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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眠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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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漣漪 4

第二章 漣漪

生駒抬起眼睛直視著我。
「音樂會的票的事要怎麼解釋?」
由美子是生駒的長女,應該還在讀高中。
「……小孩子嗎?」
「我的確這麼認為。」生駒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想,那個叫織田直也說的話應該是真的,他的話很合情合理。但問題是要怎麼讓稻村慎司瞭解這一點。」
我移開視線,看著菸蒂仍然冒著煙的菸灰缸。菸灰缸裡青煙裊裊。
「要是你娶了一個在大學時參加辯論社的老婆,如果不用理論武裝自己的話,恐怕連吃頓飯都不得安寧。怎麼了,你破戒了嗎?」
他吐了一口長長的煙後回答:「有人死了。」
「你不希望是這樣,對不對?」
生駒苦笑著。當笑容在他臉上消失後,他的臉隨即又恢復了兩個女兒的父親和記者的模樣。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那個菸灰缸如果掉了下來,我的膝蓋一定遭殃,於是我先將菸蒂倒進垃圾桶,這才坐回旋轉椅上。
「我女兒也和她的年齡差不多,所以我很清楚。這是一種病,每個人都會患的。」生駒坐直了身體,手抱在後腦勺上。椅子發出吱、吱的聲音。「該怎麼說……她不是愛上你這個男人,那只是一種幻覺。可能是她的好朋友和年齡相差很多的男人結婚,她受到了影響,一個人做起夢來了。過一陣子她就會清醒了。」
「她會反問你,難道要我的青春過得這麼灰暗嗎?我告訴你,現在的『青春』只到二十歲而已。她還反譏說:『爸爸,到了你這種年紀,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嗎?』我問她『萬一爸爸死了,你們要怎麼生活』時,她竟然頂我一句『反正有保險嘛』。」
生駒很機靈,立刻問我:「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嗎?」
我想像著他描述的情景,不禁笑了起來。好久沒有這麼放聲大笑了。
他聽完後把手上的那根菸在菸灰缸裡捺熄,第一次沒有再點燃下一根,而把大手放在桌子上。
但是我還是將買來的書的作者和譯者列成一張清單,勾出有可能直接見面瞭解情況的人選。然後把貼滿便利貼、折得一塌糊塗的書裝進紙箱,走出會議室,回到編輯部,塞在桌子底下。
「我給你一句忠告,不能把他的每句話都拿來玩味。我說的不是小佳,而是那個說自己有特異功能的少年。」生駒站了起來,恢復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小事情是可以動手腳的,必須看整體。熱中這種事的小孩往往計劃綿密得令人訝異,把大人耍得團團轉。如果和-圖-書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可就會吃不完兜著走了。」
如果是他的話,告訴他也無妨——不,應該說他是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我可不覺得他是鬧著玩的。他太投入了。」
「清醒一下吧!」生駒又叮嚀了一句,才終於住口。他想了一會兒之後又說:「如果做完所有的調查,仍然有某些地方讓我覺得他們可能真的有特異功能——不,除非他們有特異功能,我就二話不說地戒菸。」
但生駒不一樣,他口風很緊。我環顧四周,再度確認沒有其他人後,把臉轉向他。
「說出來?」
「那還用說,看你的臉就知道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用肥嘟嘟的手指了指自己地說:「當然,只要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絕對鼎力相助。或許也可以幫你找兩、三個處理過這一類問題的可靠人選,所以這方面的事就交給我,怎麼樣?」
生駒好像要吐痰似地把頭偏了過去,手伸向Hi Light。
「這可不是笑話。真是的!」
「怎麼可能!」我仰靠在椅背上,雙手抱在胸前。「不過,老實說,我還真是傷透了腦筋。」
「對。要讓他們招供,到目前為止是怎麼讓我們上當的。」
「最近他們在做美容整型的系列特輯。雖然都是些可怕的案例,但也很有趣。我想帶回去給我家的由美子看看。」
「慎司是騙子嗎?」我抬頭看著天花板。老舊的日光燈管有許多黑點,看起來像黑色蟲子的屍骸。「他是個問題兒童嗎?」
「不,我不這麼認為。正因為很投入,所以才好玩;正因為喜歡,才會很投入。」
「我快氣昏了,所以我告訴她『爸爸最大的樂趣就是偷看妳洗澡』,結果,從那之後,她每次洗澡都把門鎖得緊緊的,連燈也不開。我上廁所經過走廊時,她就像被強|暴似地哇哇大叫。為什麼女孩子都那麼死心眼?」
生駒誇張地皺著臉說:「她說不喜歡自己的鼻子,想去整型。我告訴她,等她長大了,鼻子自然會變挺,但她一點都聽不進去。」
「她真是個好人。」
「你應該告訴她,根本不需要整型。」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包括今天傍晚有關佳菜子的事。這期間生駒至少將十支菸化成了灰。
然而我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他默不作聲地聽我說完,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提這件事了」。今天,是他第一次提到這件事。
「我是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我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我和_圖_書問:「結果呢?」
一進這家雜誌社,我就經常和他一起採訪。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喝到第幾回,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時,他突然問了我。
他噗哧地笑了出來。「如果她喜歡的是井出或森尾,」他說了兩個年輕簽約記者的名字。「我就不會袖手旁觀了,我一定會找她,好好地幫她洗腦。吃虧的永遠是女人,男人都是狡猾的傢伙,萬一發生了什麼事,後悔的絕對是小佳。但你不會那麼邪,不會趁人之危。你太老實了,即使以前吃過女人的虧,也不至於產生報復的念頭,你沒有——」
「才不是呢!我老爸既不抽菸,也不喝酒,卻因為肝癌很早就過世了。想到我老爸臨死前一定很後悔,我就同情得不得了,所以我並不是在抽菸,我是在向我爸上香。」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在適當的時候踩剎車,事情就會變得更糟。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因為我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驗。」我訝異地看著他,生駒收起渾圓的下巴,用力地點了點頭。「這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我覺得這是我一輩子也難以洗刷的污點。」
「是嗎?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男人,這點錯不了。我老婆也這麼覺得。無論男人或女人,受到傷害之後,有的人會變溫柔,有些人則會變殘酷。我老婆說你屬於前者。」
這不是核能發電、消費稅或是修訂憲法之類的問題。如果是核能發電的問題,雖然會有贊成和反對兩派意見,但在蒐集基本知識和資料的階段,不會有太大的差異性。如果不是以相同的基本知識和資料為出發點,就表示有所偏頗了,根本沒什麼好談的。
「如果有人要她這種二手貨,我隨時可以出讓。」他又言不由衷了。
在《亞羅》,生駒是唯一清楚知道我和相馬小枝子之間的事的人。
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說:「怎麼樣?敢不敢賭?」
「給由美子看?你又在搞什麼?」
「我就說嘛。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個膽。」我搶先說了。生駒豪爽地笑了。
「我下定決心,絕不能讓這種事再度發生。根本沒有什麼特異功能,那只是一場夢,大人的夢。小孩子看到大人在做夢時,就會想要調皮一下,實現大人的夢想。他們很冷靜,在那之前還很冷靜,然而他們沒有想到大人夢醒時會有怎樣的結果,因為,對小孩子來說,夢是不會醒的。」
「你要救救稻村慎司,要把他從沉醉的夢www.hetubook.com.com裡拉出來。雖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卻非做不可。所謂『萬事皆因緣』,他正在尋求你的協助。正因為這樣,你就必須有所作為。當然,只要能夠狠下心,你也可以袖手旁觀。但我想你是做不到的,你是不是很擔心?」
他是個成衣絕對穿不下的大個子,雖說「我是個價值和體重相當的記者」是他的口頭禪,但照他太太的說法,「他身體裡的焦油和尼古丁也和體重成正比」,是個超級大菸槍。眼前他泛黃的手指上就夾著一根Hi Light。在桌子角落堆積如山的資料上有一個搖搖欲墜的菸灰缸,裡面當然堆滿了菸蒂。
我雙手仍然抱在胸前,點了點頭說:「好,賭就賭。」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目前涉入的事寫成報導,或是當作可以大肆炒作的題材,因此我很怕萬一被其他記者聽到後,會對我說:「這很有趣啊,我們來寫這個吧。」我極力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生駒笑嘻嘻地說:「旁邊坐個愛乾淨的人真好。」
「父母的話,她根本聽不進去。這種年紀的孩子,凡事只相信自己。」
生駒聳起厚實的肩膀說:「在你被叫醒趕來這裡之前,只有稻村慎司和她兩個人,可能是那個時候他看到小佳手上的票。而且,這個女孩子很可能一個人在偷偷練習準備對你說的話。這個女孩子什麼事都寫在臉上,尤其是最近這半個月,更是卯足了勁,簡直就像脖子上掛著一塊『我想要和高坂昭吾上床』的牌子。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吧?」
「很嚴重喔。」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氣說道。
「你在忙什麼?」
我去過他家兩、三次,見過他女兒。生駒由美子繼承了母親的優點,是個漂亮的女生,長大後絕對是個美女。
「聽你在那裡鬼扯。」我笑著拿出自己的菸。
「當時,我工作的那家雜誌社和《週刊朝日》對立,站在支持那些彎曲湯匙小孩的立場,為他們拍手叫好。事實上,他們的演技真的堪稱一流。你知道嗎?那是演技。我們都被他們迷惑了。但朝日的採訪很徹底,不斷揭露真相。原本我們就沒有認真投入,當社會上的風向逐漸改變時,情勢對我們越來越不利。有一天總編突然說:『該管管那些和我們接觸的孩子了,讓他們說出來吧。』」
才想到這裡,就遇到了問題,因為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領域的專家。
「要讓他們承認自己說謊嗎?」
生駒那張大臉陰沉起來。「就是這樣。」他m.hetubook.com.com無奈地擠出這幾個字。「我們應該放過他們的,應該告訴他們:『不好意思,差不多就到這裡為止吧。我們雜誌的發行量開始減少了,叔叔們都很傷腦筋。遊戲結束了。再見了。』我們應該這麼做的。朝日當然可以高枕無憂,因為他們一開始就明確表達了反對的立場。但我們卻表達支持的立場,誰會想到某一天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把孩子們放在刀俎上宰割,這就是所謂的『讓本雜誌記者大驚失色的完美騙局』,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令人作嘔。」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明一暗地眨著眼睛。可能是燈管快壞了,也可能是感應到了燈下人的神經。
十歲的孩子,他不斷這麼重複著。
「結果,我還是擺脫不了這一行,可見我的罪孽有多深重。」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不要受到眼前的事影響,要從外圍進攻。十六歲的少年有十六年的歷史,如果他真的有特異功能,就應該留下相應的歷史。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絕對錯不了。你可以去調查一下,聽聽他身邊的人的說法。家人也好,朋友也可以,或者可以找他的老師。當然,也要問織田直也,要更仔細地詢問他的意見,關鍵很可能就在他的手上。」
「對。從學校的屋頂上跳了下來。我們搭起梯子,讓他們不斷往上爬,然後突然告訴他們,可以了,我們不想玩了,把梯子抽走了。他們當然只能往下跳。他們不過是十歲的小孩。」
他露齒笑著,捺熄了手上的菸後,隨即又拿出一根。生駒剛買新房子,據他說他太太怕他把今年春天剛落成的新家牆壁弄髒了,所以只要他一點菸就會被趕到陽台。如果此話屬實,那生駒不就整天都要站在陽台了嗎?這傢伙整天胡說八道。
生駒氣鼓鼓地說著,眼睛卻帶著笑意。雖然他整天抱怨,但我很清楚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家男人。我想,他的履歷表上家庭成員的關係欄上,一定寫著「愛妻」和「愛女」吧。當然啦,我並沒有確認過這件事。
「別戒了,別戒了。反正,你坐在我旁邊,還不是要吸二手菸?」
「你還真認真呢。」生駒說完,大聲地打著呵欠,伸了一個懶腰。那樣子像極了熊——卡通電影裡出現的熊五郎。
「盡可能不想讓別人知道。因為太刺|激了,我們雜誌社應該會有人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
他很嚴肅地說最後那句話。
(我聽到傳聞了,但我這個人不相信傳聞。而且,不管你是因為什麼理由被調www•hetubook.com•com職,都和我無關。但那些雜音太吵了。那些傳聞到底是真的還是那些人信口雌黃亂說的,你只要回答我這個就行了。)
「那你就告訴她,現在她的骨骼還沒有定型,即使整了型也沒有用。」
生駒的桌上攤著一本週刊雜誌,聽我這麼一問,立刻翻開封面讓我看。原來是《週刊文春》。
然而特異功能是一個連到底存不存在都還沒有得到確認的問題。無論是大家公認的專家,或是自稱為專家研究者,不管站在肯定或否定的一方,雙方的起點就已經是分歧的了。一般人根本無法判斷肯定一方手上資料的可信度是多少,也無法知道否定一方所蒐集的事實是否受到了他所抱持的「成見」的影響。無論請教哪一方的意見,只會讓我目前的狀態更混亂而已。
我抬起了頭說:「但是,我具體該怎麼做?我真的已經被他們搞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我必須請教專家的意見。
「我絕不想再碰這種事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要洗手不幹,離開這一行。什麼狗屁報導,根本是為了增加發行量而不惜犧牲小孩。」
「用完功了嗎?」端坐在鄰桌的生駒悟郎向我打招呼。其他人大概都已經下班了,辦公室裡空蕩蕩的,佳菜子也走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只開了生駒座位的那一半,另一半已經關掉了。
那是在昭和四十九年,正當那場特異功能熱潮時——生駒娓娓道來。
生駒悟郎四十七歲,是比我更資深的雜誌記者,也是個狠角色。他最初在批發關係企業的專業報紙當記者,之後待過的出版社和雜誌社多得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算是中場休息吧。」
「小孩子對任何事都很認真,所以才傷腦筋。即使是玩也很認真。」
我挑了挑眉毛地說:「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騙局?」
「看來,你很想死於肺癌咧!」
「你終於笑了。」生駒蹺著腳,大大的腳趾頭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這一陣子,你整天臭著一張臉,好像每天都去向牙醫報到一樣,而且是那種被拔掉臼齒的表情,還是說你患了尿道結石?」
我不禁苦笑地說:「沒錯。」
「正因為你會為他擔心,所以才不知道該怎麼辦。」生駒繼續說道。「我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是,我經常覺得,這個世界之所以能夠天下太平,一定有某種特殊的安排。所以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所謂的重擔,總會落在能夠承擔這份重擔的人肩上,如今你肩負著稻村慎司這個孩子的未來。」
「叛逆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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