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知佳子輕輕抬手否認，她努力抿緊嘴巴以免露出笑意，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景象。
知佳子確信，荒川河邊命案和昨晚的田山町命案是同一個人幹的，這是連續殺人案。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又發生了第三起。
「真不敢相信同樣都是人。所以我啊，心裡直發毛，可是一想到九段下的十字路口就有派出所，我也豁出去了，心想絕不能讓這些小子這麼囂張，於是把車一停，我下了車，確認派出所的位置，然後就開罵了……」
知佳子瞥了一眼手錶。
「太迂迴了吧。」
「對，對，沒錯。從此，我就跟他們保持密切來往。」
那三人開始哄笑，七嘴八舌地嚷著「只不過是個計程車司機還敢嗆聲」、「臭老頭，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啊！」這些人就好像異種生物般亂吼亂叫。
「他們的腦筋動得比成年人還快，體型又高大。可是，人們往往覺得他們還是孩子，難免掉以輕心。」
「招牌和店門口的遮陽篷似乎完好如初，這場火災明明造成三人死傷耶，光聽到這些就夠詭異了吧！」
女人就是這麼無聊，喜歡計較這種事情——她一邊望著對方，一邊猜想同事八成也會這麼損她。正在馬路對面等紅綠燈的男子也發現了知佳子，輕輕朝她點個頭打招呼。啊，這男人果然是牧原。知佳子也回以一禮。
「嗯……，這樣啊。」清水總算明白了。
「這位又是誰啊？」
牧原似乎毫不遲疑，當下回答：「好啊，我跟你一起去，你現在在哪？請把路名或明顯的建築物告訴我。」
「不，這不是不可能。」牧原說，「不過，他不見得只通知遺族，也有可能向媒體發佈犯案聲明……，這種情況應該算是處決聲明吧。」
「石津小姐，你最好不要四處打聽喔。」清水壓低嗓音說。
清水噘起嘴說：「待在轄區分局，能處理的案子比較有限。」
知佳子雙臂交抱，俯視著其中一具遺體的標示膠帶。死者的身份尚未查明，不過據說是年約四、五十歲的男性勞工；另一名死者也是男性，年約四十幾歲，身穿西裝外套、未打領帶，脖子上還掛著一條粗大的金鍊子，脖頸以上受到極嚴重的燒傷，燒剩的頭髮曾經燙過。
「在新富町的中央會館附近。太太知道那個地方嗎？」
他們向負責現場警備工作的轄區分局警員說明原委之後，對方便帶著他們去見現場指揮官。那是知佳子也見過的一課六組警部，態度雖然親切，卻也表示現階段尚無法判斷這起案子是否需要出動縱火搜查小組，讓他們碰了軟釘子。
「當時案子還在調查……，對，媒體才開始報導那個叫小暮昌樹的少年和他的幫派，而那對夫妻正遭受巨大的心理創傷。我們的講師，也就是替那對夫妻進行心理諮商的精神科醫師，曾經勸他們暫時不要公開發言。可是，他們堅持要現身說法，認為正由於他們是被害者家屬才能體會這種心情，再加上他們都是教師，就算站在教育者的立場，他們也有話想說。」
「上面下令啊？」
「比方說在報章雜誌上投稿。」
牧原文風不動，正經地回答：「您說的對極了。」
「那，佐田夫婦認為兇手就在那些遇害者家屬之中囉？說得更坦白一點，兇手就在那個團體裡。」清水說著，頻頻眨眼。
司機戴著白手套的手啪地打了一下額頭。
牧原緩緩點頭。「原來如此……」
「喂，你是什麼時候坐在這兒的？」
「衣笠先生，他怎麼提起我的？」
知佳子看到紅綠燈下面掛著路牌，便直接唸出來。
「被捲入犯罪或意外災害的人，事後仍無法忘卻恐懼，深受其苦——是這個意思沒錯吧？」
清水突然靦腆地收斂起氣勢。
知佳子一抬頭，司機大為緊張。
據說，派出所的警員還勸他不要跟那種不良少年出言挑釁。
「處決？」
「是的，是個有點胖的歐巴桑，你一看就知道了。」
不過，對方還是答應讓他們看看現場。出入口的門整扇被拆下，黃色封鎖帶一路延伸到昏暗的店內。光是走近，就能感受到合成塗料與三合板燒焦後散發出來的一股獨特臭味。
她為了打聽真相決定套他話。
「我曾經向荒川河邊燒殺命案的專案小組提出這個假說。若要調查這起案子，我建議最好對念力縱火現象有心理準備，先深入瞭解這方面的知識。」
「太太，你真了不起。」
她朝青砥陸橋的十字路口一邁步，牧原就無聲無息地跟了上來，感覺越來越像約翰。
知佳子笑著打圓場。「總之，小暮昌樹被某個堅信他就是命案主嫌的制裁者殺害，跟他在一起的同夥也遭到池魚之殃——我認為這就是荒川河邊命案的真相，佐田夫婦也抱持相同看法。不過，接下來我要說的才是重點。」
「看來你也是個怪胎。」
「怎麼會這樣……」
「可是，就算專案小組更改偵辦方向，佐田夫婦還是堅信荒川河邊命案是報復殺人。」知佳子說道。
「石津小姐，所以就被感動了吧？」清水說，「你向來就很容易感動嘛。」
知佳子向指揮現場的警部道謝，並且主動表示，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儘管吩咐。對方也客套地一口答應，其實內心是希望他們趕快滾。知佳子等人也沒有縱火小組指揮官伊東警部的正式命令，只憑著本案與之前的案子「好像」有點關聯就不請自來，對他們來說，等於是個包袱。況且，如果只有總局的知佳子也就算了，連隸屬其他轄區分局的牧原都跑來湊熱鬧。
「石津小姐是吧？」
知佳子莫名地覺得，牧原好像會噗嗤一笑，因為他的眼睛四周浮現出那種隨時會爆笑的逗趣表情。
「對！牧原先生剛才不也用了制裁這個字眼嗎？」
「哇塞，太意外了。」
「這也太扯了……」他失笑地說道，「聽起來，簡直跟電影情節一樣囉。」
被這麼一問，知佳子才赫然回神。牧原站在廚房裡橫倒的冰箱前看著她，那語氣既不訝異，也不帶詰問或調侃。
（不過，當然只是就目前我們所瞭解的助燃劑而言。）
可是，自己卻找不出那個「不同」，唯有飽食終日所培養的「強烈自尊心」，像水耕植物的球根般兀自漂浮在透明的虛無中，而應該用來包裹的「自我」，也一樣無色無形，連存在感都沒有。
她突然想到，不曉得衣笠認為她幾歲，說不定把她想得比實際年齡還老。所以，只因牧原比知佳子「年輕」，才說他「年輕」有為嗎？
牧原的嘆氣似乎比發言內容更令清水反感。
知佳子與他已邁步走出，牧原卻文風不動，雙手插在薄外套的口袋裡，面有難色。
「所以囉，我也覺得載到討厭的客人，很想臭罵他們一頓，再把他們趕下車，可是對方畢竟有三個人，我雖然一肚子火也只好忍住，就這麼開到九段下的十字路口時……」
「嗯，沒錯。」
一陣短暫的沉默如輕風般倏然吹來，清水把車子停下來等紅綠燈，和*圖*書他放開方向盤抓抓腦袋。
清水有點驚訝。「這樣子不就等於動用私刑嗎？」
「敝人就是。」知佳子脫口說出不習慣的客套詞。「是牧原先生吧，請多指教。」
清水露出有點猶豫的表情，不過又施恩似地哼了一聲。
突然間，一直保持沉默的牧原以平淡的語氣插嘴。清水嚇得瞪大了雙眼，仰望著足足高出他一個頭的牧原。
他們委託業者將牠火化，在院子裡建了一座小小的墳墓，將牠的骨灰埋在那裡。丈夫的反應遠比知佳子預期得還落寞，他說看到這種東西只會更難過，當天就把狗屋拆了。
牧原又「噢」了一聲。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這倒是很意外。」
「我哪有生氣啊。」他吞吞吐吐地說。
她故意用一般人的論調回答。
可是，這個姓牧原的刑警，竟然和約翰有神似之處。托他的福，她得以重溫那睽違已久的氛圍。知佳子不禁感到有點可笑。
「研習會結束後，我們負責護送幾位演講者回家。當時，那對夫妻的住處正好離我家很近，所以我們就一起搭計程車回去。一路上我又聽他們談了很多，尤其是關於被害者與家屬成立的那個團體的活動內容。」
「那，麻煩到青砥陸橋。」
「結果，他們居然叫我去追那輛計程車。」
「他們在哪裡上車？」
至於店內，放眼望去，起火程度並不嚴重。不過，就算是小火，也未免燒得太分散。地板燒焦了，窗簾也薰黑了，有一部分塑膠椅套也燒焦了，尤其是俯臥遺體旁的那張椅子，塑膠椅套被燒融後宛如滴滴淚珠。
「你幹嘛，石津小姐。有什麼好笑的？」清水很不高興。
「他說如果要調查荒川河邊命案，你應該幫得上忙。」
「是啊。所以他們最近在網路上設置了網站，當然，並沒有公然對那個假設的制裁者喊話喔。他們只是呼籲大家提供高中女生命案的情報，或是呼籲其他兇殺案的受害者與家屬加入受害者團體。」
知佳子也是，直到約翰死後，才第一次發現這幾年牠帶給她的慰藉有多大。整整有一個星期，她光是在超市裡看到狗食，淚水都會奪眶而出。
「可是，現在跑去見那種人又要做什麼？」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知佳子點頭。「是的，是蓉子，她是籃球隊的，身高一七三公分，她是高中女生連續殺人案的第二名受害者，當第一個女孩遇害以後，她媽媽很緊張，曾經提醒她上下學要小心，據說她當時還笑著說：『像我這種竹竿絕對不會被盯上的，不用擔心啦！』」
「因此，高中女生命案，我也沒有參與調查……」
清水鑽進駕駛座，牧原則坐在副駕駛座，知佳子挨著後座前端，扶著駕駛座的椅背傾身向前，開始滔滔不絕。
「你要見的人，就是疑似遭他殺害的高中女生的家屬。對不對？」
牧原說著，停下腳步。此時，正好有一輛車猛然彎過十字路口，在知佳子他們身旁緊急煞車。
「我以前也去找過那些人，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太意外。要一起來嗎？」
（你們憑什麼自以為了不起。）
「不不不，沒什麼。」
知佳子立刻報上姓名，表明自己的立場，順便提起青砥陸橋附近的命案，並問對方要不要一起去現場。
知佳子再次從沉思中清醒。司機好像正在跟她說什麼。
這時正好綠燈亮了，那輛計程車急忙起動。當然，是為了躲避那三個野蠻人。
那三個年輕人的臉上頓時失去了笑意。
「更何況，又沒有證據證明小暮昌樹就是高中女生命案的主嫌，說不定他是無辜的。他後來不就是因為罪證不足，沒有被起訴。」
「嗯，沒錯。」
「石津小姐想在現場找什麼？」
「那三人看了突然開始起哄，說什麼那種臭老頭不可原諒，搖下車窗鬼吼鬼叫，把對方嚇了一大跳。」
「抱歉。」
清水哼了一聲。
司機是個略顯發福的禿頂男子，看起來跟知佳子差不多年紀。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說話才會這麼不客氣吧。
牧原保持正視前方的姿勢問：「衣笠巡查部長說，我很優秀嗎？」
知佳子暗自苦笑，獨自搭計程車去都內的警局或監察醫務院時，不時會碰上這種情形，沒有一個司機猜得到知佳子是刑警。
這時，知佳子突然轉念一想。
牧原也認為那是報復殺人嗎？知佳子不禁要感謝衣笠巡查部長把牧原推薦給她。
不過，這麼露骨地問「太太，是你的小孩闖了什麼禍嗎？」倒還是頭一次。與其說不愉快，她反而好奇這司機的想像力挺豐富的。
看來，知佳子正在沉思之際，司機好像把話題扯遠了。知佳子不禁苦笑，為了把話題轉回來，她正想聊聊塞車情況，這時候手提包裡的手機響了。
好玩的是，難得他開頭特地用了「這位」的客氣說法，卻虎頭蛇尾地說不出「哪一位」。知佳子向他簡單地介紹了牧原，牧原只是默默地點個頭。
「請問是總局的石津小姐吧？」
「既然如此，應該考慮死因與凶器，以及燒傷與小火災之間的關聯性，貿然斷定這不是縱火案根本就錯了。」
「那，我們要去哪裡？」
「噢，那，也許是我太急著採取行動了吧。」
「我們走吧。」
清水露出提防四周的表情，這時才終於發現牧原，驚訝地縮了縮下巴。
（一定是姿勢不良。）
「對，其實我是警察。」
知佳子說等一下就是要去拜訪這對夫妻。
這些人從小到大在放縱的教育下成長，衣食不缺，要什麼有什麼。可是，享受這份富足的不只是自己，連鄰座的傢伙，還有後面那傢伙也一樣。然而，如此富足的自己，應該比任何人特別，跟隔壁還有後面的傢伙不同，應該是這樣子的……
「又出現了！」清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次在代代木上原的酒鋪，實在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衣笠巡查部長。」
「這是犯法的，我們這裡可是法治國家啊！」
清水嘴上說得有模有樣，其實他自己也沒什麼實際辦案經驗，就連他所謂的「嚴格調查」，如果反問他該如何進行，他肯定也答不出來。傷腦筋，這位大少爺今天好像特別難搞——知佳子在心裡苦笑。
在斑馬線對面出現了一個體型過瘦、長手長腳的男人，快步地朝這邊走來。知佳子第一眼看到對方時，心想，如果那就是牧原刑警，那麼衣笠巡查部長所謂的「年輕」和我的定義恐怕有十歲以上的落差。那男人一路跑來，任由黑色大衣的衣襬翻飛，渾身散發出一股落魄潦倒的氛圍，那跑步的模樣也毫無霸氣。
知佳子佇足，轉頭問：「你不去嗎？」
她沒問階級，因為對方也沒問。兩人急忙鑽進計程車裡。
「是嗎？為什麼？」
「對不起，等一下再去那裡好了，請你先停車等我一下。」
「好吧，我陪你去。」他大搖大擺地說，「我來開車。」
那個臭老頭，一定要逮住他痛扁一頓——他們莫名其妙地激動叫罵。說什麼那臭老頭竟敢這麼囂張，絕不能www.hetubook.com.com便宜了他云云，總之儘是撂狠話。
（凶器，在噴火時伴隨著強烈的衝擊波，散發高熱。）
看來他似乎打算監視知佳子。
那三個年輕人二話不說便撲了過來，司機轉身便跑，朝派出所的方向沒命地逃跑。
噢？知佳子想。看來這個推測是對的。
「對，的確調查過，一個也不漏。」牧原說，「調查過一遍以後，確定被害者家屬無人涉嫌，也沒有人具備那種知識足以用那麼特殊的方式殺人。所以，在那一刻，就已排除報復殺人的可能性，而且排除得相當徹底。從此之後，不管我再怎麼堅持都沒有用了。」
「那是什麼來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清水背誦似地說道。
「你們開口閉口說什麼『只不過是個臭老頭』、『只不過是個司機』，看來這好像是你們的口頭禪，那你們自己又是什麼？只不過是個小鬼，毫無一技之長，有父母撐腰成天只會游手好閒，就算靠自己也賺不到一塊錢，你們算哪棵蔥，這世上根本沒人在乎，你們跩什麼跩？憑什麼自以為了不起，在我看來你們只是社會的人渣！既然是人渣就不要說大話！」
「我啊，上次出車時差點被小鬼攻擊。」
駕駛座的車門一開，清水衝了出來。
聽起來像在唸咒。知佳子「咦」了一聲反問：「你說什麼？」
「可是，遺體的燒傷並不是死後造成的。到目前為止的案件，所有的燒傷都有生命跡象。」
加佳子從後視鏡看到牧原的眉毛猛然一挑。
牧原到目前為止一直很沉默，連他的姓名和身份都是透過知佳子介紹的。他默默地跟在知佳子後面。
知佳子老實地回答。實際上，如果現場真有助燃劑的氣味，或是陳屍處燒穿了一個大洞，知佳子反而會相當失望吧。
清水慌忙打亮方向燈。知佳子如果是交通課的女警，八成會拿著擴音器警告這種駕駛方式。
牧原一聽，頓時挑起了雙眉。
每次的手法如出一轍。可是，這世上真有這樣的工具或機械嗎？
「是啊。」
「是啊，現在的小孩的確很難管教。」
他「哦」了一聲後咕噥：「這倒是很意外。」
知佳子早已習慣這個年輕後輩的毛病，「動不動就想嗆對方一句，卻又要對方笑著原諒」。現代的年輕人多半都是如此，知佳子的獨子也不例外。
「對，對。三個人一起上車，看起來都未成年，頭髮染得金光閃閃，穿著寬鬆的垮褲。」
「到目前為止確實如此，不過今後不見得沒有。小暮昌樹只不過是高中女生命案的主嫌，當時和他一起犯案的同夥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說不定要等到全體都被制裁以後，此人才會提出聲明。」
「太太，原來你是警界的人啊？」
知佳子再也憋不住，終於笑了出來，剛才還沉浸在愛犬的回憶中，現在又讓她想起兒子小時候的往事。彷彿看到功課好、個性卻古怪的小男生，和反應敏捷卻只會耍嘴皮的小男生吵架。
「你覺得呢？太太。」
對佐田夫妻來說，女兒的「竹竿身材」和她對籃球的熱愛，成了難以分割的回憶。他們說，在蓉子的喪禮結束以後，就算平常只是搭公車，從車窗看到校園裡架設的籃球架，都會讓他們難過得不得了。
司機說的沒錯。不過，就算沒喝酒，也有可能嗑藥。
牧原唐突地說：「ＰＹＲＯＫＩＮＥＳＩＳ。」
「要怎麼策動？」
知佳子在家的時候，約翰總愛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無聲無息，塊頭雖大動作卻輕巧自如，靜悄悄地跟在後面。有時候，她坐在沙發上翻雜誌，不經意一抬眼，就會發現約翰的鼻子杵在她膝蓋旁，嚇了她一大跳——這種情形還不止一、兩次。
知佳子聽到警員出聲招呼，便走向出口。牧原本來還在廚房附近打轉，不過知佳子走出店外深呼吸時，他也板著一張臉走出來了。
「我搭的計程車就在你們分局附近，可以直接過去載你。」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他氣咻咻地頂了回去。
「那，你何不向總局如此建議？」清水特別強調「總局」這個字眼。「還是你要寫一份陳情書？」
清水說過，只要在青砥陸橋下的十字路口下車，馬上就看得到「風潮」。
在等紅綠燈的同時，旁邊一輛計程車裡又坐著年輕女客。可是，車上不只那個女孩，還有一名中年男子。
「可是，至今根本沒出現過這樣的東西。」
「阪神大地震和地鐵毒氣事件發生以後，『ＰＴＳＤ』（ＰＯＳＴ ＴＲＡＵＭＡＴＩＣ ＳＴＲＥＳＳ ＤＩＳＯＲＤＥＲ）已經成為眾所周知的名詞了，我們就是針對那個，邀請專家來演講。」
清水斜眼瞄著牧原。「怎麼說？」
「撇開那個不談，我問你，幹嘛這麼生氣？」
「這個時間那對夫妻應該已經回家了，想必也吃過晚飯了。」
「請你開往台場。」
「原來那位刑警就是石津小姐。」
「不會喔，才晚上十一點吧。那幾個小鬼要我載他們去新宿，我當時還在想：這段時間明明還有電車，這些小伙子也太奢侈了。」
駕駛座和前座之間的氣氛又變得很惡劣，知佳子連忙伸長脖子插嘴：「清水先生，請你在前面那個號誌的拐角轉彎。」
「你知道就好。」
知佳子大聲地屈指而數。
（應該快四十歲了吧。）
可是，每張桌子的桌腳卻毫髮無傷，而且就擺在椅墊已融解的椅子前面，桌上還放著插了紙巾的玻璃杯，紙巾潔白無瑕，連一點焦痕都沒有，玻璃杯也不像受過熱。
司機大力地晃動腦袋猛點頭，再次瞥向後視鏡中的知佳子，而知佳子也看得到他那雙不安分的小眼睛。
他們是害怕，因為司機說中了他們的痛處，所以他們害怕。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疲憊。
「當然，這都是假設而已。不過，佐田夫婦啊……」她看到清水的怒容，急忙繼續說，「他們說，為了預防這個假設成真，他們想以遺族團體的身份擔任情報接收器。也就是說，萬一真的是制裁殺人，真有下手的第三者，當此人想向遺族發出訊息時，他們保證讓遺族接收得到。或者，可以積極策動那個制裁者，把訊息傳給他們。」
牧原的淡色眼珠直視著知佳子這麼說道，又轉頭面向正前方。
「如果那是一種制裁或處決，無論下手的人是誰，遲早會把他的行為——為了替遇害者報仇所以敲下正義之鎚，以某種方式通知遺族才對。佐田夫婦也是這麼想。」
「的確是。」
知佳子一邊憋笑，一邊瞥向他開來的車子。
那三個人不甘心之餘，朝著計程車的車門一陣亂踢。司機衝進派出所，向警方說明原委，過了好一陣子才敢回到車旁。
清水當場落居下風，卻死不認輸，還面不改色地駁斥：我又沒有偵訊過強|暴案的受害者。
知佳子笑了。「我什麼也沒想。不，是想不出來，因為這案情實在太異常了。」
牧原在各方面讓知佳子想起以前石津家養的那隻牧羊犬。跨進「風潮」店內，往封鎖帶上一和圖書站，牧原似乎才醒了過來，仰起脖子越過知佳子，朝深處走去。就連這時候的動作——越過知佳子時那若無其事的動作——也令她想起那隻牧羊犬。
兒子考取大學的那年夏末，約翰不知為什麼突然變得無精打采，毛色好像也有點暗沉，沒想到不到三天就病倒了。該怪知佳子當時比現在還忙，沒能馬上帶牠去看醫生，以為牠只是吃壞肚子或感冒，還往狗屋裡塞熱水袋和舊毛毯，就這麼拖著拖著，約翰變得吃不下東西。一晚，終於惡化到癱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但，牧原依舊一本正經。
「異常嗎？」
知佳子微笑。心想，即便如此，像我這樣的中年女人，除了「太太」以外就沒別的稱呼了嗎？不過，知佳子也的確是人家的太太，所以這麼喊也沒錯。
「可是，我們有必要考慮到那種地步嗎？那應該是專業醫生或心理醫師的工作吧？別忘了，我們有時候還會碰到在被害者喪禮上痛哭的丈夫其實就是兇手的案例。如果動不動就把家屬的心理創傷考慮在內，那要怎麼嚴格調查啊！」
對清水來說，他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你去見他們又有什麼用」吧。他的表情看似不滿，但還是克制著沒說「有什麼用」，而改口說「要做什麼」，可見得他也有可愛之處。
清水再次斜眼瞪視牧原，他的心理狀態很容易看穿，就像以視線追逐著珠台上滾動的珠子一樣簡單，小鋼珠或許不會落到自己預期的地方，然而清水的心事知佳子卻有百分之九十九猜得到。
知佳子又把話題拉了回來。「那次研習會的氣氛特別熱烈，連時間都超過了還欲罷不能，由此可見大家有多麼認真。所以，決定下次再以同一個題目繼續討論。結果，受邀的精神醫學講師提議，不如趁這個機會，請被害者和家人或遺族談談內心的感受。當然，還得徵求對方的同意，看他們是否願意出席並公開發言。」
知佳子急忙取出手機幹練地說：「我是石津。」
「就連這一點也很難說。說不定這個處決者不是單打獨鬥，而是某個有組織的集團。」
牧原以平板的語氣說：「就算在偵訊階段，有時候也需要顧及被害者的心理創傷吧？」
「對，警部好像也很生氣。不過，縱火的確不是案情的主體，兇手還用了槍，況且被害人的死因都是頸椎骨折，對吧？針對現場的可疑火災和遺體的燒傷狀況，在我們徵求你們意見之前，你們最好別管閒事——這就是上面的意思。」
「父母都是教師……」
知佳子用笑臉頂了回去。
牧原默默望著前方。奇妙的是，和清水並坐的他，看起來又好像比實際年齡老了一截。
隔天早上，牠就這麼靜靜地斷了氣。
他說的沒錯，被煤灰薰黑的橘色招牌還在，看熱鬧的人群聚在一起抬頭仰望。店門前停著兩輛警車，知佳子放眼所見，起碼還有兩輛機動搜查隊的座車。
聽到她隨口附和，司機更起勁地繼續說：「你看吧！我就說嘛，就是因為老想依賴美國保護才會變得這麼沒用，政府應該恢復徵兵制，把年輕人通通抓進軍隊裡好好磨練。否則這樣下去，萬一打起仗就完了。這年頭的小伙子，只要自己有好處，就算把國家賣掉也毫不在乎。不僅不在乎，還打從心底覺得，日本最好變成美國的殖民地。他們以為這麼一來就更有機會前進好萊塢圓明星夢了。」
「我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便開口說：先生請你們下車好嗎，我可不想追前面那輛車子。結果他們一聽，鬧得更凶了，說什麼你這傢伙很賤喔，只不過是個計程車司機居然敢跟我們嗆聲之類的。這下子我真的火大了，對他們大吼：什麼叫只不過是個計程車司機！我又不是你們的傭人！」
「不，沒什麼。」
一點也沒錯。當時，知佳子還是縱火搜查小組的菜鳥，雖然與牧原的意見相同，不過光是在內部做出微不足道的堅持就已費盡力氣。
他嘲諷地說道，接著便陷入沉默，知佳子也默然，計程車一路奔馳。牧原好像有點驚訝，轉頭看著知佳子，他的眼珠子顏色很淺，一瞬間，知佳子覺得好像在窺看玻璃珠。
其中一具遺體呈俯臥姿勢，不過頭部和脖子以不自然的方向扭曲，一眼就看得出頸椎折斷。警方在抬起另一具遺體時，死者的脖子頓時像壞掉的洋娃娃般垂落晃動。
「我會站在車子旁邊。那輛車是東都計程車，黃色車身，有兩條紅線。」
「又是一起誇張的命案，還是類似的燒殺手法，有二男一女遇害，不過另外還發現兩具遭槍殺的屍體，是一對年輕男女。命案現場的酒鋪是一棟附有樓頂陽台的三層樓建築，遭槍殺的屍體就是在樓頂處發現的。」
清水一聽，頓時扯高嗓門說：「這樣正好，你請司機直接開往青砥陸橋，是葛飾區的青砥喔，你知道吧？」
她說完，用手機撥打荒川分局的總機，找刑事課的牧原刑警，對方請她稍等一下。眼看綠燈閃了兩次，才有人接起電話。
在高中女生命案轟動的當時，知佳子正任職於丸之內分局的警務課。警務課的工作就是處理民眾的遺失物品、出具意外證明、受理各種申請等等，說穿了等於是事務性工作。
「我五分鐘就到。」
「可是……」
知佳子招呼牧原，然後瞄了一眼手錶。話說回來，清水未免也遲到太久了。
「那種燒殺又出現了。」
「嗯，沒錯。」
「我是這麼想啦。」
「我是牧原。」
「是佐田蓉子……，遇害時應該才高二吧？」
「換言之，我們現在要去佐田家，看看他們有沒有收到什麼特別的情報？」
「若是處決的話，殺死小暮昌樹及荒川命案那幾名同夥的犯案者就算不是被害人家屬也說得通，即便是不相干的第三者也很有可能。只要有人對小暮昌樹的行為及他逃過法律制裁感到憤怒，不想讓這種人渣活下去，誰都有可能這麼做。」
「石津小姐正在想什麼？」
「不會吧，我看那只是人事角力的結果罷了。」
知佳子本來還慢條斯理地出聲招呼，但一看到清水的神情有異，急忙把話打住。
「如果是我，還在唸書的小孩過了晚上十一點還出門，我絕對不會答應。一定會狠狠揍他一頓。」
「太太，很傷腦筋吧？」
「他沒這麼說。」
約翰絕非那種體弱多病或個性懦弱的狗，牠很健康，毛色亮麗，個性非常穩重，即使帶出去散步，也不會蹦蹦跳跳，如果用馬匹來比喻，應該是慢步疾行。牠從幼犬時就是如此，長大之後變得更穩重，丈夫還擔心這隻狗太過少年老成，說不定活不久。
「那四人當中，有一人曾經涉嫌綁架、殺害數名高中女生，那人名叫小暮昌樹，當年才十七歲。」
「念力縱火超能力。」
「原來如此，總局的確無暇處理這種小案子。」
「這個嘛……，我想確定
m.hetubook.com.com這不是一場普通火災。」
知佳子看著他。
「我想起來了。」
「那幾個小伙子喝醉了嗎？」
「比方說『如何加強社區改造對抗犯罪』、『高層集合住宅的防犯體制』啦、『透過學校教育宣導如何遠離藥物』等等，題目多半很有趣。所以，雖然由警務課主辦，不過搜查課和警備課也有很多人出席。這個研習會，我記得是第五次吧，當時選的主題是『犯罪被害者的心靈創傷』。」
知佳子重新推測牧原的年齡。湊近一看，根據眼下皮膚的光澤度和嘴角的緊致程度看來，他果然還年輕，頂多只有三十歲吧，也沒白頭髮。可是，為什麼遠遠看起來那麼憔悴蒼老呢？
「當時，以丸之內分局警務部的田中部長為中心，每個月會舉行一次研習會，每次的內容都不同，多半是從各界聘請講師來演講。」
「實現了。正好，那位講師正在替一些人做心理諮商，而這些人在私底下成立了一個團體，大家都想幫助和自己處於相同立場、遭受同樣苦難的被害者與家人。所以，他們說只要能幫助警方或法院更瞭解被害者與家人的心情，不論到哪裡都很樂意公開發表親身經歷。」
「當然可以用……，可是，你想做什麼？」
「你說我嗎？」
「是的！被害者本身固然不用說，就連被害者的家人也會出現相同現象。」
「更何況，那天又不是假日，那些傢伙八成沒去上學。」
他惡毒地補上這句話，眼裡卻帶著笑意。
說著，他依舊面向正前方，又笑得像個調皮的小孩。
牧原一邊走向車子一邊說道。
「對了，你就是專程開車來接我的嗎？既然上面叫我們別插手，你打我手機通知一聲不就行了。」
「就是那棟都民公寓。我先打電話給他們。」
牧原無言以對。清水又斜眼覷他。
「事實上，我再三堅持還是沒用。因為，連專案小組也無法確定小暮到底是不是高中女生命案的主嫌。我盡力了，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棄。就在那時，我聽到了小道消息。據說，連同總局的縱火搜查小組在內，有位刑警認為這起案子是針對高中女生命案的報復及制裁行動。不過，那位刑警並未參與荒川河邊命案的調查行動。」
牧原刑警果真五分鐘以後就到了，分毫不差的五分鐘。
車子順利切入週遭的車流，清水又發出不滿的抗議：「總之，處決者組織這種假說太脫離現實啦。我們可是警察耶，又不是小說家，更應該正視現實才對。」
牧原維持面向前方的姿勢問知佳子。
距離都心傍晚的塞車時段還有一段時間，所以她選擇搭計程車。在車上，知佳子茫然想起田山町那棟廢棄工廠的模樣，司機開口了。
「結果實現了吧？」牧原立刻問道。
牧原像是要追溯回憶般瞇起眼。
知佳子有點驚訝，從沉思中醒過來。
知佳子正想繼續說，清水卻用揶揄的口吻打斷她的話：「這樣的石津小姐居然一下子就調到總局的刑警部，當時還引起好一陣子的話題呢！大家都說還是女人佔便宜。」
知佳子指著前方。在夜色中，高層住宅如剪影般浮現。
「是啊，我想也是……吧？」
抑或，是他在這附近碰過「這年頭的惡劣小鬼」？也許是親身經歷讓他說出了剛才那番話。
唯有清水一臉無法釋然的表情。
「差不多了吧！」
「我想去見個人，如果你一個人回去不方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噢，大致知道。當時差不多幾點？應該很晚了吧？」
「我也會趕過去，我們在現場會合吧。」
本以為此人是個相當難纏的傢伙，結果竟然讓她想念起約翰，這不是很好笑嗎！要是告訴他：你跟我以前養的那隻老實牧羊犬很像喔，牧原不曉得會有什麼表情。被一個剛認識的歐巴桑說成像一隻狗，不知是會生氣還是困惑。
聽她這麼反問，司機哈哈大笑。一邊瞄著知佳子映在後視鏡中的臉孔，一邊說：「拜託，上警察局，還會有什麼好事。你去做什麼？是你小孩闖了什麼禍嗎？這年頭的小鬼都很壞。」
就小暮昌樹這少年背負的過往恩怨來考慮，這是理所當然的處理方式。
知佳子只要回想起那次研習會，到現在還是很激動。那對堅強的夫妻，一邊克制情緒不讓自己亂了方寸，一邊娓娓道來的模樣，反而更令人心痛。
好不容易才從彼端傳來的聲音感覺有點軟弱，那語氣謙恭溫和，好像年紀也很輕。仔細想想，衣笠的確說過牧原刑警雖然年輕卻很優秀。
他們吩咐過目的地，就開始在車上吵鬧。聽起來，這三人好像都住在新富町附近，剛從家裡溜出來準備夜遊。司機還很受不了地暗想，這些小鬼的爸媽不曉得在幹什麼。
「他們氣得臉色鐵青。我開車開了快二十年了，也見識過三教九流和各種嘴臉，不過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一個人的臉色就這樣越變越慘白。」
牧原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正要一頭鑽進去之際，第一次正眼看著知佳子的眼睛，那眼神似乎在微笑。
「可是，你的確氣呼呼的，出了什麼事？」
從葛飾到有明，這條路雖然縱斷東京都的東邊，倒也沒塞車，車子順暢地上了水戶街道。
「正如牧原先生所說的，我對荒川四屍命案很感興趣，也有我自己的看法，不過並沒有參與偵辦行動，因為我當時沒有立場。不過，在那之前發生的高中女生連續殺人案，倒是扯得上一點關係。按照順序來說是女學生命案發生在先，正因如此，我才會對四屍命案耿耿於懷。」
「照那對夫婦的說法，與其說是報復不如稱為處決更貼切。」
（你們才是人渣。）
「其中，有一對夫妻就是在高中女生連續殺人案中失去了女兒。我剛才說的那個團體就是以他們兩位為核心。」
牧原很明顯地又嘆了一口氣，彷彿在說：又沒有人斷定這一連串事件就是處決者組織幹的。知佳子不禁笑了出來。
「對！不過，不是漁翁得利的『得』喔，而是道德的『德』。多做點好事積陰德，才會有好報喔，清水先生。」
「在青砥陸橋附近，有一家風潮咖啡店，警方在店內發現兩名死者，一名重傷者。死者的死狀和田山町的焦屍非常類似，現場情況也一模一樣。」
當天，一共有四位見證者來到會場，分別是在搶案和兇殺案中失去家人或自己受傷的被害者。
「知道了。與其你來分局接我，我看還是我去找你比較快，請你在那裡等。」
「對呀，因為我還蠻瞭解石津小姐的個性，光是打電話通知也沒用。」
他像是要挑選字眼似地望著空中，然後把視線移回知佳子身上，問：「看你的表情好像我本來就該跟你們去，你是打算去見荒川河邊命案的關係人吧？」
「最典型的例子是強|暴吧。」
「不過，不是那起命案裡四名遇害者的家屬吧，對吧！」
牧原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是制裁殺人，根本不需要確認小暮是不是兇手。只要制裁者個人相信https://m.hetubook.com.com小暮是兇手就夠了。」
她感到司機隔著後視鏡，正用驚訝的眼神望著她。知佳子低下頭。
「他說你年紀雖輕卻很優秀。」
知佳子一邊嘆息一邊訂正。如果兇手使用的是最新型的未知助燃劑，除非有豐富的樣本，否則鑑識人員根本無從分析。
死傷者倒臥的位置，警方已經用膠帶標示。龜裂而未打蠟的地板上躺了兩個人，廚房後方躺著女老闆。根據剛才聽到的說法，死者和重傷者都有嚴重的灼傷，不過範圍不大，警方研判死者的死因應為頸椎骨折。
清水只好默默地繼續開車。
「差點被攻擊，你遇到計程車搶匪嗎？」
「怎麼樣？我很怪吧？」
「當時，我也去見過那幾名高中女生的家屬，還去過好幾次。因為我懷疑，荒川河邊命案可能是針對小暮昌樹的報復行動，可惜專案小組並不採信我的意見。」
「那些人和警方目前偵辦的三起案子完全無關。不過，很久以前有點關係，至少我認為有關，只是關聯性很薄弱，就算去找他們談話，應該也不算是違抗伊東警部的命令。」
清水還沒開口，牧原就搶先問：「你要去見誰？」
知佳子瞪大了眼。不過這時，清水氣憤的模樣比案件本身更令她好奇。
「不是說我很奇怪？」
「對方既沒有組織力也缺乏搜查技術，要怎麼找出所有成員？」
「到底是怎樣啦！」清水怒氣未消地催促她。
車窗外流逝的東京街景，早已轉為夜景。知佳子一邊望著窗外，一邊緩緩地說：「在荒川河邊命案的最初調查階段，專案小組也曾經強烈懷疑此案與高中女生命案有密切關係，老實說，連那幾名被害者家屬在案發當時的不在場證明都調查過，這是我從佐田夫婦那裡聽來的。」
「啊，石津小姐！」是佐田太太的聲音，如連珠炮般滔滔不絕。「天啊，總算找到你了，我們從白天就一直打電話找你。」
「噢？」牧原咕噥著，這次果真笑了。一笑，那張臉看起來真像小孩。
她掏出手機，按下通訊錄中佐田夫妻的號碼。才響了兩聲，就有人接起電話。
「說的也是。」知佳子也附和。
知佳子含笑地這麼說，不過牧原並沒笑。
石津知佳子在總局和衣笠巡查部長談過以後，立刻前往荒川分局。為了去見衣笠所說的，目前仍在持續調查荒川河邊命案的牧原刑警。
「沒有，我完全沒聽說。」
清水顯得很亢奮，似乎沒發現知佳子旁邊的牧原，他毫不客氣地走近知佳子，一臉不滿地越說越激動。
「我臉上沾了什麼？」
「對，我知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
牧原一坐穩就開口問，那聲音跟電話裡聽到的幾乎一樣，沉穩且溫和。
「也就是說，他們猜到兇手是誰了？」
「你說什麼？」
知佳子半是驚訝半是滿意。
「衣笠先生沒打電話給你嗎？」
「你這是什麼態度！」
「那，我們可以用那輛車囉？」
當她撫摸著約翰的耳朵這麼說時，牠就會瞇起眼睛。就連這時候，這隻狗都不會發出聲音或是喉嚨咕嚕作響。知佳子如果在院子裡修剪花草，牠就待在院子角落，如果在洗車，牠就待在車庫裡，沉默地守候著知佳子。有時候，知佳子太專心種植鬱金香球根，沒發覺玄關有訪客，約翰就會輕巧地越過知佳子，走到她面前提醒她。牧原剛才的動作真的像極了約翰。
知佳子使勁地掀動鼻子，一進來只聞到一股甜膩的氣味，這次也沒有使用助燃劑。鑑識人員八成正在分頭採集店內的空氣樣本，看過氣體色譜分析的結果後應該會更確定。她敢打賭一定驗不出助燃劑。
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司機越說越憤慨。他怒氣沖沖地繼續說：「他們在車上很沒規矩，還把腳蹺到我的椅背上，連鞋子也沒脫。在等紅綠燈時，看到旁邊的計程車上坐著年輕女客，就搖下窗戶調戲人家，而且用那種髒字眼調戲人家喔，那種話連這年頭的流氓都說不出口咧，我聽了心驚肉跳。」
知佳子想。的確，那三個年輕人聽了司機的話一定很火大吧。不過，讓他們抓狂的原因不只是憤怒。
司機應了一聲，剛才的狎暱語氣已消失，不過滴溜溜的眼神還在後視鏡裡瞄著。
他展顏一笑。笑得真的、真的很開心。
對於現代年輕人來說，這句話才可怕，他們怕的是那個不具任何身份的自己。
燈號一變，牧原就跑過來。知佳子垂眼瞄了一下手錶，正好是五分鐘。
牧原倏然朝知佳子一瞥。那雙眼眸也相當清澈乾淨。
「哪裡，清醒得很。所以才更可怕。沒喝酒都能做得出那種事。」
那隻狗是友人送的，當時還是幼犬，雖然不是純種，不過長得很漂亮。起先是上國中的兒子替牠取名為伊安，兒子當時正值愛表現的年紀，還解釋得頭頭是道，他說愛爾蘭文的「伊安」等於是英文的「約翰」。這年紀的孩子連這種小事都喜歡裝模作樣，知佳子和丈夫只能苦笑以對，兒子不在時還是喊這隻牧羊犬「約翰」。動物很誠實，對於最常照顧牠的知佳子當然最親近，所以後來「約翰」自然而然就變成了牠的名字。
「結果連車門都被踢凹了，對方一定是用很大的力氣吧。」
「他們也發現我往哪邊跑。其中一個說：『喂，不好啦！』跑到一半就停了下來，第二個也放棄了，唯有第三個，個子最高，頂著金色小平頭，那傢伙非逮到我不可。不過，他最後還是被同夥攔住了。」
「你是聽誰提過我的？」
即便如此，他們的日常生活還是不受影響，照樣吃喝玩樂，揮金如土，每天過得不亦樂乎。所以，總能讓自己忘記，除了「自尊心」以外一無所有。他們的「自尊心」吸收了豐富的養分後，鬚根越伸越長，恣意成長，像叢林中的藤蔓般糾纏交錯，最後動彈不得。無論去哪裡做什麼，都得拖著那盤根交錯、需要更大空間的自尊心之根，因而變得極為遲鈍，懶得去分辨事情的對錯。
「警員說那些傢伙下手根本不知輕重，就算被他們幹掉也不是不可能。我呢，也親眼看過他們抓狂的樣子，所以跟警員說我以後會小心。」
「聽起來好像怪怪的。」清水很懷疑。
「虧你還能猜到這種地步。」
知佳子沒吭氣，不過很高興。牧原的反應蠻快的。
就氣氛看來，很難想像這裡曾經是正經歐吉桑聚集的地方。警方欲查明這兩人的真實身份，說不定會很麻煩。基本上，就連兇手有何目的、目標是誰，警方都還搞不清楚。
電話彼端是清水邦彥，他是從縱火小組的辦公室打來的，急著追問知佳子在哪裡，知佳子只好告訴他，現在正搭計程車趕去荒川分局。
掛上電話，司機眨著眼睛望著知佳子。
「怎麼現在才來？」
「沒錯。」
清水哼了一聲，像是給了天大恩惠似的。
「這個嘛……，我們在收到代代木上原命案的第一報之後，伊東警部立刻吩咐我，上面下令縱火搜查小組必須徹底退出調查。」
知佳子一掛斷電話，就跟司機更改目的地。車子正好停下來等紅綠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