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劍花煙雨江南

作者:古龍
劍花煙雨江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回 美人如玉

第三回 美人如玉

龍四爺道:「你為的是什麼?」
夜已來臨,燈已燃起。
龍剛道:「所以他無論做了什麼事,你都原諒他?」
無論你多麼怕面對現實,總還是有要你面對它的時候。
風吹過,風還是很冷。杏花翁悄悄抹乾了眼淚,轉過頭,望著那一片瓦礫焦土。
龍四爺道:「為什麼?」
青灰色的石碑上,字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
龍四爺目中忽然充滿了悲憤怨毒之色,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風大哥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
小雷沉吟著,終於又躺了下去,淡淡道:「好,你說,我聽。」
纖纖卻垂下頭:「我……我在想……」
「他明明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麼還要相信他?」
龍剛道:「也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麼事?」
「你不怪我?」
龍四爺霍然長身而起,大笑道:「我看錯了你?我怎麼會看錯你……我龍四若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死亦無憾。」
這衣裳不是她的,是他的。
龍剛道:「就算他出賣了你,騙走了你最心愛的東西,你也不在乎?」
但他看來卻似已蒼老了些,眼角的皺紋也深了很多。
歐陽急又怔住。
小雷道:「現在呢?」
龍四爺目光閃動,道:「現在你是不是已不願再回答我的話了?」
小雷道:「也許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每個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歐陽急一震,踉蹌後退,跌坐到椅子上,滿頭汗出如雨。龍四爺慢慢的攤開手,掌心鮮血淋漓,嵌滿了酒杯的碎片。
龍四爺歎道:「他肯將這種秘密告訴你,也難怪你將他當做朋友了。」
她的嘴唇更燙,可是她的人卻忽然站了起來,用力推開他。
龍四爺歎道:「莫忘記人家若非因為我們,也不會受這麼重的傷。」
龍四爺慢慢的喝完了一杯酒,緩緩道:「快了,也許就在今天晚上……也許就在此刻。」
大門外斜插著柄四色綵緞鏢旗,上面繡著條五爪金龍。鏢旗迎風招展,神龍似欲騰雲飛去。
纖纖垂著頭,又開始繼續補手上的衣裳。
「這裡是什麼地方?」
那株開得最艷的桃花樹下,彷彿還依稀可聞到她的餘香,但她的人呢?
小雷道:「不知道。」
她整個人都似已軟了,低低的喘息,輕輕的呻|吟,忽然間,兩粒晶瑩的淚珠沿著面頰流落,落在手背上。
小雷慢慢的接著道:「被朋友出賣,本就是種不可忘懷的痛苦,只不過有人寧可將之埋藏在心裡,死也不願意說出來而已。」
他胸膛起伏著,鮮血又染紅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淚,卻還留在眼睛裡,留在心裡,留在沒人能看得見的地方。他寧可流血,不流淚。
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遠山的青綠,也可以聞到風中的花香。
他並沒有勉強她。
一個女人要想在這世上單獨奮鬥,可真不容易。
龍四爺道:「還問什麼?」
她心裡想笑,胃裡卻想嘔吐。
那時你才會明白,這世界是多麼美麗。
就因為太著急,太關心,所以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看你,怎麼這樣子不小心,疼不疼?」
「一點點血,沒關係的。」
小雷冷冷道:「我們不是朋友。」
否則你就算能勉強她,得到她的人,也會失去她的心。
杏花翁黯然低語,喃喃道:「傻孩子,你為什麼一定要等到無人時才肯哭呢?你為什麼要如此折磨自己?……」
一個白髮蒼的駝背老人,正在墳前灑酒相祭。小雷怔住。
小雷道:「能。」
他凝視著小雷,長長嘆息,道:「現在我才知道,我不如你,也不如他——他能交到你這樣一個朋友,實在是他的運氣。」小雷也在凝視著他,窗外陽光還是同樣燦爛。
小雷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歐陽急突然冷笑了一聲,像是想衝出去。
小雷道:「以前的事已過去。」
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麼都不必說,也不必感激我,這些事,並不是我為你做的。」
纖纖垂著頭,聽著自己的心跳的聲音。
小雷道:「是。」
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淚。踏著大步,頭也不回的走出桃林,前面就是他的家園。
「唉,一個孤單的女孩子,要想在這世上活下去,是多麼不容易。」
龍剛道:「你姓雷?」和_圖_書
她似又情不自禁,俯下身,親了親他的頭髮,但立刻又控制住自己,柔聲道:「我要睡了,你回房去好不好,明天早上,我一早就去找你。」
小雷道:「你是中原四大鏢局的總鏢頭,他和歐陽急本是你的左右手,有一次,他保了一批價值八十萬的紅貨從京城到姑蘇,半途上不但將鏢丟了,跟著他的人,也全都遭了毒手,他自覺無顏見你,才會隱居到這裡。」龍四爺在聽著。
龍四爺道:「我問你這些話,只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同樣痛苦?」
深夜。東面的廂房門窗嚴閉,燈火朦朧,除了偶爾傳出的刀環相擊聲外。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雖然是春夜,但這院子裡卻充滿了肅殺之意。
也許他父親昔日做錯過很多事,也許他聽了後覺得悲怨苦痛。但現在,一切都已過去……
又有誰知道這些終日在刀頭上舐血,大碗裡喝酒的江湖豪傑們,過的日子是何等緊張,何等艱苦。一年中他們幾乎很難得有一天,能放鬆自己,伴著妻子安安穩穩睡一覺的。
纖纖垂著頭,看著他走出去,看著他掩起門。
龍剛道:「你連他本來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卻將他當做朋友。」
她知道。她本就在想替他找個機會,給他點勇氣,現在機會好像已來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創口似又將崩裂。他不在乎。
杏花翁拄著枴杖,獨立在山腳下的蒼茫夜色中,滿面老淚縱橫。
他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是在敘說一件和他倆無關係的事,但在說到「意外」兩字時,他目中還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
小雷道:「我交的是他這個人,並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的名字。」
小雷淡淡道:「你看錯了我。」
小雷道:「是。」
歐陽急道:「哦?」
星光燦爛,夜涼如水。
歐陽急看著他的眼色,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難道……難道也是血雨門下的手?」
「為什麼?」
但世上又有什麼能比這看不見的眼淚更悲慘的呢?
小雷道:「這次想必是歐陽急在無意中發現了他,急著回去向你報訊,又生怕被他溜走,所以才不惜花一萬兩銀子的代價,找到三個人來看住他那間屋子,誰知道臨時又有意外,這三人來的時候,他早就走了。」
金川慢慢的點點頭,捧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然後就悄悄的走出去,悄悄的帶上了門。
小雷冷冷的看著他,直到他說完了,才冷冷道:「你怎知他出賣了我?你看見了麼?」
可是當他坐在陽光下的時候,他整個人看來還是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就像是永遠不會老的。
金川咬著嘴唇,彷彿恨不得也將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來:「怎麼會不疼?血都流出來了。」
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歐陽急怒道:「那麼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子對他?」
她似也情不自禁,以雙臂擁抱住他。
龍四爺緊握雙拳,道:「因為我怕你們去報仇。」
龍剛道:「就算他對不起你,你還是將他當做朋友?」
他問的話,就像他的槍,鋒利,尖銳,絕不留情。
金川看著她,過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勉強笑道:「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
小雷忍不住問道:「不是你?是誰?」
因為他知道,你若要完全得到一個女人,有時是需要忍耐的。
纖纖垂下頭:「我沒有,可是今天……今天晚上不行。」
可是,他父母的屍身,卻必已被燒焦了,必定已無法辨認。他回來,只不過是為了盡人子的孝思而已。
尤其是在黃昏時,青山在紅霞裡,碧天在青山外,你坐在窗口,等著夜色漸漸降臨,等著星星漸漸升起。
可是她要活下去。
他不讓小雷說話,搶著又道:「如此說來,那三個人來找你的時候,你已經知道他們找錯了人?」
「我知道……我知道……」金川的眼淚似乎也將流了下來,突然提高聲音:「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對我只要有對他一半好,我……我就情願……情願為你死。」
他不讓歐陽急開口,接著又道:「何況,他也絕不是真的不願跟我們交朋友,他這樣做,只不過是因為他不願連累了我。」
歐陽急道:「可是那姓雷的傷若還沒有好,我們就www.hetubook.com.com得留下來陪著他。」
金川愣然抬頭:「你……你在流淚?為什麼?」
龍剛道:「為什麼?」
歐陽急道:「再這樣待下去,弟兄們只怕都要呆得發霉了。」
纖纖也在咬著嘴唇,淚又流下:「你知不知道,他只要有你對我這麼樣一半好,我就算為他砍斷兩隻手,也是心甘情願的。」
杏花翁道:「他本不願我告訴你,也不願你對他感激,可是我……」
「我們以後還要在一起過一輩子,我……我不願讓你把我看成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她的淚似又將流下:「你若是真的……真的對我好,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乳白色的晨霧,瀰漫了大地,山嶺卻已有金黃色的陽光照下來。
龍四爺道:「現在也許還不是,但以後……」
小雷道:「那只不過因為我覺得你總算還是個人。」
「龍四爺一向將他當做自己親生的兒子,他就算真的出了差錯,也應該回去說明,怎麼可以一走了之。」
杏花翁道:「龍四爺。」
金川的心也在跳,跳得比她還快。
他凝視著掌心的血跡,一字字道:「血債固然要以血還,欠人的大恩,更非報不可,我們縱然不惜與血雨門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但我們欠人的恩情,卻要誰去報答?」
龍四爺卻按住了他的肩,勉強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妨在這裡多留些時候。」
小雷道:「哦!」
他的眼睛也不老,正在凝視著小雷,忽然道:「現在你能不能說話?」
龍四爺突然大步走過來,用力握住他的臂,道:「兄弟,你還年輕,為什麼要如此自暴自棄?」
小雷接著道:「一個人能在別人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和痛苦,都不是容易的事,那不但要胸襟開闊,還得要有過人的勇氣。」
龍四爺道:「要什麼樣的人才配?」
龍四爺道:「哦?」
沒有告別,沒有道謝,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小雷就這樣走出了客棧。
歐陽急道:「為什麼不能報仇?」
杏花翁沉思著,喃喃自語:「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這一片焦土上,必定又會開滿著花朵了……」
龍剛道:「你知不知道金川本來叫什麼名字?」
小雷道:「你問的實在太多了。」
「你知不知道龍四爺這一頭頭髮是怎麼變白的?為了賠這八十萬的鏢銀,鏢局裡上上下下的人就算都急得上吊,也還是賠不出去。」他一連說了七八句,才總算喘了口氣。
他實在不能瞭解這個倔強孤獨的年輕人。
這正是昔日威鎮黑白兩道的風雲金龍旗,然而風大、雲二、金三,都已相繼故去,只剩下龍四還留在江湖裡。
龍四爺道:「是。」
龍四爺道:「我……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
「你故事裡的人,為什麼好像總是離不開客棧?」
杏花翁一直在凝視著,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兒,才敢放聲一哭的。」
歐陽急怔了半晌,忽也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有些人果然是天生的騾子脾氣……」
歐陽急道:「但這趟鏢一天不送到地頭,弟兄們肩上的擔子就一天放不下來,他們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頓,抱個粉頭樂一樂了。他們嘴裡雖不敢說出來,心裡一定比我還急得多。」
小雷道:「是。」
小雷道:「我回答你這些話,既不是因為怕你,也不是因為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龍四爺道:「你為何不向他們解釋?」
「這地方很靜,你可以好好休息。」
歐陽急道:「你說他不願連累你,可是他早就連累了你,他自己難道一點也不知道?」
她故意要讓他知道,她已發覺他在偷看她,所以她的臉才會紅。
因為她實在看不起他,看不起這種出賣朋友的男人。
所以他們大多數都沒有家,也不能有家。聰明的女人,誰肯冒著隨時隨刻做寡婦的危險,嫁給他們呢?
那本是個充滿了溫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卻已變成了一堆瓦礫。
刀口還在隱隱發痛,若是彎著腰往上走,當然會覺礙輕鬆些。
這就是男人的心。
龍四爺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這些話你本來也不必說的。」
金川卻抱得更緊,連聲音都已因激動而嘶啞:「為什麼?難道你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想著他?……我們為什麼不能把他忘記?為什麼要為他痛苦一輩子?」
龍四爺沒有回答,手裡的酒杯卻「波」的一聲捏得粉碎。
小雷道:「是。」
突聽一人大聲道:「那麼這人就不是騾子,是頭笨驢。」這句話還未說完,歐陽急已衝了進來。他來的時候,總像是一陣急風,說出來的話,又像是一陣驟雨,就真有十個人想打斷他的話,也插不進一句嘴。
小雷一把握住他的肩,道:「這人究竟是誰?」
你若也浪跡在天涯,你也同樣離不開酒樓,客棧,荒村,野店,尼庵,古剎……更離不開恩怨的糾纏,離不開空虛和寂寞。
金川果然立刻拋下書本,趕了過來,顯得又著急,又關心。
小雷突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的關係,我全都知道。」
雖然他眼角的皺紋已很深,看來已顯得有些憔悴,有些疲倦。
「跟著他的人既然全都死了,他怎麼還會好好的活著?」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腳,送到遠方,但花落還會再開。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復返了。
黑暗終於消逝,光明已來臨。
她本來是想推開他的,但忽然間,她已伏在他身上,輕輕的啜泣。
但纖纖卻可以打賭,書上寫的是什麼,他也許連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今天的收穫雖然不太大,但已足夠了,只要照這樣子發展下去,她遲早總是他的。
龍四爺的滿頭白髮,在陽光下看來亮如銀絲。
杏花翁歎道:「他就是從我這裡,打聽出你來歷的,但我若不告訴你,你也許永遠不知道他對你是多麼關心。」
纖纖合起眼瞼:「我願意……我願意……我們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老人慢慢的回過頭,滿佈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悽苦的笑容。杏花翁,這仗義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小雷看著他,只覺得喉頭哽咽,連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
龍剛道:「現在呢?他還是你的朋友?」
金川幾乎跌倒,勉強站穩,吃驚的看著她:「你……你又改變了主意?」
客棧的院子裡,到處都停滿了鏢車,銀鞘已卸下,堆置在東面三間防守嚴密的廂房裡,三十三位經驗豐富的鏢師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晝夜的輪流守著。
她確信自己有這種能力,「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後悔的。」她也笑了。
哭聲猶未絕,這少年似乎想將滿腔悲憤,在一夕間哭盡。
小雷道:「既然要走,又何必留?」
歐陽急道:「你看他什麼時候才會走呢?」
金川在燈下看著書,彷彿已看得入神。
金川的嘴開始移動,慢慢的,尋找她的嘴唇。
小雷道:「是。」
龍四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的道:「莫說他只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樣不知道的。」
金川輕撫著她的秀髮,聲音比吹亂她髮絲的春風更溫柔:「只要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快快樂樂的活下去,把以前所有的痛苦全都忘記。」
小雷咬著牙,道:「我……」
小雷道:「你並沒有錯。」龍四爺默然。
他笑了,潔白的牙齒,在夜色中閃著光,就像是狼一樣。
杏花翁道:「因為他覺得你也是個好男兒,他想交你這個朋友。」
龍四爺慢慢的搖了搖頭,道:「有些事,我倒寧願他不知道。」
龍四爺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也同樣被他出賣過。」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接著道:「像這種夠義氣,有血性的江湖好漢,我已有數十年未見過,我若不告訴你,不讓你去交他這朋友,我也實在難以安心。」
小雷道:「是。」
這裡是個很僻靜的小客棧,雖然小,卻很精緻,很乾淨。
龍四爺吃驚的看著他,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小雷愕然鬆手,道:「是他?」
這衣裳本來並沒有破,她在為他收拾行裝時,故意偷偷撕破了一點。
沒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著牙,走上了歸途,故園的道路也依舊。
晚風中卻傳來一陣陣悲慟的哭聲,如冰原狼躦,如巫峽猿啼。
龍四爺突然重重一拳,擊在桌上,厲聲道:「恩還未報,怎麼能報仇。」
歐陽急望著堆置在院子裡的鏢車,忽然道:「我們在這裡已耽誤了整整四天。」
龍四爺嘆了口氣,苦笑道:「他本就沒有承認是我和_圖_書們的朋友。」
歐陽急霍然長身而起,大聲道:「我明白了,我們要先報恩,再報仇。」
小雷道:「是。」
不但臉紅,心也亂了,所以一個不小心,針尖就紮在手上。
小雷雙拳緊握,也不知他是用什麼法子控制自己的,他目中的熱淚,竟還沒有流下來。
她身子立刻顫抖起來,喘息道:「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樣子……」
「我在想,我就算為他被砍斷一隻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他不忍回來,不敢回來。可是他非回來不可。
龍四爺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極悲慘,心情極痛苦,而且,必定還有些不可告人的隱痛,所以才不願再交任何朋友。」
纖纖展顏而笑,嫣然道:「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我的人……我遲早總是你的。」
他似已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突然在她面前跪下,緊緊擁抱住她的雙膝。
夜。山中已無人。
「客棧。」
她既沒有揭穿他,也沒有要趕他走的意思。
小雷道:「就算你親眼看見,也未必就是真的,就算他這次真的出賣了我,也不能證明他吞沒了那八十萬兩鏢銀。」
他越說越急,舉杯一飲而盡,立刻又接著道:「何況,人家早已說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鏢送到,遲一天,就得罰三千兩,若是遲了兩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萬兩,這一趟就等於白幹了。」
歐陽急道:「哪些事?」
小雷道:「我也不是你的兄弟。」他的臉忽又變得全無表情,掙扎著,似乎立刻就要走了。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時也的確是多彩多姿,令人難以忘懷。所以還是有很多人,寧願犧牲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來換取那一瞬間的光彩。
金川黯然嘆息,彷彿想找話替「他」解釋,卻又找不出。
小雷慢慢的點了點頭,歎道:「我本來的確不必。」
她笑的時候,眼淚也同時流了下來。
可是他偏要挺著胸。沿著清溪,走入桃林。滿林桃花依舊,人呢?
龍四也老了。老去的英雄,雄風縱不減當年,但緬懷前塵,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萬千。
龍四爺一把拉住了他,沉聲道:「你想做什麼?難道想留下他?」
是誰替他料理了這些事,這恩情卻叫他如何才能報答?
歐陽急道:「你待他總算不錯,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卻就這樣走了,連招呼都不來打一個,這算是什麼樣的朋友?」
龍四爺道:「嗯,四天。」
金川的眼睛裡發出了光,捧起了她的臉,吻去了她眼瞼上的淚珠:「我發誓,這一輩子都要好好的對待你,永遠不讓你再掉一滴眼淚。」
金川的手卻握得更用力:「你為我受了傷,我……我怎麼能安心?」
「你這本就是為了我們以後著想,我怎麼會怪你。」
他的感激本就不是任何言語所能表達的,他根本不必說,也說不出。
小雷仰面向天,喃喃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他第一次發覺春天的晚上竟是如此美麗。
他目光凝視著窗外,臉上的表情很奇特。歐陽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個人從後邊一間屋裡走出來,慢慢的穿過院子。他走得雖慢,但胸膛還是挺著的,彷彿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絕不肯彎腰。
龍四爺道:「若非有過人的胸襟和勇氣,這些話也說不出。」
小雷的拳握得更緊,指甲已刺入肉裡,胸前的傷口也已崩裂。
龍四爺道:「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
世上只要還有風,還有土地,人類就永遠都還存有希望。那也正是無論多可怕的力量,都無法消滅的。
龍四爺道:「所以我能瞭解,被一個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出賣,是何等痛苦。」
龍剛道:「但你卻是他的朋友。」
纖纖搖了搖頭,臉更紅了,紅得就像是指尖的這滴血。
他忽然垂下頭,輕吮她指尖的血珠。
歐陽急道:「我要去問他幾句話。」
一個女人若要表示她對一個男人的情意,還有什麼事比為他補衣裳更簡單,更容易的呢?
她輕輕掙扎,像是想掙脫他的手,但掙扎得並不太用力。
金川說的話,永遠是溫柔而體貼的。
「他們沒有家?」
男人心裡在想著什麼,她也許比大多數女人都清楚得多。
逃避是永遠沒有用的,也是永遠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何況,他真正要逃避的,並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一個孤獨的男人,將一個孤獨的女孩子帶到這裡來,他心裡是在打什麼主意呢?
「有的沒有家,有的家已毀了,有的卻是有家歸不得。」
小雷道:「不知道。」
小雷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沒有以後。」
龍四爺目光凝注著遠方,緩緩道:「也許這只因為江湖中像他這樣的人已不多了。」
因為她現在正需要他,正想利用他,利用他對小雷報復,利用他作生存的工具。
要好好的活下去,活給小雷看。
歐陽急也嘆了口氣,站起來兜了兩個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實我看他的傷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為什麼……」
龍四爺也在沉吟著,彷彿想找個話題,讓小雷可以聽下去。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金川本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金玉湖,是我金三哥的獨生子,金三哥故去之後,我……」
西面的廂房,有間屋子的窗戶仍然開著,龍四爺和歐陽急正在窗下對坐飲酒。兩個人酒都已喝了很多,心裡彷彿都有著很多感慨。
龍四爺苦笑。
他慢慢的走上山,還是跟他走出那客棧時一樣,挺著胸膛。
杏花翁慢慢的走過來,目中也不禁熱淚盈眶,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勉強笑道:「你來了,很好,你畢竟來了。」
歐陽急道:「你為了他,不惜傷了血雨門下的劊子手,他難道沒看見?血雨門只要跟人結下了仇,就一定要糾纏到底,不死不休,他難道沒聽說過?」
小雷冷笑道:「他們還不配。」
一切都已過去,火場已清理,猶存青綠的山坡上,多了幾堆新墳。
纖纖垂著頭,聽著,眼波中充滿了感激,可是心裡卻覺得很好笑。
燈光照著她的臉,她臉上泛起了紅暈。
龍四爺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問你這麼多?」
小雷的瞳孔在收縮,心也在收縮,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問我的這些話,我本來連一句都不必回答你的。」
龍剛道:「為什麼?」
桌上有酒,龍四爺舉杯一飲而盡,嘆息著又道:「我一向自命心胸不窄,今日見了你,才知道我還是沒有容人之量,竟始終未曾想到,他或許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我就留在這裡,也好隨時照顧你。」
她知道他心跳得為什麼如此快,也知道他心裡在想著什麼。
歐陽急一步竄過來,嗄聲道:「你怎麼知道的?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說。」
但又有誰知道,一個人要做硬漢,就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金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著她。
龍四爺道:「現在我已知道,只要你能原諒別人,自己的心胸也會變得開朗起來,所有的煩惱、痛苦,立刻全都會一掃而空。」
龍四爺笑了笑,道:「你以為別人都和你是一樣的火爆脾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的走到那一排新墳前跪下。
「想什麼?」
龍四爺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龍四爺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長笑道:「不錯,這樣才是真正的男兒本色。」
小雷張開眼,陽光滿窗。
你只要懂得男人的心理,就會發覺他們並不是很難對付的。
他故意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只不過是想藉故留在這屋裡不走而已,只要還能留在她身旁,遲早總會有機會來的。
小雷道:「哦!」
小雷道:「只因為有些人根本就沒有以後的。」
纖纖的臉火一般發燙。
「因為他們本就是流浪的人。」
她知道這男人已一步步走進了她的網——當他以為她已被捕獲時,他自己在她的網裡。
龍四爺凝視著他,嘆息著,喃喃道:「這人真是條硬漢。」
「這人倒是條硬漢。」
小雷目光閃動,道:「你是不是覺得你以前錯了?」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腳時,光明又來了。
小雷道:「但你卻以為這批紅貨是被他吞沒了,以為他出賣了你,所以揚言天下,絕不放過他。」
龍四爺目光閃動,道:「這件事是他告訴你的?」
小雷冷冷道:「也許有些人天生就是騾子脾氣,寧可被人錯怪一萬次,也不願解釋一句。」
龍四爺打斷了他的話,微笑道:「你放心,他絕不是賴著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時候,我們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
風帶來遠山的芳香,也帶來了遠方的種子。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