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劍在人在
韓大奶奶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還年輕，還有力氣，為什麼不做工來還債？」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為我忽然發覺，一個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總應該做幾件愚蠢的事，何況……」
阿吉道：「你見了鬼。」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圍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滿了黃金和翡翠戒指，圓臉上的皮膚繃緊，使得她看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些。心情好的時候，眼睛裏偶而會露出孩子般的調皮笑意。現在她的眼睛裏連一點笑意都沒有。
「你真壯。」
他的笑容中帶著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還是明智？常常是誰都沒法子判斷的。」
因為他既沒膽子，也沒有用。直到那一天有兩個帶著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時，大家才發現他原來還有另一面，他不怕痛。
謝王孫看見她，目中立刻充滿憐惜，無論誰都應該能看得出他的情感。
阿吉道：「我不敢。」
阿吉道：「我是的。」
小伙子們吃驚的看著他，忽然乖乖的拿錢出來付了賬。
小伙子們冷笑：「你想死？」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會回來？」
她冷冷地看著他：「你已經整整醉了五天。」
等到阿吉睜開眼時，韓大奶奶已走了，臨走時還在床頭留下錠銀子。
阿吉道：「走到那裏，就算那裏。」
謝王孫默默的搖了搖頭。
他也忘了。
他並不想要別人將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的痛苦。
韓大奶奶道：「可惜你連一兩都沒有。」她冷冷的接著道：「沒錢付賬的人，我們這裏通常只有兩種法子對付。」
靜靜的湖水，靜靜的夜色，人仍在，名劍卻已消沉。
阿吉沒有動，沒有反應。
看見阿吉走進來，她們都顯得好奇而驚訝，幸好韓大奶奶也跟著來了。姑娘們立刻都垂下頭。
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消沉落拓？他心裏是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結？忘不了的傷心往事？
阿吉迎著撲面的冷風，拉緊單薄的衣襟，從韓家巷走出來。他根本無處可去。
韓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後面廚房去倒盆熱水洗洗你自己，現在你看起來像條死狗，嗅起來卻像條死魚。」
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夫妻，已歷盡了人世間一切悲歡和苦難。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賞和-圖-書犒賞你。」
韓大奶奶看著他，眼睛裏已有了好奇之意。這個年輕人究竟是什麼人？
謝掌櫃看見他，眼睛裏就有了笑意。
阿吉道：「我叫阿吉。」
「這是你應該賺的，不管誰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廚房裏充滿了白飯和肉湯的香氣，從小院的寒風中走進來，更覺得溫暖舒服。
她等的是什麼人？
他也聽見大象在大聲說：「你把我的腳打濕了，快擦乾。」
她的眼色漸漸柔和：「我這裏剛好有個差事給你做，五分銀子一天，你肯不肯幹？」
夜色深沉。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點燈光。
夜色更深，謝王孫慢慢的穿過黑暗的庭院，走上後院中的小樓。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廚房的角落裏去休息片刻。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他一定要盡力控制自己。
謝掌櫃道：「所以你在船頭刻了個『十』字，留做標誌。」
船離岸了，慢慢的駛入了淒涼的夜色中，靜靜的湖水間。
謝王孫道：「是的。」
燈光是從一條快船的窗戶下透出來的，謝掌櫃正坐在燈下獨酌。
他輕輕嘆了口氣，慢慢的接著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劍卻是永遠存在的。」
阿吉什麼話都沒有說。他默默的蹲下來，用啞巴給他的洗腳布，擦乾了她的肥腳。
年紀最輕的一個看來還是個孩子，腰肢纖細，胸部平坦，但卻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個——
韓大奶奶道：「連你自己都不知？」
這句話剛說完，兩把刀就刺入了他的身子，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眉頭都沒有皺，就這麼樣站在那裏，挨了七八刀。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這時候啞巴總會滿滿的裝了一大碗蓋紅燒肉的白飯，看著他吃，眼睛裏總是帶著同情之色。
韓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斷一條腿？還是三根肋骨？」
一隻很肥的腳，穿著紅緞子的繡花鞋。
韓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沒有，我們已將你全身上下都搜過，你簡直比條死狗還窮。」
韓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頭，大笑道：「這小子雖然沒有姓，卻有樣好處。」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這兩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條醉貓。」
韓大奶奶道：「你是從外地來的？」
阿吉用力按ｈttｐs://ｗwｗ•ｈｅｔuｂｏok•ｃｏm•ｃｏm住自己的頭，拼命想從記憶中找出這五天幹了些什麼事？可是他立刻就放棄了。
她畢竟已不再是個小姑娘。
浪子已無淚，只有血，現在連血都已幾乎冷透。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處？
韓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看著他的刀傷血痕，她的眼睛在發光。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個銅錢。可是他一定要離開這地方，離開那些總算以善意對待過他的人。
阿吉卻從來不去看他。有些人好像從來都不願對別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這種人。
她說：「我知道他遲早一定會回來的，你說是不是？」
阿吉道：「我是個沒用的男人，我需要這份差事來賺錢還債。」
謝掌櫃舉杯，道：「我還知道這酒很不錯，不妨多喝一點。」
今宵酒醒何處？
「沒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她低聲呻|吟，腰肢扭動。她已潮濕。
湖上一片黑暗。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劍，在船上刻了個「十」字，然後他就將這柄已跟隨他二十年，已殺人無算的劍投入了湖心。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裏已有了淚光，聲音裏卻充滿了信心。
韓大奶奶道：「有很多事都只有男人才能做的，我們這裏的男人不是木頭，就是龜公，現在我總算找到個比較像人的！」
阿吉搖搖頭。這一點他還記得，他最後的一小錠銀子已用來買酒。可是那一次他酒醒何處？
韓大奶奶道：「你沒有姓？」
阿吉道：「我只想請你們快點動手，打完了好讓我走。」
韓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韓大奶奶，韓大奶奶在韓家樓。
他沒有流淚。
阿吉道：「我沒有。」
阿吉道：「因為我懶，而且是個酒鬼。」
阿吉站起來，看著那張皮膚繃緊的圓臉。他聽得見女人們都在吃吃的笑，可是聲音卻彷彿很遙遠。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問我？」
一陣水花濺過，湖水又歸於平靜。劍卻已消沉。
她用醉眼看著阿吉：「她喜歡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興。」
「那條小母狗天生是個婊子。」
阿吉深深吸了口氣，道：「那不多。」
在廚房裏做事的是對夫婦，男的高大粗壯，卻啞得像是塊木頭，女的又瘦又小，卻兇得像是把錐子。除了他們夫婦外，廚房
和*圖*書裏還有五個人。冷硬的木板床上到處都是他嘔吐過的痕跡，又髒又臭。
阿吉在聽。
謝掌櫃吃驚的看著他，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不要這柄劍？」
阿吉道：「付賬？」
謝掌櫃道：「你知道這是件多麼愚蠢的事？」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睜開，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小樓上燈火淒涼，一個衰老而憔悴的婦人，默默的坐在孤燈畔。彷彿在等待。
冷風如刀，大地荒漠，蒼天無情。
等到嘔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將銀子留在啞巴的飯鍋裏，迎著冷風，走出了韓家巷，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韓家樓是個妓院。他第一次看見韓大奶奶，是在一張寒冷而潮濕的床舖上。
燕十三抬起頭，盯著他，道：「你還知道什麼？」
韓大奶奶道：「你也不問這裏是什麼地方？要你幹的是什麼事？」
「因為這本是我應該做的事。」
楊柳岸，曉風殘月。
帶著刀的小伙子想揚長而去時，居然只有這個沒用的阿吉攔住了他們。
阿吉卻連看都沒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為什麼不去？」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滾！」一個字再加上一耳光。
她眼睛裏也露出笑意。
華燈初上時，女人們就換上了發亮的花格子衣服，臉上也抹了濃濃的脂粉。
韓大奶奶道：「沒有錢的人，用什麼來付賬？」
燕十三道：「我知道！」
她顯得關切而同情。
韓大奶奶道：「不像醉貓，像死狗。」
「在我這裏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來都得像個人樣子。」
謝掌櫃道：「既然知道，為什麼要做？」
他默默的倒了杯熱水，蹲下來洗臉，忽然間一隻腳伸過來，踢翻了他的盆。
阿吉聽到她的腳步聲走出門，就開始嘔吐。這種事他忘不了。
所以他走了。
她又在用力拍他的肩：「告訴這些母狗，你叫什麼？」
小麗道：「你也好色？」
肥胖粗壯的手上，戴滿了各式各樣的戒指。
謝掌櫃道：「只要那柄劍仍在，神劍山莊就永遠存在。」
像這樣的女人確實不是時常都能見得到的。
「我知道你受的傷不輕，可是只要你跟我……www.hetubook.com.com我保證你一定會將痛苦忘記。」
韓大奶奶道：「你有錢？」
燕十三道：「這就叫刻舟求劍。」
她薄綢衣服下的胴體，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覺到她小腹中的熱力。
阿吉道：「隨便什麼事我都幹。」
韓大奶奶皺起眉：「難道你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來，喝一杯，我知道酒蟲一定已經在你咽喉裏發癢。」
輕舟已在湖心。
不錯，他是從外地來的，遙遠的外地，遠得已令他完全不復記憶。
阿吉點點頭。
他的記憶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可是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別的事可以去做。」
浪子已無淚。
「你為什麼要這麼樣做？」
阿吉閉著嘴。他身上的刀傷如火焰灼燒般痛苦，他心裏也彷彿有股火焰。
大象也笑了：「你是個乖孩子，晚上我房裏若是沒客人，你可以偷偷溜進去，我免費。」
他的回答很簡單：「我需要這份差事。」
阿吉閉上了眼睛。他忽然發現這個半老的肥胖女人，眼睛裏也帶著小麗同樣的慾望。他不忍再看。
可是小屋的門布已被人悄悄推開了，一個人悄悄走進來，反手掩住了門，靠在門上，看著他，目光充滿憐惜。
韓大奶奶正用手叉著腰，站在床前看著他。
謝掌櫃笑了笑，道：「否則我為何等你！」
韓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她吃吃的笑著，把酒瓶塞進他的嘴。
韓大奶奶道：「這五天來，你已欠下了這裏七十九兩銀子的酒賬。」
「沒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幾斤酒來。」
希望永遠在人間。
阿吉道：「隨便。」
一個人只要還有一點希望，生命就是可貴的。
韓大奶奶忍不住問道：「你急著要走，想到那裏去？」
阿吉閉上了眼。他還想睡。
阿吉道：「我叫阿吉。」
小麗道：「可是現在你已很久沒有碰過女人，我知道……」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奇怪而溫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小麗道：「若你沒有傷心過，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阿吉道：「不知道。」
小麗道：「以前一定有個女人傷了你的心。」
韓大奶奶走進來時就已醉了，和-圖-書但是手裏還提著酒。
這是不是因為男人們都有種野獸般殘忍的慾望？
小麗還是不肯放過，又道：「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有很多傷心事。」
燕十三點點頭。
他自己的情況也不比這張床好多少。他已大醉了五天，醒來時只覺得喉乾舌燥，頭痛如裂。
燕十三掌中也有劍。他正在凝視著自己掌中的劍。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艙，走上船頭。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決心，絕不放過他，忽然用一隻手拉住他的腿，另一隻手掀起衣衫的下襬。
她仰面倒下，臉上卻露出勝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這樣做。
五個衣衫不整，頭髮凌亂的女人，臉上還殘留著昨夜的脂粉，和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疲倦。他們的年齡大約是從二十到三十五，年紀最大的一個乳|房隆起如瓜，一雙腫眼中充滿了墮落罪惡的肉|欲。
阿吉道：「我在聽。」
於是他從此就多了個外號，叫「沒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點都不在乎。
後來阿吉才知道她就是這些姑娘們的大姐，客人們都喜歡叫她做「大象」。
秋殘，冬至，酷寒。
大家都在吃驚的看著他，都想過來扶住他，他卻一聲不響的走了，直到走回後院的小屋後，才倒了下來，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咬著牙，流著冷汗在床上打滾。
燕十三道：「也許我還會要的，那時我當再來。」
大象道：「你連這點膽子都沒有？」
阿吉沒有否認，他懶得否認。
她一面說，一面拉著他的手，撫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乳|房小而結實。
「剛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會忘記。」
阿吉道：「隨便。」
謝掌櫃彷彿已有了酒意，忽然問道：「你看見了那柄劍？」
阿吉掙扎著想坐起來，宿醉立刻尖針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對面坐下，倒下杯酒。
她說。
阿吉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餓死，你們若是不付賬就走了，就等於敲破了我的飯碗。」
嘴是用來吃飯喝酒的，不是用來多話的。阿吉從不多嘴。
她有雙很大的眼睛，還有雙很纖巧的手。她叫小麗，客人們都喜歡叫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就在這時，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她頭髮，將她的人揪了出去。
她忽然問：「阿吉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