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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微笑著，向加代子低頭行禮。加代子也以同樣姿勢回禮。現在這種讓人彷彿置身夢境的焦躁感，或許是夫人那失去焦點的眼神所致。

「嗯，我明白。」

「不用擔心。比起你擔心進也，進也更擔心你呢。你要快點好起來，才能回家啊。」

諸岡夫人被分配到個人房。全新的名牌上，端正的筆跡寫著「諸岡久子」四個字。

「媽，不要緊的。」

在那裡發生的事，是事後小加代向所長和小系轉述時，我所聽聞的。

「媽做了那樣的事嗎？」

不是來探病，而是為了照顧患病家屬而前來醫院的人，身軀看起來總是小了一圈。或許是壓在肩上的責任與疲勞造成的吧。

「練習累嗎？」

諸岡先生點頭。

「因為是梅雨季呀。」

這些話夫人似乎都聽不進去，她幽幽地搖著頭，視線直盯著進也，朝他踏出腳步。

「喏，我們開始吧！你覺得從哪裡著手比較好？」

「下巴都陷下去了。肩膀也是……好像瘦了一點。」

從外表看來，諸岡夫人是個前途無量的甲子園之星的母親，隨時隨地、無時無刻都光輝無比。然而夫人愉悅、自豪的微笑背後，卻隱藏著無法獨力支撐的膽怯一面。

加代子感覺很沉重。說真的，她真想待在車子裡頭等。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太涉入人家的家務事。即使如此，諸岡先生還是堅持她來看看諸岡夫人ｍ•ｈｅtuｂoｏk•ｃoｍ.ｃoｍ。

「媽什麼時候住院的？」

夫人細瘦白皙的手溫柔地撫摸著進也的肩膀，一臉擔心地望著他。進也就這樣任由母親仔細端詳，好讓她確認自己孩子的健康。

離開病房之後，進也筆直地走向電梯。

冷不防的，夫人以同樣溫和的口吻這麼問。

她繞過床尾，步伐緩慢地走近。拖鞋踩在地板上，發出輕響。

諸岡先生往夫人的方向屈起身子，輕輕摟住她的肩膀，改變她身體的方向。

「我跟久子就像被兒子們一路背負過來似的。」諸岡先生說。「我們一直依賴著克彥，對進也撒嬌。」

「就從松田學園開始。」

進也回答，諸岡先生輕輕拍了拍夫人的肩膀。

語尾變得模糊，淚水泉湧而出。淚水流下，劃出數條淚痕，淌在全無血色的臉頰。

「是啊……我一開始也覺得不可思議。不只是甲子園那種大型比賽，只要一有比賽，她就睡不好，一有電話打來，就戰戰兢兢的。」

不一會兒，夫人沒有抑揚頓挫、如溫水般的聲音回答了。

諸岡先生沒有回頭，也沒有看著加代子。他雙手緊抓著窗框，用力到關節都泛白了。

加代子認為，這是因為那孩子很倔強，很溫柔，而且比任何人都喜歡克彥的緣故。

先回車上來的是進也。我正好從車窗探出頭來，他用手摸了我的頭，嚇了我一跳https://m.hetubook.com.com。他不進車裡，只是像要透視雨的彼端般靜靜佇立著，被雨水打濕的前髮貼在額頭上。

「媽媽很擔心你呢。因為很難得見到你嘛。要是你能常常回家就好了。」

「請你們找出來。」

「今天進也來看你了。很照顧進也的蓮見先生的千金也一起來了。」

進也抱住母親瘦小的身軀，靜靜地搖晃著，像歌唱一樣小聲呢喃：

「不用在意的。」

小加代做了個深呼吸之後說道。她的手緊握著方向盤。

「只是嫌麻煩而已啦。」——如果問進也，他一定會這麼回答。

母親過世時，加代子將探望病妻的丈夫列入了世上最悲哀的事物之一。而手中提著換洗衣物的人，看上去更是格外悲慘。

一打開門，空蕩蕩的床鋪另一頭，諸岡夫人正背對著門坐在鐵椅上。

進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名牌，怒氣沖沖地說：

進也回答。繫上安全帶的手相當用力。

「你每次都這樣說……。可是克彥，其實你沒有那麼強壯的——」

雨滴不斷地敲打窗子。

「澤田精神診療所」位在北之丸公園附近一棟安靜的大廈三樓。透過候診室的窗戶，可以看見霧雨迷濛的千鳥之淵。

「請你們務必找出來，找出那個做出這種事的人。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請你們一定要找出來。」

「她個性本來就有點神經質。」諸岡先生背對著小加代，聲音很低沉：「克彥因為棒球受到矚目之後，情形hｔtps://m.ｈetｕboｏｋ.cｏm.cｏm更嚴重了。」

克彥對母親來說，是最可靠的支柱。他是個讓母親引以為傲的孩子。然而要支撐連一篇新聞報導都害怕不已的母親，對於還在成長階段的克彥而言，應該不是易事。

在述說這件事時，小加代一度哽咽，濕了眼眶……

進也的表情像被人用針扎刺了一般。諸岡先生甩甩頭，說：「看來還是瞞不了你呢。」

「沒什麼好擔心的。不要緊，不要緊的……」

「如果我能一直陪在她身邊就好了，但也不能這樣下去。以前你媽曾來這裡看診過，院方知道她的情形，彼此都很熟悉。我想可以放心交給他們。要是你媽想不開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就不好了。」

「今天也在下雨。還真會下呢。」諸岡先生說。

諸岡先生想說些什麼。他的嘴角顫抖著。

夫人想要站起來。她像是徵求同意，仰望扶起自己的丈夫。

夫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進也。不知為何，加代子胸口悸動不安。

「今天開始。」諸岡先生答道。他的右手提著裝有換洗衣物的小紙袋。

「沒那回事啦。」

諸岡先生點頭。

夫人說。聲音中毫無張力，所有動作都像反彈在牆上之後才傳到我們這裡來。至於那道牆是夫人自己築起的，或是藥物使她如此，加代子也不清楚。

那是從未從他口中聽過的，壓抑的聲音。

諸岡先生出聲問道。夫人以緩慢的動作轉身。她露出睡得像迷糊的孩子般、天真毫無防備的表情。

hetubook.com.com「她之前樣子就有點不對勁了。」

聽到加代子的疑問，諸岡先生微微側了頭：

所以——加代子心想——克彥和進也都知道，等他們長成大人之後，必須更盡心保護母親才行。

雖然敲了門，但沒有人回應。

她來到進也身旁，伸手撫摸他的臉頰。

加代子忽地想像起眼前這個人為了身高不斷增加的兩個兒子，修改制服長褲和衣袖的模樣。又變短了呢，放長五公分夠嗎？穿穿看——哎呀，這種地方怎麼磨破了——

隔著母親的肩膀，進也輕輕搖頭制止父親。夫人用母鹿般的眼神悲傷地看著進也。

進入病房後，進也雙臂垂在身體兩側，默默地站著。當母親的眼睛望向他時，他倒抽了一口氣。

她的個子嬌小，頭頂只及進也的下巴。那具小小的軀體裡，充滿了為人母的憂心。

獲得意外珍寶的母親，始終擔心著寶物會不會損壞？會不會受傷？會不會從手中消逝？能夠消除她恐懼的，只有克彥這個寶物本身而已。諸岡先生和進也都無法代勞。

很長一段時間，諸岡先生都站在走廊看向窗外。雨不斷地下，在玻璃窗上化成細微的顆粒散開，流下，匯集成一束，像夫人的淚水般滑落。

「這真是……」

「……你好像瘦了一點呢。」

「媽，什麼都不用擔心。」進也輕聲說道。

「聽說你一直不太舒服，我都不知道，對不起。」

「克彥開始活躍之後，久子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放下心。報紙上有克彥的報導時和-圖-書，她都會要我先讀，然後問我上面寫了什麼。幸運的是，克彥聲名大噪之後，不曾遭遇到任何嚴厲的批評。即使如此，久子還是害怕他被寫了什麼不好的事。」

「媽。」

「可是克彥那麼活躍。」

「或許有人看到了去找我哥的『宗田淳一』。」

進也或許敏感地察覺了哥哥背負的——不得不背負的責任。所以為了不讓克彥操多餘的心，他把自己的位置設定在一步、兩步之遙的地方。

諸岡先生和加代子都找不到該說的話。進也沉默不語。夫人繼續說道：

深深的嘆息傳來。

「會請醫生開一些微量的鎮定劑或安眠藥，不過她並沒有實際服用，只是覺得這樣能安心一些。」

當然，我不能進去建築物裡面。我在停車場的車子裡，一邊望著雨絲一邊等待小加代、進也跟諸岡先生。

約五分鐘後回來的小加代提醒他，打開車門。進也用胳臂擦著臉。

「每當那種時候，就到這裡……？」

「哥死了之後？」

「我很擔心啊。你看……」

「今天情況好嗎？」

「會感冒的。」

「對久子而言，克彥這孩子就像個意外的禮物。」諸岡先生呢喃道。「她是個溫順無比的女人。我所認識的久子，是個不拉住某人就會感到不安的人。就算成為母親，肩負保護孩子的責任，她也沒有改變。不管是克彥跌倒頭上撞了個包，還是進也發了小燒，都能讓她驚慌失措，打電話到我公司來。當我趕到醫院時，常常小孩子沒哭，反倒是久子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