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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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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信子

第十九章 信子

「可能不再回來了。」
「媽媽真的走了嗎?」
「你是石田直澄吧?我在週刊上看到你的照片。」
「爸,你夠了沒有?別再磨磨蹭蹭啦!」
「啊!味噌湯啊!」
「我知道你會不信,可是——」
「說真的,這傷不縫合不行哩!」
「這是你的家人嗎?」
但義文不這麼想。他很嚴肅地問石田,「那你為什麼要逃?你不逃的話,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
「你哪裡不舒服?」義文問。
這時,手上拿著菸的伯伯突然轉頭柔聲的對信子說,「老闆去買香菸了。」
「警察一開始也沒說你是凶手,不是?」義文又說,「而且你不是也受傷了?那棟大廈的電梯監視器拍到的你,看起來好像受傷了。」
一陣刺耳的聲音,寶井綾子好像放下聽筒。電話中遠遠傳來嬰兒的哭聲,還聽到她尖聲呼喚什麼人。
「小妹妹,你是老闆的女兒吧?」
白飯、味噌湯和納豆。信子快步走向旅館櫃檯,無視茫然佇立的那個人。那人卻出聲喃喃自語。
換了一個男孩的聲音,好像也是高中生。
「片倉多惠子女士,你才六十八歲哪。現在這時代,不到七十歲還不能算是老人家。今後你要好好注意健康,努力活到一百歲哦!」主治醫師誇張地這麼說後,多惠子歡天喜地的出院。婆媳戰爭也從那天開始。
信子聽到父親的喉嚨「咕嘟」一聲。
這時義文在櫃檯那邊喊她,「信子,有客人嗎?」
於此同時,她也覺得餓死了。隨後從補習班回來的弟弟春樹,也像餓鬼般肚子扁扁的。可是祖母和父親都沒有動手煮飯的意思,姊弟倆只好隨便炒些剩飯。吃完炒飯洗好盤子時幸惠回來了,一臉疲累。她沒問孩子吃過晚飯沒有,也沒為她不在家而抱歉,直接鑽進房間睡覺。不久,義文在旅館打烊後回來,知道幸惠已經回家在屋裡睡覺,立刻又折返旅館。
「我不是惡作劇,是石田先生託我打這通電話。石田先生說,你告訴寶井小姐,我被捕了。」
多惠子心情愉快,那天晚上看電視看到深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時斜眼看著幸惠,什麼也沒說,只在吃早飯時對信子和春樹說,昨天媽媽不在,你們晚飯很麻煩吧,然後各給他們一千圓零用錢。信子起初說不要,但她硬塞給信子。春樹則是高高興興地收下,事後信子捶了他一下,她說男孩子都是蠢蛋。
「我想見石田先生。」
石田直澄在九月二十日清晨來到片倉屋。片倉信子正幫那段時間常常睡在旅館裡的父親送早飯過來,在門口遇到杵在那裡的他。
「真的!他就要被警察逮捕了。」
距離祖母多惠子那次病倒送醫,已經三個月了。多惠子說她肚子痛、眼睛模糊、手腳麻痹,家人和醫生從食物中毒懷疑到是否罹患嚴重肝病,擔心不已。幸好醫生為她止痛後,腹痛停止,雖然還燒了幾天,但身體漸漸康復。這段期間做的各種健康檢查也都正常,除了血糖較高外,她或許比兒子義文還健康。
看到那人渴望地看著飯盒,信子趕緊說:
他終於抬起眼睛,問了一個意外的問題。「老闆或許很清楚,請你告訴我,要騙警察很難嗎?」
,大約在味噌湯那件事的十天後,下午四點信子有事到旅館找父親,看到那個味噌湯伯伯坐在門口茫然抽菸時有點驚訝。味噌湯伯伯看起來好像比上次看到時更衰弱了。信子心想,是因為生病不能工作嗎?他付得出房錢嗎?
「沒有。至今一次他沒有。」
結果,信子那天沒剪頭髮就回家了。在美容院師傅和其他客人的大聲說笑中,她冷汗直冒地坐了一段時間,然後拿著雜誌離開。今年六月出刊的寫|真週刊上,清楚登出那個伯伯的照片。樣子比他現在健康很多,看起來也年輕一些,但是嚴肅的長相和眼鼻之間的特徵兩者無異。
「你,是不是在掩護某個人?」義文說,「所以你才要逃的是不是?我總覺得是這樣。」
「這樣啊……」
味噌湯伯伯在扁扁的枕頭上動動頭,看起來像是在點頭。
義文想說什麼,但只是搖搖頭便做罷。
信子說完就掛掉電話。她覺得話筒好像拖著什麼似的好沉好重。信子把手掌hetubook.com•com貼在牛仔褲上擦掉汗水。
那個伯伯的臉。
義文一開始不太懂信子說的話,信子又急又委屈。等到義文弄懂了,臉色比信子還蒼白。
「這是自家吃的。」
片倉屋沒有後門,出入一定要從前門。信子感到心臟快要嘔到嘴邊了,跳動聲音好大。她停下來,伸直背脊探看,門口沒有人。裡面電視開著,她看到坐在椅上看電視的義文的後腦。信子一口氣跑過去。
味噌湯伯伯應該知道旅館老闆是在叫他,可是他的眼睛不是看著義文,而是看著信子。如果用那位國文老師的說法,他的眼睛不只是看,而是在等待信子,等待信子手上的傘。
信子不想回答。
「我不能去看醫生,所以一直好不了。」
「去跟媽媽說一聲,爸爸在這裡。」
石田直澄看看義文又看看信子,發燒而矇隴的眼神清亮些許。
信子想掛掉電話,她不想再被捲入這件事裡面。媽媽離家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哩!真想快點報警。
然而,母親不在。廚房已經收拾乾淨。煎好的鍋貼也不在桌上。祖母也不在。她聽到祖母房間有低低的電視聲響,她跑進去。
「我們可能都要被殺死了,你們還吵什麼吵!」
他說到「味噌湯」時,聲音裡充滿了期待和懷念。信子霎時忘記對客人的警戒心,正眼打量對方。
信子心想,的確,母親的娘家在福島,距離很遠。就算有錢坐電車回去,也無法長久待在哥哥嫂嫂當家的娘家吧!真的是慘到如父親說的沒有地方可去。信子一時覺得母親很可憐。
「喂?」
信子不敢去旅館。她害怕伯伯又坐在旅館門口。如果她糊裡糊塗帶著雜誌去旅館找父親,搞不好父女兩人都會被殺。這時候的信子認定石田是殺害四個人的凶手。她只是看到雜誌上的照片,並沒有詳細閱讀報導,不知道石田直澄不是「凶嫌」,而是只知道命案詳情但隱匿行蹤的關係人。
「不會有人來的。」
「是石田直澄先生託我打這通電話的。」她頑固地重複一遍。
義文終於這麼說。
石田直澄還是看著信子手中的傘,但已沒有「等待」的眼神。「別擔心,我不會亂來,我不會那樣做的。」他無力的說。但是,怎能相信涉嫌殺害四個人的凶手的話呢?信子反而更加戒備。
他看起來相當疲累,至少是很餓的樣子。一時間,她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個人,但是他這種樣子看起來多多少少很像那些投宿片倉屋的客人,於是她以為剛才那是自己的錯覺。
祖母多惠子坐在廚房對面的走廊上,她臉上也沾著麵粉。信子走近時,幸惠只是哭。多惠子卻睜著眼睛望著信子。
「你認識石田直澄這個人嗎?」
「你閉嘴。到那邊去!」
「那麼,打這通電話就夠了?」
「啊,先生。」
大概是察覺到這個動靜吧,睡在最裡面那張床下鋪的客人,窸窸窣窣地翻動毯子望向他們。是那個味噌湯伯伯。他一臉憔悴睏倦。簡陋的客房一時瀰漫著病房的味道。
「不要,我不要一個人在這裡!我跟你一起去,必要時我還可以大聲呼救。」
「什麼啦?爸,」信子搖著義文的背,義文轉頭看著她說,「他說他沒有殺任何人。」
很可愛的聲音。石田說是「有個小嬰兒的女人」,可是這聲音聽起來還像是個高中女生。
就連平常親切探訪他們家的派出所員警石川,她也覺得他現在的關切很煩。每次他在路上招呼她「喲,信子,奶奶後來怎麼樣了」時,她都覺得丟臉死了。
「這個我可不知道。反正我電話打了就好。」
然而義文一邊敷錢一邊搖頭。「不一樣,他只是臉曬壞了,眼白部份還很清。」
「只要說這樣就行嗎?你不跟她說話好嗎?」
殘暑猶虐的九月,日日平靜。信子常常幫父親送早飯和晚飯,但都沒有見到旅館的客人。他們都是一大早出去,運氣好的話找到工作,忙個一整天。即使沒有工作,白天時他們也不會回旅館。
多惠子回頭看著電視,沒有回答。畫面上是重播的電視劇,女主角嘶聲哭喊。
信子回到廚房,嘆口氣。她忽然想起該做的事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著手中的記事本。
「爸!你幹什麼?快走啦!」
可是看到義文的臉色相當陰沉嚴肅,讓她不敢當場抗辯。信子是頭一次看到父親表情這麼可怕,就連母親和祖母吵架時,他也沒用這麼凝重的表情斥責她們。
「我去打。」
「我們不供應早飯。」
信子傷心地啞聲問。多惠子一副準備細說從頭的樣子清清喉嚨,站起身來扶著椅子坐下,開始說明。
信子再次努努下巴點點頭。要是母親看見她這沒禮貌的樣子,肯定會罵她。可是她不想看見伯伯的眼睛,也不想不看伯伯的眼睛,只好這樣做。
「這不是逃不逃的問題,是我們知道多少都沒有用。我們聽了又能怎樣呢?」
「就是呢。」味噌湯伯伯說道。他像是很珍惜地吸著快抽完的菸,指頭都快燒焦了。信子趁著他嘴裡滿口煙、來不及說話的時候迅速往外走出去。
她勉勉強強擠出這句話。
「爸,怎麼辦?要去報警嗎?」
「呃,呃——」
義文說著,仔細打量這個自稱是石田直澄的人的臉龐。信子還緊緊握著塑膠傘,緊張得手心濕黏。
信子向祖母吼完,走出廚房。
「爸,」信子一隻手離開傘拍拍父親的背,「我去派出所吧?」
「我是吃壞肚子才住院的,好難過好難過哦,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頭!」多惠子到處這麼跟鄰居說,惹惱了幸惠。信子好幾次聽到母親在抱怨:「什麼嘛!好像我故意拿壞東西給她吃似的。我們不都吃一樣的東西嗎?只有她不舒服,怎麼會是吃壞的?」
信子呆呆地張著嘴,望著祖母。「奶奶,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嗎?」
「我什麼也不能說,只能道歉。老闆,我也累了。說真的,我是想被人發現報警,可是這樣做等於是背叛了我的承諾,可是當時我必須這麼說。」
目送他走上往二樓房間的樓梯時,信子對父親說,「看來又是酒精中毒的人。」
信子每天的生活充滿中學一年級少女的忙碌。因為年輕,腦中和心裡甚至沒有永遠保鮮的記憶冰箱,有的只是一時的保管架,來自外面的訊息很快就會被新的訊息取代。剛剛發生的事情,才一天工夫,就已經變成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因此荒川發生的一家四口命案、關係人石田直澄逃亡等消息,雖然一時充斥電視新聞節目,但這時她已經無法立刻想起,也是理所當然。
信子一說,義文的視線本能地落到壓在櫃檯辦公桌塑膠桌墊下的警方通緝單。單子上面並列著二十三歲的搶劫殺人犯,以及千葉地方炸彈恐怖事件嫌犯集團的照片,其中並沒有符合那個身體情況不好的中年人的照片。義文確定以後說,「我不覺得。」
「是的。」
「你真的是石田直澄嗎?告訴我實話,你是殺了那些人而逃亡的嗎?如果是這樣,被捕也是沒辦法囉!」
信子想起國文老師曾經說過,人無法做「看」這個單純的動作,人能夠做的是「觀察」、「貶抑」、「評價」、「瞪」、「凝視」等帶有某種意義的眼球轉動活動,不能單純地「看」。事實上,味噌湯伯伯的眼球也是捉住了信子,進行只有他了解的某種活動。
「我看不報警不行。」信子坐立不安地說。
「我不知道,我只是受託而已。」
信子聽到電話中傳來嬰兒的哭聲,怔然一驚。確實有個嬰兒,他沒有說謊。
「對方是有個小嬰兒的女人,她要接了電話,就告訴她說石田被捕了。」
義文略略垂下眼睛。信子終於了解,父親這麼慎重,不只是怕認錯人,還擔心報警反而惹來石田直澄的怨恨。
七月初又發生衝突時,多惠子喊著「既然我那麼累贅,死了算了啦!」又摔門而出,還勞煩附近的派出所把她找回來。信子第二天上學時好尷尬。祖母是在一站之隔的小鋼珠店裡中頭彩時被警方找到送回,偏偏那家小鋼珠店是同學的爸爸開的。
「這裡嗎?」
「小信,你媽打我。」她像個孩子似地說。
信子突然覺得好累。旅館那邊發生這麼大的事,家裡這邊都在做什麼啊?
石田直澄眨著眼睛,舔著乾皴嘴唇的舌尖幾乎是灰色的。
那個星期天,信和-圖-書子到附近的美容院剪頭髮。她是想去時髦的美髮沙龍,可是這家美容院就在家裡附近,師傅和母親很熟,所以她不能隨便換地方。這裡的客人都是歐巴桑,供閱的雜誌也不是《儂儂》或《安安》,都是羶色腥的週刊,還很小氣,不捨得買新的,都是過期的舊雜誌。信子覺得無聊,所以每次去時都帶自己的書去看。師傅會有點不高興地邊說「小信好用功喲」,邊讓剪下的髮絲掉在書頁之間,把書弄髒了,讓信子很無奈。
「他是營養失調。大概是這陣子不景氣,沒有工作,剛過這種生活還不習慣吧。」
信子不覺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對信子來說,只覺得他就是勞動階層的伯伯——滿面風霜,穿著短袖白襯衫、寬鬆的棉褲,雖然繫著皮帶,腳上卻是骯髒的木屐。
「我也不知道。從以前肝就不好,六月逃亡以後就一直沒好好過日子,出現了更多毛病。」
春樹只要有吃的就什麼都不管,對家裡的事毫不在意。信子掛慮盤據在母親心裡的黑影,卻無能為力。家庭不和似乎也影響到生意,加上不景氣的陰影也籠罩老舊市區一帶,那些固定投宿片倉屋旅館的勞工紛紛失業,旅館門可羅雀的日子越來越多。
信子猶豫著要不要說我們家是片倉屋旅館,石田就住在這裡。她本能地湧起不想曝露身分的警戒心,以致有點不知所云。
「等一下,」義文阻止信子。「他不會再逃了,他的身體太差了。」
然而,義文夾在母親和太太之間,越來越難做。以前老是充當和事佬的他,這次居然勃然大怒,痛罵幸惠一頓。
那語氣中並無特別感情。不論是對待生澀的新客人還是熟稔的老顧客,義文既不同情也無輕視。信子從不曾聽過父親數落客人什麼。父親只有在客人不遵守規定——弄髒廁所、打架爭吵、破壞用品、帶女人進來,或是只付一個人的錢卻一堆人輪流住——的時候才生氣,除此之外,不管他們做什麼,喝酒或是賭博,他都視若無睹。
「真的?」
「如果認錯了,出糗也沒關係。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信子很驚訝。爸爸是想搶功嗎?明明是我先發現這個伯伯是石田直澄的啊!
石田從薄薄的被子裡伸出右手。他的手掌內側有被利刃劃過的醜陋傷疤。義文抓住石田的手指頭仔細檢查傷勢。
那人跟在信子後面進來。信子把早飯放在櫃檯後面的茶几上時,義文幫那人辦住房手續。不用登記也不給房間鑰匙,只是告訴他空房間(正確來說是空床位)和共用盥洗室在哪裡,預收部份房錢而已。可是那人磨磨蹭蹭地耗費不少時間。他搜遍口袋,湊足零錢,動作遲緩,手指的動作有點奇怪。
信子剛要開口問時,多惠子很乾脆地告訴信子。
「不是。」
「爸,你覺不覺得在哪裡看過那個人?」
真是沒用!幹麼害怕那種蠢事呢?一旦被警察逮捕了,這個叫石田的伯伯還能做什麼呢?
義文厲聲喝斥。信子嚇一跳,乖乖沉默下來。
石田直澄從枕邊抽出揉成一團的襯衫,掏出小小的記事本,顫抖地翻找,然後遞給義文。
「是被誰砍傷的?還是自己弄的?」
伯伯沉默不語,等待的眼神又投向信子的傘。信子閃電般想到,我不能讓他搶走這把傘打我,我的臂力很強,和班上軟弱的男生比腕力時從沒輸過,我怎麼會輸他?
儘管如此,她還是很在意,總覺得那個伯伯好眼熟,好像在哪裡看過。從爸爸的應對方式、還有那人動作遲緩的樣子來看,他都不像片倉屋或高橋附近簡易旅館的常客。那為什麼覺得那張臉眼熟呢?
信子跑下樓,櫃檯和大廳裡都沒有人影。櫃檯旁邊雖然有一具粉紅色電話,但她覺得還是應該先去告訴母親,於是跑回家去。
信子腦子脹得發熱,沒聽到石田直澄細碎模糊的話語。當她看到義文突然坐到床邊時,驚聲大喊:
「大概是吃壞了吧!」多惠子愉快地對信子說。因為是吃壞的,生病就不是她自身的問題,而是媳婦幸惠的錯,所以她很高興。
就在她要掛掉電話折返旅館的瞬間,聽到聽筒那邊傳來喀擦一聲,還有人的和*圖*書聲音。
「幹麼吵架?這次又為什麼?」
義文穩穩地坐在那裡,信子覺得好像只有自己在狀況外。
「喂,你是哪一位?」
信子不是只等一下。她看著掛在牆上的鐘,整整等了三分鐘。
「是,你有什麼事?」
但是黑夜過去,黎明依然再來,每天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婆媳前天晚上又發生了小規模的衝突,義文照例躲到旅館,昨天一整天都不理會家人。幸惠覺得有些內疚,今天早上特地做好早飯,叫信子給父親送過去。
「爸,」信子很焦慮。「我去打一一〇。」
信子向來不和住宿的客人寒暄。她絲毫不想繼承這份家業,也就覺得沒有必要學習任何技巧,更不需要累積待客經驗。母親幸惠也嚴格叮囑她,不要在住宿男客面前徘徊。所以她弓著背,迅速閃過正仰看「片倉屋尚有空床」招牌的石田身邊。
戰端就這樣開啟。幸惠和多惠子只要一點芝麻小事就會正面衝突。幸惠自認多年來的忍耐已達極限,而多惠子認為:「我會先死,你就不能先聽我的嗎?」兩人之間毫無妥協的餘地。每次衝突,不是有人摔門而出,就是有人絕食,窩在房裡蒙頭大睡。
「為什麼?自己既然要被逮捕了,不會先逃跑嗎?」
「我不能說。」
男孩旁邊好像就是剛才那個女的,寶井綾子,她好像哭著說,「怎麼辦?他明明說過不會打電話的——」
石田一口氣說完,差點喘不過氣來。
老媽和老婆一激烈衝突,義文就躲到旅館去。有時候還會回家吃飯,如果吵得太嚴重,他乾脆躲在旅館不回家,三餐都在店裡解決,和失業醉酒的住宿客下棋。信子一埋怨,他就說爸爸支持哪一邊都不對,乾脆保持沉默。信子覺得父親一點也不像成熟的大人。
「這樣啊?」說著石田直澄把頭倒回枕頭上。
「石田先生現在在哪裡?」
對方的聲音帶著警戒。「是的,有什麼事?」
記事本上字跡髒髒地寫著人名和電話號碼。
義文躡手躡腳地上樓。信子查看櫃檯四周,抄起放在旁邊的塑膠傘,緊跟在父親後面。
說完他抬起臉,看著空空的樓梯。
挨罵的幸惠對丈夫不同以往的舉動,內心覺得受到莫大的衝擊。你要幫媽撐腰是不?你那麼袒護媽是吧?好!那我走!幸惠胡亂一氣地說完,真的衝出了家門,身上還套著圍裙、穿著涼鞋。
鈴聲響了好幾遍,一直沒人接聽。果然被騙了!這樣的強烈疑惑猛然向信子襲來。那個伯伯說謊,他是殺人犯。他利用電話當藉口支開我,然後趁隙殺害爸爸,說不定這一刻正要逃走——
「你是寶井綾子小姐吧?」信子的聲音比剛才更堅定,她唸出記事本上的電話號碼,「這個號碼沒錯吧?」
義文有點詫異,坐在床邊抱著雙臂,稍稍偏著頭。
伯伯病了。他努力的想要爬起來的樣子。義文出乎意料地伸手過來幫助困難的想從又硬又薄的被子裡起身的伯伯,他蹲下腰,手臂用力撐起伯伯的上身。
義文看了信子一眼,再度俯視著石田。他壓低嗓子問,「你說的是真的?」
信子跑回家,看到母親幸惠在廚房抱頭痛哭。水龍頭開著沒關,平底鍋裡是剛煎好的鍋貼,桌上和地板上灑滿了麵粉。
她還是覺得在哪裡看過那張臉。到底是在哪裡呢?而且那個伯伯的身體情況很糟,臉色黃中帶黑,他的肝大概很差吧。
「不,你待在這裡就好。」
義文站起來,這時才發現自己面臨困難的抉擇。信子想笑。爸爸人再好,也不會把石田一個人留在這裡吧?總要派人監視他。但是,派誰呢?信子可不能獨自留下來。
這天美容院裡人很多,信子坐在角落的圓板凳上翻著過期的週刊。大概要等一個小時吧!她挑著內容東翻西看地殺時間,突然看到了。
「你是寶井綾子小姐嗎?」
義文繃著臉。他說,我先去看看情況。
石田直澄伸著脖子看信子。「是小妹妹記得我的臉吧?」
祖母叫她,不知說了什麼,因為信子自己都快哭出來了,沒聽清楚。
「是啊,石田先生,我們要報警,你不要恨我們啊!」
多惠子越是跟鄰居訴苦,幸惠的不滿就越深,最後甚至說,媽是為了毀謗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故意裝病,她根本在說謊!
信子悄悄靠到他背後說,他嚇得往前跳出半步。
「喂,是哪位?」
上面寫著「寶井綾子」,電話是〇三開頭。她拿起電話,按下號碼鍵,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顫抖。
「這個啊,我對警察不是很了解,因為我們這裡不曾有客人被警方帶走過。」
「我通知你家人來接你好嗎?由他們陪你投案。」
「蠢話。」
本來送早飯是母親的工作。不過,家裡要是平靜無事,父親也不用睡在旅館這邊。
「我自己老早就希望被發現,奇怪得很,就是沒被發現,也沒被懷疑。」
石田沒有回答。他垂下眼睛,既迷惘又困惑,一臉戰戰兢兢的樣子。他的臉頰瘦削,信子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眼珠子在半開的眼皮底下轉動的樣子。
不可能。媽媽不會回福島。至少不會沒跟信子、春樹他們姊弟說一聲就回去。她只是出去冷靜一下,奶奶不懷好意,故意這麼說的。
「你媽又要做鍋貼!昨天不是才吃過嗎?油膩的東西對老年人不好呢。可是她老是做,就是想要奶奶早點死嘛!我這樣說,你媽就打奶奶啦!」
「你媽回娘家了。」
「你生病了。」
信子說不出話來,對方又「喂」了一聲。
信子那天上學後,數學抽考分數奇差,籃球隊的練習時也備受屈辱。等到一天結束回家時,她已經忘了那個看到味噌湯露出懷念之情的客人了。
「對,我是石田直澄。」
「真的嗎?」
石田直澄露出苦笑對義文說,「老闆,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是哦?」信子往前努努下巴致意,轉身往回走出旅館。
信子轉頭看幸惠。幸惠垂著雙手,眨著哭紅的眼睛,也沒看信子,直直走出廚房。
義文彎腰弓背地站在二樓客房門口,一下子伸頭、一下子彎腰地查看上下鋪並排的房間裡面。
「他託我打這個電話。」信子像要貫穿這片黑暗,盡量大聲清楚地說。「他就要被警方逮捕了。就——這樣——」
「他因為自己被捕,所以叫你通知這邊嗎?」
義文立即以驚人的速度否認,「不是,是我發現的。你第一天來時,我就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可是你那時身體情況很糟,我怕認錯人,決定觀察一陣子再說。」
「是啊,小妹妹說得對。」石田直澄平靜地說,「老闆,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喂!」
信子伸手接過父親手上的記事本。義文神情凝重地說:
信子很生氣。到了這個地步,爸爸還擔心認錯人。怎麼會弄錯呢?他本人都承認了。而且,萬一這個伯伯撒了瞞天大謊,在沒弄清楚以前,報警還是比不報警好。這是民眾的義務。
電話那邊突然一片漆黑。雖然信子不可能看到,但是她看到了。就像保險絲突然燒掉,光亮消失,黑暗襲來。對方的沉默是那麼唐突深刻。
信子抱著腦袋。在這種時候,即將被捕的人任誰都會這樣說的,不是嗎?
信子那天放學後還有社團活動,狠狠做完慢跑訓練後回家一看,廚房裡沒有燒水,母親也不見蹤影。她問待在旅館櫃檯的義文,才知道他們夫妻吵架了,「別管她,等她頭腦清醒後就會回來的,反正她也沒有地方可去。」
「爸——」
信子經過這寒酸的中年人身邊,奔向義文。因為跑得太快,味噌湯灑出一半。
「我真的是石田直澄沒錯。老闆,你們沒有認錯人。我也不會因為被你們發現而恨你們,請放必。」
「拜託了。」
信子感到厭倦極了。剛煎好的鍋貼傻瓜似的排得整整齊齊,她真想一把抓起朝牆壁摔過去,但是她使勁用右手更加握緊左手裡的雜誌忍耐下來。
「你能幫我打這個電話嗎?我打的話很怪,因為過去一直沒打過。」
「片倉家的老太太啊?以前就常來啊!珠子不出來的時候還會氣得敲打機台,真傷腦筋。」
義文不在櫃檯裡,也不在後面的房間。保險公司的人來辦火險更新,需要用印,印鑑是義文在管。信子想叫父親,但是看到味噌湯伯伯就在旁邊,不好意思大聲呼喊。
是女人的聲音。信子的心臟彷彿要從嘴裡蹦出來。通了!真的通了!
沒想到義文背對著信子,繼續問石田直澄,「你到現在都沒被發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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