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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劍的風情

作者:古龍 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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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狂花 也是前言 第一章 雨中論酒

第一部 狂花 也是前言

狹小、昏黯、陰濕、毒蟲橫生的天牢。
又瘦又小、又髒又臭、雙腿殘廢、還不停咳嗽的老人。
九月的陽光雖艷卻溫柔,她輕柔的從天牢氣窗外斜照進來,把咳嗽老人的影子,輕柔的投影在地上。
老人用雙手撐起身體,拖著雙腳,在地上繞圈子的爬行著。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運動和娛樂。
拖著毫無知覺的雙腿,在粗糙的岩石上擦著、磨著。
看著自己腿上的皮肉綻開,血液暢奔,這老人的眉字間隱隱透出一種快意,一種殘酷的快意。
——肉體上的傷痛,有時豈非也是種發洩。
一種自我虐待的發洩。
空中有一片落葉在秋風中掙扎飄蕩著,似乎在找尋著自己的歸處。
——落葉尚知歸根,浮遊異鄉的浪子們,你們可找著了歸處?
落葉穿過陽光,從氣窗飄進,無力的飄落在老人面前。
彷彿它也知道,這老人的生命已將結束,所以趕來和他做個伴。
落葉已知秋,老人可知道今天是他在這天牢七年來的最後一天了?
老人凝視落葉,落葉枯黃。
老人憔悴衰老疲倦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又虔誠又傷感的神色,淡淡的說:「天上地下,再也沒有任何事能比死更真實。」
老人嘆息,輕輕的將落葉抬起,輕輕的放入懷中,輕得就宛如情人的擁抱。
寂靜的長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老人不語。
腳步聲漸近、停止。開鎖的聲音清晰而響亮的在牢中迴盪著。
落葉紛飛,「秋決」已到,老人的臉上並無恐懼之色,有的也只是那麼一絲絲無奈。
開鎖的官差領頭在長廊上走著,獄卒一左一右的架著雙腿殘廢的老人在後頭一步一步的跟著。
長廊淒涼而莊嚴,咳嗽老人腳上的鍊銬不時的與石板發出磨擦聲。
那種聲音就宛如老鼠臨死前的尖叫,聽起來是那麼令人心驚。
當他們一行人走至長廊中段時,領頭的官差突然回身蹲低,他的雙手中不知何時已多出了兩根細長的尖針。
他快而準的將尖針刺入老人殘廢的小腿之玉泉穴。
兩名架著老人的獄卒還搞不清楚什麼事時,已被持針的官差打倒了。
本已殘廢的老人竟然因兩根尖針刺入而站著。
一股黑血由玉泉穴湧出,順著尖針而滴落在石板上,持針的官差靜靜的望著老人。
咳嗽老人蒼白的臉上逐漸的紅潤了起來,腰也逐漸的挺直。
他忽然振起雙臂,然後就聽到一連串爆竹般的聲音從老人身體裡響起。
憔悴疲倦咳嗽的老人彷彿已不見了,而站在那裡的人,是一個臉上帶著冷冷淡淡、似笑非笑表情的人。
持針官差忽然抽出一柄刀,一柄其薄如紙的刀,一柄有著淡藍色光芒的薄刀,恭敬的交給老人。
淡淡藍色刀光映在老人臉上。
就在握住刀的這瞬間,老人恢復了往日視功名富貴如塵上,卻把名馬美人視如生命的世襲一等侯狄小侯狄青麟的樣子。
淡淡刀光,淡得就彷彿雨後高掛夜空的那一輪彎月。
刀不動,狄青麟也不動。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這個人彷彿已經在握刀的這一瞬間化戌了一座石像。
他的精、他的神、他的氣、他的力、他的靈、他的魂彷彿都已在這一瞬間完全投入他握住的這柄薄刀裡。
狄青麟凝視著薄刀,過了很久才開口,說的卻是一件和這柄刀完全無關之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的吃過一頓飯了,因為你臉上有饑色。」
待針官差不懂他為什麼會突然說起這一句話。
「名家鑄造的利器也和人一樣。」狄青麟的眼睛亮如刀鋒。「不但有相,而且有色,久久不飲人血,就會有饑色。」
狄青麟的目光從刀上移向遙遠的地方,他的眼神裡忽然閃出一抹仇恨。
「楊錚,這七年來你活得可愉快?」

第一章 雨中論酒

「何必呢?」
藏花爬到第四棵時,杜天就有點笑不出來,可是她爬到第二十五棵,杜天又恢復笑容。
「這時酒的溫度正好比人體內的溫度差二度半。」老者說:「這種溫度最適合人體。」
藏花就在一刻鐘的最後一剎那「摔」落地面。
「這麼好的酒,被你這樣喝,真是王八吃大麥,糟蹋了糧食。」
等一切弄好時,一位長得較高的少年恭敬的走了過來。
他看見藏花從樹上「摔」了下來。
所以他都是在清晨時,由家裡出發到各商店去詢查和處理事情。
剛才樹後好像根本就沒有人,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明明從樹後走出來了。他走得很慢,咳嗽很厲害。
他看見一個女人在雨中想爬上他家門前分種路兩旁的三十棵大樹的其中一棵。
——像她這樣的人,怎會有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
酒喝下,就有如一股甘泉瓊汁順喉嚨緩緩流入肚子裡,然後整個人就宛如置身於雲中。
酒未喝,就有一股芬芳香味撲鼻而來。
「好,酒好。」藏花誠意的說:「老先生的手藝更好。」
但是要由那麼高的樹上摔下來,也非一般常人所敢做的。
雨中夕陽淡黃,照著長街,照著藏花,除了她之外,街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是的。」
他一出現,秋雨竟似已因他而變了顏色,變成一種空虛而蒼涼的灰白色。
「我這三十棵樹並沒有什麼奇珍異果,樹上也沒有長出黃金,你急得想爬上去,是為了什麼?」
「好,好。」老者笑得更開心。「花大小姐就是花大小姐。」
杜天的弱點,就是愛賭,賭他勝算十成的局。
「鐵手無情」是形容杜天的小氣。
秋雨雖然下了兩天,杜天卻仍然沒有間斷他清晨例行的工作。
「跳下來」在下和*圖*書降的速度上,是屬於較緩慢的一種,而且很有可能會被樹枝絆住。
藏花馬上拿起筷子,各式各樣的菜都大吃一口。
藏花正想追過去再問問他,這個人卻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老者揮揮手,立即有一少年捧著炭爐走了過來。
杜天就像是一個深閨裡的處女,任何機會都不給別人。
叫一個這樣的人去喝酒,他絕對勝任有餘,如果要他爬樹,那你就可想而知了。
夕陽卻難得的出現在雨中。
「這桌上各式各樣的菜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吃。」另一位少年上前恭敬的說:「因為各式各樣的菜都有一點毒。」
老者在做這些事時,就彷彿一個疼愛孫女的老祖母在為出嫁的孫女準備嫁妝。
「做三年長工。」
清晨的空氣最清新最怡人,清晨也是大地萬物將醒未醒時最寧靜的一刻。
「能喝到老先生精心調溫的酒,已是人生一大快事,其餘的酒又何妨?」
這些少年竟好像是為了藏花而來,他們到了藏花面前就停下,然後很快的將竹篷架起,鋪上紅毯,放好桌椅。
看她爬樹的樣子實在很滑稽,杜天忍不住笑了。

樹幹很滑,再加上女人先天體力就不足,所以那女人每次只爬到樹一半時,就摔下來。
在這個城市裡,有一大半以上的商店和土地都是杜天的,可是任何人休想從他的手中拿走一文錢,或是任何一樣東西。
不是跳下來,而是自己讓自己從樹上「摔」下來。
也不是說杜天這個人是個翻臉無情,手下從不留活口的江湖大盜。
——除非必要,通常很少有人願意在雨中行走。
「鐵手無情」這個外號,並不一定代表是神捕或是英雄俠士。
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和-圖-書東西,有的是端著菜,有的拿桌椅,有的捧著酒,還有的抱著紅毯,扛著竹竿。
「謝謝。」老者指著酒罈說:「這是杜大爺輸的三十罈酒中的一罈,其他的二十九罈,就等花大小姐去拿。」
——痛苦真的忘得了嗎?
雖然秋雨擾人,藏花只要一想到早上「鐵手無情」杜天杜大爺輸的時候那種表情,她就愉快得想翻觔斗。
「不是王八吃大麥,是烏龜吃大麥。」藏花糾正他用的字。
這場雨已下了兩天,看樣子三天之內是停不了的。
可是他認為杜一大無論唸起來,或是寫起來都太浪費了,兩個字總比三個字省一個字。
今天清晨他出家門時,卻看見一件怪事。一件他認為很滑稽的怪事。
他走得雖然慢,可是一眨眼就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甚至連咳嗽聲都已聽不見。
於是藏花又拿起瓶酒,這次她總算喝得慢些。
藏花的心情愉快極了,可是天氣卻壞透了。
「如果爬不完呢?」女人滿有興趣。
杜天的表情,就彷彿看見八十個老太婆同時脫|光。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咳嗽。
否則不但賺不了錢,最後連血本都無歸了。
杜天當然早就算到這可能是女人設的局,他更算到這個女人不可能在一刻鐘內爬完三十棵樹。
「第一,我並不急得想爬上去。第二,我也不想摘樹上的什麼奇珍異果和黃金,我只是想在樹上欣賞雨景。第三,我更想證明爬樹並不是男人專利。」

「摔下來」和「跳下來」是兩種完全不同速度下降的動作。
在最後一秒半,藏花爬上了第三十棵和圖書樹,可是卻沒有足夠時間下樹。
「我本來是想跟你比,只可惜我的身體和年紀都不答應。」
「好。」
藏花要的,當然是三十罈陳年女兒紅。
藏花不懂他說的話,正想問,卻見他已轉身走向杜天。
更何況這樣的人是杜大爺,杜大爺怎麼會和別人比爬樹?當然不會。
這個女人當然就是藏花。
「摔下來」就不一樣了,那是一種背部朝下的動作。由於人的上半身比下半身重,所以下降速度當然快多了。
罈口清理乾淨,老者拿出一張宣紙,輕輕的封住罈口,然後才滿意的停手。
身後有人嘆息。
所以藏花贏了。
「只要一刻鐘內爬完這三十棵樹,你要什麼,我給什麼。」
藏花什麼話都不說,走了過去,拉開椅子就坐下。
「是,是,可是像你這樣爬,要爬到哪一年?」
「既是何妨,又何必令杜大爺落下一個背信之名?」
杜天吃驚的望著他,藏花也詫異的望著他,好像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這麼好的陳年女兒紅不溫著喝,實在可惜。」
流浪漢不停的咳嗽著,慢慢的走過去,忽然站住,站在藏花面前,他的咳嗽總算停止了一下。
藏花也在喃喃自語:「奇怪奇怪,我明明贏了,為什麼沒人問我要什麼?」
爐中有炭,炭已燃燒。
「烏龜吃大麥是會糟蹋糧食。」藏花也笑了。「可是烏龜卻會喝酒,這是五十年陳的女兒紅。」
他確信這個女人頂多只能爬到第二十九棵樹。
所以藏花就設下了這個局。
一句話還未說完,流浪漢又開始不停的咳嗽,慢慢的走開了。
杜天喃喃自語:「奇怪奇怪,這個人我怎麼看起來很面熟?」
「何苦?」
杜天也沒怎麼太胖,只不過一百五六十斤而已,他也不會大和*圖*書老,頂多四五十歲。
女人回頭瞪了他一眼。
剛才他們都沒有看見這個人。
藏花沉醉在雨中那份獨有的蒼茫裡,就在這時,她忽然望見一大票人。
秋雨綿綿,日已偏西。
藏花忽然覺得這位老者很有趣,遇見有趣的人不喝點酒,就像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樣無趣了。
可是在一刻鐘內,要爬完三十棵樹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況且一大只是一面大而已,他希望大得跟天一樣,於是他的名字就由杜一大變為杜天。
藏花隨便拿起瓶酒,拔開塞子就往肚裡倒,倒得很快,幾乎連氣都沒有喘,一瓶酒就完了。
杜天並不是他的本名,他原先的名字是杜一大。
一個穿著破舊灰白色的長袍,不停咳嗽的流浪漢,從樹後走出來。
杜天喜歡清晨,他認為清晨是人腦袋最清楚的時候,在這個時候處理事情和判斷,是最正確的。
藏花就贏了他三十罈女兒紅。
「這瓶酒裡的毒最多了。」
大樹本來就很難爬上去,更何況在雨中,那女人卻一心一意的想爬上去。
藏花早就看不慣杜天的小氣,早就想整整他,卻一直苦無機會。
所以藏花的心情愉快極了。
「哦?」女人停止爬樹,回身望向杜天。「那你的意思是爬得比我快?」
藏花從小就喜歡雨,尤其是秋雨,她喜歡秋雨的那份懶洋洋的感覺。
一大票十七八歲的少年,個個都長得很俊俏,他們就從長街的盡處施施然的走過來。
「火弱,溫太久,酒一定會變酸。」老者彷彿在說一件很莊嚴的事。「唯有適當的火,適當的時間,才能溫出原味仍在,又對人體有益的好酒。」
適當的火,適當的時間,要做到這一步,是多麼的不容易,要經過多少次的失敗,才得來這經驗。
杜天吃驚的和圖書望著流浪漢,他忽然對杜天笑了笑。
藏花同意的點點頭。
這種人你想要向他借一文錢都難如登天,更何況是三十罈陳年女兒紅。
——可是,處女總有當媽媽的一天。
雨中的夕陽是那麼的飄緲,那麼的孤寂。
也唯有在雨中,她才能暫時忘記那份埋藏在記憶深處,埋藏在骨髓深處的痛苦。
他正準備好好接受這位長工時,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卻發生了。
「罈內酒氣剛冒,就馬上要將酒罈拿離開爐。」老者拿下酒罈放在桌上。「然後等酒氣蒸濕了罈口的宣紙,大功就算告成了。」
任何賺錢的行業,他都要插手,只要一插手,那些同行的最好趕快關門大吉。
老者拿火鉗撥了撥炭火,然後將一罈女兒紅擺上去,再細心的將罈口的封泥敲開。
所以他賭了。
杜天自己不爬,卻可以叫別人爬,於是他向女人提議。
一老者笑著走出:「原來你不是王八,是烏龜。」
「花大小姐,請坐。」
——灰白與漆黑,豈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顏色!死亡豈非就正是空虛和寂寞的極限。
杜天笑得更開心了。雖然藏花爬上第三十棵,是出乎他的預料,但是她已沒有時間下來了。
他的眼睛卻是黑的,漆黑的眼睛。
人也是孤寂。
「溫酒就好像泡茶一樣,要講究火候、溫度和時間。」老者說:「火太烈,溫度太高,酒的原味一定會被蒸發。」
可是那女人似乎不灰心,每次摔下來都馬上站起,再爬、再摔、再爬。
老者倒了一杯溫好的酒遞給藏花。
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同時看見那麼一大票漂亮的少年,所以藏花很仔細的盯著每一個少年,看個過癮。
藏花的背,至今還痛得不得了,她卻很愉快,能讓杜天上當的人,畢竟還找不到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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