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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頭頂住電話，閉起眼睛。

不對！

「今天還是趕緊回家的好，下次再找時間談吧，」吉武搜尋口袋，取出錢包，說：「家裡會擔心的喔，在這附近，應該能買到襯衫和毛衣吧，換了衣服再回去吧。」

守把吉武拿出來的一萬日圓紙鈔，從桌上揮落下去。

「喔，和枚川比起來，東京的雪很可愛，是雪的嬰兒呢。」

「東京今晚又……」

「至少買把傘吧，」吉武說：「回家後，泡泡熱水澡暖暖身喔。」

守走出咖啡店。下雪了，積雪了。整座城市又冰又冷，守也開始覺得又冰又冷。

你同情我們……同情……同情……

暗示的時間結束。關鍵字已失效，看吉武的眼睛就知道。

在入口處，正在值勤的警官，兩眼追著六本木路的車流。守轉頭一看，每個地方都燦然閃爍的都市上空，雪花默默地飄落著。道路上濕濕亮亮的，經汽車的車頭燈一照，營造出地上的銀河。

那比什麼都無法原諒，知道嗎？

守跑向電梯，守衛追出來。他按下按鈕，停在五樓的燈慢慢地作動，守向樓梯跑去。五樓。左右對稱的門有好幾排，他查牆壁上的導覽圖，知道吉武的辦公室在左邊走廊的盡頭。走廊上的地毯有濕濕的足跡，守甩著被雪滲透了、沉重的夾克往前跑。

「你可以走了，」吉武對著守衛揮揮手，守衛一臉狐疑地走出房間，房裡只剩守和吉武兩人。

守沒回答，吉武走了出去。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夾克和褲子都變白了。

話沒傳到，吉武沒聽見。

隔壁桌的男人打量著掉在地板上的紙鈔和兩個人的臉。終於伸出手，撿起紙鈔放回桌上，守和吉武看也沒看。

「吉武先和圖書生，東京……」

那雖然是沒什麼出息的做法，卻是正確的方法。

來吧，說吧。東京今晚又起霧。讓事情有個了結。

「聽得到吧？是雪。我做不到，原以為做得到。知道了嗎？我沒辦法像你那樣。我拉了吉武一把。」

找到電話亭。

新日本商事的總公司位於時髦的歡樂街六本木。走上地下鐵樓梯，走到六本木路，旁邊就是麻布警察署，守在建築物前停下腳步。

鈴聲響了幾次。原澤老人已經衰弱到無法走路的程度嗎？

吉武的手伸了過來，守趕忙移開椅子。

電話亭外，下雪變成了暴風雪。雪敲著玻璃，發出柔軟的聲音。

喘著氣的守衛飛跑過來，說：

守倒在桌腳，吉武則眨著眼睛。

「吉武先生！」

（謝謝替我幹掉了菅野洋子。）

「要告訴你忘了說的事。」

（我想補償日下君。）

天花板落下的燈光照射著店裡，微暗，空氣中溢滿了咖啡香。幾乎滿座的客人們看起來也都像被暈染成琥珀色了。

守看到警衛室的燈，伸出手猛敲服務台的窗，問：

守跑到剛才一路走過來的路上，吉武已消失了蹤影。穿過閃滅著的行人專用號誌的斑馬線，守往新日本商事的大樓跑去。

「這到底……，副總經理怎麼啦？」

雪沾滿全身，他開始走，白色路上留下足跡。我在下山，無法往上爬。

「無所謂，我喜歡下雪。」

在返家的漫漫長路上，守做了個朦朧的夢。夢見一直揮著手杖的老魔術師，站在狂亂的地軸上，等候著不可能出現的兔子。

守有種窒息感，說不出話來。無法從吉武打高爾夫球曬黑的臉移開。

服務生走近，吉武追加ｈetｕbooｋ.com.cｏｍ了一杯義大利濃縮咖啡，守不客氣地點了「美式咖啡」。

守心想，聲音傳達不到。守飛跳過去抓住吉武的大衣衣角，只聽見不知哪裡破裂的聲音，鈕扣彈了出來。兩人糾纏在一起倒在地板上，帶扶手的旋轉椅受到撞擊，滑倒在地板上。

很長的沉默。

「有什麼事？」

終於，吉武開口了：

「是不是感冒了？衣服全濕了，而且臉很蒼白，你沒撐傘來嗎？」

吉武開朗地說著。桌上有個空了的義大利濃縮咖啡的杯子。

（謝謝替我幹掉了菅野洋子，那傢伙死了活該。）

他走出房間時，仍看見坐在地板上的吉武，雙手撐著，像極了道歉的姿態。

守心想，你殺死我父親的那天早上的雨，也很冷吧。

守咬著嘴唇。不可以為了補償就無所不用其極。

「是認識的人嗎？」守衛插嘴問道。

瞬間，吉武偏起頭，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守屏息著：心想，被那老人騙了，根本沒發生什麼事。

你在打高爾夫球、喝酒、很正經地對刑警提出證詞時，我父親早就死了。在連哪裡都不知道的山裡早化成一堆為枯骨。我憎恨父親，母親一直等候不歸的父親的期間，你一直都是幸福的。只有你一人幸福地活著。

猶疑的線戛然斷了。守說了：

（可是，我想補償日下君……）

「是我。」

他睜開眼睛，環顧四周，發現了看不見的追趕者，然後快步離開。遺留下雪、守，還有凍著了的都市。

「再見，小弟弟。」

他緊關住窗戶，鎖上，然後，背向吉武說：

守在電話裡跟吉武要求，說有話想跟他談，希望他撥出時間；守表示，由他前來拜訪，不介意約在公和*圖*書司附近見面。

正門口的門關著。守滑了一跤撞到膝蓋，爬起來找夜間服務台。

吉武拿起杯子看了一下杯裡，彷彿他欲言還止的話留在杯子裡似的說：

（要繼續聽他們的藉口嗎？）

吉武的膝蓋正跨在窗框上。

「吉武先生！」

守和吉武在從「破風館」透出的燈光中面對面站著。雪變成粉狀，兩人的頭髮彷如老人般都花白了。

雪沿著臉頰後融化流下。

可是，她膽怯，後悔著。

那天，東京少見地下雪了。

（守，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找藉口。）

守抓住桌子，站起來，靠近窗戶俯望，路已完全變白，各種顏色的傘交錯而過。

在內心中，守吶喊著：媽媽！媽媽信任父親。信賴著留下離婚證書卻戴著結婚戒指離家的父親。因為戒指有父親的心，所以，父親帶著。

「我叫日下，在哪裡？」

我是為了殺你才來這裡的。

「五樓，你，喂……」

「你……呀，我有時候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有時候會做出不禮貌的事，請原諒。」

門很重，自有其涵義，彷彿在告訴守，在此處折回吧，現在還來得及。

經過三十年、五十年，我對自己所做的事有自信嗎？守心想，在不知何時會死去以前，我不會感到後悔嗎？

我不過讓她們付出了正確的代價而已。

店裡傳來喧鬧聲。在人如此眾多的都市裡，只不過死了一個人，又有誰在意呢？

守緊緊地握著拳頭，敲著電話亭的玻璃，最後真的笑了出來，笑個不停。

守走近吉武，那一步一步是吉武的死亡之路。

「啊，是的。可是……」吉武望著守，抬頭看著雪飛進來的窗子。

吉武從最裡頭的座位站起來www.hetubook.com.com，對著守揮手。

不是因為冷而發抖。

守喊道。在遙遠的街燈下，吉武轉身過來。

下巴開始顫抖。

「副總經理的房間是哪間？」

「怎麼啦？」吉武的臉色沉了下來說：「從剛剛就用奇怪、嚇人的表情盯著我看。」

「東京今晚又起霧。」

就這樣永遠站在這裡算了，像郵筒般，守如此想著。

那只是為了自己。

「我們不再見面了，這是最後一次。」

「身體狀況已經沒問題了嗎？」

一個責難似的聲音回應道：「你是誰啊？」

我正要去殺人。

不久，吉武的眼中浮現焦距渙散的樣子，瞳孔的顏色變淡了。

吉武擔心似的說道。

一步、兩步，漸行漸遠。

吉武拿出香煙，無所事事地把玩著，像個被罵的孩子般無助。

「呀……，如果惹你不高興，那很抱歉。我……，雖然不太會說話，但是……」

吉武回頭問道：「應該還能再見吧？」

宮下陽一為了守，想死。

就這樣了。守踏步向前。

吉武折回守的身邊問：

（我為自己做的事很徬徨，覺得自己好悲慘。）

守看著吉武的臉，他的眼角現出細細的皺紋，曬過的皮膚褪色似地顯得蒼白，前襟開了的大衣如流浪漢般地裹住身體。

很寬的背。守心想，父親如果還活著，相信他的背也是那麼寬。

「你說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那裡，有著時間，有著十二年的距離。而那連聲音都傳達不到的距離，逐漸陷入逕自飄著的雪中。

傳來慢慢擱置電話的聲音。

「喂？聽到了沒？今晚不是起霧，是下雪。」

雪落在頸子裡。一對親密地撐著傘的情侶回頭，望了守一眼後超前過去。

你做了不公正的交易。你用髒手和-圖-書，企圖買回十二年前零售的良心。

「是嗎？」

（我所做的如果能補償幾分之一的話……）

「那麼，再見了。」吉武轉過身去。

不，已經太遲了！守的腳踏進了店裡。

我不回應，再也不回應了。

「咦，你說什麼？」吉武手豎在耳朵旁問著。

「有沒有燙到？」

「天公不作美，很冷吧？」

（哪，告訴我，我們真的……）

「你說什麼？」

他先站起來，走向結帳的地方。

「我……」吉武張著嘴巴問守：「在這裡……日下君，我究竟……你怎麼會在這裡？」

吉武走出來，吐出是白色的氣息，守的呼氣也是白色的，比雪還白。

「今天就到這裡吧，」吉武說：「走吧。」

「幾樓呢？」

吉武指定的咖啡店「破風館」是家老式建築的店。

「喂。」聽到聲音了。

（這樣真的好嗎？）

守緩緩步下樓去。中途，曾一度坐下，必須歇息才行。

「你很行的呢，雖然瘋狂，卻是對的，我連什麼是對的都不懂，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我希望什麼都不知道，可惡，如果能殺死你，那該有多好！」

「我做不到，殺死父親的傢伙，我卻做不到，沒辦法下手，你瞭解這種心情嗎？我做不到，真好笑。」

「完全恢復了。原來就沒什麼地方不好，醫生也百思不解呢，我原來的體質就很結實。」

來吧，說出來吧，很容易的。東京今晚又起霧。

守伸手去拿杯子，卻落空了。黑色液體沿著陶杯的邊緣流出來，把守的指頭弄濕了。守心想，血也是這種顏色嗎？

父親會跟我這麼說吧，守心想。謝謝替我殺了吉武。

他穿過秘書室，用身體撞開門時，吉武的身體正要跨越面對桌子的那扇開得大大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