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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林

作者:慕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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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突擊快活林

第六章 突擊快活林

桑情阿姨崩潰了!她像木頭人般,呆滯酸澀的吐出兩個字:「十八。」應人喜點點頭,十八九歲,正是他揣測中的年齡。又隔了一會兒,他才接著道:「根據推算,英大俠當時年不過四十出頭,正值健壯有為之年,為什麼竟會發生這種事?」桑情阿姨像下定決心似的,深深的吸了口氣,很快的就回答了這個很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她的聲音很低,像自嘲也像自責似的道:「因為我不是個耐得住寂寞的好女人。」應人喜卻微微搖頭,他顯然無法接受桑情阿姨對自己所下的這種批評。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眼光。如果他的眼光值得信任,他敢保證這位桑情阿姨絕不會是那種水性楊花的下賤女人。他知道這裡面一定另有原因。「我認為……」應人喜審慎地選擇字眼:「發生這種事,英大俠本人也許應該擔負一部份的責任。」桑情阿姨眼圈一紅,忽然說出兩句應人喜說什麼也想不到話:「他沒有錯,他是個好人。」
房門口發話的人,是金蓋地金大爺。他身旁站著的是金燕子上官萬堂。這兩人手上分別拿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這兩把匕首正分別抵住另外兩個人的咽喉上。受到挾制的兩個人,正是英楓英棋兩姐妹!應人喜別無選擇。雖然他知道在放開他們會主之前,兩姐妹當不致受到傷害。但是,傷害是一回事,凌|辱又是一回事。金蓋地和金燕子上官萬堂這兩個傢伙,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他們一定非常清楚,他們施之於兩姐妹的輕薄舉動,他這個小喜子絕不會當著兩姐妹面前,也在桑情阿姨身上採取同樣的報復手段。兩姐妹白璧無瑕,他不能讓兩姐妹受到任何一點屈辱。應人喜放開了手,但劍尖仍然指著桑情阿姨的要害,只要他發現這件交易有一點不公平的地方,他相信仍可憑短劍之利,置這位天龍會主於死地!桑情阿姨雖然獲得自由,但並未移步走開。她知道應人喜的想法,她也不願冒險。
無影鏢得意忘形,全未覺察他這一問,已於無意中觸及了老魔的瘡疤,居然又重複了一遍。寒山老魔嘿了一聲,未予理會,然後望向鬼鷹萬家愁道:「萬護法替老夫去再取打一盆清水,順便找把鋒利的匕首,跟一些醬醋和胡椒末子來!」無影鏢桑天良的一雙眼珠子,突然一下子瞪大了四五倍。他知道這小子是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就是那個他們會主為之寢食難安的多事的小喜子。應人喜好像早料定這是不可避免的命運,聽老魔如此交代下去,臉上居然浮起了一絲笑容。他望著老魔微笑道:「台端的一身寒山陰風玄功,聽起來蠻怕人的,其實一點威力沒有,早就該拿人心這一類的東西補一補了。」老魔怒叱道:「你再多說一句,老夫就連你的舌頭也一併割下來!」應人喜置若未聞,從容接下去道:「尤其是我小喜子的這顆心,更是人心中的上品。吃了之後,包你閣下一身武功將會跟我小喜子一樣高明,膽量也將會跟我小喜子一樣豪壯!你將會不滿你目前的銀獅地位,將會不把天龍會主放在眼裡,先是不理他的命令,最終有一天會發神威,取而代之。」寒山老魔正待跳起來親自動手,聽到最後幾句,突然像抽了筋似的,一下子又軟癱下去。「氣死老夫了!」他不斷揮手:「快押下去,快押下去!」
「沒人問她這人是誰?」「沒有。」「問話的人是誰?」「記不清了,好像是岳管事。」「這位岳管事怎麼樣?」「我不是說過了嗎?包、武、巴、岳四位管事,名義雖是家將,其實四人均與家父從小一起長大,跟家父如兄弟,四人忠肝義膽,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應人喜嘆了口氣道:「照妳這樣一說,這個奸細去哪裡找?」英楓道:「惱人的地方就在這裡,當時內宮的人,幾乎個個都知道了這件事,照理該說人人都有嫌疑,但事實上我幾乎每一個人都敢替他們保證。」應人喜又嘆了口氣道:「惱人的事情還多得很。」英楓道:「還有什麼惱人的事?」應人喜道:「這裡是妳私人的臥室,到目前為止,也許還沒人知道我來了這裡。如果奸細出自這座內宮,只怕我一出這間臥房,第二隻信鴿就要飛出去了。」英楓眼中一亮道:「信鴿?」應人喜也不禁跟著緊張了起來:「是的,信鴿,內宮有沒有人在養鴿子?」英楓忽然皺眉嘆了口氣道:「鴿子是太多太多了,但是毫無用處。」應人喜道:「為什麼?」英楓道:「那些鴿子都是養來食用的,仍然都可以接近,由於數目太多,多一隻或少一隻,平時根本看不出來。」應人喜有點失望。鴿子普通看上去,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除非由有心人暗暗作用記號,的確無法辨認有無信鴿滲雜其中。英楓想了想,道:「我們把桑阿姨請過來,大家商量商量一下怎麼樣?」應人喜點點頭道:「是的,她是長輩,碰上這種嚴重的大問題,也該向她稟報一下才是道理。」英楓出去了。應人喜又陷入沉思。過去很多無頭公案都難不倒他,這個明擺著有跡象可循的疑團,難道他真的就這樣束手無策了嗎?
石牢是個天然的山洞,就在紅寶石礦左側百餘步處。牢裡只有應人喜一個犯人。這座石牢收拾得非常乾淨,裡面雖然沒有傢具陳設,卻在角落上舖了好幾張獸皮,無論坐臥,都極舒適。關在這樣一座石牢裡,如果酒菜供應無缺,外加一名善體人意小女人,實在跟應人喜早先以護法身份配住的那座石窟並無多大分別。牢門,是一道寬約三尺,高及人肩的鐵柵。打造鐵柵的鐵條,每一條都有兒臂粗細。莫說一個人關在裡面,就算關的是十頭猛虎,都不必擔心安全問題。不過,寒山老魔為了慎重起見,仍然指派了兩名銀豹護法,分班輪流看守。這兩名銀豹護法,應人喜都認識。如今輪值第一班,正在鐵柵外面來回走動的這名護法,名叫楊鹿,是個五官尚稱端正,臉色發青,眼泡浮腫,唇角微微鬆垂的青年漢子。只要是稍稍懂得一點相人之術的人,誰都不難一眼看出這位仁兄是個標準色徒。
應人喜嘆了口氣道:「仔細想起來,我這一次也實在是自作自受。」楊鹿道:「這話怎麼說?」應人喜道:「因為我實在不該放著好日子不過,偏要跑到這座什麼快活林來湊熱鬧,事實上,我在揚州的那座小洞天,美女如雲,金銀滿窖,根本一樣不缺……」楊鹿一怔道:「你在揚州有座美女如雲,金銀滿窖的『小洞天』?」應人喜苦笑道:「有沒有還不是一樣?馬上就要歸別人享受了!」楊鹿眼珠子轉了幾轉,道:「那座小洞天在揚州什麼地方?」應人喜搖搖頭,又嘆了口氣。意思像說:不提也罷。楊鹿沒再追問,心底下則在暗暗盤算。以應人喜的一身武功,以及這位小喜子的浪蕩之名,他絕不懷疑應人喜是否真的在揚州擁有那麼一座小洞天。如今他盤算的是:這小子辮子已經翹定了,小子留下的如雲美女,滿窖金銀,將會便宜了誰?輪得著他楊某人嗎?
就在這時候,忽聽鐵柵外面的夏大雨咦了一聲道:「這兩個傢伙是誰?」應人喜湊近鐵柵一瞧,只見一高一矮兩名年輕漢子正向石牢這邊走了過來。連夏大雨都沒見過這兩人,應人喜當然更認不出他們是誰。他只能從兩人的衣著打扮上,認出兩人是一名鷹級弟子和一名鴿級弟子。兩名弟子走近後,雙雙躬身道:「夏護座好!」夏大雨一張黑臉膛上登時湧起一片笑意,顯得甚是高興。基地上大大小小,人人都不把他當人看待,難得有人喊他一聲護座,聽起來自是特別舒服。個子稍矮的那名鴿級弟子道:「我敢打賭護座以前一定沒見過我們兩個。」夏大雨不住點頭道:「唔,唔,是的,的確沒見過,一次也沒見過。」個子稍高的那名鷹級弟子道:「我們是剛從總壇派來的。」夏大雨又點頭道:「很好,很好,這裡吃得好,事情少,包管你們的日子過得快活。」那名鴿級弟子道:「這裡的桑護法剛剛交代,他要護座查看一下鐵門上是否有裂縫?若被人犯動了手腳,可不是好玩的。」夏大雨又點頭道:「不錯,不錯,應該查看,應該查看。」
無形鏢桑天良放下酒杯,露出一臉迷惑之色道:「出了什麼差錯?」應人喜微微俛首,慚愧而惶恐地道:「不知道是事先走漏消息,還是因為柳氏雙雄遇害,提高了快活林賓主雙方的警覺,小弟和大漠四俠剛剛抵達,滿以為人不知鬼不覺……」他話還沒有說完,一名鷹級弟子,忽然從大廳外面匆匆走進來。這名弟子手上,小心地握著一隻紅睛鐵羽的信鴿,顯然剛從鴿舍捉出不久。無影鏢桑天良伸手接下信鴿,取出了鴿足上的鴿書,又將信鴿交還那名弟子,揮手令其退出,然後將鴿書轉呈寒山老魔。老魔展開紙卷略一過目,順手遞還無影鏢桑天良道:「是辰州分會催餉的告急書,你下去辦一辦。」無影鏢桑天良欠身道:「是!」老魔接著又轉向應人喜道:「說下去,後來怎麼樣了?」應人喜謹慎地道:「後來……」他才說出兩個字,陡覺雙臂一麻,兩邊手腕已分別為神鷹凌雲和鬼鷹萬家愁一把緊緊扣牢!應人喜沒有掙扎。光棍不吃眼前虧。他雖然曉得出了大紕漏,一旦被拏,身份敗露,很可能性命不保。但是,他也曉得,如果盲目蠢動,不僅於事無補,這兩條胳膊,首先便得當場報廢。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若是沒有兩條胳膊,活著又比死去強多少?
他向英楓問道:「妳們兩姐妹的武功,應該不在金蓋地和上官萬堂之下,養心堂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英楓揩拭了一下眼角道:「我們中了阿姨早就設計好的圈套。」發生這麼一場大變故,她居然仍喊桑情阿姨為阿姨,足見這兩姐妹心地真是忠厚得可憐。應人喜問道:「什麼圈套?」英楓道:「她大概預料這次一定會跟你翻臉,而又缺乏必勝的把握,所以,當我到達養心堂之前,小棋即已被制,而他們就以小棋的生命安全,威脅我不許反抗。」應人喜又轉向英棋道:「你又是怎麼被他們制住的?」英棋恨恨不已的道:「還不是那兩個死不要臉的丫頭幹的好事。」應人喜道:「哪兩個丫頭?」英楓代為解釋道:「是桑阿姨身邊的兩個丫頭,一個叫『金菊』,一個叫『玉春』,兩人武功都比小棋差不了多少。」應人喜點點頭,將那口短劍交給英楓道:「這是妳們英家的寶物,妳好好收著。今天它差點要了我的命,不過它最後解救我們,也是很大的功勞。」兩姐妹到這時才突然想起應人喜手臂上的傷口,急忙撕下裙襬,為應人喜包紮。包紮妥當後,英楓顯得有點彷徨的道:「喜哥,現在我們怎麼辦?」應人喜道:「別擔心,一個人只要有勇氣和毅力,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和-圖-書。現在我先帶妳們去見兩個人,其餘的事,等我靜下來好好的從頭想一想!」
月明如鏡。大地沉寂。五條矯捷的人影,奔馳在一片崎嶇山區中。他們的目的地是快活林。半個時辰之後,快活林到了。帶頭的那人手臂微微一揚,五條身形立即相繼於一片巖壁陰影下停住腳步。五人一律黑色緊身裝束,面戴金色絲罩。除了帶頭那人佩的是口長劍外,其餘四人的兵刃,都是長而鋒利的大掃刀。這五名夜行人是誰,自是不須交代。以神鷹為首的大漠四鷹,他們雖然剛剛投入天龍會,身份只是四名金豹,但他們四兄弟顯然並沒有將應人喜冒充的這位繡花劍客瞧在眼裡。應人喜忽然揚手攔下四人,神鷹凌雲顯得很不高興。他很不客氣的問道:「為啥要停下來?」應人喜道:「到了。」神鷹凌雲哂然道:「那麼何兄是不是跑累了,想歇下來喘口氣再進去?」應人喜並不為自己辯護,依然謙遜而誠懇地道:「小弟忽然覺得如果就這樣一路硬闖進去,似乎不太妥當。」神鷹凌雲道:「什麼地方不妥當?」應人喜道:「今夜月色太好了,快活林中並非全無防範,為了順利得手起見,小弟擬從一條秘道進入,不知四位意下如何?」
刷!一鏢電射而出。一人應聲而倒!倒下去的人,不是應人喜,是血槍一點紅尹典洪。不偏不倚,一鏢穿喉。接著,從亂石背後,在月色下緩緩踱出兩人。前面一人,一身文士裝束,面垂金色絲罩,步履從容,神態悠閒,舉手投足之間,在在散發著一股無形的懾人氣質。跟在這名文士後面的,則是基地上另外那名金虎護法:無影鏢桑天良!應人喜心中一動,立即迎上前去,單膝叩地,抱拳道:「卑職金豹護法何夢洲參見會主!」藍衣文士金色絲罩後面,雙目熠熠如冬夜寒星,輕輕一哦,道:「你以前見過本會主?」應人喜道:「沒有。」天龍會主道:「那麼你對本會主的身份,是怎麼認出來的?」應人喜道:「浮雲難掩皓月,鳳凰不迷雉雞。卑職是憑這雙還不算太黯晦的眼光認出來的。」天龍會主微微一笑,顯然對這種恰如其分的恭維感覺得十分受用。
應人喜道:「你跟楚兄行家識行家,交成朋友之後,馬上就談起了我?」魯大器道:「是的。楚兄和你分手不久,便悟出了你當時的一片苦心,只是一直找不到快活林的地點。」應人喜道:「你們又是怎樣找到這裡來的?」魯大器道:「我們先是去快活林黃字十三號房找你,結果我一眼便看出住在裡面的是個冒牌貨,繡花劍客看到了我,當然也不會隱瞞你的下落。於是經過一番摸索,才又找到這裡。」應人喜嘆了口氣道:「當初我將你們兩人分別趕開,原出於不得已,沒想到最後卻成了我的一支活命的奇兵。」他又將兩人上下打量了幾眼道:「你們這兩副相貌,起先連我都沒能認出來,大概也是繡花劍客的傑作吧?」魯大器道:「是的,那小子的確有一手。」楚不空道:「應兄身上被點的是哪幾處穴道,讓我替你活開,我們好快點離開這裡。萬一被人發覺了,我跟小魯的幾手三腳貓。可派不上多大用場。」應人喜苦笑搖頭道:「不必麻煩了,大漠天鷹門的獨門點穴手法,沒有那麼容易化解的。」魯大器道:「你不是練過一種什麼天通玄功嗎?為什麼不以你本身的功力運氣衝穴?」應人喜道:「那至少得花一晝夜的工夫,哪來的那麼多時間?」楚不空道:「好在我們多偷了一套鷹級弟子的衣服,讓我們幫你換上,先離開這裡再說。」
繡花劍客的福氣似乎還不錯。匡荒。匡荒。匡荒。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緊要當口,黃字賓館後面的山坡上,突然響起一陣鑼聲,數十支火把,夾雜著叱喝,打山腰間飛馳而下。領頭的是兩名灰衣老者,正是英府四大家將中的「包谷良」和「武維義」。後面是十餘名彪壯的家丁。四鷹也許並不把快活林本身這支人馬放在心上,但卻無法忽視經過這陣鼓噪所引起的回應。天、地、玄、黃四座賓館,很多客房先後有人影竄出,人人手執兵刃,迅速向黃字賓館這邊圍攏過來。除了金蓋地金大爺,金燕子上官萬堂,人人心中都鬱結著一股無形怨氣,這種怨氣一旦宣洩出來,不難想像是一股多麼可怕的力量。
平靜了僅兩三天的快活林,突又發生了一起驚人的血案。柳氏雙雄兄弟,居然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腦袋!柳氏雙雄,武功高深,俠名遠播,是快活林嘉賓中超群拔萃的人物,誰要想打這兄弟的歪主意,都無異癡人說夢。可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居然發生了!兩兄弟住的是黃字第一號和第二號客房,隔壁三號房住的是春雷大俠焦一刀。兩兄弟房門敞開,分別橫躺在一片血泊中,兩顆腦袋竟然雙雙不翼而飛!最令人驚奇而又茫然不解的是,這件血案發生時,居然連住在隔壁的春雷大俠焦一刀都沒有聽到一絲響動。幸虧焦一刀為人正派,又是柳氏兄弟的老朋友,不然這份嫌疑可夠他洗刷的!柳氏雙雄,再加上一個人屠段橫,如今,快活林的貴賓又從三十九位變成三十六位了。這剩下的三十六位貴賓,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當然不會為了受不起驚嚇,而藉故離去。不過,由於柳氏雙雄的變故,已說明了一個明顯的事實。為了維護顏面,大家當然可以繼續留下不走,但是誰也不能自認本身的成就更在柳氏雙雄之上,所以誰也不敢確定下一個被害人一定不是自己!殺害柳氏雙雄的人,究屬何方神聖。只有一個人知道。應人喜!
桑情阿姨面籠嚴霜道:「如果妾身認為沒有向你這樣一個小伙子說明的必要,你待怎樣?」應人喜嘆了口氣道:「那麼,我這個小伙子只能說一聲抱歉了!」桑情阿姨道:「妾身憐才心重,才特意放你一條生路,你不領情,那是你自己活得不耐煩!」她話沒說完,突出玉指如鉤,疾奔應人喜雙目!應人喜反手一撩,搭向來腕。這是很普通的攻防招式,沒想到應人喜一時不察,差點就在這普通的招式中送掉一條左臂!原來桑情阿姨出指取目,只是一著虛招。她春蔥般兩根玉指遞出,中途素袖微微一揮,雙指之間,竟由空無一物,而突然多出一柄雪亮的短劍!這柄短劍,長不盈尺,光芒閃動,陰森逼人。就是外行人看到了,也不難看出這是一口類似魚藏劍的兵家異珍。
一行五人回到天龍會秘密基地,天已曚曚亮。寒山老魔冷若冰正跟無影鏢桑天良坐在天龍大廳中,一邊享受著佳餚美酒,一邊閒聊著等候消息。除去多事的小喜子,是會主的密諭交代,也是天龍會的一件大事。這件事對寒山老魔個人來說,尤其更具有深一層的意義。他不能忘記兩年前的那一掌之恥。這一掌雖未帶給他多大的創傷,卻幾乎毀光了他一世的聲名,而多事的小喜子卻因這場苦戰,一夕之間,名滿江湖。所以,他投入天龍會後,最大的願望,就是要把小子的腦袋割下來,當餚饌一般盛在盤子裡,對著小子的人頭,好好的喝個痛快。可是,當五人進入大廳時,寒山老魔臉上馬上就露出失望之色。他的眼光有如一把鐵刷子,只是微微一掃,便看出五人這次是徒勞往返,啥事兒也沒辦成。因為五人全都空著一雙手,別說什麼腦袋,就連那個多事的小喜子的頭髮,顯然都沒有撈著一根。
英楓一走,房裡便只剩下桑情阿姨和應人喜兩個人。應人喜忽然產生了一種侷促感。這種山腹中的宮室,雖然佔地寬敞,也能引進光線,但總不能跟一般地面上的房舍相比。縱然大白天,也是暗暗淡淡的,有如夜半燈下相對。對絕大多數的男人來說,這是一種千載難逢的境遇,如果毒蜂公孫強,或是杏花樓主孫名琴,實在叫人很難想像接下去將會有什麼樣的發展。然而,應人喜卻很不習慣這種氣氛。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並非柳下惠之流,如果換了另一個環境,他絕不會在乎跟這樣一位美人兒暗室相處,當然更不會在乎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但是,他不能忘記英楓姑娘對他的情意,不能忘記這是英楓姑娘的臥房,當然更不能忘記對方是英楓姑娘的繼母。反而是桑情阿姨顯得十分落落大方。她以那雙明澈動人的眼睛平靜地望著應人喜,彷彿在等應人喜先開口說話,也彷彿在揣忖應人喜心中此刻在轉什麼念頭。她是不是已看透了應人喜的心意呢?
很快的,應人喜那張英俊中略帶粗獷之氣的面孔就顯現了出來了!看清這張面孔,寒山老魔等人全為之大感意外。只有一人例外,無影鏢桑天良!因為這位金虎護法對應人喜的大名雖早已耳熟能詳,應人喜本人,他卻沒見過。不過,這位無影鏢這時仍然顯得比別人更高興。因為識破這俊小子的冒牌身份,全是他桑某人一個人的功勞,將來會主知道了這件事,他或許會被從金虎一下擢升為金象也不一定!他見寒山老魔神色有異,忍不住問道:「冷老護法以前見過這小子?」寒山老魔以前當然見過這小子。但也只有一次。就那一次,這位以一身寒山陰風玄功,縱橫黑道數十年,人見人怕的老魔頭,竟然陰溝裡翻了船。那是震撼人心的一戰。結果,老魔挨了一掌,負傷而退,本來默默無聞的小喜子卻由此一戰而名。
應人喜說的姑娘,就是住在花屋最末一間的小玉。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應人喜輕輕而有規律的叩到第九下,暗門悠然開啟。開門的人,正是睡眼惺忪的小玉。小玉看見秘道中忽然走出五名陌生的黑衣蒙面人,似乎吃了一驚。應人喜不等她有開口的機會,上前一步,出手如風,迅速點了小玉身上三四處穴道。他出手時,口中同時低喝道:「乖乖等著!待大爺們辦完了好事,回頭再找你們這些騷娘們,痛痛快快地洩洩火氣!」說完狠狠一腳,將小玉踢去床底下。毒鷹吳解似乎很欣賞應人喜這種粗暴的動作,笑著道:「江湖上傳說你何兄是個多情種子,怎麼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屍鷹弓絕嘖嘖的惋惜道:「這娘們細皮嫩肉的,真是塊好料子,老子真想留下來解解饞癮再說!」這時應人喜已將石門打開,扭頭道:「跟我來,從這裡出去!」屍鷹弓絕見老大和老二全都嘿嘿不語,不敢多囉嗦,只好跟著走了出來。應人喜弓低身子,沿著一片竹林,領先疾行。不一會,黃字賓館在望。應人喜手一指道:「右邊那一排,倒數第三間,有燈光的那一幢便是。」鬼鷹萬家愁輕輕一咦,道:「跟我們昨夜來的,是同一座賓館?」應人喜道:「是的,小子住的是黃字第十三號。對面那一排,是一至五號,正是柳氏兄弟、春雷大俠焦一刀,無情刀客呂六奇,以及已經離開的華山白衣劍客等人住的地方。」
無影鏢桑天良眼珠子微微和_圖_書一轉,忽然揚手道:「慢一點!」寒山老魔道:「什麼事?」無影鏢道:「這小子的身份,我看有問題。」寒山老魔一怔道:「你說小子身份有問題?」無影鏢道:「是的。卑屬突然想起,這小子前夜和尹典洪在餓狼谷中周旋時,身法美妙,火候老到,尹典洪幾乎完全奈何他不得。」寒山老魔道:「這又怎樣?」無影鏢道:「繡花劍客何夢洲除了一套劍法還可以看看之外,是江湖上有名的繡花枕頭一個,應該沒有這樣一身功夫!」寒山老魔道:「桑護法認為這個小子是個冒牌貨?」無影鏢道:「不錯!江湖上的易容術,自從經過千面書生袁子才鑽研發揚以來,其傳人精於此道者,為數頗眾,且有部份青出於藍,尤勝乃師。這小子是否跟袁門弟子有淵源,或何夢洲本人,卑座有方法叫他馬上現形!」
不一會,桑阿姨請來了。這位英府上的未亡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地方,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上去,都充滿了一種令人敬羨憐愛的高雅氣質。以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少婦來說,這種氣質,便是魅力。一種多數男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應人喜相信,今天快活林的眾賓中,暗地裡對這位女主人產生非非遐思的人,絕不止毒蜂公孫強、杏花樓主孫名琴、無情刀客呂六奇等少數幾個。別人不說,就連他這個自認定力過人的小喜子,每次當他見到這位年齡大過他好幾歲的英夫人時,都免不了於心底油然蕩漾著一種不該有的慾望。他以前曾好幾次想過一個問題。今天,就算江湖上沒有那個什麼天龍會,她們英家也沒有什麼仇家兇手需要追查,這位風華絕代的英夫人本身,無疑就是一團火藥,隨時都會引起爆炸,為快活林甚至整個武林帶來大風波!她們母女三人為報夫仇和父仇,當初設計成立了這座快活林,也許是個匠心獨運,值得稱道的妙主意,但卻絕不是一個聰明的主意。她們母女三人當初顯然都忽略了她們母女三人本身的姿色。她們不知道,這世上有很多男人,請他們上門非常簡單,等有一天要趕走他們,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神秘的天龍會主終於真正離開了這座秘密基地。應人喜卻一夜未能成眠。他要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發覺在這座秘密基地上,真正可怕的人物,既不是死去的血槍一點紅,也不是身份最高的寒山老魔冷若冰,而是那位犯案能手,無影鏢桑天良!人可怕,鏢也可怕!他今後如想繼續打入這個秘密組織的核心,第一個要注意防範的,無疑便是這個貌似忠厚實則險詐無比的傢伙。這廝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以及邀獲會主的寵信,連多年的生死之交都會出賣,只要逮著表功的機會,當然更不會在乎犧牲他這麼一名新進的護法。至於那名神秘的天龍會主,更令他困惑。他原以為對方臉上雖然覆著一幅絲罩,應仍不難從對方身材、舉止、口音、腔調各方面的揣度出對方的身份來路。結果,他失望了。因為對方無論哪一方面的表現,在他記憶中都幾乎是個完全陌生的人。唯一的一點點蛛絲馬跡,也許便是對方那雙精湛的眼神。這雙眼神隱約間帶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肯定在最近幾個月內,曾在什麼地方接觸過這雙眼神。但由於沒有其他鮮明的記憶配合,他一時怎麼也想不起這個人是誰。除了這些,還有一件事,也讓他有點放心不下。那便是天龍會主最後交代,說寒山老魔這一二天內將會為他安排一項特殊使命,完成這項使命後,他便可以由金豹擢升為金虎護法。一項可以連升兩級的「使命」,「特殊」兩字無異是「危險」和「玩命」的同義詞。那又是一項什麼使命?
英楓替他端來一杯茶,在他身邊坐下。應人喜緩緩抬頭道:「昨夜小玉進來報信,內宮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英楓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件事說起來其實都該怪我不好。」應人喜道:「為什麼?」英楓道:「我當時如果信口編稱,是英棋巡山時發現的情況,就什麼事情也沒有了。偏偏我當時一時情急,竟當眾直說出是小玉送來的消息。」應人喜忽然叫道:「不對!」英楓道:「什麼事不對?」應人喜道:「就算你說出是小玉送來的信息,也仍然跟我扯不上關係,這裡面一定還有其他的原因。」「我話還沒說完。」英楓道:「當時小玉就站在我旁邊,有人覺得奇怪,就問小玉,賊人既是從她房裡出去的,何以她竟未受傷害?」「小玉如何回答?」「小玉大概以為都是自己人,沒有掩飾的必要,便回稱五人之中,有一個是我們的人,是這個人以障眼法,搶先出手,騙過另外四名夥伴。」
應人喜神色一動,忽然點頭道:「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什麼了,你用不著說出來,這一點我可以相信。」桑情阿姨輕輕嘆了口氣,垂落視線道:「所以我總覺得我已替他報了仇,妾身這種想法,當然可笑得很……」應人喜思索了片刻道:「這件事情既然實情如此,處理起來並不困難。」「如何處理?」「英楓英棋兩姐妹,都是明事理的孩子,英大俠之死,雖說妳也有責任,但妳應該負責的部份,連她們父親都原諒了妳,兩姐妹當然不應追究,這一點我可以代妳向兩姐妹開導,如今問題是妳這個天龍會主的身份,我不懂……」桑情阿姨突然搖頭道:「不要說下去了!」應人喜一呆道:「為什麼?」桑情阿姨神色冷漠肅穆,彷彿於這一瞬間,突然受了某種力量的刺|激,已使她一下子擺脫了回憶的束縛。如今,應人喜看到的,已不是一個帶罪懺悔的少婦,而是一位剛強冷艷,與往常無異的英夫人!
應人喜輕咳了一聲道:「英夫人……」桑情阿姨微微一笑,接口道:「你夫人長夫人短的,不怕把妾身叫老了麼?」她當然不老。不過,應人喜如果不喊她夫人,又能改成別的什麼稱呼?她希望的又是什麼稱呼?難道這是一種暗示?暗示他不必太拘束?應人喜好像突然聽呆了。他呆呆的望著這位英府上的未亡人,就像對方這兩句話,已將他心中堤上屏障一下子完全擊碎。隔了很久,應人喜臉上忽然慢慢浮起一絲笑意。他微笑著道:「是的,我的確不該稱妳為英夫人。」桑情阿姨嫣然凝眸道:「現在改口還來得及,你打算改成什麼稱呼?」應人喜一字一字緩緩地道:「我似乎應該改喊妳一聲天龍會主!」
他微笑又問道:「既然你眼力過人,你又為什麼未能於事先看出這姓尹的一片禍心?」應人喜道:「他偽傳的是會主的口諭,卑職不敢懷疑。」天龍會主緩緩點頭道:「很好,你起來吧!」他接著又轉向無影鏢桑天良道:「你跟尹典洪是多年的生死之交,這次你能因公忘私,毅然揭發他的陰謀,殊堪嘉許。下次總壇舉行長老會議,自當論功行賞。自本月份起,你可暫支銀象俸給!」無影鏢桑天良欠身道:「敬領會主恩典!」天龍會主又轉向應人喜道:「你比尹典洪的武功雖然稍遜一籌,但能在他血槍猛攻之下,閃避五十餘招而毫髮無傷,亦足令人激賞。明後天冷老護法將會為你安排一項特殊使命,如能順利達成,本會主就提升你為金虎護法,填補尹典洪的遺缺,負責礦場總監工作。」應人喜依樣畫葫蘆,欠身道:「敬領會主恩典!」
桑情阿姨居然又露出了微笑:「只是沒想它的主人,原來就是你在快活林中幾乎每天都見到的女主人?」應人喜道:「是的。但我說過了,這種記憶是鮮明而持久的,剛才,當我又一度接觸到你的眼光時,一種異樣的感覺,使我突然想起餓狼谷,想起當夜那雙令人難忘的眼光。我知道我要找的人,終於被我找到了!」「這樣說來,該向你道一聲恭喜了?」「我會接受。」「另外有件事情,你仔細想過沒有?」「什麼事?」「你有沒有想想,你番話說得有多玄?如果這只是你一時的錯覺,你知道你這種指控會引起多嚴重的後果?」應人喜緩緩點頭:「我知道這件事的後果,我已想過了。」桑情阿姨注視著他道:「但你仍然堅持?」應人喜道:「我有理由堅持。」桑情阿姨道:「除了你說過的什麼眼光不眼光,你還有什麼證據支持你的指控?」「還有一樣。」「哪一樣?」「鴿書!」「鴿書?」
楊鹿遲疑了一會兒,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忽然攏前一步道:「你老弟說話算數不算數?」應人喜道:「我這個多事的小喜子別的不敢誇口,一向就是言而有信,一字出口,萬鈞不移!」楊鹿前後瞄了一眼,又湊上半步,壓低聲音道:「你老弟在快活林住了那麼久,居然不知道我們這位會主是誰?」「廢話!」應人喜好氣又好笑,心想:「如果我已經知道他是誰,我還會想盡辦法,跟你她媽的窮蘑菇?」楊鹿伸長脖子,顯得有點緊張道:「他就是……」遠處忽然有人扯直了破鑼嗓子,一路喊了過來道:「小楊,你的時間到了!桑護座交代:要你交班之後,馬上到他那兒去一趟。」楊鹿嚇了一大跳,臉色灰白,急忙住口。應人喜只有嘆了口氣。一個人如果交上了霉運,真是喝水都會塞牙縫。他好不容易跟這位姓楊即將談妥「交易」,偏偏冒出了這個冒失鬼。如果天龍會主跟著趕到,他就真要應中自己的話,有點死不瞑目了。
應人喜道:「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必須先問清楚。」桑情阿姨道:「什麼事?」應人喜道:「我想知道你謀害親夫英大俠的理由!」不知道是何緣故,桑情阿姨的臉色突然蒼白。隔了好一會,她才回復鎮定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問這件事?」應人喜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小喜子被請到快活林來,雖非出自自願,但既已答應了她們兩姐妹,這件事我就必須追查一個水落石出。」桑情阿姨像脫力似的,苦笑了一下,緩緩道:「如果你一定堅持要這樣做,妾身不妨明白告訴你,當年這件命案,你將永遠找不到它的答案!」應人喜道:「為什麼?」桑情阿姨道:「因為無論你採取多麼激烈的手段,你也不可能從妾身口中獲得這件命案發生的原因和經過!」應人喜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對方那張俏麗的面孔上,同時微笑著點頭。不管這女人當初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來,但他相信,除非這女人自己忽然改變心意,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一種手段,可以逼令這女人招供屈服!
血槍一點紅哼了一聲道:「你倒說得輕快!」應人喜道:「小弟說的是實情,寶石多的是,來日方長!」血槍一點紅道:「來日方長?嘿嘿!你可知道,你小子建了大功,我這個總監臉往哪裡放?你以為發生了這種事,我這個肥差還能保得住?」應人喜道:「如果你殺了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血槍一點紅道:「至少可以出口氣!」應人喜和*圖*書道:「你不擔心上面追究我的死因?你自信嫌疑不會落在你身上?」血槍一點紅獨眼中露出狡黠之色,陰陰一笑道:「誰說你被人殺了?你只不過忽然不知去向,失蹤不見而已?」應人喜道:「會主已經走了?」血槍一點紅道:「是的,這正是我約你三更來此的原因。」應人喜道:「這裡基地上共有二十多名護法。你不怕你的行動已經落入別人的眼裡?」血槍一點紅道:「今夜輪值本座巡山,無論走向哪裡,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應人喜又凝視了這位獨眼金虎護法片刻,緩緩搖頭道:「你老哥心腸夠狠,手段夠辣,只可惜算計尚不夠精明。」血槍一點紅一哦,道:「是嗎?」
神鷹凌雲凝眸道:「已經這麼晚了,小子還沒有睡覺?」應人喜道:「小子自從他那位寶貝表弟無門少爺魯大器不辭而別後,心情顯得很惡劣,經常白天睡大覺,晚上則以酒澆愁……」神鷹凌雲冷笑道:「帶著幾分酒意挨刀,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只好便宜那小子了!」應人喜忍不住暗罵:「操你祖宗的,什麼時候少爺宰你,一定先灌你兩口貓尿就是了!」鬼鷹萬家愁發出一個暗號,四把大掃刀,同時出鞘。月光下,只見這種狹長如狼牙的大掃刀,銀光閃閃,殺氣陰森,比無情刀客呂六奇的雁翎刀,和人屠段橫的大砍刀,看來更令人怵目驚心。應人喜故作關心之狀,道:「這些客房均系傍山疊石砌造,門戶堅實異常,萬一那小子看出情形不妙,賴在裡面不出來,怎辦?」神鷹凌雲冷冷道:「不關你的事!」應人喜當然知道不關他的事。柳氏雙雄遇害,便是一個例子。這種客房的建築材料和模式完全一樣,他們兄弟能弄開柳氏雙雄的房門,黃字十三號的房門當然也擋不住他們。他故意問上這麼一句,不過是為了拖延一下時間而已。但是,神鷹凌雲顯然也知道時間寶貴,話沒說完,足尖一點,身形便如離弦之箭,領先朝十三號客房疾掠過去。沙!沙!沙!其餘三鷹,相繼騰身。應人喜看到四鷹這種矯健迅捷的身手,不禁雙眉緊蹙。他已盡了他的心力。如今,他只有寄望於繡花劍客那小子福厚命大,運氣夠好,以四鷹之身手,莫說他不便出面,如今即使有心搭救,也已經來不及了。
她緩緩起身道:「你想知道的,已完全追查明白。現在,你應該走了!」應人喜不勝迷惑道:「我走?」桑情阿姨冷冷道:「是的,走得愈遠愈好。忘記快活林,忘記天龍會,忘記你以前所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夫人這種多變的性格,實在令人驚異。」桑情阿姨道:「你是個聰明的年輕人,你的人品和武功,都深受妾身敬重。你應該知道你已經做了很多很多你不該做的事,這些事情沒有一件對別人有好處,也沒有一件對自己有好處。你的行為,已令人無法忍受。」應人喜苦笑道:「如果我每做一件事,都對別人或對自己有好處,我就不會被大家喊作多事的小喜子了!」桑情阿姨道:「這並不是個值得驕傲的外號。」應人喜道:「我也並沒有因為獲得這樣一個外號而感到驕傲過。」桑情阿姨道:「那你如今還留在快活林幹什麼?」應人喜又嘆了口氣道:「快活林有名無實,並不是個值得留戀地方,我也許早就該走了。」桑情阿姨道:「既然該走,為何不走?」應人喜道:「那是因為我這個小喜子一向不習慣受人指揮,我只有在我自己高興走的時候才會走。」桑情阿姨冷笑:「只怕到了那時候,走起來就沒有那麼方便了。」
楚不空和魯大器解決不了的問題,終於有人代為解決了。替應人喜活開穴道的是英楓姑娘。應人喜是楚不空背出來的。但由秘道進入秘宮的人,則只有應人喜一個。這是應人喜的安排,因為穴道活開之後,應人喜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這些事情是楚不空和魯大器都幫不上忙,兩人留在外面,找個地方暫時隱藏起來,反而多個接應。應人喜體力早已恢復過來,但他仍在端坐沉思。他想先為自己解答一個很重要也很奇怪的問題。昨夜突襲快活林,他透過小玉,傳訊英家姐妹,何以那麼快就給天龍會主查出他這個帶路人搞的名堂?當時他仍是繡花劍客的身份,還剛替該會建了大功,那位天龍會主為什麼一點也不疑心毛病可能出在大漠四鷹身上?據他所知,目前潛伏在快活林貴賓中的天龍護法,只剩下金蓋地和上官萬堂兩人。而這兩個人,說什麼也沒有立即就能獲悉快活林內宮秘密的理由!難道問題出在內宮本身,僕婦使女中有人是奸細?
應人喜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柳氏雙雄的兩顆腦袋如今就放在他的面前!寒山老魔不住的捋髯點頭:「好,好,幹得漂亮。大漠七鷹,果然名不虛傳!」對面四張太師椅上,並排坐著四名黑衣勁裝漢子,依次是大漠七鷹中的老大神鷹凌雲、老二鬼鷹萬家愁、老四毒鷹吳解、老六屍鷹弓絕。應人喜怎麼也沒想到這四個殺人魔王已被天龍會所網羅,更想不到四人入會之前竟繳交了這麼「貴重」的一份「厚禮」。如果天龍會以厚利高爵收買這四人為劊子手,快活林中那批貴賓,遭殃的恐怕就不止是柳氏雙雄兄弟了!寒山老魔忽然轉向應人喜道:「會主昨天已跟你交代過了吧?」應人喜道:「是!」寒山老魔道:「他們四人對快活林中的地形不及你熟悉,今夜,你帶他們過去,用不著你動手,你只須將應人喜那小子住的地方指給他們就是了。」應人喜道:「是!」他終於清楚了天龍會主口中的特殊使命是怎麼回事!這項「使命」的確「特殊」。特殊得像個笑話,他今夜居然要帶著四個超級殺手去殺「自己」。
應人喜左臂傷口,鮮血不斷滲出,隨著手臂的揮動,血珠噴灑如雨。不僅他自己一身污血,連桑情阿姨臉上也沾了不少血滴,看上去似塗錯了地方的胭脂。桑情阿姨劍影如網,一邊緊緊逼近,一邊嘿嘿冷笑道:「妾身說錯了沒有?你現在試著走走看!」應人喜心中一動,忽然揚聲道:「你少要得意,『三絕書生』的『飛燕追魂掌中七十二式斬仙劍』雖屬武學一絕,但它當年並未能勝家師『天癡老人』的『陰陽迴旋四十九式』,等下妳就會曉得少俠的厲害!」「胡說!」「妳不信?」「信你的大頭鬼!」「看招!」桑情阿姨等著看招。她只是不相信天癡老人的「陰陽迴旋四十九式」會強過「飛燕追魂掌中七十二式斬仙劍」,而並不是不將天癡老人的武學放在心上。如果有機會,她當然希望開開眼界。
由於鐵門只到這位高大的護法胸口,這位銀豹護法為了仔細查看,不得不彎腰低頭。接著,應人喜就看到了一幕奇景。夏大雨剛剛彎下腰去,那名高個兒鷹級弟子手上就突然多了一把牛耳尖刀。然後,寒光一閃,這把尺餘長的尖刀就完全送進了夏大雨的後心窩!夏大雨雙手緊握鐵柵,渾身不住抖動。那名鷹級弟子頂挺著刀柄,使勁一絞,夏大雨不抖了。他像喘息似的噓了口氣,兩眼翻白,面肌扭曲,緩緩軟癱下去。矮個兒鴿級弟子迅速從頭巾裡摸出一根小鋼針,不消三兩下,鐵門上的那把蟹形大鎖,即告啪噠一聲應手而開!應人喜對這兩名天龍會弟子的行動,似乎一點也不感覺詫異。他只是像長輩瞪著兩名頑童似的,瞪著兩人道:「你們兩個是怎麼碰在一起的?」矮個子「鴿級弟子」和高個子「鷹級弟子」互相望了一眼,噗哧一聲,同時莞爾。應人喜道:「什麼事好笑?」高個子笑道:「我們是應了江湖上一句老話:『不偷不相識』!」
「是的。」應人喜道:「我曾計算過時間,今天早上,天龍基地的那隻信鴿,到達得太迅速了。它顯然是我跟大漠四鷹撤離快活林不久,就被人從這裡放了出去,而且鴿書居然載明瞭要拿下我審訊,這便是一個大破綻!」「這叫什麼破綻?」「這封鴿書說明快活林內宮藏了奸細,更說不定這名奸細就是天龍會主本人,否則在時間上絕對無法控制得如此緊湊。」「這件事只有妾身一個人辦得到?」「辦得到的人很多。」「多少?」「七個。」「哪七個?」「你、英楓、英棋,還有四位家將。」「其中以妾身嫌疑最大?」「不錯,這是我不久之前證實的,因為他們誰也沒有曾在餓狼谷出現過那麼一雙眼睛!」
鬼鷹萬家愁見勢不妙,立即發出一聲呼哨,其餘三鷹會意,四把大掃刀猛掄疾揮,衝出一道缺口,一齊朝應人喜立足處激射而來。大漠七鷹不僅人凶刀辣,輕功尤稱精絕。他們想拚,勝負固難斷言,如果他們想逃,能攔得住這四兄弟的人物,無疑還不多。應人喜裝出接應的樣子,惶聲道:「我知道一條便捷的出路,快隨我來。」四人由應人喜帶路,奔向竹林大廳右側,繞道後山,經上次鬼谷子魏算被殺之處,果然有條小路,直達山外曠野。月色明朗之夜,殺人雖云不宜,但對擇路疾行,卻是一大方便。五人奔出十餘里,便將追兵完全甩脫。應人喜裝出不勝腳力,放緩去勢,氣喘吁吁的扭頭道:「不知是不是基地內藏了奸細,事先走漏了風聲,否則應該不會……」四鷹一個個面籠寒霜,誰也沒有理他。
退一步想,如果他的命運已經注定了無可更改,他能不能在天龍會主到來之前,將訊息設法傳給英家姐妹,或是無情刀客呂六奇等人?關於這一點,他本來有個機會。他本來可以利用楊鹿貪婪,一方面利誘,一方面威脅,要姓楊的潛入快活林替他報信。他可以告訴楊鹿,事情辦好了,呂六奇或英家姐妹自然會告訴他那座小洞天的地點。否則,他就要將兩人勾搭的經過,照實宣揚出來。兩條路,任對方選擇。如果能從姓楊的口中,弄清了天龍會主是誰,即使不逼令楊鹿前去快活林報信,他也說不定能因人制宜,由對方的弱點上找出一線生機。可是,現在一切都絕望也,關鍵就在夏大雨這傢伙換班來得不是時候。
金蓋地和上官萬堂押著兩姐妹走進石室,大家相互選擇了一個對彼此有利的位置站定。應人喜問兩姐妹道:「你們有沒有受傷或是被點穴道?」兩姐妹同時搖頭。應人喜又轉向金蓋地道:「好,你們放手,我帶她們走!」金蓋地轉望桑情阿姨。桑情阿姨點頭。接下來是個扣人心弦的緊張場面。桑情阿姨和英楓英棋姐妹,同時緩緩後退。桑情阿姨退向屋角。英楓英棋兩姐妹則退向房外隧道。這是江湖上很少見到的一種人質交換方式,也是一種最容易發生悲劇的人質交換儀式。雙方只要任何一方存心不良,便會立即轉為一場大混戰。應人喜雙目如電,毫不放鬆對方三人每一個人的神情動作。結果總算還好,那位桑情阿姨大概認為這三個小兒女人單勢孤,成不了氣候,以致始終未和*圖*書做冷襲或截留的打算。
沒有人想到應人喜口中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天龍會主會是這位桑情阿姨?緊接著是一段漫長而可怕的沉寂。北風呼嘯,天陰欲雪。石室一隅雖然早生起一個紅泥小火爐,仍令人感覺寒升心底,肌膚粟結。桑情阿姨靜靜的坐在那裡,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應人喜指出的天龍會主是另外一個人,也好像這原就在她意料之中,她一直等著的,便是這句話。「你是怎麼認出來的?」「妳的眼睛。」「妾身這雙眼睛,跟別人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它像一口寒潭,深邃、明澈,有時倒映的是春風楊柳,有時倒映的則是雪嶺冰山,凡是見過這樣一對眼睛的人,相信一定都必能保持一段很長的記憶。」「這算是讚美?還是諷刺?」「當我在餓狼谷,第一次從面罩後面看到妳的眼光時,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肯定一定是一個我所熟悉的人,只是……」
應人喜惑然道:「江湖上只有所謂『不打不相識』,哪有什麼『不偷不相識』?」矮個子笑道:「那是因為我們只有『偷』的專長,沒有『打』的本錢。」應人喜道:「你們雖然一個號稱『探囊取物』,一個號稱『無門少爺』,但你們彼此之間,以前並不相識,就算有意合夥幹買賣,也得有人撮合才行。」高個子笑道:「我們不是『合夥』,而是『互偷』!」『探囊取物』楚不空,『無門少爺』魯大器,加上丐幫的金杖七結長老『清風叟』焦巡堂,是目前江湖上的「三大名偷」。三人如果分別向一般豪紳富戶下手,那並不算什麼稀罕事,但如果其中某兩個人由於互不相識,居然都想在對方身上打主意,倒真是一大新鮮奇聞。應人喜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道:「當時你們是誰先起意的?」魯大器道:「我。」應人喜道:「你看中了他身上的一件什麼寶貝?」魯大器道:「他身上有個屁的寶物!我下手只是為了十兩銀子。」
應人喜肩背等處雖被點了穴道,真氣無法提聚,行動卻無不便之處。他為了打發時間,便走去石牢門口,隔著鐵柵招呼道:「楊護法,橫豎閒著也是閒著,咱們哥兒倆聊聊怎麼樣?」楊鹿停下腳步,帶著警惕之色,陰陰一笑道:「聽說你這個多事的小喜子,凶猛如捷豹,狡黠如狐狸,無論誰碰上你這個小喜子,都討不了便宜。你夥計如今是不是想在楊某人頭上打什麼歪主意?」應人喜笑道:「楊兄疑心太重了,除非你楊兄肯打開鐵門,放我出去,我有什麼歪主意好打的?」楊鹿鼻中一嗤,道:「你在做夢!」應人喜笑道:「我這也不過打個比喻而已。意思就是說,只要牢門不破,你楊兄根本不必擔心我小喜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楊鹿側目而視道:「我們之間向無交往,有什麼好聊的?」應人喜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楊兄知道的,我應人喜已是個活不多久的人,有很多話現在如果不說出來,以後恐怕就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了。」楊鹿漫不經心點頭道:「好,什麼話你說吧,我聽著就是了。」
應人喜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碰上這個無影鏢,他算是倒了八輩子楣!因為他如果能保持繡花劍客的身份不被識破,縱然淪為階下囚,至少還可以暫時保住一條命。倘若被寒山老魔發現他竟然就是老魔痛恨入骨的小喜子,他恐怕就得揮手跟這個世界說再見了!無影鏢桑天良見寒山老魔並不反對他的建議,立即吩咐屍鷹弓絕去取清水和面巾。神鷹凌雲為了等會兒擺佈起來方便,不待寒山老魔授意,便自作主張,以獨門手法,點了應人喜雙肩及後肩三處穴道。不一會,清水和面巾都取來了。無影鏢桑天良從鏢囊夾層中掏出一顆小藥丸,投進水盆內,水面咕嚕嚕冒過一陣泡泡兒之後,清水立即變成一種乳汁狀液體。寒山老魔道:「這是顆什麼藥丸?」無影鏢道:「洗玉丹。」寒山老魔道:「對化除易容藥物有效?」無影鏢道:「對清除任何污物都有效,包括兵刃或暗器上的銹痕,以及衣服上的血漬在內。」他接著吩咐毒鷹吳解道:「吳護法,麻煩你替這小子把面孔洗洗乾淨!」
短劍出袖,招式倏變。劍尖如靈蛇盤樹,突然捲向應人喜左臂!應人喜不虞有此絕招,嗤的一聲,衣袖分裂,饒得他身手捷逾常人,左臂也已給帶出了一條淺淺的血溝!這是應人喜行走江湖以來第一次失手。桑情阿姨一著佔先,攻勢頓盛。只見她擰腰揮腕,閃挪遊走,身輕如燕,使的竟是一套當年三絕書生仗以成名的獨門奇技:「飛燕追魂掌中七十二式斬仙劍」!應人喜暗冒冷汗,他起初顯然低估了這位英府未亡人的一身武功。另一方面,他又不免懷疑,這女人以天人之姿,當年肯屈身做英大俠的填房,是否就是為了英府這套不傳秘學?她剛才述說的那段故事,是否出於杜撰?如果那只是一段虛構的故事,這女人剛才的那兩行熱淚,又該怎樣解釋?如果那只是為了博取同情的一種表演,而表演竟能逼真到那種程度,這女人那就真的未免太可怕了。
換來的這名銀豹護法名叫夏大雨,身軀高大如塔,頭腦卻簡單得還抵不上一個七八歲的大孩子。這廝是基地上一些護法們經常逗笑取樂的對象,一頓飯能吃五六大碗,識數則不到一百。如果你問他:「你有經過爸爸?」他會擺出不肯上當的神氣回答你:「這不關你的事,這得問俺老娘才知道!」跟這種人當然沒有什麼交道好打,應人喜退回角落裡坐下。他開始為自己算命。等會兒那位天龍會主趕來了,他是否還有活下去的機會?這問題的答案顯然只有一個:絕沒有!不僅沒有活命的機會,甚至連再見那位天龍會主的最後一面的機會都可能沒有。因為大漠四鷹昨夜奉的命令,就是不擇手段,立即置他於死地!晨間信鴿傳書,要留活口審訊,那是因為當時他的身份尚未敗露,天龍會主想審訊的人是繡花劍客何夢洲,並不是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
天龍秘密基地上是不是出了奸細?是的,是出了一個奸細。這名奸細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多事的小喜子!原來他剛才只是擺了幾下空姿勢,其實並沒有真的點上小玉的穴道,他踢小玉那一腳,也沒讓小玉受傷,他只是怕小玉受到四鷹的傷害,才將她踢去床底下。而他罵小玉的幾句粗話,也用的是小玉熟悉的聲音。聰明如小玉,當然知道底下應該怎麼做!但是,應人喜還是犯了一個錯誤。一個致命的錯誤。正像天龍秘密基地上,出了他這個奸細一樣,他忘了快活林內部,也早潛伏了天龍會的奸細!
應人喜一怔道:「你怎麼這樣沒出息,為了區區十兩銀子也髒一次手?」魯大器道:「梁山是逼上去的,我的一疊銀票全給石榴洗爛了。」應人喜道:「結果偷到了沒有?」魯大器道:「偷到了。」應人喜道:「這只是你在偷他,怎能說是『互偷』?」魯大器道:「因為我偷到他十兩銀子,卻不見一塊玉珮。」應人喜不覺失聲笑道:「由此可見,你比楚兄的道行,畢竟要差一籌。」魯大器道:「你說這種話,就證明你是個老外。」應人喜道:「為什麼?」魯大器道:「我們這一行,分工很細。這只能說在指法方面,他比較細膩,如果談到窗戶門鎖方面,他就比我差多了。」應人喜望向楚不空問道:「有沒有這種說法?」楚不空點頭道:「實情確是如此。」應人喜又轉向魯大器道:「石榴呢?」魯大器道:「我把她安頓在湘陰一處農戶家裡。」
應人喜俟兩姐妹走出石室之後,這才面對著桑情阿姨等三人,倒退著跟了出來。那口短劍仍在他的手中。這口短劍系三絕書生英照遠當年受贈於關外某一異人,為英家傳家之寶,他當然沒有交還桑情阿姨的理由。方纔,桑情阿姨不敢蠢動,她所顧忌的顯然多半便是為了這口短劍。她應該比別人更清楚這口短劍的威力。眼前這位天癡老人的傳人,空著一雙手,她尚且奈何不了,如今大局易勢,劍已到了對方手上,她當然更犯不著去以身試劍。應人喜退入隧道,三人立即加快腳步。經過幾度轉折,三人很快便由一處秘密出口升登地面。這便是這種地下宮室的好處。桑情阿姨雖然和英楓英棋兩姐妹同樣清楚地道共有幾處出口,便由於出口太多,縱想追襲,亦不容易。英楓英棋兩姐妹一路無語,直等到進入山後一座密林,兩姐妹這才突然相擁而泣。應人喜沒有上前勸慰,因為他深深了解兩姐妹此刻的心情。他一直等到兩姐妹泣聲轉弱,悲痛稍稍平定之後,才慢慢走過去,以手臂輕輕摟住英楓的纖腰。到了目前這種處境,他已不必再在小英棋面前掩瞞他們的情感了。
無影鏢桑天良本已離開他的視線,這時人影一晃,又到了他的跟前。這位在天龍會紅得發紫的金虎護法,以指頭彈彈手上那封鴿書,得意的獰笑道:「冷老護法說它是辰州分會的催餉函,你小子相信不相信?」應人喜冷冷的道:「本來相信。」無影鏢笑道:「現在呢?」應人喜道:「現在才知道那根本就是放狗屁!」無影鏢勃然大怒,揚手就是一巴掌:「你敢辱罵冷老護法?」應人喜屹立不動,哂然道:「為什麼罵不得?他是你老子?」桑天良漲紅了臉,又想動手。寒山老魔忽然輕咳了一聲道:「會主條諭上交代明白,這小子必須留待她老人家親自審問,桑護法不可與他一般見識。」無影鏢桑天良不敢違拗,只得忍氣退下。寒山老魔下巴一呶,道:「點了他的『上星』、『交衡』、『曲池』、『懸樞』各穴,押去第一號石牢嚴密看管。」(上開各穴部位,係指左右雙肩及雙腿關節。)
應人喜道:「我知道你的槍法很快,輕功也不弱,如果你決心置我於死地,剛才你已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機會。」血槍一點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應人喜道:「你笑什麼?」血槍一點紅道:「笑你這幾句話說得真有趣,聽你的口氣,就好像除了出其不意,抽冷子一槍之外,我對你已莫可奈何一般。這種話居然會由你這位繡花劍客口中說出來,倒是奇聞!」應人喜道:「這只能怪你對我這位繡花劍客認識不夠。」血槍一點紅道:「該怎樣才算認識夠深刻?」應人喜道:「如果你對我這位繡花劍客認識的夠深刻,你就該知道我繡花劍客何夢洲最拿手的武功,便是專破各種槍法!」血槍一點紅再度哈哈大笑。槍隨笑聲刺出。
桑情阿姨走進來,秀麗的清水臉蛋兒上,神色顯得十分凝重。她省去客套,開門見山的問道:「聽小楓說,應少俠於這片山區附近,發現了一個叫天龍會的黑道組織?」應人喜道:「是的。」桑情阿姨道:「本林過去發生的幾件命案,都跟這個組織有關?」應人喜道:「也許只有毒蜂公孫強之死,是個例外。」桑情阿姨道:「小楓和-圖-書還說,應少俠這次脫險歸來,已證實快活林中潛伏了該會的奸細?」應人喜道:「是的。」桑情阿姨道:「應少俠有沒有辦法幫忙把這名奸細找出來?」應人喜道:「晚輩跟英楓姑娘方纔已經談論過了,一時恐怕不太容易。」桑情阿姨正待開口要說什麼,一名小婢忽然探頭進來道:「二小姐說有要緊的事,想請大小姐馬上出去一下。」英楓道:「什麼要緊的事?」丫鬟道:「不知道。」英楓道:「她此刻人在哪裡?」丫鬟道:「養心堂。」英楓一愣道:「這丫頭無緣無故跑去養心堂幹什麼?」桑情阿姨道:「妳就去看看吧!她說不定真發現了什麼重要事情亦未可知。」
但結果她什麼也沒看到。應人喜出聲兜搭,只有一個目的,要她分神!桑情阿姨馬上就發覺上了大當。但是,已經太遲了。就在她微一分神之際,應人喜雙肩一晃,突然從一個幾乎不可能的角度,一下子閃身鑽進了她的臂彎。然後,她只覺玉腕一麻,把柄無堅不摧的短劍,便到了應人喜手上。她的右腕,則遭應人喜一把牢牢扣住!桑情阿姨沒有掙扎。因為她知道掙扎的後果,這個多事的小喜子已經說過了,殺人並不是她一個人的權利。應人喜微微一笑道:「夫人現在該可以談淡天龍會的事情了吧?」桑情阿姨臉上毫無懼色,只冷冷地聲:「放手!」應人喜微笑道:「男女授受不親,是不是?」房門口突然有人沉聲接口道:「不錯,聽她的話,快放手!」應人喜扭頭過去一瞧,頓時臉色大變。他果然慢慢的放開了手。
應人喜轉臉望去別處,喃喃道:「冷若冰冷老頭恨我還有話說,你們那位什麼天龍會主,我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跟我小喜子這段樑子,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結下來的……」楊鹿神色一動,欲言又止。不遠處傳來一陣空咚咚之聲,礦場上的工作,顯已開始。應人喜又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要是誰能告訴我這位天龍會主是什麼來路,他為什麼要跟快活林的一些貴賓過不去,就是叫我拿揚州那座小洞天交換……」楊鹿仔細打量著應人喜,好像在望著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他臉上佈滿狐疑之色,緊盯著應人喜道:「就算讓你老弟知道我們會主的身份,這對你老弟又有什麼好處呢?」應人喜道:「有人要了你的命,你竟不知道那人是誰,請問楊兄,那是一種什麼滋味?你楊兄有沒有聽人說過什麼叫做『死不瞑目』?」楊鹿緩緩搖頭道:「我的想法並不如此。如果換了我揚某人是你老弟,我會認命。我一定要趁這有限的時光,弄點好酒好菜,吃喝一個痛快。其他的事,聽天由命,一概管他娘的,根本不去想它!」應人喜也搖搖頭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小喜子是天生的一副驢脾氣,生死是另一回事,心裡頭就是容不下一個疙瘩。」
桑情阿姨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兩個丫頭當初要找你來,而我竟未加以阻止,實在是個很大的錯誤。」應人喜微笑道:「妳太客氣了。」桑情阿姨一怔道:「我客氣?」應人喜微笑道:「這種一石數鳥之計,怎談得上是個錯誤?」他頓了一下,又笑道:「如果一定要說妳犯了什麼錯誤,也許錯在妳行為有點操之過急,以及對我這個多事的小喜子了解得還不夠深刻!」桑情阿姨思索了片刻,道:「如今秘密既已揭穿,你下一步如何打算?」應人喜道:「昨夜,妳下令大漠四鷹,一心要置我於死地,依照我小喜子的脾氣,妳該知道我會怎麼做?」桑情阿姨道:「你想殺了妾身?」應人喜道:「殺人不是妳一個人的權利。」桑情阿姨道:「你有把握?」應人喜道:「有很多事情,無論有無把握,都勢在必行。」桑情阿姨道:「那你還等什麼?為什麼還不動手?」
應人喜完全迷糊了!心道:「你既然知道丈夫是個好人,為什麼還要做出這種對不起他的事來?」「一個完全正常的男人,為什麼會突然患上那種病?連深諳醫道的他,自己都找不到原因,那種痛苦,實非外人所能想像,只恨那時候,我太年輕……」應人喜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們是因為擔心?……」桑情阿姨忽然流下了兩行眼淚。「不!」她搖頭,語音微顫:「這事早就被他發覺了。」應人喜大感意外:「英大俠知道這事之後,居然沒有追究?」「我說過他是個好人。」「那麼……」應人喜又糊塗了:「英大俠既然饒過你們,你們應該好好感恩圖報才是,為什麼你們反而不肯放過他?」桑情阿姨移目望去虛空遠處,幽幽地道:「有件事情如果說出來,不知道是否有人相信。」
室內重新呈現可怕的沉寂。空氣似已寒凝。應人喜銳利的眼光,像兩顆鑽透浮雲的曉星,忽然於寒凝的空氣中,慢慢明亮起來。桑情阿姨臉上的血色則隨之慢慢消失。因為她一直在留意應人喜的神情變化,只有她心裡清楚應人喜眼中突然光芒迸射所代表的意義。應人喜緩緩打破沉寂道:「儘管妳不一定願意承認,但我相信,妳剛才的態度,無疑已告訴了我很多事情。」桑情阿姨沒有任何反應。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的心情似乎很矛盾,既想阻止應人喜繼續說下去,一方面又想跟自己賭賭運氣,希望只是自己多疑,應人喜並不如她想像的已找出當年那件血案的關鍵。應人喜緩緩接著道:「有一件事,最好由妳回答我,如果不肯回答,我照樣可以問別人,但我相信妳一定不願意我這樣做。」他忽然緊盯著對方那張俏麗的面龐道:「毒害英大俠的那名書僮,當時多大年紀?」
人槍齊飛!人如箭,槍如蟒。飛掠的身形中,銀星一點,疾奔應人喜的咽喉!應人喜身軀蓬轉。閃開一槍,出手如風,右手五指反撩槍桿。血槍一點紅嘿嘿一笑。人落地,槍桿一沉一抖,槍花朵朵,上下疾翻,倏明倏滅,閃忽不定。只要應人喜一個疏忽大意,任何一朵槍花都會立刻綻開一篷血花。應人喜無法插手,連連後退。這位血槍的槍法果然辛辣詭異,槍尖吐縮移位之快,比一般使槍高手至少要快七八倍。不過,這位血槍的槍法就是再快上七八倍,也難不倒應人喜。因為他並不是真正的繡花劍客。若是換了真正的繡花劍客本人,如今身上也許早就佈滿窟窿了。而應人喜身上,如今卻連紗頭都沒給挑斷一根。他方才說的不是大話,他的確有辦法破掉血槍一點紅這套槍法。如今,他遲遲出不了手的原因是:這位獨眼虎跟他結怨已深,活口絕留不得。但如果他殺了這名金虎護法,他又如何向天龍會方面交代?他若是實話實說,是否有人相信?更重要的一點是:以「繡花劍客」的身份怎會是「血槍一點紅」的敵手?他殺了血槍一點紅,會不會引起寒山老魔等人對他身份生出疑心?最好的方法,當然是且戰且走,設法將這廝誘回基地。但他這樣做實在太吃力也不能明顯的不會武功。這廝雖然魯莽,人可不笨。他又怎麼會著別的天龍會徒追殺一名新近的護法?就在應人喜深感為難之際,暗處忽然傳來一聲嘆息:「好了,可以讓他躺下去了!」
她冷笑著,嬌軀一擰,便擬離去。可是,她沒有想到,如今她想離開這座石室,顯然也沒有那麼方便。當她抬起頭來,正待移步之際,眼前人影一閃,去路已經被人擋住。應人喜這種快速神奇的身法,似乎使這位英府未亡人暗吃一驚。她冷冷的望著應人喜道:「你想動手?」應人喜道:「那就要看夫人的意思了!」桑情阿姨道:「你如今擋住妾身去路,又算什麼意思?」應人喜道:「因為夫人還沒有回答我最後的那一個問題。」桑情阿姨道:「妾身是不是天龍會主,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應人喜道:「夫人應該心裡明白。」桑情阿姨道:「妾身有必須向你解釋清楚的義務?」應人喜道:「至少,夫人得說明一下,當年的玄機道長和樂天叟,以及今天的柳氏雙雄被殺的原因何在!」桑情阿姨一哦,似乎有點意外道:「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啊!」應人喜道:「所以,有些時候,多事的小喜子這個外號,也並不是完全不值得驕傲。」
神鷹凌雲已登上了十三號客房台階,見狀大感一楞,喃喃說道:「奶奶的,這他媽的怎麼回事?」另外三鷹,亦於此時趕到。鬼鷹萬家愁道:「管他娘的,先弄開門,做了這小子再說。」毒鷹吳解道:「不行,這小子比柳家兄弟難纏得多,若是一時收拾不下,可別弄得咱們統統脫身不了。」其實他們就是不動這個腦筋,想脫身也已經不容易了。銀虹閃竄,第一個揮刀撲至的,是無情刀客呂六奇。應人喜曾拜託過他多多照顧繡花劍客,他果然沒有辜負應人喜的叮囑。屍鷹弓絕只好返身迎戰。跟著一聲暴喝,如霹靂穿雲,身軀偉岸的春雷大俠焦一刀接著趕到。然後是黃山一怪古二呆、旋風斧張莽、追魂槍蕭殺。再接著,英府的包、武二將,亦率眾而至。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應人喜心亂如麻。他不曉得這個要命的難題該怎樣解決才好!他千辛萬苦地混進這個天龍會,目的是想查出天龍會主是何許人?是否即為英家姐妹父親的主謀兇手?以及如何才能有效的撲滅這個邪惡組織?如何才能將這個組織所擁有的驚人財富移作公益正用?但是,很意外的,他忽然一下子被逼到了一個三岔路口。目前他顯然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是犧牲繡花劍客。一是殺了四鷹。然而,這兩條路,都不是他願意走的路。無論如何,他不會犧牲繡花劍客。就算繡花劍客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會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而冤送一條無辜的生命。而殺了四鷹,更不是辦法。因為那樣一來,他的身份便會暴露,不僅種種計劃全化泡影,而且還可能因此激怒天龍會,提前為整座快活林帶來浩劫!既然兩條路都走不通,那麼,他要怎麼辦呢?
屍鷹弓絕道:「有道是:風高放火,月黑殺人。他奶奶的,殺人碰上這種好月色,的確叫人心裡不舒服。」毒鷹吳解道:「要能像昨夜那樣,稍微再暗一點就好了。」鬼鷹萬家愁打斷兩兄弟的廢話,望著應人喜道:「你說從什麼秘道進入?」應人喜道:「小弟知道前面有條地道可以通達谷中花屋一個姑娘的房間。」屍鷹弓絕道:「什麼花屋?」應人喜道:「就是快活林中那些姑娘們住的地方。」屍鷹弓絕道:「你現在說的這個姑娘長的怎麼樣?」應人喜道:「還不錯。」毒鷹吳解皺眉道:「別他媽的窮嘀咕了,我們哪有尋快活的時間?」鬼鷹萬家愁問道:「到了那姑娘的房間之後,又怎麼樣?」應人喜道:「我們先點了那姑娘的穴道,從花屋走出去,便是竹林大廳,大廳一帶,一向無人巡守。只須拐一個彎,便是黃字賓館。」神鷹凌雲仰臉望望月色,終於點了點頭,道:「好,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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