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俠盜文怪:孫了紅

作者:孫了紅 范伯群
俠盜文怪:孫了紅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航空郵件

航空郵件

「你認識他嗎?」第二個姑娘閃動著她的長睫毛。
大偵探挾著滿臉的沮喪,回進正中一室,頹然地倒進先前所坐的椅子裡。他似乎想把他的氣憤,盡量在紙煙上面發洩,只見皺緊了雙眉,盡力把他的臉面,埋進了濃濃的煙霧中。老傢伙坐在一旁,悄然凝視著他,慈祥的眼角裡,露著一點憐憫的意味。
他在那架臺機上撥了一個號碼,高聲向話筒中說:「啊!包朗嗎?我是霍桑。我的工作沒有完畢,晚飯不必等我。」
主人在一旁喃喃接口:
「哦!」石冰現出了很注意的樣子。
「依我看,澳古林藥水要買兩瓶才好。一個人的年歲,會有十多歲上下參差嗎?」在這小組會議的議席上,這時忽有增添了後來的一席。只見第三位姑娘參加進來說:「你們這兩個傻子,一個猜得那麼多,一個又辯得那麼少,讓我來裁判吧,規規矩矩說,這一個人,大約是三十五六歲。」
「澳古林眼藥水,讓你自己去買吧!這人會有四十六歲嗎?你在發癡了!我說頂多再加二歲——三十歲。」紅馬甲姑娘不甘示弱。
連著,這人便舉起輕捷的步子,走向那兩扇鐵門之前,伸手按著鐵門邊的電鈴。片晌,鐵門上的一扇狹小的套門輕輕開放,有一個滿面機警的年輕的僕役,在這狹門裡面露出半個臉,帶著詢問的神氣。
孟興伸伸他的結實而又多肉的臂膀,握著一個拳頭表示他的憤慨。
「以上許多情形,你是從哪裡探聽來的?可靠不可靠?」
「喂!寶生,有什麼人來過嗎?」
兩種車輛一前一後,沿著同一的路線進行。
「這位政客先生,知道不知道他的那些精采作品,是在那個姚樸庭的手裡呢?」石冰把土耳其的紙煙燃上火。
大偵探似乎已養成了一種節省時間的習慣,他不讓主人客套下去,立刻接口:
「說下去。」
「牙牙,嘸怕醜!」綠衣姑娘伸出一枚食指,回過頭來羞羞自己的粉臉,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生澀的廣東話。
「三杏別墅?」
「他說是你叫他來的。」僕人驚視著他主人的患著急症似的面色,囁嚅地回言。
這時候,大約還沒有到上市的時候。右首的櫃臺前,只有寥寥三五個顧客點綴著「市面」,而左側的一排圓凳,卻還空虛虛地,並沒有一個人。
「不平,平,這很有趣!」石冰噴著煙,喃喃這樣說。
他又不經意地向這矮子問:「我們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裡,還有些什麼人?」
「喂!老孟,你的那個失敗的戰利品沒有拋嗎?」
櫃以內,播送出一陣混合的輕倩的笑聲。
「不是認識,我說他的面貌,很像一個外國明星。」
「至多二十八歲,依我猜。」穿紅馬甲的姑娘,把視線從對方的「側影」上收回,很有把握似的這麼說。
大偵探高興地擡起頭來,向這飛鳴於月光下的烏鴉招呼著說:
石冰大笑起來,幽默地說:「那張同治年間的報紙上,有些什麼新聞呢?」
當時,我們這位大魔術家,正因一時變不出戲法而感到一種無法下場的尷尬,一得這個機會,馬上他用收蓬的調子,解嘲似的說:「好好!明天我再來。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信件找出來。然後,我再代表我的委託者,和姚先生開談判。」
大偵探站在高處,呆怔住了。
喂!他明白了什麼事呢?還有這樹頭的烏鴉,牠們遭遇到了何種的不幸,而需要他的解放呢?不錯,以上的問題的確是需要加以說明的。
在煤屑走道的右方,那是一片空曠的場地,地面上顯示著一種新被鏟掘過的樣子。一小部分亂草堆積在那裡,不曾完全清掃,前幾天下過大雨,被鏟過的低窪部分留有許多水漬。在這空地的一角,堆置著幾疊整方的薄泥片——這是一種植有細草的泥片——準備在這不平整的空地上,鋪上一層軟綠的地衣。
「電報收到了!要不要我代你簽一個字?」另外一個嬌脆的聲音,附加了一句。
其二,烏鴉除了上述的機警習性之外,很不幸的,牠們還有一種膽小的脾氣。就是每逢牠們歸巢之際,牠們一看到家內有了不論什麼大小的東西,牠們便會嚇得不敢歸家,而只在樹頭飛鳴盤旋。——據說:住在鄉下的那些頑劣的孩子們,他們常常爬上樹頭,實施這種殘酷的試驗,他們只要把一些甎塊或者蛋殼之類,放進了烏鴉的公館,於是,那些可憐的小生物,便會受到嚴重的麻煩。
矮子感到自己努力所製造的成績,由「不壞」而變成那樣的「壞」!他自覺有些難堪;他的橘皮式的臉漲得很紅。一面,他又非常驚奇地說:
石冰冷笑著說:「我們這位姚老先生,他真太細心啦!」
「綠寶橘汁。」石冰應聲而說。他的眼光,恰巧射在一件淡而紅絨線的馬甲上。
他們在這地下層的廉價商場裡,擠在那些缺少購買力的顧客之中,兜著無目的圈子。石冰一邊走一邊向這矮子問:
「那個灰色大信封,在未遭劫奪之前,就藏放在這間屋子裡。這裡有一座保險箱,霍先生可要進來看看吓?」
「告訴小張,撕碎你的嘴?」這是那個被調侃的姑娘的反抗。
為了這樣一件絕不相干的小事,累了兩位天真的姑娘展開了微妙的爭執;她們爭得非常熱烈,看樣子,簡直和英國戰時內閣中的辯論,具有同等的嚴重性。——雖然她們的語聲,都是那樣低低的。
跨下石梯,最先和眼瞼接觸的,便是那個飲食部。因之,他並不需要精細的尋覓,他正發現了他所要找的目標。
咦!很可怪哪!這個時候,別的烏鴉都已歸了巢,而這兩個小東西,為什麼會例外的放棄著牠們應有的休息,而流浪在外面?難道說,牠們也在牠們的亭子樓頭,受到了二房東的氣了嗎?
「霍先生不嫌簡慢,就在這裡便飯。」
「你!」矮子暗想:「請你不要假癡假呆吧!」
紅領帶的大偵探,又在口頭自我介紹了一下。他接受了主人姚樸庭的客氣的招呼,坐進了一隻靠壁的軟椅裡。
「非常時期,交通困難。」矮子聳聳他的闊肩解嘲地說。
這一小隊袖珍型的戰士,把她們的粉紅機關槍,放射得這樣熱烈。可是,側坐在對方櫃臺邊的那個貝錫賴斯朋的幻影,他的腦後,卻並沒有添裝一副視的器官;因之,他竟全不知道,他已遭遇到了一種意外的幸運;竟被那些熱情的姑娘們,把他當作了談話的對象。——這是很可惜的!假使他能聽到她們那番滑膩膩的談話,也許,以後他在夜深人靜的寂寞的環境中,將會使他獲得一種留蘭香味的回憶。
矮子又把那支細管,送進他的闊嘴;在一種殼殼聲中,吸盡了瓶內最後一滴液體。石冰向他看看,立刻伸起一枝食指,屈作了一個鈎形,向櫃內的姑娘們彎了幾彎,做成一種召喚的姿勢。
「他恐慌得了不得!——」矮子軒軒眉,輕鄙似的說:「真的!法國貨的保險箱有什麼用,哪怕德國貨咧!」
「喂!孟興,我的心裡熱得慌,我要喝點冷飲,涼涼我的臟腑。」一邊說,一邊又在這左邊的櫃臺前,逕自坐了下來。
這賊一般的大偵探,在這三間屋子裡的再度搜尋,結果照前一樣,並不曾獲得什麼;而他也預計不會獲得什麼。他知道眼前所需要的,卻只是思想,而並不是動作。他想:除非那些信件,真的已不在這所別墅。
老傢伙轉著眼珠,露出了不勝驚佩的樣子。他慌忙問:「那末霍先生可知道,劫奪這件的人是誰?」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一種抑制著的輕倩的歌聲隨之而起;這是那位綠衣姑娘的伴奏。
他越想越感覺恐慌!可是,他還自己安慰自己:那個淡藍的信封,收藏相當嚴密,不會出什麼亂子。況且他又想起:他曾注意那人的耳朵,並沒有什麼可疑的記識,也許是自己有些神經過敏那也說不定。
那個站在最遠的紅馬甲的姑娘,搶先走了過來。石冰伸直他的食指說:
他似乎知道對面的這個圓臉姑娘,是一個「南國佳人」,因此,特地賣弄著他的南國鄉談,生硬地,附加了後面不必要的兩句。一面,他又回頭向石冰說:「你問姚樸庭的事嗎?」
這裡的布置,和中間一室,有著相同的簡潔單調的情形;左方靠壁,列有四口紅木鑲玻璃的什景小櫥,櫥內雜列著瓷、銅、木、石的小件古玩。對方有兩座書架,稀疏地放著寥寥幾冊書。前面窗下,設有一隻紫檀小琴桌,一小方昆石和一隻小銅鼎,是這小琴桌上的點綴品。
「那位『擺不平』先生,很容易被我們『擺平』。他真識相:他向毛毛的臂膊看了看,立刻,他無抵抗,無條件而又無奈何地,把他大衣袋的寶物——那個藍信封——雙手奉送了我們。」
「他把那些名貴的信件,當作奇貨那樣囤積了起來,他正預備大大『看漲』一下,照目前的市價,還不肯脫手哩。」
「正是咧,你真是聰明!」孟興正把麵包整塊地送進嘴裡,含糊地回答。
在那溼軟的泥地上,他找到兩個比粗支紙煙聽子略大的圓印,這兩個圓印成一平行線,其間的距離約有一尺多闊。而這圓印和居中那株銀杏樹的相距,卻有近三尺的地位。
大偵探的凝滯的目光,被這鴉鳴所喚起。他從玻璃窗中仰射起他的視線,在那沉浸在銀色月光下的樹頂上,他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情形:一頭孤獨的烏鴉,撐著牠的疲倦的翅膀,正在低低地盤旋。咦!這小生物並不曾遭逢到人間的亂雜,為什麼牠也表演出這種「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姿態呢?
他從軟椅之上頹然躍下,舉起一種沮喪的視線,悵惘地看著這壁上的鏡框只管出神——這鏡框配置的兩張西洋的風景畫。左方一張,畫著一片曠野,遠處,有一帶禿枝的樹株,被籠罩在一抹緋紅的霞影裡。紫色的天空間,塗著兩行黑點,那是一群薄暮的歸鴉。
石冰沉思似的點點頭。
此外,還有咧!
「抱歉之至!我有一樁要緊的事情,立刻就要出去。請霍先生在這裡寬坐一會,好不好?」
矮子這樣問時,石冰——暫時不答。這時,他見自己身旁一長排圓凳已經坐滿,而有幾個顧客,卻在找尋他們的坐位。於是他順口回答他這同伴道:
他伸手作勢準備按那桌子上的喚人鈴,但霍桑卻阻止他說:「暫時可以弗必。」
石冰忽然伸起右手,把四個指頭在口角邊上一遮,立刻又向外一送——這是一種銀幕上面習見姿態,你能看見那些漂亮的「小生」,常常向他們的女主角,表演這種有趣的小動作——他急急攔住了矮子的話道:「好了!請你不必再往和-圖-書下說吧!」
「就在昨天傍晚,我的那位新認的鄉親——姚樸庭的貼身男僕——他偷偷給了我一個電話,他主人已把那隻淡藍色的大信封,從保險箱裡拿出來藏在身畔。看樣子,好像預備要出去了。」
在已喊出的「首」字之下,當然另外還有一個什麼字。可是,他只喊出了一半,他望望四周的群眾,省悟似地縮住了。

石冰不時把一種熱情的視線,答謝著那些姑娘的「盛意」;一壁,自管自向孟興發問:
這一位穿淡紅背心的姑娘,似乎天生成一枚百靈鳥那樣的舌子。她不等那個穿水綠旗袍的同伴開口,立刻,她又自動地附加著說:「《金殿喋血記》,你看過沒有?賴斯朋主演的一張歷史片,麗都戲院新映過,我和小顧一同去看的,我們看的是樓廳。」
矮子望望他這同伴,他把空瓶推開些。他第二度又斯文地,抓著了這滿的一瓶。
似乎因為紙價飛漲的關係,這紙片被切得那樣的渺小;可是上面這兩個字,卻給人們以一種非常偉大的印象——這比較這位來賓身上的華貴的服飾,具有更大的魔力。
因這鴉噪,引起了這乘車者的仰視,連帶地使他望見前面五十碼外,有三株大樹,巍巍然矗起在路隅一帶高高的圍牆以內——這是三杏別墅屋前隙地上的三株大銀杏。「三杏別墅」這一個風雅的名稱,正是由此而取的。
「哦!」石冰弄熄了他的煙蒂,很著意的傾聽。
主人已有五十以上的年歲,一張脂肪充盈的紅臉,表示在這大動亂的時期,並不曾嘗到缺米或缺油的苦痛。他的兩眼充滿著慈祥之色,只是顧盼之間,帶著一些斜視。在某幾點上,給人一種聰明多智的印象。他的身材不很高大,卻有一種精悍的樣子,顯見他在盛年時,也是式式來得的人物。
二人並肩走出這幽悄的三杏別墅。在「再見」聲中,一個匆匆跳上包車;一個悠然跨上自由車。這裡,剩下了那個青年的僕人和樹頂上幾頭烏鴉,負起了守護屋子的全責。
而最顯著的證據,在這巨樹之下,不是清清楚楚,還留著兩個竹梯所留的圓印嗎?
「沒有那回事!決沒有那回事!」
矮子點點頭說:「正是,在過去,他也曾把這種立可兌現的支票,在他主顧面前,輕輕扯碎過的——這是他的一貫政策咧。」
矮子孟興,正把滿嘴的東西吞咽了下去。很奇怪地看了石冰一眼道:「咦!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首領』你會不知道嗎?」
這是人類添衣的季節,而在植物,卻是一個卸裝的時期。綠森森的廣大樹蔭,已脫落了好些樹葉,在樹底潮溼的地面上,四處鋪下了薄薄的一層。
「一封信?誰寄的?」
他的銳利的目光在那堆雜物上面掠了一下。立刻,他又很匆驟地奔向居中那株較高的銀杏樹下,俯身察看樹下的泥土。這時候,當空雖有澄明的月色,可是被當頭披離的枝葉所掩蔽,地下鋪滿了一大片漆黑的剪影,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於是,他再奔向他的那輛停放著的自由車邊,取下了那盞乾電燈,重複回身走到樹下,藉著這強烈的乾電燈光,低頭細細察視。果然,這裡至少已有些可注意的東西,被他輕輕發現了!
「鄧祿普!」
「他——曾取去什麼東西嗎?」他的虛怯而著忙的語聲。
「那位姚老夫子,他把這些信件抓在手裡,預備怎麼樣呢?」
「完全打聽出來了!」矮子驕傲似地說。
「霍桑先生的意見,自然總是準確的!那末,要不要把我的下人喊進來,切實追究一下?——我這裡,只有一個當差的和一個包車夫。」
霍桑的電話打出未久。那架臺機上的鈴聲忽然大振,有一個電話從外面打了進來。主人順手拿起聽筒湊上了耳朵。
「我等了半點鐘,」石伸手看看他的脈窠裡的浪琴手表說,「你的事情,打聽出來沒有?」
「哪一個?」問話的姑娘,穿著一襲裁剪得很配身的水綠色的旗袍。她伸起塗著指甲油的纖指,撩了撩她的新做過的鬢髮。
四客三明治,湊近了那撮短髭。
那個淡紅馬甲的姑娘,回身取著橘汁時,那個身材苗條的姑娘,把鉛筆尖在她腰裡輕輕點了一下,輕輕地說:「喂!阿珍!你的貝錫賴斯朋走過來了。真的!他對於你很有意思咧!」
「聽說臧先生快要登臺了。他很得意吧?——那很好!我準備把這些信件還給他,當作他登臺的花籃。」
最後,大偵探的視線,凝冷地移射到了室隅一座並不十分高大的保險箱上——這箱子約有三十五英寸高。當然,大偵探對於新舊各式的保險箱庫,有著相當豐富的智識。他在一望之間,不須細看這箱上的牌子,就知道這是一種法國Hulequerue大鋼廠的出品。箱門上裝有一個刻著字母的轉鎖盤,一種使Comb nation Leck的獨幅厚鋼板的箱子。在一般十九世紀半的竊盜的眼光中,正是一種看著頭痛的東西!
石冰聳聳肩說:「你的那位鄉親,他倒很聰明;他的料想也許是對的。」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依你這樣說,那些真的信件,眼前還在三杏別墅裡?」
那個穿藍衣服的第三者,聽到了第一位姑娘的勇敢自承,她把她的嫣紅如玫瑰的顋,鼓成了一個圓圓的魚泡的樣子;她又取下她耳朵上的鉛筆,在這「魚泡」上面刺了一下,「噗嗤」一聲,魚泡泄掉了氣,接著,她把櫻唇湊近第一位姑娘的面龐,悄悄然說道:
先前說過,二人談話的所在,是在三間屋子中的正中一間,這一間屋子,似乎兼帶著憩坐,會客與辦公的各種職務。這裡給人一種簡潔淨明的印象;一切大小陳設,絕無一件多餘的東西。左右兩壁安置著四隻軟椅與兩隻矮凳。壁上,兩面各掛著一座闊邊鏡框,配著兩張西式風景畫。——這是一種印刷的畫,抑是手繪品,大偵探一時卻不暇加以細察——後方窗下,陳設一張雙人大沙發。在劈對空地的前面,有六扇玻璃窗,靠窗放著一張大號的鋼質寫字臺;寫字臺的東西也是那樣單調,筆架,墨水,壺之外,一隻喚人鈴,一架電話臺機與一個煙灰盤,如是而已。
一陣混合的歡笑聲,輕輕從櫃內播散出來;引起了圓凳上的幾個顧客的注意。
這裡有一種都市中間少見的幽悄的景象。
他們緩緩走著,一個小小的圈子兜過來了。走到原來的地方——石梯之下——石冰發現左方的櫃臺裡有幾位姑娘,正把一種很難描摹的眼色,向他身上投擲過來,一面,還在竊竊私語。
在櫃臺裡面,備有一些簡單的茶點與幾種冷熱的飲料,供給顧客們的需求。這裡的侍應者,都是年輕的女性,她們有著鮮紅刺眼的櫻唇,有著人工改造的秀髮,也有著纖細的腰肢與纖細的眉毛。她們的每一支線條,都充分顯示都市女性的特有情調。
矮子掀掀他的扁圓的鼻子,做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表情,忸怩地說:「拆開看過了。你——你猜——」
當霍桑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射上這箱門時,那頭狡猾的老狐狸居然搶先開口,他說:
說時,他竟不等霍桑開口,立刻俯身旋著轉鎖,自動開了這箱門。一面,他把以前藏信的所在,譏刺似的指給霍桑看。
石冰猛吸了一口土耳其煙,讚美道:「不壞不壞!」
「那——那再好沒有。但是很抱歉——」他又改變口吻,「但是很不幸!」
紅領帶的霍桑,也隨之而抽身立起,從容燃上了一支自備的紙煙。
「不多一會,果然,我從自警亭的直角形的玻璃裡,望見這傢伙從鐵門裡面走了出來。他的態度非常優閒,裝得像無事一樣。在門外,他忽皺皺眉站定了步子。他像不甚放心似的,按了按他的西裝大衣的衣袋。連著,他從大衣袋裡摸出那個藍色的大信封,看了一看,再把它塞向大衣袋裡。然後他緩緩舉步,向大西路那邊走去。這情形,我在玻璃裡看得很清楚,但那個傢伙卻是一無所覺。——」
「如果他真這樣想,那太重視我了。」石冰笑笑說。
「請進來。」這年輕的僕人垂手讓出路來。
這一頭慈祥的老狐狸,分明想藉這種圓滑有刺的俏皮話,騰挪出一些時間來,好準備他的適當的應付語句。
一面他又喃喃自語似的說:「可憐的小東西,耐心些,讓我來解放你們!」
矮子又緊握了一下拳頭。
「我要拜會姚樸庭先生。」以一種上海紳士式的調子傲岸地說。
「深灰色的大信封?你去弄弄清楚再說吧!我的大偵探!」老傢伙在那旋椅裡面旋了一下,這樣輕鄙地暗想。他又譏刺似的說:
咦!一隻飛鳴的烏鴉,背負著月光,還在樹頂上面盤旋。
「左邊第四個。——穿西裝的一個。」第一個姑娘輕聲地回答。
「唷!這位大名鼎鼎的私家大偵探,打扮得這樣標亮!他的生意很不錯吧?——可是他突然光降,有什麼事呢?」
他緩緩地說:「昨天,我遇到一個奇怪的經歷。」
一會這位名聞全國的貴賓,鄭重地被招待進了中間的一室。
這位洋貨推銷專家的身前,放著一瓶綠寶橘汁。一枚細長的蠟紙管,插在瓶口的紙片中。此人側著身子,坐在這礬石面櫃臺之前,費掉了二十分鐘以上的時間,好像並不曾把瓶子裡的黃色液體,吸去十個「西西」以上。常言說:「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君之意,似乎也不在橘汁。他屢屢擡起他的冷靜而銳利的視線,在流盼著迎面石梯上的熙攘的群眾,似乎有所期待。
「呵!畢竟找到了!」大偵探站在那軟椅上,幾乎要高聲歡呼起來!可是,且慢高興呀!他把他的手指擠進這祕密的信插時,一秒鐘內立即使他感覺到一種嚴重的失望!原來,很不幸的!裡面竟是空無所有!
驀地,這大偵探像在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塊木片,又像在萬黑中發現了一道微光。他想:那個狡猾的老傢伙,倘不是怕那信封受到潮溼,為什麼要用一張油紙包在外面呢?
石冰彈掉一點紙煙灰,點點頭。
同日的兩小時後,太陽在東半球的辦公時間將畢。慈悲的夜之神,不忍見這大都市中的種種罪惡,她在整理廣大的暗幕,準備把一切醜態完全遮掩起來。
紙裹的式樣,似乎原封未動。只是在紫色十字形的麻線下,嵌著一張潔白的卡片,上面用鋼筆潦草寫著三個字:
「有的。就是那位霍桑先生。」僕人以最恭敬的聲調,報出了那位大偵探的名字。
「好得很。」老傢伙心不在焉地應對了一句,他匆匆拿起了他的帽子。
「啊!首領!(他又忘卻了顧忌)你真是仙人!那信封裡不是真貨,你怎麼會知道的呢?」
「一向久慕盛名,可惜沒有瞻仰的機會。今天難——」
石冰看了看這封口上被剝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按進了自和-圖-書己的衣袋。
「我只費掉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已趕到了三杏別墅的門口。那裡有一帶高高的圍牆,馬路對面,一座新添的自警亭,斜對著這圍牆的鐵門。藉著這小小的木亭,正好暫時做了我的掩蔽物。」
大偵探以閃電式的行動,二度在這小小三間屋中,進行了一個較自由的搜索,有幾個地方,他竟很不客氣地,自由使用著他的百合匙;甚至,他連主人臥室中的被褥與枕套,也都翻檢了一遍。他的手法,和外科醫師施行剖解時的手法,一般的敏捷而熟練,前後只費了幾分鐘的時間,他已完成了他的應做的手續。奇怪!當時的行動,不像是一位大偵探,而很像是一名具有十年以上經驗的積賊。於此,我們很可以獲得一種寶貴的教訓,那就是說:在我們眼前這個太微妙的社會上,往往有許多站於絕對對立地位的人物,例如偵探之與賊,強盜之與名人,紳士之與流氓等等,他們的身分固然是對立的,而在某種地方,他們間的技巧與手段,卻往往是相類甚至相同的!
「喂!一個飛吻!」一個姑娘在輕輕地這樣說。
石冰優閒地問:「你說,還有第二件事?」
這時候薄薄的暮色,已像紗幕那樣掛了起來。這小小的屋子,被籠罩於迎面廣大的樹蔭之下,光線顯得格外晦黯。屋外,一二聲的鴉鳴,依然不時劃破了幽悄的空氣。
「那個淡藍色的信封裡,裝著何種性質的祕密文件呢?」紅領帶的石冰,取出煙盒,把一支土耳其紙煙在櫃子上舂了幾下。
「喂!你看,那個人的面龐熟得很。」一個穿淡紅絨線背心的姑娘,操著廣東式的國語這樣說。她把她的熱情的眼色,從自己這邊的櫃臺裡穿過去,投到了對方的櫃臺邊。
霍桑留
「對!」矮子點點頭。
「哈囉!首——」
這輛輕捷的跑車,以飛一般的姿態,重新駛回三杏別墅的鐵門口。紅領帶的大偵探,輕捷地跳下車子,他第二度又去按那鐵門邊的電鈴。當那個年輕僕人把一種訝異的目光,投上這位來賓的身上時,大偵探把車子推進門口,他和這機警的僕役立著密談了片晌。結果,他把一小卷「不值錢」的紙片,塞進了這年輕人的手內,於是,我們這位偵探家,立刻取獲了暫時在這三間屋子裡面自由行動的特權。
「哇!」一聲鴉鳴打擾了他的迷離的思緒。
在櫃子外邊,四周安放著若干獨自的圓凳,這是供給顧客們的座位。在這裡,你可以隨意飽餐美點;並隨意飽餐「秀色」。——這是一個中等階級的小小享受的所在。
「可靠之至!」矮子拈著半條紅腸,傲岸地說:「新近,我和姚樸庭的一個心腹男僕認了鄉親。我借給了他二百塊錢。此外,我又和對方那位政客的車夫新訂了一個家譜——他是一個酒鬼;我送了他四瓶汾酒,加上幾聽罐頭牛肉。——他的女人稱我為矮伯伯;還說我是天下第一個好人!因之……」
「他向著大西路那邊走去嗎?」石冰的眼珠閃著光華。他問:「那你怎麼樣呢?」
「化掉一些小本錢,換到那麼多的情報,那也不壞了。」
紅領帶的石冰,把身前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推得遠一些。他噴掉一口煙,又問:
「那個信封嗎?帶著咧。」孟興像想起了似的那樣說,「我忘卻給你看了。」
粗粗一望之後,這位大偵探感到,在這正中的屋子裡,已經無一點搜尋的價值。於是,他不禁舉眼——流盼到左側的一扇門上。那扇門正開著一半,並不曾關閉——霍桑探頭進去張望了一下,他很有禮貌地回頭看著主人;似乎要取得了許可,而後再進去。
「這是姚樸庭最近居住的所在。他為養病,新買了這所屋子;地點是在地豐路的盡頭。——至於你的信,卻是從舊宅裡面轉去的。」
——他看見他把一張整張的「油紙」,疊作四層,包在那個信封之外。另用根麻線,十字式的紮在包外——
——噱!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一種清脆的嬌嗔,再度浮上了這大偵探的耳邊。可是隨著這幻覺而來的,並不是先前那種輕鬆的回憶,而卻是一種很奇詭的意念——月光之下,他急忙舉起他的視線,飛掠到那條煤屑走道左側的牆垣之下——前面說過的:那裡的一隅,堆著竹帚與泥鏟,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一會兒主人看看手表,忽然自語似的說:「哦!七點十五分了。我的表也許太快了吧?」他這語氣既像是揶揄,又像是逐客,實際分明是說:「一小時的時間,差不多囉!要變戲法,快些變呀!」
老傢伙問明情由,就覺事體不妙!他不及多說話,急急跳上車子,吩咐車夫飛速趕回。路上,他已想到那個可疑的偵探,就是那個「耳上掛商標的傢伙」。他想:如果所疑不錯,那末自己分明已中了人家調虎離山的妙計。
「他單等假信被劫之後,立刻報告捕房。一面,他要使那些警探們麻煩著我,而分散我的力;一面,他又要使這信件的原主——那位政治家——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做成一種『移禍江東』之計。然後,他好找出適當的對策,應付我們兩方面。」
「要你這樣幫他,硬要替他隱瞞年歲,是不是你已看中了他?」綠衣姑娘一面說,一面看到數碼之外,有一個掛徽章的「監督」者正把視線投進她們的一角。於是她輕輕地,含笑向她的同伴投擲一個手榴彈,卻旋榑頭去,準備結束她的戰爭。
回到三杏別墅,一足剛跨進門,他帶著喘息向那青年的男僕發問:
當這大偵探進行他這神奇的偵察時,哇哇!當頭又是二聲飛叫。
五十碼路一瞥而過,越過了一座新點綴的漂亮的自警亭,這跑車上的人一躍而下,他把他的車子,推上這自警亭斜對面的邊道,倚在那帶高高的圍牆之下。——這樣,他可以獲得對方一個三小時的義務守望員,而不愁有人會偷走他的車子。
這是一種嚴重的伏流,早已深深潛入了這麻木不仁的大都市;這分明是說,那大夥兒一群久慣享受的驕子,至此,也已漸漸踏進了無法享受的階段。
這第二室經過大偵探眼光的一番斯文的搜索,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裡似乎也並沒有可供密切注意的地方。
「兩件事嗎?我能代你說出一件來。」石冰且走且說:「那個姚樸庭,在假信件被劫之後,他已立刻報告了捕房,而且,他是指明被『我』搶劫的,是不是?」
而眼前,這樹頭上的兩隻可憐的小生物,不是正有著這種不敢歸家的可異狀態嗎?那末,牠們的巢內,不是已被人家借作囤積私貨的棧房嗎?這樣一想,這事情是完全明白了。
矮子以驚人的速率,吞完了第八客的三明治,他一眼望到石冰身前的橘汁,還是原封未動,於是他把那隻玻璃瓶,很斯文地移到了他自己的身前。
那個年輕的僕役,過去他似乎曾經聽到過一些這位大偵探的神奇事迹的,立刻他的眼角閃著光華而在「有什麼事?」的問句之下,非常恭敬地加上了「先生」二字的專稱。
(廣東人做事,非常守規則。)這時,有四個小碟子,累墜地被推到了這矮子的身前,矮子的餓眼,射到那些薄薄的麵包片上。他改用了一種鳥鳴似的福建鄉談說:「那個藍信封裡,有三封很長的情書,一張瞻養據;這是一位在野而有勢力的大政客,寫給一個舞|女的。」
但是,他聽這位大偵探,又用較緩和的語氣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也許,那些真的信件,是被這裡屋子裡的什麼人——譬如說,傭人之類——預先掉換了去。」
迎面玻璃窗外,夜已完全籠罩住了那片場地——這是一個澄明的深秋的黃昏——一個八分圓的月子,剛自偷偷爬上了圍牆;月光從樹葉空隙中鑽進來,把那三株銀杏,鈎成一片混合巨大的陰影。
主人以一種訝異的目光流盼著他。慈祥的臉上,漸漸堆起了一種不耐的神情。
最後,他們踏進了第三室。——這是主人的臥室——率直些說吧,這裡的簡單的情形與前二室相同,而偵察的結果,也與前二室完全相同——那就是說,我們這位誇大口的魔術家,並不曾實踐他的諾言,而把他的白鴿和兔子從帽子裡面突然變出來!
「啊!——首」他立刻改口:「啊密斯——」
「必要的話,我們只要玩玩那些『二炭氧』或是『硝酸甘油』的老把戲,那也很夠了,你說是不是?」矮子擠擠眼扮了一個鬼臉:「所以,他自己也知道,那口法國保險箱,在你的眼光裡,是決不會有馬其諾防線那樣可憐的價值的!因此,他不得不重新動動他的腦筋了。」
左右兩邊,圓凳上的人們漸漸加多。櫃臺裡的那些姑娘,不時把俏眼射著這紅領帶的傢伙,似乎在說:怎麼還不走?石冰站起來,把兩張紙幣拋在櫃面上,付掉了賬。他抽身離開了這櫃臺。矮子看看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摸摸短髭隨在他的身後。
「如果這些情書與憑據披露出來,會有什麼影響呢?」
「我知道!」霍桑立刻以一種大偵探的應有機伶的姿態,截住他的吞吐的語句而凝冷地說:「我知道這東西已遭了劫奪!」
一種挾有南國口音的清脆的嬌叱,驀地浮漾於這紅領帶的大偵探的耳邊;同時,白晝地下室中的幾個活躍的鏟頭,又在他的眼底閃動。
「呸!讓我向西藥部小張,替你賒一瓶『澳古林』好不好?」
他雖有覺他這舉動的可笑;可是他還放不過對方壁上那個鏡框。他又輕捷地跳躍上了對方的軟椅,在第二個鏡框之後,施行無聊的檢查。結果,當然,他看到那牆壁上是「天衣無縫」;即使要隱藏一枚針,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這第二個鏡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種可注意的東西!一種意外欣悅的情緒,迅速地控制了他。他的一顆心,立刻感到有點怦怦然!——原來,這鏡框背後的木板上,附屬著一方三寸寬尺許長的厚紙片,用一些細小的鐵釘,釘住在那裡——看樣子,分明這是一種出於匆忙中的設計,做成了一個簡陋的信插的樣子。而這信插的長度與闊度,恰好可以藏進一枚大號的信封。
說時,他第二度又付出了橘汁與三明治的代價。
可是他想:無論如何,那個可惡的老傢伙,曾經把這些信件,在這鏡框之後隱藏過,那是無疑的事!
紅領帶的傢伙等這矮子走近,舉起一種含有幽默性的眼光,譴責似的向他說:「請注意,今天我姓石,單名一個冰字。」
「沒有別的消息了嗎?」
哇!哇!哇!哇!哇!哇!陣陣的歸鴉,結隊在天空聒噪;牠們像在譏笑著人間的擾亂,而在歌頌著牠們自己的安適。——不錯!這是值得向都市中的一般人們驕傲一下;你看,牠們各各有著牠們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營的安適的屋宇,至少牠們絕不需要瞻仰所謂二房東的和藹可親的面目!
可是,他這斯文而乖覺的眼光的搜索結果,似乎依舊並無所獲。
圍牆斜對面的那個安閒的自警員,眼看這胸垂紅領帶的傢伙,把雙手插在褲袋裡,仰著頭向圍牆內的那些樹枝看了一下。在向晚的涼風裡,不時有些枯黃的樹葉,從這高高的落葉喬木上面飛舞而下;有一片,拂過了這人身上的一件米色上裝的肩部。
(至此,讀者們當然早已明白:這一個紅領帶的漂亮的大偵探,他的真面目是誰?)
「我的委託人,有幾件文件,留存在姚先生處。現在他委託我和先生開談判,準備把這些文件收回去。」紅領帶的霍桑,爽脆地說明了來意。
「——石!」紅領帶的傢伙接口。他向這個矮子打趣似的說:「孟興,你的記性很好!我姓石,你可以姓木!」
「那位大政治家有什麼對策,應付那個姚樸庭呢?」
水一般的光華下,看到一種情形很有些可異!只見一隻孤獨的烏鴉,飛鳴盤旋了一會,疲乏似的落到一個高高的椏枝上;另一隻烏鴉,卻繼之而起;第二隻烏鴉在樹頭盤旋了一會,剛自停落下來,而第一隻烏鴉卻又張翅起飛,它們輪流地像在舉行什麼「換班守值」的工作。
(全書完)
他又含笑說:「如果霍先生真能在這螺螄殼裡,找到那個深灰色的大信封,那我真像小孩看到魔術一樣驚奇了!」
「政客?誰?」石冰握著他的精美的Rousou打火機暫時停止了他的打火的動作。他也改用鳥語似的聲音。一面,他把那個紙管,蘸著瓶裡的橘汁,在櫃面上寫了一個字問道:「是他嗎?」
「兄弟受到一個人的委託,有一件事想和先生接洽。」
「有一件東西,留在這裡?」他又困惑了。
「霍先生名不虛傳,料事如見,佩服!佩服!所以,我一遭到這事,就想來找先生商量。」
二人一面說,一面走。他們在這許多輝煌而富有吸引力之玻璃櫥櫃之間,以一種有閒階級者的姿態緩緩地兜了幾個圈子。當他們將要踏出這個百貨公司的門口時,石冰忽然旋轉頭問:
原來,因這神祕的鴉鳴,卻使他迅速地記起了以前所聽到的關於烏鴉的一些故事。這小小的生物,有幾種習性,確乎是相當有趣的——
一瓶綠寶,又放到了那條紅領帶之前。
「哼!一小時?我可以允許你一百年!」老傢伙心裡暗想。一面他從旋椅內站了起來說:「不勝歡迎之至!霍先生請便。」
「可惡之至!」矮子拍了一下肥腿,怒喊起來道,「那傢伙竟敢把大半張舊《申報》,折疊起來撐滿了一信封!」
由於這時較精審的注視,他方始覺察這鏡框中的兩幅畫,並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種筆致極細的油畫。想到「油畫」,有一種字面相近的東西,立刻闖上了他的腦膜。他的眼珠一陣溜轉,突然想到兩三小時前,那個矮子曾向他這樣說:
「啐!」一個纖小的身子,嬌柔地一扭。
矮子暫不發聲,他在想:「這算是第幾號的姓名呢?好!隨便你吧!」
這時,櫃內有一個身材纖小的圓臉的姑娘,走近這矮子的面前,她把手裡的鉛筆尖,在石櫃面上輕敲了幾下,代表了「你要什麼?」的問句。
「哦!——說下去吧。」
「那位姚樸庭先生,人家順著他的字音,稱他為『搖不停』;從搖不停三個字上,引伸起來,替他取了一個新奇的綽號,叫作『擺不平』。擺不平三字的意義,就是說:必須要用整疊的鈔票,把他填塞起來,方始能夠填平,——據他自己告訴人家:他的職業是律師;其實,他的不固定的收入,大半是從『填平』方面得來的。」
「是一個狹長的油紙包,放在寫字桌上。」
當時,大偵探所想到的,便是這些烏鴉們的第二種習性。
因這不相干的回憶,卻使他的緊張的腦筋,暫時獲得了一種輕鬆的蘇散。於是,他把他的身子從旋椅裡面輕輕旋轉過來,他重複地無目的地游目四矚著這室內的簡單的一切。
他的語聲很冷峭,說時伸指彈著那隻盛橘汁的瓶子。他補充道:「就是冰結濂的冰。」
「即刻我們那位鄉親又告訴我,今天早晨又有第二個信封出現了。」矮子皺皺眉,發出了一種困惑的音說,「他在窗外偷看到他主人,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拿出了一個完全同式的淡藍色的大號信封來。他還看見他把一張整張的油紙,厚厚疊作四層,包在那個信封之外,另用一根麻線,十字式的紮在包外。」
「以後的情形,他不曾看見。因為一刻鐘後,他被他的主人,差他到永安公司去買沙町魚和青蘋果,因此他沒有看到這信封的下落。」矮子又皺皺眉說,「據他料想,他主人一定是有意藉端把他差遣出去的。——因為,在這三杏別墅裡面,除了一名車夫之外,只有他這一個貼身的男僕——那個車夫在前幾分鐘,預先已經被差了出去。如此,別墅裡只剩下了姚樸庭獨自一個。並且,依素常的習慣,要買公司裡的東西,總是用電話通知送貨,而這一次卻破了例。可知他主人,必是有意遣開了他們!好把這要件藏進什麼祕密的所在去。」
「不,我是說他的面貌。」第一個姑娘立刻加以糾正。她把一個食指,掻搔她的太陽穴,思索地說:「噯!這人像誰呀?哦,想到了。他像喬治賴甫德,噯,不對,我說錯了,他像貝錫賴斯朋。」
「啊!多謝你的報告,現在,我完全明白了!」
「還有還有!多著咧!」矮子暫時吐出了他的紙管。他說:
矮子忸怩的笑笑,他問:「密斯脫石,我沒有到得太遲嗎?」
這天他的機器似乎很不濟咧!他思索的結果,也像他的動作一樣,並不曾獲得什麼。腦細胞在濃烈的煙霧之中消耗得太多,漸漸地他已感到有點腦脹。
老傢伙感到這事情的局勢暫時已經弄僵,「脫貨求現」的交涉當然已無法進行,於是,他索性盡力揶揄著說:「那末,霍先生,你要不要查查我這三間破屋子?」
「呵!來了!畢竟耐不住了!」想時,他說:
「噓?你說我眼睛不準嗎?——那末你說吧,這人有幾歲呢?」
「一位夫人,一個姨太太,都是住在高宅裡;大兒子已娶了親分居在兩起;還有一個小兒子,在民立中學讀書。」矮子像背書那樣稔熟地回答。他又附加道,「聽說他這小兒子,卻是他的半條命。」
「只要姚先生,能寬假我一小時的時間!」大偵探挺挺腰肢,發出極有把握的語聲。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
這第三位姑娘正從計算機邊緩緩走過來,提出了上面那樣的折中的議價,——她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衣飾較為樸素,穿著一件藍士林布的旗袍,有一支短鉛筆,夾在她的白|嫩的耳朵上。原來,她對對方「賴斯朋」的幻影,也已有了兩分鐘的注意,因之,這時她以外交家的圓活的姿態,出現於她的同伴之前,自任為一個仲裁者。
呵!這是一種非常聰明的方法哪!想不到遠在人類發明自警團的聰明方法之前,這些小小的生物們,居然早已實施了這種偉大可愛的制度!那真足以使自命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想了有些自覺慚愧的!
「打賭?噓!你不會贏!」第三個姑娘披披嘴。
說完,她和那個綠衣姑娘,大家一陣倩笑,慌忙扭轉身子,躲到了別處去。

「油紙包?」他說了三個字,一手推開了僕役。他以一種消防隊員出發救火時的姿勢,搶進那間屋子。在那鋼質的寫字臺上,有一個狹長扁形的紙裹,赫然映上了他的眼膜——這正是今天早上差遣開了僕役,偷偷爬上銀杏樹頂,而親自把它寄在鴉巢內的東西。
這時,這位沙喉嚨的先生,像老虎吃蝴蝶似的,早已吞啖完了他的四客三明治。他想繼續再要一點,但他偷眼望望當前那些腰肢纖細的姑娘,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捺了一下肚子,忍住了。
總之,在這一覽無遺的屋子中,除了那張寫字臺的幾個抽屜之外,簡直沒有一個可供隱藏那枚信封的地方,——然而這一頭狡獪而膽小的狐狸,他會把這重要東西隨便藏在這種明顯的所在嗎?
「二十八歲的貝錫賴斯朋要走了!唱一支《何日君再來》送送他吧。」
但雖如此,他一想到了電話中的惡作劇的玩笑,他的一顆心,卻按捺不住的非常的慌張。
「又是那個討厭的渾蛋!——」說時,他指指他自己的耳朵嫌憎地說:「那個耳朵上面掛招牌的渾蛋!是不是?」
霍桑向他笑笑,似乎說:「帽子很高!但是,你為什麼不在五分鐘前說出這句話呢?」想念之間,他把一種嚴冷視線緊射在這老狐狸的圓滑的臉上說:
啊!這是一個相當巧妙有趣的祕密設計呀!如果,你把什麼重要文件隱藏在這裡,即使有人移動這鏡框,只要那人忽視這鏡框的後部,那末,那人一時仍然不會發現這祕密。
「他的側坐著的姿勢——一手插在褲袋裡——有點像勞勃脫楊,是不是?」
對面的自警團員,眼看這位上海式的紳士,被招待進了鐵門,那扇小門又輕輕關閉。
「所以我一得這個消息,立刻趕到三杏別墅去。」矮子吮咂了一下那支細管,然後這樣說。
當他的視線,接觸到壁間的一座鏡架上時,他忽想起在一些外國的影片中,常見一種小型的祕密銀箱,被鑲嵌在牆壁之中,而用一種畫片掛在外面作為掩蔽物。
電話的對方,簡單地回答:「OK」。這所謂包朗,具有一個十足「麒派」的嗓子。打罷電話,大偵探退歸原座,仍舊把他的臉面埋進了紙煙的濃霧中——看他的樣子,並無就走的意思,也許他是因為感到軋米的不易,真的想在這裡叨擾一餐免費的晚餐。
第二隻瓶又見了瓶底。矮子咂咂嘴,把那隻被肅清的瓶子推開些。他繼續說下去:
於是他退歸那間正中的屋子,他以主人的姿態,坐進主人方才坐的那隻大旋椅。他努力燃燒他的土耳其紙煙,以鼓動他的腦殼中的機器。

「他接到我的信,有什麼表示?」
「最最少,四十二歲!」
他的語句的表面是留客;而他的話句的夾層是在逐客。——很微妙的!這是我們中國紳士們的傳統的談話藝術。
「我以為如此!」矮子堅決地說,「我知道這老傢伙雖然相當狡猾,但是膽子卻很小。昨天,他已嘗到我的滋味,料想暫時,他一定不敢再把他的東西公然運輸出來吧?」
「好一個戈林式的姿勢!」石冰譏諷似的插口。他又問:「結果怎麼樣?」
石冰忽然站住步子,故意流露一種垂涎似的眼色,高和-圖-書聲地說:
有三張粉臉,迅即抹上了驚奇的倩笑,——因為她們明明看見,這紅領帶的傢伙,即刻在對面,曾把大半瓶的綠寶,留著不曾喝完。
一個淡藍色的厚厚的大信封,送進了石冰的手中。——這信封裡裹著大半張化費了相當大的氣力而換來的舊《申報》。
矮子想時,拉拉他的緊編在腿上的褲管,他在這位「今天姓石」的傢伙的身邊坐下來,他說: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
「然而這是事實!——並且,我根據某種線索,知道那一個深灰色的大信封,還沒有走出這裡的門檻。——我可以和你打賭!」霍桑以大偵探的習慣的口吻,堅持他的意見。
「哦,不錯,說穿了真有點像貝錫賴斯朋;尤其是他側面的面影。」水綠旗袍的姑娘,輕輕拍著手,她把談話拉回到正題。再向對方斜睨了一下,她又著意地反問:「你猜,這人的年齡,有幾歲了?」
石冰輕輕舉出了這一大串的理由,矮子不禁恍然大悟!他又拍了一下腿,連聲讚服地說:「啊!密斯脫——石,你真聰明!聰明極了——但是,眼前我們應該怎樣應付呢?」
這裡最觸目的,卻是空地中間的三株大銀杏,列成一個鼎字形。它們的年齡還不算怎樣老大,可是也都有了合抱以外的粗,正中的一株,大概已超過四丈高。
「再來一瓶。」
當那主人帶著一臉笑容,從一隻大旋椅內站起身來迎接時,在他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之後,分明藏有一種非常的狐疑。一面在想:
「很好!」大偵探悄然跟隨主人,走進這左側的一室。
矮子孟興,仍以鴨子式的步法,蹣跚地跟著石冰跨上石級。他的頭顱將近鑽出地下層時,他像想到了一件事情,略略頓住了腳步說:
矮子抹抹他的滑稽的短髭,他舉著他的滯鈍的眼球,在來往的人群中捺了一下,他眼望著櫃內那些漂亮的姑娘:
「奇怪!那傢伙沿著那條大西路,像練習臺步那樣,一直大搖大擺走了下去。——你知道的,那地方是越弄越冷靜了。那時候天色已將近斷黑,路上簡直不見什麼行人。我當然不肯放鬆這個機會。於是,我招呼了毛毛,我們像一陣風那樣搶到他的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僕役敬過煙茶,主人開始必要而不必要的客套。他說:
總之,這兩壁間的兩幅畫,卻是取材於同一景色,而用遠近兩種鏡頭所繪成的兩個不同的畫面。
一張名片從這西裝傢伙手內遞進了年輕僕役的手,這名片上,很簡單地印著兩個仿宋字:
「還要問嗎?這是顯而易見的——」石冰笑笑,恬靜地說:「你想吧!那個擺不平的傢伙,他明知有人要劫奪他這封信,他為什麼要把這種重要東西,隨便帶在身上呢?既已帶在身上為什麼不藏在貼肉,而要放在最外層的大衣袋裡呢?他為什麼要站在門口,把這信封取出來看呢?他出外為什麼不坐車子呢?而要步行呢?——像他這樣的排場,當然不會沒有自備的車子的,是不是?——最後,我要問:他為什麼要走那條冷僻的路?——況且,你曾推測他,預備把這信封送進保管庫去;但是那家中國銀行的分行,並不是在那條冷靜的大西路上呀!是不是?」
「黑燈舞,我最歡迎,可惜——」矮子抹抹他的短髭,他像忸怩似的並沒有說完。
似乎由於宿命的注定,那賓主二人,不會再有二度握手的機會。當那紅領帶的大偵探,吹著口哨跳上車子還不滿五分鐘,那頭老狐狸卻帶著滿腹的困擾回來了。他這一次出外在一去一來的遙遠的路途——自地豐路的三杏別墅趕到威海衛路民立中學,復自民立中學趕回三杏別墅——中,卻已費去了他九十分鐘以上的時間。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頭忐忑不寧。他覺得這裡面,必已出了一些什麼新鮮的岔子。至此,他對於那個自稱為大偵探的霍桑的傢伙,越想越覺可疑!原來,即刻那個沙啞的聲氣,自稱為民立中學的舍監,在電話裡向他說:他的兒子姚小雄,突然患了急症,情勢相當嚴重,要他即刻到學校裡去看看。不料,他急匆匆地趕到民立中學,方知完全沒有那麼一回事。其時他的十四歲的頑健的兒子,正在自修課上和一個同學打架。那小英雄伸出了他小小的一拳,卻把一個年齡較長的同學打得滿臉青腫。這勇敢的孩子,正自噘起小嘴,準備接受教師們請「吃大菜」的光榮的請柬。
在石梯上,有一個人,正用著一種鴨子式的步伐,在蹣跚地走上來。這人具有一個矮而結實的身軀,一張橘皮式的紫臉,兩頰每一個毛孔,都有大號針孔那麼大。唇間留著一撮滑稽的短髭。遠看,在圓而扁的鼻子下,好像塗著一朵墨。此人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品質相當高貴;可是,附屬在他肥矮的身體上,卻有一種臃腫難看的姿態。
三個姑娘,閃向櫃內的另一隅,在嘁嘁喳喳大談;三雙俏眼,雨點似的輪流向櫃外飄送過來。
「就是我看中了這一個人,你預備怎麼樣?」第一位姑娘,勇敢而老辣地抵抗著。
「那末,姚樸庭有什麼表示呢?」
石梯上的來賓,愈弄愈多了。去了一群,又來了一群。肩膀與肩膀,足趾與足跟,不時發生不可免的磨擦,在這熙往攘來的群眾中,如果你能細細觀察,無疑地,你會看到一件很顯著的事:那些大夥兒的來賓,幾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他們都是空手而來,又都是空手而去。——雖然這地裡,標明「廉價商場」的字樣,可是,那些不知足的傢伙,還在聲聲太息,嫌著貨價的駭人!
霍桑
石冰對這櫃子裡的輕鬆活潑的短鏡頭,完全看得很清楚。他一面暗笑,一面只管向矮子說:「喂!孟興,那個信封裡,是幾頁無字天書呢?還是幾張香肥皂的廣告呢?」
石冰笑笑,接口說:「這是罐頭牛肉的特別功效,你倒很化一些本錢咧。」
石冰眼看這矮子,以一種龍取水的姿態,猛吸著那瓶裡的黃色的流液。他又問:
霍桑嚴肅地說:「必要的話,他可以絕對依從姚先生的條件。」
本年度的「麒派」嗓子,似乎適逢旺產的時期,電話中的對方,也是一個沙啞的聲音,他自稱是民主中學的舍監。姚樸庭在話筒裡面問答了幾句,他的圓圓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非常惶急的樣子,只聽他慌亂地說道:「我——我就來,我立刻就來!立刻——」
踏進鐵門,靠近左側的牆垣,是一條約有十五碼長的煤屑走道:兩旁砌著矮而參差的假山石。這煤屑走道,似乎築成了還不很久。牆下的一帶狹狹的隙地間,植有一些新植的小冬青樹,和幾簇草花。牆下另一隅,置有泥鏟竹枝掃帚,修樹枝的巨剪和一架橫倒著的大竹梯。這種種,都表示這所別墅中的新主人,正忙著在修葺他的小小的樂園。
走完了這曲尺形的煤屑走道,迎面一帶屋子遮住了眼簾——這是以前一座弄堂拆改成的屋子經過了第三度的化裝,才改成眼前這種摩登的式樣——雖僅三間半西式的小平屋,卻收拾得非常清潔而耀眼。
這一個紅領帶的傢伙,似乎具有一種很冷靜的觀察力。這時候,他冷眼觀察著當前那些擾攘的群眾,正自發為一種無聲的感喟。一會兒,迎面的梯子上,似乎有些東西已吸住了他的視線。
由於某種條件的限制,她們的年齡,都在十七八歲之間。內中有幾個,似乎還沒有到達成熟的年歲;而她們卻藉著人工的輔助,努力裝點出了成熟的姿態——這像樹頭的鮮果,原還沒有透露天然的紅豔,而它們已亟亟於使用一種人造的顏料,塗抹上了鮮明可採的色彩。
當在一眼看到那個紅領帶的傢伙時,他立刻拉直了他的「麒派」的嗓子,歡然地喊:
右方的一張,畫的是幾株巨樹,當前最大的一枝,一枝粗而橫斜的枝幹上,綴有一個鴉巢。兩隻輪廓清楚的棲鴉,被安插在這危巢的一隅。樹後嫣紅的夕陽,抹上了遼遠的天際。
大偵探在這走廊之下略等,他的渺小的名片上的偉大的名字,由這年輕僕人先送進屋子。
「細客三明治,細客!」
「有一件事很奇怪!——」他停頓一下,突然厲聲說道:「那被劫的信件並不是真的!」
「那預備向姚樸庭酌量加些價,再不肯,那只有出於劫奪的一法了。——當然,他是決不肯讓這些信件輕易披露的。」矮子努力進行第二度的「工作」,一壁仍用福建口音沙啞地說。
包車夫的腿,似乎比較自由車的輪子活躍得多,眨眨眼,二者之間已脫空了一個相當長的距離。這輛蘭令的跑車,駛到一條岔路口上卻轉了彎;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這跑車又在路口出現而飛速地駛回了原來的地點。當時,前面那輛包車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蒼茫一片的暮色之中。
現在,他又把這東西搬到哪裡去了呢?
「知道的。他曾遣人示意姚樸庭,願意出一注重價,收回那個淡藍信封中的全部文件。」矮子嘴裡大嚼,他的滑稽的短髭,起落得很忙。
「有一件事要和我接洽?」主人把慈祥的眼色,斜射在這大偵探的臉上。
石冰冷然接口道:「這就是說,再不贖取,他就要把這些信件披露了,是不是?」
「啊!那個洋裝的信封,披上了一件中國式的油衣,也許這是真貨吧?」石冰揚著手裡的紙煙,自語似的這樣說。他又著意地問:「你的那位鄉親,不曾見他主人把這東西裝進衣袋嗎?」
「沒有。」僕人說,「他有一件東西,留在這裡。」
「我的那位鄉親,曾經告訴我:姚樸庭在中國銀行靜安寺路的分行裡,租有一口保管箱,因此我想:那傢伙一定是要把這信封,送進保管庫中去了。——果真如此,這使我們的下文,比較又要麻煩一點了。你說是不是?」
可是,他雖想著不會有這種事,而他的身子卻已從旋椅裡面站起,一腳踏上了靠壁的一張軟椅之上。他居然開始動手,搜索著這鏡框後面的牆壁。當他把這懸掛在壁間的鏡框雙手輕輕揭起時,立刻,他已感到一種失望——一種意料的輕微的失望——他發現這潔白的牆壁上,並無半點「異狀」。
姚樸庭順手扭亮了電燈,霍桑乘機以利銳的眼光,先向眼前的屋子裡游目四矚。
二人暫時無語。窗外,仍有一種「哇哇」的聲音,代替了主客間的應對。
「影響很大吧?你知道的:我們這位大政客,他在表面上,出名是個生活嚴肅的人,他怕他的面具會被這件事情所扯碎,這是一種顧忌。再則,近來他的政敵,對他攻擊得相當厲害,那些情書一旦披露,很有影響他以後政治生命的可能,所以很著急咧。」
「你不要把事體看得太輕易!」
這些小生物,為什麼會養成這種膽怯的習性呢?依據筆者的推想:和-圖-書也許,牠們的巢穴裡,曾經發現過「定時炸彈」之類的東西吧?以上這種聰明的推想,讀者們也許是同想的?
「我知道!」大偵探仍以一貫的語調回答:
「他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給他的嗎?」
屋子之前,築成一帶走廊,廊下有四根髹漆的方柱。這裡陳列著幾隻鼓形的瓷凳和幾盆花,令人想見夏夜坐在這裡納涼,必有一種意外的舒適;尤其是養病,更是一個難得的好地方。
「那位姚樸庭先生,又是一位何等樣的人物呢?」
斜陽影裡,有一輛流線形的蘭令跑車,在幽悄的地豐路上,悠悠然地駛過來。
「最最多,三十二歲!」
走下了若干級寬闊的石梯,迎面,有兩帶礬石面的櫃臺,四周環繞過來,圍成兩個小小的長方形的部分。這是大新公司地室中的飲食部。
「哦!霍先生所說的,就是,臧國華——臧先生的事?」主人圓圓的臉上迅速地添了一層笑意,他高興地想:
「他——他重新又來過嗎?你——你讓他進來嗎?」
他頓了頓,又道:「他把一片小石投在水裡,準備激起幾方面的水花來。好!這計策很不錯!」
「他曾向那個政客討過價錢——那簡直是一個無法負擔的嚇人的高價!一面,他又揚言,如果在最短時期,再不取贖,他準備把那幾封信,送進字簍,不再換一個錢——你看,他是多麼好說話啊!」
「以前,我把那些信,藏放在這口保險箱裡。這箱子裝有密碼暗鎖,鑰匙永遠放在我的腦殼裡。霍先生你看,誰能從裡面變那掉包的戲法呢?」
這老狐狸聽說,臉上格外裝出了驚奇不勝的神態。其實他在暗自欣喜:他的妙計,消息居然會廣播得那麼快!他又暗暗籌度:眼前,囤貨脫手的機會已到,要不要就把實話向這大偵探說明呢?沉思之頃,他舉目望望這大偵探伸手自指著的耳朵,只見他的耳輪又大又厚,其白如玉。他想:記得中國的相書上,好像有過這樣的兩句,「耳白於面,名聞朝野」,看樣子,當前這個機警的人物,和相書上所說的話倒有些相符的。就在這略一沉吟的瞬間,他已找到了一句騰挪的話。他把拇指一翹,恭維地說:
「當然!我在十碼路以外,立刻偷偷尾隨在他身後。——走了約有二十家門面,巧得很!我碰到了龔毛毛——那個鐵膀子的小抖亂——我向他『拍了一個電報』;告訴他有『公事』,於是那小子摸摸他的『粉臂』立刻老遠跟在他的身後。——」
他又繼續說道:「眼前,姚樸庭把那個藍信封,藏放在一座法國貨的新式保險箱裡,他以為這是萬無一失了。」
「至少四十六歲。你再仔細點看,他的額上的電車路,已經有那麼的深,差不多是old Man了!還只二十八歲嗎?」水綠旗袍的姑娘,立刻提出了抗議。她又補充她的意見:「無論如何,抽壯丁一定不會輪到他了。」
的確的,對方這一個被談論的人,令人一望之間,會留下一種特異的印象。大體說來,他是一個愛好修飾的人。一頭波浪式的頭髮,似乎曾破費了不少的司丹康,遺憾的是,他這漂亮的頭髮,已並不是純粹的烏黑。——那個綠衣姑娘的觀察,確乎具有相當的準確性——腳上那雙黃色紋皮鞋,好像也曾犧牲過一些小小的時間,否則,決不會擦得那樣的亮。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米色而有紅色細方格的西裝,質料相當高貴。裡面一件乳白色的筆挺的綢襯衫,配上Hickok的刻花玻璃背帶。胸前,飄拂一支深紅色的領帶,這和那些姑娘們的嘴唇,一樣的鮮明而耀眼。此外,在他襟邊的小袋裡,鑽出了花花綠綠的小綢帕的一角,還附加著一支藍寶石的Parker墨水筆。由此種種,卻使這人身上,處處在播散著一種很濃厚的「上海浪子」的氣息。——總之,很顯然的,他是一個熱誠而優秀的「洋貨推鎖員」!
(這裡,請讀者們試猜一下,這兩個圓印,卻是什麼東西所留下的印迹呢?)
在以後的幾分鐘內,這聰明而神祕的大偵探,他已很容易的進行了他所必須進行的事;並且,他也很容易的取獲了他所必須取的東西。——讀者們是很細心的,你們當然記得,在那圍牆的一隅間,堆置著些泥鏟,竹帚與巨剪哩!那裡不是還有一架高高的竹梯,現成橫在牆垣之下嗎?

他不等想完,立刻匆忙地奔出室外。他把雙手插|進褲袋,站在屋前的走廊之下,舉起他的銳利的搜尋的視線,四向搜尋著他所要搜尋的地點。
大偵探的顏面神經纖維的組織,似乎具有相當的密度;他聽了主人這種冷酷的諷刺,並不稍動一點聲色。忽然,他從椅內抽身站起,要求主人讓他借打一個電話。
「啊!不平遇到平,這該大大倒運了!」矮子這樣暗想。
「哼!好一個幼稚的想念!哪裡會有這種事?」他立刻自己駁斥,一面自覺有些好笑起來。
「何必打聽!這是不難猜想而知的。」石冰聳聳肩膀說,「總之,你須知道,這是一個巧妙的計策:他既接到了我的恐嚇信,他預料著我也許會派人守候在他的門外。因此,他特地把一個假的信封,有意亮著我們的眼,準備我們劫奪——他很希望我們這樣做。」
「噯!我還沒有吃過午飯,真的,肚子有些餓了。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呢?」這名喚孟興的矮子,撳撳他的高挺起的肚子。他擡眼看到櫃角上的一雙玻璃小櫥,櫥裡陳列著些點心的樣品。他說:「好!就是三明治——紅腸三明治。先來細(四)客。——我的話,你識得嘸識得?」
他從半臂的淺袋裡,掏出了他的打火機燃起了新的一支煙;一小串勻密的圈圈,在他口角優閒地漏出來。——當他抽身從那圓凳上站起時,他瞥見那個身材苗條的藍旗袍的姑娘,仰著臉洋洋地在說:
石冰閃著他的敏銳的眼光,看看周遭那些嘈雜的人們,他向他這「好記憶」的同伴,眨了一個恬靜的白眼。矮子微微一紅臉,急忙抑低著他的沙啞的聲氣說:
「這可以稱為三無主義!」石冰又冷峭地說了一句。他問:「你曾把這藍信封拆開看看嗎?」
生意既很寥落,那些姑娘們,不免感到無聊。她們原是很活躍的一群,於是在無事之中,不免找些事來做做;無話之中,不免尋些話來說說;甚至,在無風無浪的平靜的海面,她們會煽動出些意外的風波來,努力騷擾一下。
其一,記得有人說起:這種「外貌不揚」的小動物,牠們具有一種聰明而機警的習慣,當大隊的鴉群,飛向郊野中去覓食時,內中必有一隻烏鴉,單獨棲止在前方,充當巡察的前哨。逢到有什麼敵人,要向牠們發放什麼「恐怖」的動作時,這一隻機警的前哨,便會「哇!」的一聲吹起牠的天然的警笛,而使牠的大夥的同伴,預先獲得防備——即逃遁——的機會。
說話之際,他們舉步跨出了這貴族化的大商場的門口。踏到南京路與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著路口的鐵欄,又匆匆密談了幾句。最後石冰向這矮子說:
這緩衝的語氣,使這老傢伙透出了一口氣。立刻,他恢復了他的鎮靜,笑著搖頭:
哇!哇!哇!空際的聒噪聲,引得煤屑走道上的來賓,仰射起了視線。這使他想起即刻在路上所見的一陣歸鴉,也許內中有幾頭,小家庭就建築在這裡的樹頭上。在這傍晚時節,一種歸家時的歡笑聲,不時刺破了四下靜寂的空氣。
石冰又說:「我明白了,他是一個業餘的敲詐家,是不是?」
「會不會在這座鏡架之後,也有這種祕密的設備呢?」他有意無意,好玩似的這樣想。
大偵探又很聰明地想:還有一件事情非常顯明,那個狡猾的老狐狸,最初,他一定曾把那個信封,在那畫架背後隱藏過。後來因為感到不安,所以才想「遷地為良」,而在當時,他又一定因為看到那幅圖畫中的烏鴉,方始觸動了他的藏進鴉巢中的意念。關於這一種推測,那也似乎很合乎邏輯咧。
「眼前,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付掉我們的賬款,讓別人吃一點,坐一會。」
「啊!首領,還有兩件事情,我還沒有報告。」
老傢伙非常「識相」,搶先推開了這扇門,順手就在門邊撥開了燈鈕。他回眼向這大偵探說:
其實大偵探是何等機警人物?他偷眼一看這老傢伙的神態,就知道那個信封決不會用「押老寶」的方式,留存在這座保險箱裡。
匆匆放下聽筒,他以一種很不自然的眼光,看著這位大偵探說:
「老孟,這幾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吧。有一家袖珍舞廳,今晚舉行通宵;還有一個黑燈舞的節目,你要不要到黑暗裡去找些刺|激?」
「什麼?」老傢伙的臉色一變,幾乎從大旋椅內跳起來!他感到自己的把戲,已被這機智的偵探一語道破,未免老羞成怒。要不是還想顧全臉上慈祥商標,他幾乎就要大聲咆哮。
「為什麼不知道?他的眼光精細得很咧。」
那個穿淡紅馬甲姑娘,似乎具有一種執拗的性情。她旋轉頭來向這突然插口的第三者輕輕掠了一眼。立刻,她把頭頸一扭,堅持地說:「我一定說這人最多只有三十歲。要不要打一下賭?」
「可惜你的夫人,嚴格管理著紅燈!是不是?」石冰笑笑。
「但是,他的用意何在呢?」
孟興覺得有點訝異,但他也感到很高興,當他把他的肥矮的身軀,再度放上圓凳時,他立刻喊著:
這話一出口,卻使這老傢伙,馬上感到一種困難。他吞吐地說:
當石冰伸出四指,做著這種揮送的姿勢,他的眼梢,恰巧在那個紅馬甲的姑娘的臉上輕輕掠過。於是他無心的動作,立刻使這位姑娘的兩靨,被抹上了一朵誤會的紅霞。
這位姑娘說到抽壯丁,她覺得她自己的話,說得相當風趣。於是她顫動著她的肩膀,格格地笑起來;笑得非常嫵媚。
一瓶冷而黃的流液,隨著一張熱而紅的面孔,一同送到這位「賴斯朋」的幻影之前。石冰把這橘汁,輕輕推到了矮子的短髭之下。
「就算再減二歲吧,至少他有四十四歲了!」綠衣姑娘也不甘退讓。
石冰向檯內那些熱情的姑娘們,投送了最後的留戀一眼,他偕著他這肥矮的同伴離開了這好像很可留戀的地方。他在跨上第一層的石級時,還聽得一個薄怒的聲氣,尖銳地從嘈雜的聲浪中穿出來:
「前天呢,不知道還是更前天?姚樸庭突然接到了一封信,於是他又騷擾了起來。」
大偵探的銳利目光,在接觸到室中每一件東西時,他先很乖覺地偷眼察看主人臉上的反應;然後,他再決定要不要對這件東西,加以密切的注意?
「啊!首領,你真有些仙氣了!」孟興側轉臉來,較前格外驚異地說:「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你已親自出馬打聽過了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