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辣椒巷
你錯了
他的笠帽戴得很低，無忌看不到他的臉。
他慢慢的走過來，兩邊的人立刻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
無忌又笑了笑，道：「你憑甚麼認為我是個笨蛋？」
漁翁還沒有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忽然又聽到「啪」的一聲響。
他連碰都沒有碰到她，就算她有舊傷復發，也不至於這麼嚴重。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角。
漁翁道：「那麼你最好就乖乖的把銀子拿出來，我知道今天你在廖八爺那裏刮了不少。」
漁翁道：「想不到，你倒是個老實人。」
他從不願勉強別人，也不願別人勉強他，他從不喜歡欠別人的，也不喜歡別人欠他的。
漁翁看著無忌，微微冷笑，忽然問道：「你會不會遊水？」
二
漁翁道：「可是有時候老實人也不該說老實話的！」
她也挨了一個大耳光。
漁翁厲聲道：「你拿不拿出來？」
無忌道：「女人是不是人？」
廖八道：「那——那只不過是一件小事。」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漁翁怔住。
就像是大多數有原則的人一樣，了清一件債務後，他總是會覺得特別輕鬆。
原來她並不是真的不講理，也不是真的臉皮厚，她只不過想問出無忌的劍法和來歷。
她的鞭子快，無忌躲得更快，這根毒蛇般的鞭子，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趕車的老頭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對人了？」
無忌笑了笑，道：「我本來的確還要賭的，因為只有賭，才能讓人家破人亡，一輩子抬不起頭。」
無忌道：「會一點。」
廖八道：「走？為甚麼要走？」
廖八也不認得他：「你說我錯了？」
就在他手擺到她胸上那一瞬間，他已經證明了兩件事。
無忌剛轉身，她已經在前面等著他，板著臉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她想看出他的劍法來歷，他也一樣想看看她的武功來歷。
他不想在他低下頭去看她時，反而被她順手摑個大耳光。
輕舟在河上打轉。
額角冰冷。
陌生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道：「現在你想怎麼樣？」
連一蓮道：「為甚麼？」
他做事也像他說話一樣，簡單、乾脆、絕不拖泥帶水。
手冰冷，連指尖都是冰冷的，脈搏已弱得幾乎沒有了。
說完了這句話，銀票就已擺在桌上。
無忌剛把連大姑娘放在船艙裏，那漁翁居然也放下長篙走過來！
可惜他也看不出，這位姑娘的武功居然很雜。
無忌忽然道：「等一等。」
這才叫強盜遇見打劫的。
漁翁道：「你想死？」
這個異鄉來的陌生人道：「你並不是沒有朋友，你至少還有一個朋友。」
這時候居然有輛空馬車出現了。
連一蓮又急，又氣，偏偏又說不過別人。
他不但忽和_圖_書然變得話多了，而且簡直說得有點語無倫次，夾纏不清。
連一蓮道：「當然是。」
說著說著，她居然又笑：「你想趕快再見，我就跟你趕快再見，這還不好？」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話沒有說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麻煩通常是跟著女人一起來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草莓般的大姑娘，還是像硬殼果一樣，又乾又冷，全沒有半點生氣。
尤其是女扮男裝的漂亮女人。
——就算上當，好歹也得上這麼一次。
無忌搖頭。
看到這輛馬車，無忌簡直就好像一個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條船那麼高興。
無忌道：「不想。」
漁翁好像有點奇怪了，忍不住問道：「你想怎麼樣？」
他一笑起來，臉上的疤痕彷彿就變成了一個陰沉奇特的笑靨，顯得說不出的冷酷。
一個他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窮途末路的時候，來交他這個朋友，而且隨隨便便就拿出這麼大一筆錢來幫助他。
也許就因為她學得太雜，所以功力難免不純，無忌已聽出她的喘息漸漸急促，臉色也漸漸發白，忽然站住不動了。
她一鞭接著一鞭抽過來，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無忌很可能已挨了七八十鞭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廖八怔住。
漁翁道：「那你憑甚麼認為我非但不要你的銀子，還要請你喝酒？」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澀，就算是浪跡四海的老江湖，也聽不出他是哪一省來的。
無忌道：「我兩樣都要。」
無忌深深吸了口氣，心情忽然覺得很愉快，很久以來都沒有這麼愉快過。
連大姑娘道：「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
等他走出巷口時，這個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楊樹下等著他，居然就是那個不笑時也有兩個酒窩的姑娘。
連一蓮道：「我們現在豈非又再見了麼？」
無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說。」
如果把她拋在這裏不管，那就更不像話了。
響聲是從他臉上發出來的，他的臉上已挨了一個又香又脆的大耳光。
這次響聲不是從無忌臉上發出來的，是從大姑娘臉上發出來的。
車馬急行，轉眼間就已經絕塵而去，輕舟也已入了河心。
連一蓮道：「現在我們既然又再見了，就算已經認得了，你就應告訴我，你姓甚麼？劍法是從那裏學來的？」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銀票都推出去。「所以現在我只要你們把這些東西也帶走。」
「你錯了！」說話的這個人口音很特別，口氣也很特別。
趕車的老頭子也打馬而去，嘴裏還在大聲吆喝！
漁翁道：「誰說你是笨蛋？」
——她是個女人，活女人。
他不但尊敬和-圖-書這兩個字中包含的意義，而且把這兩個字看得比甚麼都重。
蘆花還沒有白，光禿禿的蘆葦中，忽然蕩出了一葉輕舟。
無忌道：「為甚麼？」
他當然應該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那裏？
他不想上她的當，又覺得如果就這麼一走了之，未免也有點不像話。
無忌選擇了最好的一種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時也不靈的。
無忌道：「好好的怎麼會破財？」
連一蓮盯著他，好像想說甚麼，連一個字還沒有說出來，忽然倒下去，躺在地上不動了。
一個蓑衣笠帽的漁翁，手裏長篙一點，輕舟就筆直蕩了過來。
這理由實在再好也沒有了，無論誰碰了這麼樣一個大釘子後都應該掉頭就走。
她又問：「你是不是瞎子。」
她的心還在跳。
一個人遇見這種事，看來也只有自認倒霉了。
無忌終於開口：「因我不認得你。」
他立刻走回來，遠比他走出去時快得多。
無忌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他趕過去攔住馬車，「你知不知道這附近那裏有會治病的大夫？」
廖八並不是容易被感動的人，現在卻忽然覺得眼睛有點發濕，喉頭有點堵塞，忍不住的道：「我們真的是朋友？」
漁翁冷笑，道：「你少裝糊塗，我問你，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他也不能把她帶回自己住的地方。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他只躲，不還手。
他居然沒有問那趕車的老頭子，他要找的明明是大夫，為甚麼把他帶到漁翁這裏來。
這位女扮男裝的大姑娘，用一雙靈活明亮的眼睛瞪著他，忽然道：「我是不是個看不見的隱形人。」
漁翁道：「會一點是甚麼意思！」
他也沒有問這漁翁是甚麼人。
他只有站住。
這位大姑娘卻是很例外。
無忌道：「那麼女人既然可以打男人，男人也一樣可以打女人。」
他才走出幾步，忽然間人影一閃，一個人右手拎著根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兩步，就可能碰到這個人的鼻子。
一
那位連大姑娘居然已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站了起來，正用一雙大眼睛瞪著他，冷笑道：「你憑甚麼又摸我，又抱我？我不打你耳光？打誰的耳光？」
河灣裏立刻有人回應。
大姑娘用馬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姓連，叫連一蓮，就是一朵蓮花的意思。」
漁翁手裏的長篙又一點，輕舟就蕩開了。
他知道無忌自己一定會解釋：「因為一年前，有個人幾乎死在他手裏，那個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一個剛才還事事謹慎的人，現在怎麼會忽然粗心大意起來。
漁翁也大聲回答：「老酒四罈，明日送上，一和-圖-書罈不少。」
無忌閉著嘴。
無忌當然也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
連一蓮道：「怕甚麼？」
無忌準備走了。
無忌道：「我怕。」
尤其是這種別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裝，她自己卻偏偏以為別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連一蓮不笑了，臉已氣得發紅，忽然跳起來，冷笑道：「你不說，難道我就看不出。」
他拉起廖八道：「我們走。」
無忌道：「當然。」
他並不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別小心一點。
無忌道：「她准我說話，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裝的人打交道。」
無忌道：「因為我一向聽我老婆的話，她叫我幹甚麼，我就幹甚麼！她不准我幹甚麼，我就絕不去幹那個甚麼。」
漁翁道：「我是誰？」
這兩天他住在客棧裏，抱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棧，好像也不像樣子。
無忌淡淡的接著道：「他幫助過你的朋友，所以你幫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當然也想要他的命。」
廖八抬起頭道：「是，我們走。」
他的口氣中好像總帶著要強迫別人接受他意思的力量。
這陌生人看著他，緩緩道：「一年前，我有個朋友在這裏輸得精光，還欠了你的債，可是你並沒有逼他，還給了他盤纏上路。」
他剛才心裏嘆了口氣，馬車已停下，停在一個荒涼的河灣旁，非但看不見會治病的大夫，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如果他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連你自己都會覺得自己一定是錯了。
「收到——」
她的臉雖然板起來，兩個酒窩還是很深。
無忌道：「你就是那個輸遍天下無敵手的倒霉賭鬼。」
何況他已試過了他的劍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滿意。
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實在不想再惹麻煩。
三
「再見」的意思，通常就是說不再見了。
漁翁傻了。
無忌當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從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無忌道：「不拿。」
她自己應該知道，他摸她，只不過因為要救她。
連一蓮道：「難道她不准你說話？」
這是條偏僻無人的長巷，快走到巷時，就聽到旁邊屋脊上有衣袂帶風的聲音，很輕很快，顯見是個輕功很不錯的人。
無忌說道：「你敢打，我為甚麼不敢打？」
他走到無忌面前，只說了一句話：「我替他還你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兩。」
——如果她不是做戲？又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漁翁道：「你不怕我先把你弄到水裏去，再拉你的腿？」
無忌道：「會一點的意思，就是說我到了水裏雖然沉不下去，可是如果有人拉我的腿，我想不沉下去都不行了。」
無忌也ｈtｔｐs://wｗw.ｈｅｔuｂｏok.cｏｍ.coｍ著急了。
這一點正和他那種高貴的氣派，華麗的服飾完全配合。
這陌生人道：「我。」
無忌大笑，就在他笑得最愉快的時候，忽然聽得「啪」的一聲響。
他只想快走。
「肥羊帶到，老酒幾時拿來？」
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為那個人是我的朋友。」
他以前絕對沒有到這地方來過，以前絕對沒有人見過他。
趕車的那老頭子，難道還是位「上線開扒」的綠林好漢？
無忌道：「我只想說兩個字。」
無忌傻了。
他慢慢的接著道：「我本來已決心要他賭得家破人亡為止。」
用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拎著根烏梢馬鞭，看著無忌直笑。
無忌沒有爭辯。
無忌只有閉上嘴。
漁翁只說了一句話：「上船來。」
無忌絕不去看她酒窩，也板起臉道：「我甚麼意思都沒有，只想趕快再見。」
無忌也傻了。
她又笑道：「你若以為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錯了，從前江湖中有位很有名的好漢，就叫做『一朵蓮花』劉德泰。」
無忌忽然想到，他本來應該帶她去找喬穩的。
無忌道：「我一點毛病也沒有。」
這位連一蓮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說完了，你為甚麼還不說？」
他還沒有走，只因為這位大姑娘忽然拋下手裏的鞭子，用兩隻手捧住心窩，喘息越來越急，臉色也越來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傷。
他實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這種人。
幸好現在已不是一年前了。
他好像在考慮，考慮了很久，才說：「我也很想告訴你，可惜我又怕。」
這就是他的原則。
漁翁道：「因為說了老實話，就要破財。」
無忌也不認得漁翁。
大風堂在這裏也有分舵，喬穩就是這分舵的舵主，他的人如其名，是個四平八穩的人，處理這種事正是最恰當的人選。
無忌道：「我本來就是。」
無忌當然不是瞎子。
如果這種女人手裏拎著鞭子，那麼你只要一看見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趕快溜之大吉。
她當然不是。
他忽然發現，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說不清的。
能小心謹慎些雖然總是好的，見死不救的事他卻做不出。
想到這一點，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沒有那麼多顧忌，因為他心裏沒有那麼多鬼蜮。
何況她剛才看起來健康得就像是個剛摘下來的草莓一樣，又鮮，又紅，而且長滿了刺。
無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趕車的老頭子看來雖然老弱無力，卻將一輛烏篷馬車趕得飛快。
陌生人並沒有問：「為甚麼？」
不管這個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她的鼻子。
無忌嘆了口氣，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準備先找個大夫看她的病。
她忽然衝ｈtｔｐs://m.ｈeｔｕbｏok•ｃoｍ•ｃｏm出去，「噗通」一聲，跳下了水。
他應該怎麼辦？
他先下腰，聽了聽她的呼吸。
大姑娘的大眼睛還在盯著他，道：「那你為甚麼不望我？」
——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戲？
可是也後來又想，萬一喬穩也誤會了他跟這大姑娘的關係，豈非更麻煩。
連大姑娘道：「因為——因為——」她急得直跺腳，道：「你明明知道我是個女人。」
她忽然跳起來，恨聲說道：「你摸我，抱我，還要打我，我不想活，我死給你看？」
連一蓮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個，你只管說，我不笑你。」
無忌就真的抱起那大姑娘，跳上了漁舟。
陌生人道：「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應抬起頭走出去，再重新奮鬥。」
無忌沒有笑，也沒有望她。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前面有這麼樣一個人一樣，就往她面前走了過去。
無忌道：「為甚麼？」
他走出去很遠，她還是躺在那裏沒有動。
他說了再見，就真的要「再見」，誰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見了。
這位大姑娘雖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輕功絕對是一等的。
無忌怔住。
可是無忌自己知道，連一根小指頭都沒有碰到她。
無忌道：「我若不是笨蛋，怎麼會隨隨便便的就上你的船？」
漁翁怔了怔，道：「難道你早就認出了我？」
——不知道她的心還跳不跳？
她也被打傻了，吃驚的看著無忌，道：「你——你敢打人？」
只見他把手裏的馬鞭「劈啪」一抖，大喝道：「帶來肥羊兩口，一公一母，一死一活。」
無忌邊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個好朋友，能夠交到你這種朋友的人，多少總有點可愛的地方，所以——」
漁翁又忍不住問：「你這人是不是有點毛病？」
她笑得雖然甜，出手卻很凶。如果在一年前，無忌就算能躲過這一鞭，也未必能躲過第二鞭。
天氣晴朗，風和日麗。
廖八道：「誰是我的朋友？」
可是這個剛才還新鮮得像草莓一樣的活女人，現在卻已變得像是風乾了的硬殼果了。
呼吸很弱。
只要一說到朋友這兩個字，他的口氣就會變得充滿尊敬。
他一向是個有原則的人。
女人說不過別人時，通常都會用一種法子——撒野。
無忌悠然道：「我只想你把那四罈老酒拿出來，請我好好喝一頓。」
連一蓮道：「哪兩個字？」
無忌道：「再見。」
她反而笑了：「不認得有甚麼關係？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認得的，你用不著不好意思，我絕不會怪你。」
這種報復雖然野蠻而殘酷，但是江湖人之間的仇恨，卻只有用這種方法解決。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刀鋒般掃了過來，冷冷道：「你還要賭？」
現在她在笑。
跟這種不講理的女人，還有甚麼道理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