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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開道：「你們連看都不看一眼，只因為你們早就知道那地方會發生那件事，只因為那件事原來就是你們安排的，好掩護你們進城。」

穿過橫巷，有個斜坡。

傷口在他的眉心。

現在這雙眼睛就算還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銹的刀。

王寡婦道：「我還聽過一句話。」

他也許想笑。

葉開道：「可是江湖中的事，無論誰都難免受傷的，這並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你為甚麼要瞞我？」

捕快道：「然後再用上好的人參燉一隻雞，做四五樣精緻的下酒菜，燙幾壺陳年的竹葉青，請你連酒菜一起吃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下面的人冷笑著道：「我看錯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葉開微笑道：「也就因為你們的樣子連一點特別的地方都沒有，所以才特別。」

每個城市裏都有人吃雞，天天都有人吃雞。

雞飛狗跳，街上又亂成了一團。

葉開道：「我從不殺朋友。」

葉開道：「因為他受的傷並不重，中的毒卻很重。」

他已下了決心，絕不讓那老頭子溜走。

她笑時眼睛媚如新月：「這句話我好像也聽你說過。」

她在盯著葉開，好像一下子就想把葉開的魂勾走。

那時每個人都很吃驚，很緊張，很興奮，就算剛進城來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驚地去看葉開和那巨人。

葉開追的是老頭子。

王寡婦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甚麼人？」

她帶著笑道：「那小子本來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見他就想吐。」

趕車的是個老頭子，餵雞的是個老太婆，兩個人頭髮都白了。老太婆蹲在驢車上餵雞，連腰都直不起來，老頭子坐在前面趕車，連鞭子都揚不起。

葉開道：「我是怎麼樣個人？」

他們躲進了哪個院子裏？

旁邊已有人在叫：「剛才跟宋老闆打架的就是他。」

葉開道：「對。」

他甚至連分辯都沒有分辯。

楊天的身子在顫抖，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果然已認出了這個人。

葉開若不是親眼看見，實在很難相信這針孔般大的一點傷口，就能要了「飛狐」楊天的命。

過了斜坡，驢車就慢了下來。

老頭子輕功本極高，本來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https://m.hetubook.com.com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原來你想脹死我。」

「是個該死的人。」

用他的傷口。

一點比針孔大不了多少的傷口，卻已將鐵塔般的巨人置之於死地。

王寡婦道：「現在他已死了，我還活著，你——」

——除了「飛狐」楊天外，還有誰的輕功能令葉開佩服。

變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雙小小的、彎彎的，笑起來時像鉤子般的眼睛。

他聽得出楊天的笑聲中，彷彿帶著種奇怪的譏誚之意。

一個人的秘密若被揭穿，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現在她身上穿的，當然已不是那套緊身的黑緞子小棉襖。

他還想用力抱起拳，抱著胸，只可惜他人已萎縮。

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這條街是用青石板鋪成的，狹窄而傾斜。

葉開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王寡婦道：「你知道是被誰打的？」

王寡婦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了笑，道：「我也聽說過你是他的朋友。」

巷子裏居然連一個人都沒有，兩旁的門都關著，院子裏也沒有人。

——一個人若想隱瞞自己的傷勢，還有甚麼地方能比水盆裏更好？

這是不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這件事是否認不了的？

一種無論甚麼人都沒法子形容的笑聲。

「我知道是他。」

王寡婦忽然又問道：「是你殺了他？」

老頭冷笑道：「我沒有你這種朋友。」

王寡婦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對不對？」

王寡婦道：「真的不是你殺了他？」

死人唯一能帶走的，只有一樣：

葉開道：「為甚麼？」

葉開道：「甚麼話？」

王寡婦道：「無論甚麼事，只要習慣了，也就不會難受了。」

這老頭子和老太婆看來更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葉開也笑了。

「一點也不知道。」

他是帶著笑而死的，一個人臨死時還能笑，並不是件容易事。

突然笑聲斷絕。

不管這捕快是個甚麼樣的人，他都同樣尊敬。

葉開道：「世上只要有一種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被毒死。」

「若不是你受了傷，我本來追不上你的。」他嘆息著道：「你的輕www.hetubook.com.com功，果然是天下無雙的輕功。」老頭子握緊雙拳，道：「你已認出了我？」

葉開道：「你的傷很重。」

拉車的馬又驚嘶著人立而起，等到葉開再打馬衝過去時，前面的驢車已經轉過街角。

王寡婦道：「你知不知道『飛狐』楊天不但輕功高，而且還有很多別的本事？」

「我看得出。」

葉開還是四平八穩地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來認不出你的，只可惜你來的時候太巧。」

葉開道：「因為現在我的手很癢，你若再不走，我保證你的鼻子很快就會變得跟韓貞一樣。」

他並不是怕這個捕快，而是尊敬。

葉開就跟著他上了馬車，等到車子開始走，才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把我怎麼樣？」

陽光依舊輝煌，可是葉開已感覺不到它的溫暖。

——他是不是還能將這秘密說出來？

葉開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來時，正好落在驢子背上。

「他活著時是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所以你現在最好趕快走，帶著你的男人走，好好的替他埋葬。」

葉開捲起死者的衣襟，站起來，過了很久，才說出三個字：「他死了。」

那老頭子和老太婆怎麼會忽然不見了？

掀住葉開衣襟的這個人，正是個戴著紅纓帽、提著短棍的捕快。

等她把楊天的屍體載上驢車，葉開才沿著原來的路走回去，他走得很慢。

葉開當然知道。

他們為甚麼要逃？

三個起落後，他已追上了這老頭子，再凌空一翻，已擋住了這老頭子的去路。

——死人有時候也能說話的，只不過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自己的男人死了，無論甚麼樣的女人都會有點難受的。」葉開也在盯著她：「但我卻看不出你有一點難受的樣子。」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應該明白的。

這捕快已押著他上了輛馬車，厲聲道：「人命關天，王法如爐，你就算有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怕你不招。」

但葉開追的好像就是他們。

葉開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這次葉開居然沒有笑。

葉開冷笑，突然躍起，掠上屋脊。

可是他本來就沒有理由笑。

這種事本來就不是這種捕快能瞭解的，他根本沒hetubook.com.com法子分辯。

飛刀！

這裏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葉開道：「然後呢？」

王寡婦當然見過。

王寡婦道：「朋友妻，不可戲，要戲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後戲。」

他又走回延平門，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樣只有一點傷口。

「他」的眼睛忽然充滿笑意，聲音也變得春風般溫柔。

但是他居然又接著說了下去：「你們進城的時候，正是最亂的時候，我本來也不會看見你們，可惜那時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時候進城來的人，也不止你們兩個，本來我就算看見你們，也絕不會疑心，可惜你們的樣子卻跟別的人都不一樣。」

他沒有說下去。

這是條很窄的橫巷，稍為大一點的車子，根本就走不進來。

「他是你的男人？」

老人咬緊牙，不開口。

葉開苦笑。

所以他又解釋著道：「因為那時候別人的樣子都很特別——」

葉開並沒有用他的刀。

她沒有說下去。

難道他就是傷在葛病傘下的孤峰？

葉開也不再開口，趕著驢子，慢慢地往前走。

葉開道：「對了。」

他為甚麼要笑？為甚麼能笑？

王寡婦道：「因為他的鼻子。」

但他猜不出那究竟是甚麼意思？

他說到這裏，驢車下面忽然有人嘆了口氣，道：「我們的樣子有哪點跟別人不一樣？」

傷口潰爛，流出來的血都是烏黑的，可是傷口並不大。

她至少還算很識相。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驢子突然驚嘶，跳了起來，葉開也跟著跳了起來。

前面有輛驢車，車上堆滿了雞籠，籠子裏裝滿了雞，顯然是從城外送雞進城來賣的。

他冷笑著道：「你傷了兩條人命，居然還敢露面，你的膽子倒不小。」

王寡婦道：「他那鼻子看起來簡直就像是爛茄子。」

可是這老頭子和老太婆卻好像甚麼都沒看見，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就連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因為他尊敬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個人所代表的法律。

王寡婦道：「哦？」

葉開道：「哦？」

葉開點點頭，黯然道：「莫忘記我們本來是朋友，老朋友。」

葉開長長嘆息，道：「你的聰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實在想不通，像你這麼樣一個人，為甚麼要入hetubook.com.com魔教？」

秘密——楊天是不是也帶走了甚麼秘密？

不到萬不得已時，他絕不用他的刀，他的刀並不是用來殺人的。

大大小小的十幾隻，有的飛，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衝了出來，又叫又跳。

來的是剛才從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楊天道：「因為——」

驢車雖然沒有人駕馭，居然還是轉了個彎，才沿著斜坡衝下去。

驢車下又沒有聲音了。

她說的至少是真話，真話總是令人無法反駁的。

驢車還在跑，雞還在叫，車上的人卻已不見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兩個人從驢車下竄出，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一個人無論有沒有做虧心事，若是忽然被個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難免要嚇一跳。

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法子解釋？根本沒法子說下去？

她顯然在嘆息，可是無論誰都聽得出，她的嘆息聲中並沒有甚麼悲傷之意。

走出橫巷，走上大街，前面圍著一堆人，圍著一輛破馬車。

葉開擠進人叢，看了看，又擠出來，臉上居然並沒有吃驚的樣子。

老頭子回頭看了他一眼，一雙昏花的老眼裏，突然發出了光。

王寡婦道：「但是你現在卻還要說他是被毒死的？」

葉開道：「治傷療毒，也是他的專長之一。」

葉開道：「他雖然用藥物勉強壓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勢就發作了。」

可是他本人就像是一柄刀。

車上沒有別的人，只有雞和驢子，一個正常的人，是絕不會跟驢子說話的。

葉開聽見的聲音，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來的人是誰。

看見他們在前面，葉開打馬更急。

葉開並沒有一家家去我，他還是去追那輛沒有人的驢車。

但是現在他身手卻像是有些不便，顯然受了很重的傷。

卻笑不出口，因為他已認出這個人。

捕快道：「不管怎麼樣，先關起來再說。」

他的臉是經過易容改扮的，當然絕不會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眼裏卻充滿了痛苦、憤怒和怨毒，正刀鋒般盯著葉開。

他為甚麼一定要追他們？

他倒了下去。

葉開微笑著，問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麼會變成那樣子的？」

葉開長長嘆息，黯然道：「只要他做過我一天朋友，就永遠是我的朋友。」

葉開看著他，忽然道m•ｈｅｔubｏoｋ•ｃom•ｃｏm：「你見過韓貞沒有？」

他「咯咯」地笑著，聲音越來越大，可是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小。

楊天就在她面前，她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圍著他看的人更多。

王寡婦很意外：「你要我走，為甚麼？」

無論那是甚麼意思，現在都已變得沒有意義，人死之後，他擁有的一切就都已隨著生命消失。

楊天終於發出了聲音。

王寡婦道：「可是他剛才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為甚麼現在忽然死了？」

宋老闆已死在馬車上，身上只有一點針孔般大的傷口。

王寡婦道：「他真的是你的朋友？」

這捕快又扣住了葉開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葉開當然很容易就能甩脫這隻手，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種破法。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

這句話非但驢車下面的人聽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聽懂的人只怕還不多。

葉開的手冰冷，額上卻在流著汗，冷汗。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他早已受了傷。」

他是在跟誰說話？

老頭子還想撲上去，身子卻突然一陣抽縮，就像是突然有條看不見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老太婆忽然提起個雞籠，吆喝一聲，把籠子裏的雞全都倒出來。

葉開嘆道：「你既然受了重傷，就不該泡在熱水裏的。」

「我本就是寡婦。他並不是我第一個男人，我看見過的死人，也不止他一個。」

她那張白生生的清水鴨蛋臉，現在當然已變了樣子。

葉開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間，一個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既有人吃雞，就有人賣雞，這本是很平常的事。

他竟真的在萎縮。

王寡婦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葉開道：「你要瞞著我，只因為你算準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傷，你要瞞著我，是因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達拉天王』。」

兩個人的身法都極快，赫然正是那兩個腰都直不起來的老頭子和老太婆。

葉開無話可說。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已真的變成了個老人。

驢車下面的人道：「我覺得我們的樣子連一點特別的地方都沒有。」

王寡婦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風冷如刀，豈非也總是沒有聲音的。

楊天當然更感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