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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謝花

作者:溫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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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雨迷人和堂 倦慵離人意 第一章 雨中怪客

第一部 雨迷人和堂 倦慵離人意

第一章 雨中怪客

漢子一進藥舖,夥計懶洋洋的問:「客官有什麼指教?」
玄老大怒道:「說出藏寶處,可饒你不死!」
余老闆忙道:「不一樣的……這,這太不好意思了。」
「我們為你吳大人效死命,洗劫了『富貴之家』,造成了八門慘禍,毒殺郭捕頭,奪權習家莊,為的就是你的承諾,事成之後,唐門得權,你縱控實力,我們得銀子!就是為了這點,唐失驚唐大總管的命才斷送在『習家莊』的!」
「但是你唆使我們在『飛來橋』前橘林中,跟四大名捕冷血、鐵手火拼血鬥,自己卻捲走財寶,遠走高飛!」玄老大恨聲接道。
「但你意想不到,唐鐵蕭唐先生死了,俞鎮瀾俞二老爺也完了,可是我們五十人中,還會剩下了我們!」
只見他的嘴角微翕動了三下,像把那藥材舖的名字默念了一遍似的,然後他低頭疾行入藥舖。
「我們天涯海角,都要追到你,索回那筆錢,償還犧牲了的兄弟們的命!」
「哦?」
陰霾雨氛中,傘影下一張芙蓉般姣好的臉,纖巧的身腰,絆色盤雲羅衫襯紫黛褶,腰間束著黑緞鑲著滾金圍腰的扣子,纖腰堪一握,女子嬌慵無力的挨在青衣婢身邊,眉宇間又有一種嬌氣和驕氣,混和一起,使得她艷,使得她美麗,像紅燭在暗房一放,照亮而柔和,並不逼人,但十分十分的吸引人。
只聽轎裏的人說:「小去,到了麼?」這聲音清脆堅定,帶三分英氣,像一口絢麗奪目的寶劍沖著澗溪一洗,更是金英紛墜,映日生輝。這語音幾可以勾勒出成熟|女子卻帶嬌憨的輪廓來。
女子也彷彿瞥見漢子。低低跟小去說了一句什麼話似的,兩人衣裙裊動,步履不濺水花地進入了藥舖。
三個玄青密扣蓑衣雨笠的人,不約而同,在裏、中、外三個方面,一起震了一震。
漢子卻看見轎子裏有一抹緋紅色的衣襬,伸了一角出來,丫鬟一手撐傘,一手掀開繡著仙雲掩遮神蝠翩翔的轎簾。
和_圖_書玄老大和放老三二位,曾為吳某屢建殊功,捨身護戰,吳某怎敢相忘?」
吳鐵翼確是不知道冷血為何要把這兩個狙擊手放走,他們是「化血飛身卅八狙擊手」,跟「單衣十二劍」力敵冷血,當其時唐鐵蕭纏戰鐵手。後來冷血盡誅單衣十二劍,格斃三十八狙擊手中之三十五人而力盡,藉語言驚退其餘三人,方免於難,這時吳鐵翼趁混戰中逃逸,是故不知內情。(這段大決戰及八門慘禍、習家莊巨變、富貴之家劫難,詳見「四大名捕」故事之《碎夢刀》、《大陣仗》二書)。
藥舖老闆慌忙走出藥櫃,打躬作揖地一疊聲道:「吳大爺,要您親自蒞駕,真不好意思,我原本已遣夥計送去,適逢這場雨……」
放老三也出了手!
蓑衣人已從小腿內側拔出寒匕,而舖裏的兩個蓑衣人也揮舞日月輪和緬劍,追殺出來!
「我想問你一句話。」吳鐵翼忽爾反問。
吳鐵翼笑道:「放?別忘了你的兄弟才姓放。」
一共是四個人。
漢子應了一聲,那階前的蓑衣雨笠人迅速的抬頭,兩道冷電也似的眼光,望了他一眼——只望了他一眼,便又笠垂額眉,不再看他。
漢子卻和剛從轎子裏俯身出來,鑽到青衫丫鬟小去撐起的油紙傘下的女子打了一個照面。
「躲雨的客人來躲雨,還是客人,阿又,快拿凳子給坐。」老闆在忙中不忘如此吩咐。
漢子呆得一呆,抓了腰畔的葫蘆,骨碌碌地喝了幾啖酒,然後大步走入藥舖。
那鐵面長鬚人雙眉一蹙,背後又有一個聲音陰惻惻地道:「是你欠我們,欠我們命,欠我們錢!」
藥舖沒有不妥,這四人也很正當,不妥的是將要來這藥舖的人。
「轟隆」一聲,一道蒼白的閃電,劃破了綿密勁急的雨幕,乍亮了起來。照得藥舖上的橫匾「人和堂」三個字,亮了一亮。
僮子面無表情,就像陰澀的天氣一般懶閒,隨口應道:「藥快好了。」
和_圖_書「是麼?」第一個發言的蓑衣客伸手入蓑衣內,沉沉地道:「難得吳大人還沒忘記我們這些無名小卒。」
吳鐵翼笑嘻嘻地道:「你心裏是不是在盤算:你先不仁,我才不義,誘說出錢藏何處,才一劍殺了滅口,是也不是?」
「可惜冷血不知為什麼把你們饒了不殺;」吳鐵翼臉帶惋惜之色,「而你們到頭還是送上來把命送掉。」
只見丫鬟「霍」地撐起了傘,在綿亙哀愁的雨中看來,那丫鬟十五六歲年紀,但是秀麗清甜,嘴角浮著淺淺的笑意,一張瓜子瓣兒臉芙蓉也似的,教苦愁的人看了如飲冰糖,哀傷的人看了開心起來,孤獨的人看了好像有了個乖巧柔順的女兒在身邊。
鐵面長鬚人目亮如星,笑道:「玄老大?放老三?」
放老三厲吼一聲,「錚」地自笠沿裏抽出一方日月輪來。玄老大忙以手制止,咬牙切齒地道:「你要問什麼?」
忽聽一個聲音陰森森、冷沉沉地道:「吳大人,你跟我們可絕非兩無虧欠。」
女子卻始終沒有再回頭望漢子一眼。
另外一個蓑衣客也托笠逼近,變成一個從正面、一個從側面緩緩行向吳鐵翼。
藥舖收捲兩邊的具串珠簾,簌地蕩起,一人大步踏入,鐵臉正氣,眉清神瞿,五綹長髯齊胸而止,面帶笑意,卻有執令旗揮動千軍的威儀。
那抖動的劍尖驟然間化成百點寒芒,好像有七、八十把劍一齊刺向吳鐵翼的臉門。
轎旁的一位丫環打扮的女子,吩咐一聲,轎子便擇階前較乾處放了下來。漢子看見那丫鬟著水綠色的衣衫,皓腕纖手上戴著一金一翠玉的鐲子,翻動著玎玲清響,很是好聽。
這時「人和堂」藥舖的老闆叫了起來,興高采烈的迎將過去,「離離姑娘來了,離離姑娘來了,離離真是風雨無阻……阿又、七十,還不奉茶出來!」
在一方小几前閉目煎藥,不時輕咳幾聲,在懷裏https://www•hetubook.com•com掏出一白絹巾揩拭嘴邊的是大夫;而在他身邊操刀切藥材的是衣洗得月白,有幾個補釘的藥僮。
灶火映在女子頰側,酡紅如一朵晚開的玫瑰。
這是一個落拓漢子,下腮長滿了密集粗黑的鬍碴子,眉宇間有一種深心的寂寥感覺,可是他的一雙眼睛——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年青的、充滿笑意和善意的,還有那種教美麗少女怦然動心的多情深情。
玄老大一愣:「什麼?」
玄老大一怔,咆哮道:「有屁快放!」
吳鐵翼眉一揚,鬚也跟著揚,豪笑道:「哦?殺了我,怎麼取回金錢珠寶?」
掌櫃笑道:「敢情府上有人患了惡瘡麼?不如多加三錢枸杞子、赤芍白芍、覆盆子和川芎,以水煎服,滋肝補腎,必見神效。」那人低沉地應了一聲,另外兩人,一個已走到煎藥處烤火,另一個則在階前坐了下來,似是避雨。
玄老大也按捺不住,刷地自蓑衣內拔出一柄藍湛湛的緬劍,劍尖似藍蛇千顫,指向吳鐵翼,厲聲道:「姓吳的,你說是好死,不說是慘死,我刺你一百劍叫你九十九劍斷了氣就不是人!」
「只怕吳大人不是記著小人的好處,而是害怕小人來向吳大人討好處吧?」
漢子正待往藥舖行去,忽聽一陣玎瑯清響,街口處轉出一頂轎子,抬轎的兩個人一沉一伏,走得極快,足履上濺起老高的水花,片刻便到了藥舖前。
門檻上還有一個蓑衣人。
藥舖老闆這時正在躬誠招待那叫「離離」的小姐,看情形她不但是大客戶,也是老主顧,她桌上正端上一杯清茶,幾片帶綠意的茶葉浮在茶面,茶杯煙氣裊裊幾抹,更顯得外面寒、裏面暖。
吳鐵翼似無所覺,只說:「放老三,你胡說些什麼!」
丫鬟腮邊曳著淺淺的笑容:「小姐,到了。」
那漢子在閃電的一剎那,抬頭疾看了街角藥舖的招牌一眼,這一剎那的神情,卻是深思的。
大漢一看,知道三人一前一後一中鋒,把藥舖和_圖_書三大活路堵死,略一躊躇,掌櫃見有人在門外淋雨,便揚聲叫道:「那位過路的大爺,不買藥不打緊,進來焙火躲雨吧,省得涼著了感冒傷風。」
吳鐵翼神色優雅,側走之勢倏止,就像一個宰相在書房裏看完了一頁書再翻至另一頁一般雍容、自然,足翹踝沉,腳踏七星,已向藥舖門口倒掠了出去!
那人一入藥舖,脫下藏青色大襖掛袍,笑道:「余老闆,今兒個藥可辦來了未?」
說話的是在藥櫃前的竹笠低垂的人,他一雙厲電也似的眼神像笠影下兩道寒芒。
只可惜看來他不知道門外還有一個人。
吳鐵翼長髯掠起,袍影颺逸,退向堂內,忽又一道白芒幻起,亮若白日,夾著嗚鳴急風,飛切吳鐵翼後頸大動脈!
那隻手纖巧秀氣,五隻修長的指甲,塗著淡淡的鳳仙花汁,這手的主人敢情是嬌慵無力,所以要搭著轎前的橫木,才能走出來,單止這輕柔的動作,使得藥舖裏的每一個人,都生起了上前去扶她出來的感覺。
那人截道:「不要緊,藥趕用,我來拿也一樣。」
此際玄老大一聽,想起數十兄弟就為此人枉送性命於冷血劍下,怒火中燒,大喝一聲:「我斫你的狗頭浸燒酒!」
漢子在竹凳子上坐了下來,煎藥的文士只望了他一眼,就揭開藥盒子,一股強烈帶涼澀的藥味撲到鼻端,文士喃喃地向僮子說:「好藥。」
吳鐵翼忽然歎了一口氣。
坐在方櫃檯側,一面搗杵盅藥一面打著呵欠的,是布履草鞋的藥舖夥計。
「借地方躲雨。」
在密密麻麻,一個方格又一個方格,方格上嵌有斑剝小巧的銅鎖環扣的藥櫃前,是穿葛布長衫的老掌櫃。
馬蹄軋然而止,隨著一聲長鳴。
就在這雨下得寂寞,爐火燒得單調,藥味濃鬱四周,令人心頭生起了一種江湖上哀涼的感受之際,一陣快馬蹄聲像密集的長戈戳地,飛捲而來,驚破了一切寂寥。
被稱為「吳鐵翼吳大人」的鐵面長鬚人依然笑態可掬,「沒忘記m•hetubook•com.com,也不敢忘記。」
那人笑道:「余老闆,你是開藥局的,要是人人都要勞您的大駕把藥送去,那你這藥局不如改開為送貨行!我來買藥你把上好藥材拿出來,便兩無虧欠了。」
就在這時,雨中的男子正好抬頭,對匾牌看了一眼,黑雲層裏的電光,透過雨障,也在他臉上映亮了一下。
三人步調一致,一到藥舖之前,一個人往內走到櫃檯前,沉聲說:「白蒺藜、黑芝麻、女貞子、沙苑子各五錢。」
漢子似乎微微喟息了半聲,正要舉步往藥舖走去,忽然,有三個人蓑衣雨笠,疾自街角行近,雨笠壓得雖低,但掩不住欲透雨笠而射的厲目,蓑衣裏一襲玄青勁裝,魚皮密扣,海碗口粗的拳頭,拳眼上長滿了厚繭,拳背上賁布了筋骨。
適才發話的在藥爐畔焙火的竹笠雨蓑客緩緩舉起一隻手,按在雨笠沿上,道:「吳鐵翼吳大人,你還沒忘記咱們哥兒倆。」
玄老大冷笑道:「你怕了?」
來了!
「我胡說?」放老三仰天打了個哈哈,猝然轉為激烈而淒厲的語調。
吳鐵翼道:「可惜。」
就在他快靠近藥舖階前屋簷之時,鼻際已可以嗅到一種強烈的煎藥香味,他可以看到密簾雨後藥店裏有幾個人。
漢子把葫蘆重繫腰間,一雙眼睛特別明亮。
一切都很正常。自這家藥舖開張以來,一直是這四個人操持。穿葛布長衫的老闆開藥舖,請來一個懶夥計煉藥,一個大夫替人診視即時配藥,還有一個小廝幫些薪火煮熬的活計。
轎裏先緩緩遞出一雙粉紅色的繡鞋,那動作是那麼幽雅輕柔,使得疾雨也變成雨粉似的柔和了起來,接著,簾裏又伸出了一隻手,搭在轎前。
煎藥僮子應了一聲,到後堂倒茶去了,夥計也勤快地用毛帚子在已經磨得烏亮的老舊紫檀木椅上揩來揩去。
漢子撥開葫塞,喝了一大口酒,辛烈烈的酒暖和了胃,身上的濕衣近著爐火一烘,微微透出水氣來。灶裏的火燒在溢瀉出來的藥泡子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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