:「當然可以。同時我還能猜得出你想打聽的這個人是誰。」應人喜道:「妳能不能讓我見到這個人?」英楓笑道:「可以,但不是現在。」應人喜道:「為什麼?」英楓笑道:「你得先為昨晚喝醉的事向我表示歉意。」
魯大器眨著眼皮,露出滿面迷惑之色道:「以你的身手,想揍一個人,那還不跟拔棵蔥一樣方便?你要揍的這個人是誰?怎麼到現在還不動手?」應人喜道:「因為這個人我剛找到,只要一離開這座大廳,我就動手。」魯大器總算弄清了應人喜要揍的這個人是誰。他像蝦子般突然跳了起來道:「你想揍的人是我?你會不會說人話,自從你來了這裡,我他奶奶的為了替你贖身,幾乎送掉了老命。如今好不容易讓你重獲自由,你他奶奶的謝字沒說一個,居然還揍人,這種混帳話你也說得出來?」應人喜道:「替我贖身?讓我恢復自由?」魯大器氣咻咻的道:「等你從這裡出去之後,你就知道了。」應人喜道:「知道什麼?」魯大器道:「知道自從你來了快活林,長沙出了一件大竊案,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日子過得好好的,幹嘛他奶奶的要……」應人喜道:「噓!」魯大器一嘿道:「我怕了誰來?橫豎譚老頭這批東西也不是什麼好來路。」應人喜長長嘆了口氣,招手道:「好,你坐下來,聽我說,大家聲音輕一點。」魯大器坐是坐下了,仍然沒好氣的道:「聽你說什麼?」應人喜道:「我現在簡單的告訴你:這裡,我是昨晚剛到,而我也一直沒失去自由。」魯大器瞪大眼睛,隔了好半晌,才迸出一句話:「那麼,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裡?」「找你。」「找我?」「找了三個多月,跑遍六個省份,跑穿四十六雙草鞋,被蛇咬了三次。」
英楓掩口吃吃道:「應少俠真會恭維人,怪不得會有那麼多女孩子為應少俠著迷。」應人喜笑道:「傳聞不可盡信。」英楓道:「這也是一句我最高興聽到的話。」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可惜無酒,否則我一定先盡三大杯。」英楓笑道:「酒已來了。」石墩再度升起。這一次托起石墩的,是一名臂肌虯突的大漢。大漢身後,跟著兩名女婢。香氣隨著溢揚。菜香和著酒香。酒是陳年的百花露。菜是油酥核桃、蒜苗燒肉、韭黃百頁、鹽漬苜蓿,外帶一碗火腿冬瓜湯。酒菜擺好,大漢和兩婢立即退去。黑衣漢子張老五曾兩次提起這位英楓姑娘可以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他為了想試試張老五的話是否可信,便趁著英楓斟酒之際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英楓道:「張老五沒告訴你?」應人喜道:「我沒有問他,據神鷹凌雲說,這一帶叫蛇林。」英楓道:「是的,前面那片森林叫蛇林,後面這一帶則叫蛇山。」
這是一座兩洞相連,像葫蘆橫放式的石窟。葫蘆中間的那一圈細腰,便是一道天然分隔前洞與後洞的門戶。走出前洞不遠,隧道便像蛇舌分叉般由一條變為兩條。沒有人知道這兩條隧道由哪一條可以走出山腹,另一條又通向什麼地方。石窟與隧道中央一段的上方,有個像天窗似的圓孔。光線從圓孔中照射下來,使石窟前洞裡即使不點燈也不顯得如何黑暗。這個圓孔高約三丈,它無疑便是這座石窟密藏山腹中的深度,它雖然可以透入光線,但絕容納不下一個人的身軀。除了蝙蝠、蚊蠅、螞蟻、蛇蠍、壁虎等一類小動物,就是鳥雀也不容易飛下來。就算能飛得下來,大概也不敢飛下來。住在這樣一座石窟裡,只要食物和飲水能源源供應,可說相當清靜而安全。
應人喜道:「那是別人瞎說而已。我什麼時候管過閒事?」英楓笑道:「如果你不愛管閒事,你發什麼牢騷?你剛談的這些人和事,哪一件跟你有關係?」應人喜正想開口,大廳門口忽然出現一名黃衣青年。這黃衣青年年約摸二十一二歲,大頭方臉,個子不高,長相看上去很滑稽,也好像有點傻里傻氣。他進門兩眼四下一掃,立刻就發現了應人喜和英楓。他臉上浮起笑容,雙目中也露出了欣喜之色,但一瞬間,笑容和喜色,又變成了惱怒。他朝兩人快步走來,手指應人喜大嚷道:「小子,你站起來,先讓本少爺揍你三拳,踢你三腳,出了火氣再說!」應人喜坐在那裡動也沒動一下,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黃衣青年的叫嚷,也好像他根本就不認得這個人。這是因為他不想鬧笑話。他深知道這個傻小子說得到就做得到。他敢跟任何人打賭,如果他真的站起了,這小子準會蠻幹一通;小子說的三拳加三腳,絕不會打絲毫折扣。這個黃衣傻小子,當然就是無門少爺魯大器。
楚不空接了包屠一拳悶哼一聲,臉色發白,身子已有點站立不穩。包屠放開楚不空,正想收回左拳迎撞應人喜的右掌時,應人喜掌緣已如刀背般卜的一聲砍中他的鼻梁骨。包屠鼻梁爆花,鮮血泛湧,大吼一聲,縱身便撲。應人喜身形微閃,右手一揮,又在這位舉鼎客頂門上砍落一掌。包屠一句髒話只罵出一半,人便咕弄一聲倒了下去。門口的三名勁裝黑衣漢子,神情微微一呆,隨即拔刀衝入店堂。應人喜一腳踢開木桌,人迎上去,身子像陀螺似的一個蓬轉,三名黑衣漢子手中的長刀,立告先後脫手。三名黑衣漢子像剪去節足的螃蟹,瞠目結舌,全給嚇呆了。應人喜沒有再難為他們,指指地上已昏了過去的包屠道:「抬他出去,快找個大夫瞧瞧,然後記住轉告他;想發財不是件壞事情,只是手段不能太惡劣。」
應人喜念轉之未已,忽聽佩刀漢子笑喊道:「老五,好開始比比腿勁了。」應人喜扭頭一瞧,神鷹等四人,竟已衝下橋頭,離兩騎已不足丈許。領頭的神鷹凌雲,雙目火赤,額暴青筋,狀如煞神,像是恨不得撲上來,將黑衣漢子和佩刀漢子連人帶馬一起撕個稀爛。如果換了平常時候,應人喜當然不會把這種陣仗放在心上。如今因為雙肩穴道被點,形同廢人一個,加上他對黑衣漢子和佩刀漢子的底細不明,大漠七鷹又是黑道上的狠毒角色,眼看情勢如此凶險緊迫,竟不期然為之暗暗心驚。只聽黑衣漢子笑答道:「咱們兩騎八條腿,他們也是八條腿,不論誰跑輸了,都該沒話說,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品種不好。」笑語聲中,兩人雙雙一抖絲韁,一夾馬腹,兩騎立即放開四蹄,潑啦啦如箭射出。只一瞬間,便將一片粗穢惡毒的咒罵之聲遠遠拋去身後。
她望著應人喜,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喜哥,你說實話,你看這種情形,是因為柳大俠的教授方法有了偏差?還是這批弟子本來的先天稟賦就不夠?」應人喜沉吟了一下道:「這一點很難遽下結論,同樣一種武功,練者成就各有高低,這裡面的原因說來非常複雜,只憑表面短暫的觀察,似乎不太容易找出根源……」英楓笑笑道:「那麼我們走吧,這些事以後有空再談好了。」兩人走了一段,應人喜忽然輕輕一啊,道:「我想起來了。」「你想起了什麼?」「想起昨晚在六角亭裡喝酒的那位青衣中年人是誰。」「你說那人是誰?」「雙雄中的老二,花雨劍客柳無忌!」「你是怎麼想起來的?」「因為兩人的相貌太相像了。」英楓掩口道:「你居然能從一對孿生兄弟的相貌上,由老大想到了老二,這份眼力真了不起。」應人喜臉孔一紅,湊上去在她耳邊道:「你如果再取笑我,今晚上就沒有人替你拭眼淚了。」
應人喜道:「神鷹凌雲說,蛇林到處是蛇,什麼樣的蛇都有,不論大蛇小蛇,全都其毒無比,條條均能致人於死命。」「你怕蛇?」「很怕。」「這一路來,你見到幾條?」「一條也沒有。」英楓笑笑道:「如果蛇林裡有過很多蛇,那恐怕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應人喜道:「如今林中無蛇,山中也無蛇。」英楓道:「縱有也很少。」她又笑了一下道:「這裡的雖不多,卻另有一種也許比毒蛇還要可怕的動物。」「哪種動物?」「女人。」應人喜大笑道:「那就不該叫『蛇林』,而該稱之為『美人林』了。」英楓凝視著道:「你對這一點不具戒心?」應人喜笑道:「若是早知道這裡有座美人林,早知道美人林有位英楓姑娘,就是冒著被毒蛇吞噬的危險,我也會自動趕來的,哪還用得著你們花這許多心思。」「這話有幾分誠意?」「十分。」「不打折扣?」「不折不扣。」
最近幾年,武林中曾連續發生好幾件大事情。像多情公子揮淚斬金狐,大漠七鷹血洗快刀堡,金陵鏢局失鏢破產,紅雲公主君山比武招親,玄機道人和樂天叟生死一局棋等等,可說都是轟動一時的大事件。只不過就算把這幾件大事情全部加起來,顯然也抵不上八個月前江湖上突然謠傳由現一座快活林所帶來的震撼。快活林。一個輕佻、通俗、平凡,稍稍帶著幾分野性和誘惑意味的地名,當它第一次被人提起時,誰也不覺得這三個字有什麼特別意義,當然更想不到它對今後武林所產生的影響。據有心人統計,自從有關快活林的消息傳開,先後不到半年,已有多情公子、春雷大俠、柳氏雙雄,以及大漠七鷹中的老三、老五、老七等四十八位武林中家喻戶曉的知名人物忽然無故失蹤。這些武林中的知名人物忽然間都到哪裡去了?答案無疑只有一個。他們找到了快活林!
「那麼妳決定了沒有?妳決定採取什麼方式和態度來侍候我?」「也許是你最討厭的一種,也許是你最喜歡的一種。」「妳說得太含蓄了,我聽不懂。」「你不須要聽得懂。」「因為我別無選擇。」「當一個女孩子作了這種決定之後,你只有兩種選擇。」「哪兩種?」「接受她,或是殺了她。」「我有什麼理由殺妳?」「所以你只有接受。」應人喜接受了她的決定。寧靜的石窟。柔和的燭光。蓓蕾初綻。乳鶯試啼。當那激|情的一刻終於過去之後,應人喜輕輕以舌尖吮吸著她的淚珠,心中充滿了愛憐,也充滿了歉疚和感激。因為他忽然發覺這雖不是他的第一次,卻是她的第一次。她為他奉獻了她自己,真誠的奉獻。他們緊擁著,陶醉在濃濃的甜蜜裡。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才聽英楓低低地道:「你不必為這件事感到過意不去,我是高興,不是傷心。」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忽然想起,我若是在這附近擁有三五畝田地,幾間茅廬,百罈美酒,若干圖書,那該多好!」英楓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享受清閒的耕讀之樂?」應人喜道:「妳喜不喜歡這種生活?」「這種生活聽起來雖然令人嚮往,但我知道我一定過不慣這種生活。所以,如非萬不得已,我實在並不希望將來嫁給這樣一個丈夫。」
應人喜道:「不是人工開出來的?」黑衣漢子道:「人工只佔其中的一小部份。」應人喜道:「如果不懂得走法的人,豈非一走進去就會迷路?」黑衣漢子道:「就是懂得走法的人,有時候一樣會迷路。」應人喜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以後未經許可,最好少到處亂跑?」黑衣漢子笑道:「絕不是這個意思。」應人喜道:「否則如何解釋?」黑衣漢子道:「這一點的確很難解釋,就因為這些秘道的結構太複雜,我們私下給它取了一個不雅的稱呼,這個稱呼也許可以代替部份的解釋。」「你們給它取的是什麼稱呼?」「蟻穴。」「螞蟻窩。」「不錯,」「這個稱呼取得倒蠻有意思。」「只要少俠見過螞蟻窩,解釋起來就比較容易了。」黑衣大漢笑了笑道:「大致說來,這片山區的腹道和石室,就像一個巨大的蟻穴,其綜錯複雜之處,有些地方較蟻穴尤為玄妙。沒有人能完全記得住它的配置方位,就連我們的頭兒和主人,也得隨身攜圖,才能走遍各處。」
纖娘一面替他拭著衣襟,一面抱怨道:「你瞧,要您少喝一點,您偏不聽!」應人喜揚著空杯,仔細端詳,忽然點頭笑道:「我知道原因了,這完全是位置的問題。」纖娘道:「什麼位置?」應人喜噴了口酒氣,搖晃著身子道:「位置也者,就是……就是……酒杯跟嘴,沒有……對……準……」接著,酒杯掉落,打在瓷盤上,咯咯一聲,杯盤齊碎。杯子離手,人也倒了下去。應人喜剛剛醉倒,門口燈光一暗,一名年約五十餘歲,臉孔浮腫,目光陰鷙,身穿青緞團花長袍的中年人,立即含笑捋髯掀簾而入。看到這個身穿青緞團花長袍的老人進來,纖娘和金珠的臉色都不禁微微一變。纖娘連忙起身福了一福,道:「我們姐妹倆都沒忘記大人的吩咐,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他們都是自己喝醉的。」金珠也福了一福,道:「他們今晚好像都很高興,喝起酒來,就像喝水一樣,根本用不著我們動手腳。」
應人喜望著楚不空道:「從風沙鎮到這裡,我們走了幾天?」楚不空道:「八天。」應人喜道:「八天前我們在什麼地方?」「風沙鎮。」應人喜道:「這意思就是說,我們第一晚在樊老頭酒店裡決定的事,第二天就傳到了這裡?」楚不空道:「不錯!」應人喜道:「你對這一點有什麼感想?」楚不空不假思索道:「這表示當晚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話,然後以信鴿傳來湘陰。」應人喜道:「這一點是人人都可以想得到的,除此而外呢?」楚不空眨著眼皮,無以為繼。這位有探囊取物之稱的北國神偷,酒量、膽識以及穿堂入室的本領,也都高人一等,若談到動腦筋,解答疑難,就不怎麼靈光了。應人喜微微一笑,自作解答道:「這說明了另一事實:要以五萬兩高價收買應人喜活口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一個聲勢龐大、財力雄厚,幾乎天下各地都佈滿了人手的組織!」
神鷹凌雲道:「找巴二和找我們兄弟的也許是同一個人,但我們兄弟卻不是為了那五萬兩銀子。」應人喜道:「你們為了什麼?」神鷹凌雲道:「為了我們另外的三位兄弟。」應人喜道:「你們的老三、老五、老七?」神鷹凌雲道:「不錯。」應人喜道:「你們那三位兄弟,不是去了快活林麼?」神鷹凌雲道:「這只是江湖上的傳說,我們已經找了三個多月了,根本就找不到那座快活林。」應人喜道:「最後你們找到了什麼?」神鷹凌雲道:「我們只找到一句話。」應人喜道:「以多事的小喜子交換你們那三位兄弟?」神鷹凌雲道:「對了。」應人喜道:「巴二行事失敗,也是這個人告訴你們的?」神鷹凌雲道:「正是。」應人喜道:「這個人生做什麼樣子?」神鷹凌雲道:「無法奉告。」應人喜道:「因為對方戴了人皮面具?」神鷹凌雲道:「是的。」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只要你們放走這位楚朋友,我聽你們擺佈就是了。」
楚不空醒過來的時候,石亭裡除少了一個老叫花,以及多了兩名陌生的茶客外,一切還是老樣子。應人喜坐在他的對面,正含笑凝望著他,臉色有點蒼白。「那老傢伙呢?」「溜了。」「你怎麼不追下去?」「追不上。」「你追過了?」「沒有。」「你沒追,怎知道一定追不上?」「很多事情眼睛會比兩腿更清楚。」楚不空摸摸額角,忽然皺著眉道:「我頭昏昏的,就像是睡過一覺似的,這是怎麼回事?」應人喜道:「我看你的樣子,也好像有點不對勁。」楚不空拿起空酒碗,察看著道:「難道他媽的像香雲閣一樣,又是這熊酒裡有花樣?」應人喜道:「我跟老傢伙動手時,你的確迷糊了一會兒,只是時間不太長。可見他只是不想讓你插手助拳,並無意要你性命。」「你說的他是誰?」「你想會是誰?」「是那老傢伙?」「當時只有這三個人圍著這張石桌子,你該不會懷疑是我動的手腳吧?」「我他媽的人不離碗,碗不離手,你相信那老傢伙真有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本領?」「你們都是一條線上的朋友,當今江湖上除了你跟無門少爺,誰有這麼靈巧的身手,你應該比別人更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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