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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遇

作者:湊佳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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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藍色緞帶是媽媽 晴美

第一部 藍色緞帶是媽媽

晴美

因為她獲得了一份大禮。
我獲得獎學金,上了本地的公立大學,搬出「朝陽學園」,自己一個人在學校附近的便宜公寓賃屋而居。「朝陽學園」要辦甚麼活動的時候我會去幫忙。
藍色緞帶 是天空的顏色
高倉 是的。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會講故事給他聽。有時候比較忙沒有時間,我就畫繪本讓他自己看。
吉井在我面前總用「她」稱呼他老婆。我不知道他老婆的名字,也沒想過要調查。
——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去年要申請護照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被收養的。我問了父母他們才告訴我。所以我雖然跟這裏的小朋友們可能並不完全一樣,但還是能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管我去哪裏都忍不住寵他們。對不起。你們這裏有自己的規矩的。
——大家一起玩吧。
我雖然這麼說,電話那一頭的陽子似乎一點也不高興。
「不用妳出錢,公費報帳。」
高倉 我學生時代參加過志工社團,畢業以後在圖書館工作,常常有機會透過書本跟小朋友們接觸,那時候是有讓別人看過我自己畫的作品。
「為甚麼我一定明白?」
我知道她在說繪本的事。但她沒告訴我得獎就先道歉,大概是因為聽說了後藤道代打電話到報社來,所以慌張地打電話給我吧。
她的皮包跟錢包都是名牌。
她告訴我她出生後不久就被送到「友愛園」,然後在同一年被沒有小孩的養父母收養了。
要是沒有陽子的話,我大概真的就放棄了。
陽子把自己畫的繪本拿去參加比賽讓我很意外,但得獎卻不意外。陽子的作品當然會得獎。電話那頭說希望我們近期派人去訪問,但不要立刻,希望是秋天的時候。到時再聯絡我們,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一個自稱後藤道代的女士打電話來這麼說。是她打電話到報社來提供新聞的,內容卻不清不楚,獎項的名稱、繪本的名字都沒講,只強調作者是縣議員高倉正紀的太太。
我一接起電話,陽子就跟我道歉。
「妳還這麼顧忌後援會會長大人啊?」
「今天採訪了一位簡直像是幸福主婦代表的人物,有點羨慕而已。」
我遇見陽子是在大學二年級,我剛滿二十歲的秋天。
「孤兒院的小孩本身就不合常理?」
雖然很不爽,但陽子的好消息還是讓我高興。
「沒關係。叫我來有好吃蛋糕的咖啡館工作再好不過了。對了,妳時間沒問題嗎?游泳課不是四點結束?」
——大家都很喜歡吧?
——不是的。我是在尋根,是為了自己。雖然我很感謝養父母撫養我成人,但我還是想知道誰跟我有血緣關係。我以為去K市和附近的孤兒院或許能夠有點線索,但事情卻沒有我想像中順利。對不起,這讓妳不舒服吧?我參加志工活動竟然是這種動機。
——我也是孤兒院出身,雖然不是這裏。妳知道K市的「友愛園」嗎?
她說原本完全沒有這個打算的,然後把事情經過告訴了我。
陽子就這樣站著,好像渾然不覺大家都在看她,再度說了我已經聽過好幾遍的話。
看圖說故事結束後,小朋友們還不願意離開她。小學一年級的莉子用做完餅乾沒洗乾淨的手,摸著她柔軟的淺粉紅色上衣。但是她完全沒有不高興的表情,還伸手把莉子抱到她膝上。其他小朋友看見了也搶著要抱。
女人停下腳步,背對我們越過鐵絲網望著公園。
聽我這麼說,陽子就微笑回道:「謝謝。」然後走出店外。
——但是陽子說晴美小姐就跟家人一樣。所以希望您同意我們結婚。
T市立T小學、T市立T中學、K縣立T高中、K縣立Y女子大學短期大學國文系畢業。
——您有這麼堅強的後盾支援,真讓人羨慕。是議員說服您參加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的比賽嗎?
「我並不是想跟她一樣,你不知道也無所謂。而且我要是想結婚的話,也不會找吉井的。」
晴美跟陽子。我們倆笑著說我們真的很像。
要是我不知道她跟我有著相同的境遇,還會覺得她的畫很棒嗎?她在幸福的家庭出生,是飽受寵愛長大的大小姐,這樣我還會一直想跟她在一起嗎?
「她的小孩也在公園玩?不對,看她的年紀該是阿嬤了。有點難說。」
以陽子的性格,接受訪問其實應該很痛苦。正紀先生的後援會要她為了丈夫接受採訪,她沒有辦法只好在媒體上露面。應該是這樣的。
沒想到那會成為繪本,公開讓大家都知道。
陽子。
高倉 沒有。我十年前結婚以後就辭職了,現在是家庭主婦。
藍色緞帶的故事不是陽子的。然而在媒體露面的話,或許會有人覺得自己面熟。個人資料有說她是在K市出生的。記得的人應該立刻就會想到「友愛園」就在那裏。
「因為正紀的選舉我甚麼忙也幫不上,沒辦法。那就下次見啦。」
「亞紀小姐。」

我並不是自己一個人。
陽子跟裕太講了結婚之前從我這裏聽到的藍色緞帶的故事。裕太非常喜歡,要求陽子做成繪本讓他隨時都可以看。於是陽子就畫了《天空的緞帶》。
這是因為他的老婆不擅長做家事。
高倉 我常常反省與其給他繪本看,或許應該多陪陪他才對。
同樣是上個月,生下第一個孩子的女明星崎谷雪小姐(25歲)看了這本剛剛出版的繪本,在部落格上寫了感想:「哭了一整晚之後,我傳簡訊給母親說『謝謝』,然後緊緊抱著我的孩子。」
她坦率地低頭道歉。她並不是跟我一樣在孤兒院長大,而是不知道自己是養女,在優渥的環境裏備受父母寵愛長大的。但是這樣不是反而更難和*圖*書對別人說出口嗎。
她皮膚很白,長得跟娃娃一樣。她用清澈響亮的聲音,拿著大張圖畫紙上的繪畫跟小朋友們講故事。其他的阿姨也說:「到這裏來喔,」於是她的身邊聚集了好多小孩,不知道是講的故事有趣,還是大家想跟她在一起。
吉井是縣內某私立大學政治經濟系的副教授,我認識他是在兩年前。當時我去採訪他對政治家收受非法政治獻金的看法。
對自己身為女性不完整的失望感,對將來的不安,心裏這種空虛不是休閒旅館或高級名牌能填補的。她跟他說就算不能自己生小孩,也想親手好好養育幼小的生命。
「內容已經夠了。我會儘快整理好,傳真給妳看。妳還是自己買一部電腦,用自己的電子郵件帳號吧。每回都要透過辦事處,一定很不方便。」
我分明是用愉快的語氣圓滑地說話,但她卻微笑著輕輕否定了我。
縣議員選舉的公報馬上要發佈了,這回應該也可以挖出不少新聞。吉井關於農作物貿易的講課,我沒像在新聞部門時那樣熱心傾聽,只隨便應付兩句,當成耳邊風。
本來纏著我的一堆小朋友們也過去專心地看著她的畫,聽她講故事。
「孤兒院的小孩很噁心?」
「小晴妳覺得如何?」
我沒有回吉井的話,拿起電話叫了計程車,打算立刻把他送回他老婆那裏。
「那個人……」
——您雖然這麼說,我又不是陽子的爸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呢。
那天是文化日的活動。
這些問題我一個也答不出來。我只好說自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受到許多身邊的人和看不見的人的支持,才造就了今天的我。所以社會就是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每年的那一天,市內的志工團體會來跟孤兒們一起做餅乾、讀繪本、看圖說故事,並且玩遊戲。通常都是媽媽輩阿嬤輩的五、六位女士一起來,但那一年有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與眾不同的女孩出現。
我們認識已經五年了,在她問我之前,我完全沒意識到這種事。
繪本跟我的故事只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藍色緞帶那一段雖然是我的故事,但我覺得陽子畫的繪本是屬於她的。
溫暖。對話。吃同一鍋飯、看著同樣的東西而笑、同時說出同樣的話、感覺並分享著肉眼看不見的羈絆。我覺得是愛的種種。
高倉女士(以下省略敬稱) 我並沒有打算成為繪本作家的。只不過從小時候開始就喜歡自己畫畫編故事,常常製作繪本,用圖卡說故事。
高倉 我先生認為母親讀繪本給小孩聽是養育的重要部份,所以他對此很關心,也很支持我。
我不回答他的問題,拿起他放在桌邊的手機,刪除了我的號碼。外面傳來計程車到達的喇叭聲。我推著呆站在走廊上的吉井的背部,叫他穿鞋。
他叫我都是「妳」,從來沒用過我的名字。因此我也不叫他的名字。也不叫他親愛的,我們又不是夫婦。
——不會。這比妳說是為了不幸的孩子們盡力要好多了。而且妳跟我一樣,讓我很高興。我在這裏一直住到高中畢業,但我也很想知道真正的爸媽是誰。
我一面打工一面再去大學修了一年課,然後再度挑戰。我收到了包含了我的心願、陽子的心願的報社錄取通知書,第一個就給陽子看。給我重要的家人看。
把我跟她聯繫在一起的,是父母不詳的孤兒身分這種相同的境遇。這樣不就好了嘛。
陽子一直跟我道歉,但我收到出版的繪本,看了之後發現跟我告訴陽子的故事並不完全一樣。繪本裏完全沒提主人翁被送到孤兒院,而且還有小女孩向森林裏的動物們詢問媽媽在哪裏,這種像童話一樣的內容。
——我會盡力守護陽子小姐的。
她露出羞赧的樣子,給我看一卷大約有十張的圖畫紙。
要是我的話或許會每天都抱著期待。
「對了,妳今天有甚麼不愉快嗎?竟然拿她來找碴,真不像妳。」
當縣議員的丈夫企劃了支援兒童養育的方案,陽子因此連日參加各種兒童教育和志工活動。剛滿五歲的兒子裕太常常不得不一個人在家,有一天晚上他終於忍耐不住寂寞,大哭起來。
我剛從總社的社會新聞部調來的時候,因為跟之前工作內容的落差讓我大為驚訝,但這種看起來可有可無的新聞,若是刊登了受到讀者歡迎,也會成為一股風潮,因此無論怎樣的情報都不能隨便放過。
——小晴是有家人的。一開始就認定了沒有,說甚麼社會之類的違心之論,所以才沒被選上。我覺得家人不止是父母兄弟,有血緣關係的人而已。自己覺得是家人的人就是家人。夫妻是家人,但是沒有血緣關係不是嗎?只要心意相通的人就好。這樣一來好朋友也可以成為家人的。要是小晴覺得可以的話,我來當小晴的家人吧。
白天看見的那位女士——。
我立刻就想打電話給她,但想想還是先確定一下獎項的名稱好了,所以就去網路上搜索了一番。那個後藤道代說是關於天氣的故事,這個資訊絲毫沒有幫助。但陽子是用本名參加比賽的,所以立刻就搜索到了。
這則感想文很快在二十、三十幾歲的媽媽們中廣為流傳,還被各式媒體引用,於是繪本獲得從十幾歲到八十幾歲,不論已婚未婚的男女老少廣泛注意,才一個月就成了今年具代表性的暢銷書。
——高倉女士是一九七五年在K縣K市出生的。首先請告訴我們您想要成為繪本作家的契機。
我把濕紙巾遞給她。
我覺得故事很好,但她的畫更吸引我。畫風雖然纖細,但動物和景色都非常鮮明;溫暖又漂亮的畫。
——我才是,甚麼也不知道就說了沒禮貌的話,對不起。妳去過很多不同的地方嗎?
但是要是和-圖-書陽子真的不願意,正紀先生應該也可以多少替她抵擋一下。
我簡直想揍張口結舌的吉井。我用力甩上門,忍不住嗚咽起來。我珍視的東西一一從身體裏湧出。
但是吉井的老婆是他任教的大學系主任的女兒。自從聽他說過之後,我所有的期待就立刻煙消雲散。吉井想要的不是幸福的家庭,而是教授的地位。跟他在一起我不僅感覺到這一點,事實上他的野心也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我們放下戒心,交換了彼此的境遇,知道我們同歲,而且都不知道真正的生日。我現在的生日是從被送到孤兒院的日子往前推算出來的,名字也是院長取的。
——真是受歡迎的大姊姊。您沒有想過將來要成為繪本作家,讓更多的小朋友閱讀您的作品嗎?
二〇一一年,獲得第五回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書名為《天空的緞帶》(出書時改名為《藍天緞帶》)。
「小晴幹嘛道歉。這次採訪算是我拜託妳的啊。而且妳還特地跑到裕太上游泳課的學校附近來。」
——我只是提供材料而已,說故事的是陽子。而且繪本的生命是畫,陽子妳要有自信,我支持妳。
吉井常常一面吃我做的菜,一面這樣抱怨。
我打開電腦,搜索束了一個關鍵詞。
今夜我有其他想談的話題。話說回來吉井來找我應該是有事吧。
那種心聲透過讓人噁心的笑容清楚地傳達出來。
雖然是暢銷書,也不過是賣個十萬本左右。只有在有興趣的人之間才有名。
陽子突然成為名人,時間就有這麼難敲定。
我看了一下子錶,還差五分鐘四點。
她的目的是甚麼?
雖然這麼想,但既然已經知道了彼此的境遇,想這些也沒意義了。
「不認識。但是最近常常看見她。連今天這次是第四次了。」
這話的嚴重性讓我也放下叉子。
「吉井在家吃飯也講這些嗎?」
我有聽說過。跟這裏一樣的兒童福利設施。
我跟她說想看她別的作品,再次見面的時候她就送了我她畫的圖。
藍色緞帶 是媽媽
陽子望向窗外,我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發現馬路對面有一座兒童公園。
高倉 是的。小朋友們都天真可愛,專心地聽我編的拙劣故事,還稱讚我的畫,說期待我下一次的作品呢。
——我們之所以成為好朋友,是因為境遇相同嗎?
一九七五年生於K縣市,三十六歲,現居T市。
陽子曾經問過我一次。
「我是講給妳聽的。」
他們是打算在縣議會議員選舉期間讓我們報導,製造話題刺|激選票吧。這些人都把新聞界當成甚麼了。
陽子的家離這裏有三十分鐘車程。坐電車的話得換兩次車。她每個星期兩次,特別送兒子裕太到這所前奧運游泳選手開的「微笑兒童」游泳學校來上課。
——不用道歉。恭喜妳成為繪本作家。
時光流逝,他贏了松鼠、贏了小兔子、贏了小豬、贏了小熊。長成大樹的茶色寶寶總是溫柔地守護著比自己小的動物們——這樣的故事。
我關上做紀錄用的筆電,站起來扶起椅子,讓陽子坐下。
——真是了不起的媽媽。
高倉 不是。是我先生的朋友偶然看見我兒子的繪本,才勸我參加的。
就這樣把今天的採訪內容整理一下吧。
「你覺得我的行動違背常理也無所謂。因為這是在『朝陽學園』生活十八年的孤兒的本性。」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呢。誰救救我。
「沒錯沒錯,後藤亞紀小姐。後援會會長的女兒。一副跩得要死的樣子,我不喜歡她。」
「小晴真是的。我哪有甚麼粉絲。雖然有接受電視和雜誌採訪,但在我們那裏從來沒被人問過:『妳是繪本作家高倉陽子女士嗎?』而且自從繪本出版之後,送裕太來上游泳課今天是第一次。最近一個月有好多事在忙,都拜託辦事處的人送。」
裕太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都隨身帶著繪本。後藤夫人看見了,就偷偷拿去參加比賽。估計也就是想利用來當宣傳吧。
幾年後,陽子這麼問我。
——大家先去洗手吧。
——有給別人看過嗎?
然後我們也發現了更大的共同點,雖然沒有人說出口。
——我們議員的夫人獲得了有名的繪本大獎。
我是因為想知道親生父母是誰才進入報社的。
每日新聞的T分部,常常有當地人士打電話來要求我們去採訪。幼稚園兒童到養老院去唱歌,誰家的田裏種出了形狀有趣的蔬菜——。
「哎,是誰?」
面試者當場的反應也非常同情和善。我想他們接受我了,心中湧起鬆了一口氣的喜悅。但在那之後卻完全沒有下文。
我現在的工作也是託了她的福。
「對不起!」
媽媽 從藍天上
「沒錯。果然只有妳瞭解我。」
我每次跟她在一起,都感受到她的畫是多麼美好。她的溫柔寬容讓我覺得很舒服。我認為她就是我命中注定該認識的好友,我希望能永遠跟她在一起。
第五回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藍天緞帶》 高倉陽子
「但是……」
話雖如此,並不是圍著圍裙做馬鈴薯燉肉或金平牛蒡這種耍小聰明的料理。吉井的老婆早就證明了,用一瓶沾麵醬油就能做出味道不錯的菜。
——陽子自己畫的?
陽子突然站起來,對我深深低下頭。
「對了,今天吉井是不是有甚麼想抱怨的事?突然來找我,這也不像你吧。」
瞭解我的人,只有妳。
晴美。可以想像出那天的天氣。
我一面望著那個女人一面問陽子。
——這裏的孩子們都很懂事的,要是他們和圖書不乖,請不用客氣直接管教他們。
吉井說著把杯子裏剩的酒一口氣喝光。
二〇〇六年,長男誕生。
「其實你是希望太太聽你說話而不能如願,所以找我當代替品吧?」
陽子雖然有慈愛的養父母,為了尋根還是到孤兒院去做志工。她結婚後相夫教子,會就此放棄尋根了嗎?
高倉 我一直覺得繪本作家是特別的人才能做的職業,只要能讓身邊的小朋友們開心,我就很慶幸了。
她用面對小朋友的同樣笑容接過濕紙巾,好像毫不在意似地輕輕擦著上衣的污漬。我看見圖卡邊緣也沾了油漬。水彩畫的萬里晴空上出現了一點烏雲。
今天我們訪問了作者高倉陽子女士(36歲),請她談談成為繪本作家的經過和現在的心情。
「說甚麼蠢話。關係可大了。不管在怎樣的環境成長,從爸媽那裏繼承的血脈是無庸置疑的。收養了之後發現個性惡劣,也不能還回去。妳一定明白吧。」
那是一張小女孩朝藍天伸出手的畫。簡直就像是她知道我的一切一樣——。
陽子是我的家人——。
那全部都從我心裏消失了。
我好像故意找碴似地問道。要是他肯裝糊塗說:「我這麼說了嗎?」那還有轉圜的餘地。
前幾天的報紙廣告上說,發售一個月銷售就突破十萬本,這數字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程度。這樣繼續賣下去的話,通常不看繪本的人也會人手一冊了吧。
她是敵是友?要是真的是陽子的粉絲就好了。
近來不管哪家公司,在求職面試的時候都儘量不問家庭狀況。因為大家都本著社會的理念,認為做事的是求職者,跟家庭環境和父母的職業沒有關係。但是在我找工作的時候還沒有這種趨勢,不管是個人面試還是團體面試,大家都會問家庭的問題,問得最兇的是團體面試。
木頭椅子哐噹一聲倒地,座位不到十人的小咖啡館裏的客人,全都望向坐在窗邊的我們。
孤兒院是老舊的鋼筋水泥兩層建築,有能眺望海邊的高台,院子裏有油漆斑駁、會發出咯吱聲的遊樂器具,還有種著四季花朵的漂亮小花壇。
剛開始跟他交往的時候,每次聽到他抱怨老婆,我都會期待他會不會有一天離婚跟我結婚。
縣議會議員選舉將在今年十一月公告。
「但是這回預期選情會很激烈不是嗎?我在這種緊要關頭來訪問妳,真是不好意思。」
「因為沒想到鬧得這麼大啊。其實本來不是我想出來的故事。」

——高倉女士的先生是縣議員高倉正紀先生。他一向致力於兒童的養育和教育問題,對於您成為繪本作家,議員有甚麼表示?
——您有小孩嗎?
——其實我想去「友愛園」,但那裏五年前因為財務困難關閉了。
「也是。那我們的採訪呢?」
「像樣的人是不會把小孩送到孤兒院的。自己的小孩要自己負責養育。這是常識吧。她是大小姐,不知道世間險惡所以不明白。但是妳是新聞記者。妳有常識能辨別是非。」
「我在電話裏就說了,妳要是介意的話,就當成訪問我然後畫出來的,然後也讓我訪問陽子當作回報就好了。妳成了有名的繪本作家,全國的電視台跟雜誌都想訪問妳,妳卻把時間花在地方報紙的採訪上,真的沒問題嗎?正紀先生也快要選舉了。」
我不覺得會有甚麼了不得的結果,但就當轉換心情也不錯。
我比他老婆小五歲,跟他也有話可說。家事跟做飯我都行。此外吉井他們沒有小孩。或許我能替他生小孩也說不定。
T市立圖書館就職期間,參加市內志工團體,致力於朗讀繪本等活動。
「還有一個月。」
——沒關係。就是畫來今天用的。
「怎麼會。她對我的話根本沒興趣。八成是因為她對我本人沒興趣的緣故。我在這裏說半小時的話,比跟她一個月裏說的話還多呢。」
——好漂亮的藍天,可惜弄髒了。
雖然是孤兒院的小孩,但我不記得在學校有被欺負過,然而也不記得有朋友。美勞課的時候就算不問老師,我也會在母親節畫孤兒院院長,父親節畫總務主任。老師們應該覺得我是個好教的學生吧。
茶色寶寶跟松鼠、小兔子、小豬和小熊比高,誰也比不過。被大家取笑的茶色寶寶雖然很難過,但他沒有哭也沒有生氣。因為他相信只要努力跟天上的太陽公公祈禱的話,總有一天會長得比大家都高。
二〇〇五年,正紀的父親,現任議員高倉正憲去世。
「妳是……」
——叫我陽子就好。
我望著畫面好一會兒,手機響了。是陽子打來的。
——謝謝。
「別這麼說,她非常優秀的。對了,小晴,我還在辦事處附近看過那個女人一次。」
「那麼她的目標是正紀先生吧。這讓人有點不舒服,還是趁裕太還沒到公園之前去接他,帶他回家比較好。」
——陽子小姐畫的嗎?
「為甚麼叫計程車?今晚我要住在這裏。我在她改變主意之前不打算回那個家。」
這是指以孤兒院的小孩來說。
「但那跟小孩沒關係吧?」
吉井友和每個月第二和第四個星期四會到我住的公寓來。他來的日子我不管多忙,都會把家裏打掃乾淨,做飯等他。
獲得第五屆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的作品《藍天緞帶》,從上個月九月二十日起,就在全國各大書店陳列。就算書腰上寫著獲得新人獎,沒有名氣的新作家的繪本要大賣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偶爾也會有微小的波浪衝上海岸,帶來滔天巨浪的情形。
高倉 有一個五歲的兒子。
我把這張讓人和*圖*書百看不厭的畫掛在房間的窗戶旁邊。
「但是妳又不是全部照抄的,把那個簡單的故事改編成讓大人小孩都感動的繪本,是陽子的才能啊。而且不管怎麼說,繪本的生命是圖畫。陽子收到的讀者感想,不都說了圖畫細緻又溫暖,不止讓人感動,也鼓舞了大家嘛。」
我想在母親節畫那件寶物,我雖然只是個孩子,卻也知道那不是可以隨便給一般人看的。但是我仍舊想跟某個人分享我的寶物。
陽子現在仍舊在找尋親生父母。
既然有因為境遇而形成堅強羈絆的例子,自然也有因為境遇而無法結合的情形吧。她心中一定充滿了這樣的不安。
——高倉女士是位媽媽,一定也給兒子唸過很多的繪本吧?

——不好意思,妳袖子上沾了麵粉。
她望著公園那一側的人行道上一位有點年紀的女士。那人穿著樸素的洋裝,戴著丹寧布帽,肩膀上背著一個大袋子,沿著公園邊的鐵絲網走著。
我出生後沒多久,就被送到Y市的孤兒院「朝陽學園」,直到高中畢業前,我在那裏過了十八年。
因此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告訴她一個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的故事,並且把我的寶物分了一半給她,希望能多少消除她的不安。
但是現在我根本不想讓吉井碰我一根手指頭。
「沒聽說過。」
——所以您雖然才華洋溢,卻一直沒有讓世人知道呢。現在您還在圖書館工作嗎?
——我們兩人之所以成為好朋友,是因為有相同的境遇嗎?
我打開門,把東西拿出去之後,跟吉井說我要分手。
——所以妳懷著報恩的心情參加志工活動?
一直 一直 看著你喔
父親從事甚麼職業?母親做甚麼事?有兄弟姊妹嗎?兄弟姊妹做甚麼工作?
這個故事叫做「看誰高」。講一個名字叫做茶色寶寶,有手腳的橡實的故事。
因為我擁有只屬於我的,清晰可見的愛。我有珍貴的寶物。
「等等,妳在生甚麼氣?」
我這麼替她吶喊助威。稍後繪本改名叫做《藍天緞帶》出版了。沒想到竟然成為這麼暢銷的書。這樣後援會辦事處也沒法說要配合選舉公告日,要我們延期採訪了吧。最近幾星期無論是電視或報章雜誌,每天都可以看到陽子的臉。
「是妳認識的人嗎?」
首先她一定會以為繪本的作者是自己的女兒。然後她可能會蒐集作者的情報,偷偷地去看她。
今天是排卵日。要是不避孕的話,或許能懷上吉井的孩子。要是如此,趁這個機會,他或許會跟老婆離婚,跟我結婚也說不定。
關於高倉陽子
雖然這樣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但想著陽子的事讓我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吉井完全被我拋在腦後了,我忍不住想笑。
然而陽子從今以後應該不會為金錢困擾了。夫家要她用名牌,她也能自己選擇自己買吧。
——對不起!
他既然說了這種話,應該也可以說太太出名我是很高興,但比我還有名的話就有點……這樣一來後援會以後一定不會讓陽子接受採訪了。但是事實並非如此,也就是說陽子是自願接受採訪的。
但是今天是星期二。不是約好的日子,吉井還是來了。房間沒有整理,購物和準備的時間也不夠,我還是儘量做了菜招待他。
那位女士還在眺望公園。她並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
但是她之所以這樣問我,是因為她在煩惱結婚的事。就算是在好人家長大的,碰到兩代縣議員家庭的長男跟她求婚,她考慮到自己的身世,想不覺得「境遇」這個詞沉重也很難。
後藤道代是高倉正紀後援會的會長後藤良隆的太太。她和高倉家好像從上一代就有深厚的交情,除了選舉期間之外也都會在辦事處,我曾經聽陽子抱怨過,說她簡直像是有兩個婆婆一樣。
就跟她本人一樣。
得獎感言是想跟所有相關人士說:「謝謝。」
炫耀父親職業的人,進入公司之後應該會好好負責做事,不輸給父親吧。被在家當家庭主婦的媽媽呵護扶養長大的人,應該細心又善解人意,開朗友善,讓周圍的人都覺得很溫暖吧。有兄弟姊妹的人能適當地判斷自己該做甚麼,善於跟他人溝通吧。
她簡直像女神一樣,聽到她的聲音我不由得咋舌。
事實上陽子是不是也這樣期待呢?
「當然啊。搞不好是笨得不得了的小孩,最糟糕的情況還可能是罪犯的小孩。」
「而且她已經在著手進行了。她說Y市一間叫做『朝陽學園』的孤兒院,有個跟她小時候很像的可愛女孩。血型也跟她一樣。真是的,不知道她在想甚麼。到底是怎樣啊。要是收養親戚的孩子也就罷了,把不知道爸媽是誰的孤兒當成自己的小孩來養,這種噁心的事誰做得出來啊。」
茶色寶寶站穩腳步,不停地向太陽祈禱。有時候被風吹,有時候被雨打,但他絕對不逃避。動物們每天都來跟他比看誰高。
我們都不是正式被送到孤兒院收養,而是被捨棄的。
裕太的游泳課是下午三點到四點,在這一個小時中,陽子總是在旁參觀。今天我利用這個時段採訪她。
繪本還沒有出版,陽子說要跟出版社的人說是跟我合作的,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去,但我拒絕了。
又出現這種人了。不管年紀多大,每年總是有一個這樣的人。參加志工活動自我陶醉的女人。就算有人用骯髒的手摸她漂亮的衣服、拉她的頭髮、對她說各種污言穢語也都不會生氣的人。
陽子得到第五屆日www.hetubook•com•com本繪本大獎新人獎的消息,我是在辦公室接到電話得知的。
我把做好的馬賽魚湯端上桌,吉井打開他帶來的白酒。我們碰杯,吉井開始漫長的講課。這不是我揶揄他說話囉唆無聊,而是真的講課。
他的話我充耳不聞,直接把他的行李拿到玄關。我從衣櫃裏拿出最大的紙袋,把他的換洗衣物、他送的禮物全部塞進去。項鏈、手錶、奇怪的外國擺飾、我跟他借的書和CD。他今天帶來還沒開的酒,所有跟他有關的東西我都收起來。
然而——要是我的母親還活著的話,我還能這麼覺得嗎?越多的人看見的話,母親偶爾看到的機率也越高。母親讀了繪本,會覺得這是我女兒吧。會覺得是女兒想跟我見面吧。
這樣想的話,沒有家庭的人在社會上就沒有立足之地了。我放棄了找工作的念頭,把染上汗漬的套裝塞到垃圾袋裏。
也就是這樣了吧,我思忖。
至少得獎這件事我希望從她嘴裏聽到。
我給了她藍色的緞帶、天空顏色的緞帶——
「不要緊。他說下課以後跟朋友一起到那邊的公園玩一下。第一個去接的媽媽會帶大家一起去。」
我在離她稍遠的地方做別的事,聽不到她的看圖說故事,只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樣。漂亮的面孔、漂亮的頭髮、漂亮的服裝。她散發出那種從小到大不虞匱乏的人才有的寬容氛圍,簡直耀眼得讓人目眩,我心裏很不舒服。
不管他們做甚麼我都可以原諒,很了不起吧。我的心胸怎麼這麼寬廣?因為這裏的小朋友們處境都好可憐。我只要離開這裏,就跟他們毫無關係了。因為我有父母雙全的幸福家庭。
——那是小晴當成寶貝的故事……。
吉井苦笑著喝酒。就算我暗示要跟別的男人結婚,他也絕對不會阻止我。
二〇〇一年,與縣議會議員秘書高倉正紀先生結婚,婚後辭職當家庭主婦,但仍繼續志工活動。
短大畢業之後,比我早一步踏入社會的陽子把套裝從垃圾袋裏拿出來,一面仔細折疊一面對我說:
吉井好像被我說中,放下叉子歎了一口大氣。
我對著圍著她的小朋友說,大家不情不願地回答:「好——」,走向洗手台。我從這些孩子還在包尿布的時候就照顧他們了。我說的話他們大概都會乖乖照做。
——沒關係。今天是園遊會啊。這種時候就讓他們撒撒嬌吧。
公園裏有鞦韆、溜滑梯、沙坑,就像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一樣,但卻沒有看見我最喜歡的翹翹板。也沒有箱型鞦韆。不知道是因為母親們抗議小孩玩那個很容易受傷所以撤走,還是本來就沒有。
「我一開始就說了不用介意不是嗎?」
「繪本作家高倉陽子。《藍天緞帶》是她畫的。」
那個袋子很眼熟。上面的心形圖案是「快樂城」購物中心原創的環保購物袋標誌。
我拿她找碴了嗎?
「拜託正紀先生的秘書嗎?她叫甚麼名字?」
咖啡館面對馬路的那一面是玻璃,從店裏可以清楚看到不怎麼大的公園。環視四周,有像是媽媽的人對著在公園裏玩的小孩揮手。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參加了比賽,是接到得獎的通知電話才知道的……」
她到底是在做甚麼呢?
——雖然不難吃,但不管甚麼東西吃起來都一個味道。
我打開自己從上班以來就用得順手的便宜肩背皮包,手機的燈在裏面閃爍。是吉井傳的簡訊。
他們沒有小孩,結婚三年之後發現好像是他老婆方面的問題。既然如此就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他老婆出國旅行、購物、做自己喜歡的事。但是到了四十歲,突然強烈地想當媽媽。
我們雖然並沒有疏遠,但幾乎都只是互傳簡訊,已經有半年沒有打電話了。
我拿起一張圖卡。我小時候也常畫藍天的畫,但從來畫不出這麼漂亮的顏色。
孤兒院裏也有不知該如何被愛,只希望獲得別人注意,因此躁動反抗的孩子。我並不是不瞭解他們的心情,但卻沒有採取跟他們一樣的行動。
結婚前陽子跟我介紹正紀先生的時候,他對我這麼說。
她沒有說她名字的由來,但從「陽子」這個名字,可以想像出取名的緣由應該跟我差不多。
那位形跡可疑的女士仍舊站在公園前面。並沒有小孩跟她揮手或走近她。
陽子從皮包裏拿出錢包,站起身來。
「搞不好是陽子的粉絲。去陽子家被高高的圍牆擋在外面,然後聽說每星期二、四妳會帶小孩去上游泳課,就來埋伏堵人了。」
遠遠地目測年齡很困難。只不過駝背的矮小背影看起來不年輕。
「我太太說要收養小孩。」
陽子好像顧忌周遭的視線,傾身靠近我低聲說。
高倉陽子,舊姓里田。
不要說這種好像妳很懂的話。我臉上可能露出這種表情。她繼續說道:
我漫不經心地望著公園的遊樂設施,聽到陽子喃喃開口。
「但是反正後藤小姐他們都要看原稿,私事的話用手機聯絡就夠了。」
孤兒院裏有跟我同樣遭遇的小朋友,我們一起玩耍,一起做作業,一起生活,互相幫助。但是我們並不過分倚賴對方。因為連我在內,大家追求的東西都不在這裏。我們想要的人都在孤兒院外面。
身為議員之妻不能丟人現眼,陽子總是一副愧疚的樣子使用著婆婆買給她的東西。聽起來或許有人會很羨慕,但自己使用的東西,絕對是自己選擇自己買比較好。
二〇〇七年,高倉正紀繼承父親的選區,初次當選縣議員。身為議員之妻,盡力輔佐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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