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看不見的女孩
不出所料，邦子把亙的意思理解為發牢騷，認為「零用錢少。同學們也這麼認為」。
沒錯，亙拿著剛從藥房取回的照片，原本就是為了檢視照片而跑進這裡來的，剛剛還想說出這件事呢，蘆川竟然搶了先。很厲害呀。這傢伙有特異功能？
「噢，是嗎？」
是幽靈嗎？
「為什麼向朋友撒那樣的謊？你是那種人嗎？我很失望。」
「哎」，亙搭訕道。
「照片，你要踏到掉下的照片啦。」
亙衝到蘆川身旁，感覺走的路像騰雲駕霧。一個身體裡邊存在著兩個亙：一個怒不可遏，說「好怪哩，這種人值得你激動不已嗎」；另一個心花怒放，說「太好啦，這下子可能跟蘆川美鶴交上朋友啦」。
說著，蘆川的笑容消失了，照片送回到亙鼻尖前。亙慌亂之餘，又一兩張抓拍照片從指尖滑落，飄落在運動鞋的表明上。
「照片。」蘆川說道。
亙大吃一驚：「怎麼會這樣子問？」
大口深呼吸，確定時機——亙亮出照相機，像扣扳機似的——以心情來說——按下了快門。
正好那時，發生了那件六年級問題學生石岡健兒開走校長座駕的事件，學校一片混亂。所以，也許時機不大好。本來三谷邦子對上一年級學生的事幾乎一無所知，也就趁機聽了許多石岡家的事情。她對此正大感不滿。
「我跟你說，媽媽最討厭這種人。我很失望你竟說出那種話來。」
一愣神之間，蘆川又回到書本上了。柔風吹拂，從前殿屋頂吹向左手邊的社務所方向，輕撫著處於二者之間的蘆川和亙的頭髮。
「聽宮原說你特別聰明，真的很棒，我真是很意外……」
「我在讀書。」蘆川說道，輕撫藍色的封面。從亙站的地方，看不清書名，只是看見排列著漢字。很艱深的書吧。
付錢的時候，還能感覺到剛才那位阿姨的實現和鼻息，但他盡力不去理會。店員好像也是這樣。開店也挺夠嗆的，即使面對那樣的顧客，顧客畢竟是顧客。
蘆川的眼珠子轉了一轉。很顯然，他對亙的話產生了興趣。亙也感覺到他嘴角泛起笑意。
這回的聲音，聽來像是從腳下傳來的竊竊私語。
「夢。你做夢啦。」蘆川一邊掀書頁，一邊說，「因為你睡迷糊了，所以聽見了不存在的人聲。」
可是，亙還站在那裡。他被蘆川美鶴的氣度所鎮服。他感覺到某些「很棒」的東西，是「珍貴」的感覺。他茫然生出莫名的自卑感和嚮往，實在難以罵一句「哼，感覺好差勁的傢伙」，掉頭而去。
亙身上掠過一絲寒意，這次見面就這樣結束嗎？
拍亙房間的照片，應該有近二十張。蘆川把一疊照片像洗牌那樣快捷地理好，一張一張看，看過一遍之後，他才對一旁緊張盯視的亙略展笑容，然後問道：
「聽說，你在這裡拍了『靈異照片』。」
你明明已經知道了嘛。
對了，妖精。亙覺得最接近這種情況。雜誌透露的情節寫道，在《薩加Ⅲ》中，妖精作為主人公領航員出場。在《薩加Ⅲ》裡面，起得作用不太大，是一個吉祥物式的存在，但在《薩加Ⅲ》，妖精尼娜是重要的成員之一，在攀越遊戲中途的難關「大斷崖」時絕對需要她的力量。亙特別喜愛尼娜，對她悉心栽培，甚至帶她去最後地牢，但在和拉斯博斯戰鬥之前，出現了情況，尼娜說：「往後我們妖精就不能參與了。」
「亙自己有了進步。也想要獎勵吧？在朋友面前也有面子呀。」
亙探頭去看。有了有了，在櫃檯後面，立著放有沖印照片的長方形袋子。有好多。大概二十份吧。袋口處寫著人名。用眼睛追尋「MITANI」（三谷）的名字——有了！從前面數第五袋。已經沖印好了。
在三谷家，原則上央求是無效的。「算術考試一定努力」、「暑假一定早起」——未來擔保型央求也好，「本學期學習評價好」、「這次考試成績好」——成功報酬型央求也好，同樣行不通，所以，亙房間裡的十四英寸電視機，在央求成功的亙本人看來，也是突如其來的難以置信般的稀有例子，不過，即便是這樣，在買的一刻依然附帶「理由」：
「自己反對自己說過的話，一個人嚷嚷，真奇怪。」
「我爸喜歡拍照。」
亙愁眉苦臉。他不由得向空中反問道：「你是什麼？你再說什麼？」
或者——說不定是妖精？
沒有放膠捲
亙一咬牙用肘部頂開阿姨，遞上狹長的取件單，說道：「請拿照片，是三谷的。」
亙猛回頭，查看床底，簡直就像闖入罪犯巢穴的FBI特工。身穿帶標誌的夾克，裡面是防彈背心。手槍皮套挎在肩上。
亙氣喘噓噓。雙頰發熱。手在顫抖。實在不願在此打開，心想得去一個秘密、安全、靜逸的地方，一路跑了過去。
「你說有問題，可只說半截，是什麼嘛。」
她被排除在成員之外，讓亙大失所望，手中遙控器鍵盤幾乎掉到地上。他忍不住給阿克打了電話，對方一句「怎麼，你不知道嗎？」讓他更加愕然。
要在平時，一向重視邏輯、理性和合理性的三谷明的長子三谷亙君，如此說話聲音走調，興奮得兩頰發紅，語無倫次，一定恨不得咬舌自盡。人嘛，偶爾會自己也難以置信地作出與平時截然相反的行為。那種時候大體會在各種意義上，對各種事情，以各種理由大醉一番，但此時的亙，當然還不明白那樣的事情。
——怎麼回事嘛，那傢伙。
蘆川把腦袋歪向另一邊，再次認真打量起亙來，彷彿在觀察什麼稀奇事物。然後，他視線不動，表情不改，只是嘴一動，說道：
「也不是特別指你。」
亙鼓起勇氣，壓抑著不是hetubook.com.com勇氣的其它東西，不顧一切地說道。
隔天才能拿到照片的時間裡，亙打算克制自己儘量不去想那女孩子甜美的聲音，但徒勞無功。想像變得具體起來，思緒在可怕的幻想和粉紅色的夢之間不住遊走。
「沒有吧？」
可是，我沒這意思吧？
正因為是孩子之間的爭吵，所以是很孩子氣的做法，很孩子氣的想法——這樣總結式的辯解，一開始就不行，如果有大人在一旁看，恐怕會那樣想吧。
《浪漫辛格斯頓．薩加Ⅲ》的廣告畫貼在接近商店正面的、自動門近旁窗子內側，遊戲雜誌已經介紹過一部份設計劃面和主要出場人物，但廣告畫更為簡潔，湛藍的天空裡，飄浮著朵朵白雲，彷彿是撕開的棉絮，中央是一艘帆船，鼓滿風帆疾進——這麼一幅畫。不是在海上而是在藍天裡劈波斬浪行駛的船。當然，這是主人公們乘坐的船。
邦子反駁道：「你是說，你想像石岡君那樣要許多零用錢嗎？」她變得很情緒化了。
是怎樣一個女孩子？
亙覺得汗在「刷」往回收。那麼說？那麼說如何？蘆川在問什麼？
定睛看看這張字條，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還好沒有動用曲奇罐裡的存款。小學五年級學生的平均零用錢狀況如何不得而知，至少對於亙而言，六千八百日元可是筆鉅款。所以，當漫畫雜誌或遊戲雜誌刊出《薩加Ⅲ》發行日期的信息時，亙馬上開始存錢。
最終還是把一次性照相機藏在上學書包裡。第二天下午跑去藥房了，細長的取件條的「交付時間」欄裡，寫著對亙而言極殘酷的宇樣：「後天下午四時以後」。中間這段時間，該怎樣在那房間眼度過才好呢？
「我沒有躲起來。不過你要找我的話，哪裡都找不到。」
費老大勁，抽出拍了自己房間的照片，遞給蘆川。動作之大，把放在薄塑料袋子裡的底片和用同一個照相機在動物園抓拍的照片，「嘩啦」一下都弄掉在腳下的小石子地上。亙收攏拾起，放在長椅子上——蘆川身邊。蘆川一人坐在長椅正中央，沒有空出左右的位置，亙無法坐下。
「我倒是想，比起妖精什麼的，還有大得多的問題哩。」
店員笑著致歉。阿姨瞪了亙一眼說：「沒到你呢。」
「你是說我這個人有問題？」
蘆川目光不離細小的印刷字體，說道：「做夢了。」
「啊？」
她究竟是誰？
「那，你爸討厭照相？」
長沙發邊上的小抽屜裡，應該放著一個一次性照相機。上個月全家一起上動物園時買的，膠捲可拍二十四張，可最終只拍了三四張就回家了。然後就那麼擱著。
「我叫三谷。」
蘆川走過紅色的鳥居，出了神社。四周突然安靜下來，聽得見小鳥鳴囀。
蘆川掀過一頁，可能是讀完了一章吧，出現了個空頁。
蘆川不慌不亂，一板一眼地繼續說。亙悄悄眨巴一下眼睛，確認不會掉眼淚之後，看著他的臉。
「亙也該有自己選擇想看的節目的機會啦。」
「尋找沒躲起來的東西，很荒謬。為什麼認定了非找不可的東西就是藏起了呢？要找所以藏起來？藏起來所以要找？」
「一定拍到了，你看看吧，這些！」
亙窘得大汗淋漓。好奇怪。失禮的是蘆川，亙只是要做合情合理的事——打招呼而已，可為何覺得很丟臉呢？
亙張目結舌地望著他。在極短的時間裡，他的腦子裡掠過長椅上坐著個玩偶的念頭，就像廣告照片似的。
心臟好不容易回復到先前的大小，快快待在平時待在的地方去。咚、咚、咚。亙把腳步數到五下的時候，女孩子答道：
真是不可思議。女孩子聲音傳來的方向無從判斷。既不是來自天花板，也不是來自牆壁；既不是前也不是後，也不是來自腳下。
蘆川在讀書，看上去挺厚重的書書脊約有十釐米厚。書攤開在膝上。
儘管如此，兄弟兩的關係並不壞，他們不吵架，暑假新年之時，還到千葉奶奶家，開懷喝酒，聊個沒完。噢，不妨說，他們是感情很好的哥兒兩。
有一個人人也對亙的處境大表驚訝，反應和阿克一樣——「嚴厲得不得了」。他就是「路」伯伯。
不，在左邊長椅上坐著一個孩子。
「是女孩子的聲音」這幾個補充的字眼變成了喃喃細語，消失在亙的口腔內。
可是，蘆川漸行漸遠，亙這才醒悟過來似的猛追幾步。
「即使拍到了我，也說沒有拍到，撒個謊不就好了嘛。」
最終，亙悉心照料的尼娜要回到成長前的數據，重新玩遊戲。
女孩子的聲音說道：「我就在你身邊呀。」
而且。石岡健兒的母親似乎還以此為榮。據說她在家長會上盛氣淩人地吹噓什麼「從沒讓孩子花錢不自由」。這裡得多嘴插一句：那次家長會正是她兒子石岡健兒開了校長的車，導致低年級同學受傷，因此而招集的會議。她在那裡那麼一說——那意思照邏輯理解就是：「我家從不限制孩子花錢，也就是說我家很有錢。因此，受傷的笨小孩的治療費用，我們也照付，不會賴的。沒有什麼怨言了吧？」總而言之，她感覺不那麼說聽者不能安心，否則她也投任何必要解釋到那個份上，弄出一番「蠢話」來。
「亙自己會怎麼挑節目，父母親對此很有興趣哩。」
她從哪裡來到我的身邊？
「它屬於中藥的新藥，對積食和消化不良很有效，服用口感挺好的。」
「對不起，我以為說完胃藥的情況了。」亙儘量若無其事地大方說道。
更何況，三谷家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不能帶回家。因為自己沒有打招呼就用掉了剩下許多膠捲的一次性照和_圖_書相機。不，最重要的是，上面拍了妖精！這樣的東西絕不能給媽媽看見。
蘆川略眨一眨眼。
亙以為是自己央求成功買來的電視機，在父母親那裡卻另有想法。
突然無來由地疲憊不堪。亙握緊手中的照片走向剛才蘆川坐的長椅子，坐下來。蘆川剛才的視野進入亙的眼中。別無特別之處。杜鵑花已過盛放之時，花瓣散落一地。三橋神社畢竟就是三橋神社，裡面悄無人聲。
「有，有啊。好好的。」
唉。不行。不能瞎闖。亙後背緊貼門旁的牆壁，調整呼吸，還得FBI方式。但是，此刻的三谷特工沒有同僚支援，要孤身出擊，他握住門把緩緩轉動。輕推，門打開了十釐米。二十釐米。好，悄無聲息地潛入！
亙該知難而退了。發火也行。抓一把石子扔過去——反正是打不中的距離——不致因此而遭報應的吧。對於想接近而搭話的人，用那種方式應對，該遭報應。
經過古舊、紅色的牌坊，進入神社範圍。在紅柱綠頂的前殿兩側，有最近才安置的潔淨的長椅——左右各一各——總是空著的……
「回家翻翻吧，沒拍哩。只有你和你媽。」
亙渾身一震，瞠目結舌。他一下子從椅子站起，開門出了房間。起居室裡，電視機正播放著歡樂的廣告歌曲。看不見邦子的身影。在洗澡？沒錯。媽媽總是開著電視機就去洗澡。
與廣告畫相接的正上方，附有手寫的長條紙，寫著：「預定九月二十日發售，八月二十日開始接受預訂」。下面用極粗的紅色水筆寫道：「預定價格六千八百日元」。
「你這人撒謊。」
亙察覺這唱歌似的聲調一點一點地變化著。好像是……哀傷的調子。
女孩子的一根頭髮也好，白皙的手指頭也好，飄飄然的衣裙也好，一點都沒拍到。沒有那回事兒。Nothing。
蘆川輕歎一聲，抬起頭來，「要踏到啦。」
亙想說話，嘴巴又張又合。好像不這樣做就要哭出來了。尿憋得慌。
「哦，這是說，你還沒到諾依泉哩。好可憐，你太不幸啦。」
「沒拍你爸呀。一張都沒有。」
「喂，你站住！」
心裡頭想要加強語氣解釋的，可實際上聲音卻耷拉下來。
「你在哪裡？」
三谷邦子對此很氣憤。荒唐透頂！真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開什麼玩笑，可是在家長會上——或者說在民主主義國家——思想信念的自由受到保障，無論人家如何口吐狂言，不能因此而把人家打倒。不論你如何生氣，不能因此而懲罰對方。因此之故，三谷邦子窩著一股無從發洩的火回了家。
「很抱歉，請稍等。」
「你在哪裡嘛？」亙低聲問道。
「拉斯博斯的初級守衛原是從前守護大托瑪國的善良妖精首領。如果將妖精放入，自己人中間就會打起來，這是不行的。」
「都沒有，一張都沒有。」
在動物園的抓拍，以展翅的紅鶴群為背景，做滑稽動作的亙，向鴿子扔爆米花的邦子。那天天氣好，邦子和亙都笑得很燦爛。
「所以，我想把它換掉啦。沒效果嘛。無效的藥就毫無意義了嘛。」
到抽屜一找——有了！亙抓起照相機返回房間裡。
蘆川說完，略歪著腦袋望著亙。
回想起那時的事情，亙至今感到心痛。雖然只是時機不對，不是亙也不是邦子的錯，但確實傷了心。不過，現實就是如此直白。
無精打采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慌亂中口不擇言地說出來的，是這麼一句話。
「沒——拍到？」
「還跟大人頂嘴！」
持照相機的右手收在背後，貼近關上的房門。罪犯沒有察覺——這無法鬧清楚。總之此兇險罪犯裝備了隱身衣——可放出不可視光線的特殊衣服——這說法也許有點怪，總之是強調眼睛看不見的這回事。哎呀呀，要是拿了紅外線目鏡過來就好啦。
幽靈大廈依舊蒙著防水布，寂靜無聲。在它前面走過，也聽不見一點兒聲音。雖然阿克之前說過有進展，但還是沒找到願意把工程進行下去的承建公司吧。那件事可能沒有談成。
大小可置於孩子掌心，後背長著翅膀，穿著如飛舞的芭蕾仙女似的衣飾——出現在《浪漫幸格斯頓．薩加》的妖精，大體是這樣的形象。尼娜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物。絕不是壞人又可愛又陽光，待人親切，雖也有嘴上不饒人的時候，但很懂事，她就這麼一副可愛的樣子，度過了人類不可相比的漫長歲月。
白衣店員雖然笑咪|咪的，但皺著眉頭，挺難為的樣子：「是嗎……不過，這新藥反映挺好的。」
不想將本月剩餘的零花錢花在快速沖印店沖印一次性照相機膠捲上面。雖然得隔天取，也只好拿到附近的大藥店去沖印。而且，藥店在亙上學時尚未開門，所以得放學時過去，更耗時間了。為什麼小孩子就那麼不方便呢。
衝進藥店站在櫃檯前時，正好四點差十秒，亙前面有一位略胖的阿姨，正和穿白衣服的藥店店員起勁地說著話。
亙因為滿腦子照片的事，根本沒在意有人坐在那裡，簡直是視而不見。猛一醒悟已經晚了。蘆川抬起頭——他可能聽見腳步聲吧——望過來，目光相遇。
——她究竟是誰呢？
一張張審視手中的照片。亙的房間。那個甜美聲音的人果真沒有拍到。
是人嗎？
「真的嗎？」阿姨把藥包放在鼻尖下嗅著，「怪怪的味道。」店員只是堆起為難似的笑容，不說話了。亙捕捉著她的目光，試著不出聲地表示：「我、的、照、片。」
他不可能還不認得亙。亙儘量往好意的方向想。沒錯，一定是這樣。他不認得我，沒錯。
「沒有的東西，說有就變成有了；有的東西，所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就變成沒有了。」
然後——感覺她離開了。這個不見身影，向亙說話時位置飄忽不定的女孩子，卻能夠感覺到她從這個房間離去。那就像——連接端掉了一樣。
亙突然一扭身，窺探桌子底下，動作之猛讓帶腳輪的椅子滑動了一下。
這可就暴露無遺啦。亙扳上膠捲按下快門，滿房間團團轉著拍、拍、拍！期間他無暇思索了。拍天花板，拍床下、拍椅子背後、回頭拍、蹲下拍。
是蘆川美鶴，就他一個人。
「那麼，你想試一下這種藥嗎？」
不僅關於亙的事情，三谷悟和三谷明兩兄弟，在所有問題上都意見相左。一般情況下都是「路」伯伯一方粗疏、爸爸一方細緻，所以，最後總是爸爸的意見取勝。爭論和溝通，「路」都覺得實在太麻煩。
期待和不安如此之大，而且如此脫離現實，這件事不可能告訴阿克。原想假如照片上拍到了東西，馬上拿去給他看但如果只是說聽見了看不見身影的女孩子的聲音，可能會被阿克笑話，更糟的是，他可能會擔心起來。
「那個感冒藥——」她發話了，「我因為胃弱，藥性強的不適合。嗜睡的也不適合。你們的藥盡是嗜睡的，真討厭，沒有什麼新得嗎？」
「可是有點不靈耶。」
牆上的掛曆。地板上的地毯。書桌上橡皮擦的碎屑。天花板上的燈。
之前的聲音感覺來自右邊。後一個聲音感覺來自左邊。
「不過，那個……開過封的藥，就不便更換了……」
像一個任性的女孩子的聲音。是電視劇臺詞。肯定沒錯。
無精打埰地走在商業街上，竟來到了常與阿克來逛的一家遊戲軟體店前。這間比便利店還要小一號的店子，外圍是透明窗玻璃。從店內側密密貼滿的電視遊戲廣告，彷彿要把窗子遮住似的，從各處僅剩的小小空隙，能影影綽綽地看見店內擺設的遊戲軟體陳列架，和公開演示的顯示屏。
「這倒是沒錯——可能是奇怪，但我真的是在無人之處聽見了女孩子的聲音。」
女孩子為情似的笑聲傳了過來：「我可沒躲藏喲。」
在零花錢方面，石岡大手大腳，比亙手頭寬鬆的孩子們跟他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光聽說（實在沒有心情去跟他本人核實），石岡僅一個月的零花錢，便足以買十套懂《薩加Ⅲ》。而且，那還是「石岡從父母那裡得到的零錢的平均額」，據說實際上還多得多。聽說連石岡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一個月花了多少零用錢。也就是說，他花錢是有求必應的。
亙去千葉老家玩時，「路」伯伯常常給他零花錢，伯伯悄悄地塞給他，說「別告訴你爸」。不過，亙事後必定向父母公開。尤其自去年以來，「路」一次性給的零錢額大起來，亙要瞞起來心裡很不安。於是爸爸媽媽從亙那裡接受了那些零錢，以亙的名義開了銀行戶口存起來。有時也會讓亙看看存摺，告訴亙存起多少錢了。這個習慣始於亙四歲的新年，那年亙第一次拿到了叫「壓歲錢」的東西。
書桌旁的書架上擺著一大排喜愛的漫畫單行本，在這些書的背後藏了個牛油曲奇的空罐，裡面有亙的秘密存款，專為購買九月份推出的《浪漫仁格斯頓．薩加Ⅲ》。動用它的活，快速沖印不成問題。亙猶豫不決。推開漫畫書，罐蓋的圖案呈現眼前，奶油色的小兔歡歡喜喜地吃著曲奇。亙盯觀片刻，搖搖頭，把漫畫書擺回去。現在已是五月過半。此時花掉了這筆錢，到推出《薩加Ⅲ》推出時，絕對趕不及。
「什麼樣的問題？」
「你是說我！」
「是『妖精』對吧？《浪漫辛格斯頓．薩加》裡面也出現了吧？我房間哩也可能又那樣的東西——我聽見了聲音，不止一次，是兩次！」
再次幻聽。雖然聽來像一個美妙的女孩的聲音，不過應該是耳鳴吧。不是鄰居電視機的聲音。爸爸之前曾發牢騷，說這棟公寓的牆壁比設計書上寫的要薄。
簡直就像和大人說話一樣。不，比麻煩的大人更甚。拿他沒辦法。「路」伯伯他們連這一半都不到。要說像誰的話就是像爸爸，最摳死理時的爸爸。
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不過實話說，在家裡從來沒有談論過，三谷明是喜歡拍照，還是討厭拍照。只是這次去動物園，明的確不拍自己，只拍邦子和亙。所以，這麼答覆蘆川應該是不錯的。
蘆川用他的俊俏下顎示意亙手中的照片。
蘆川說著，把書一豎，拉出與封面同樣色調的書簽，夾在攤開的書頁處。然後，他又「砰」地合上書，夾在肋下，站起身。
不過——近來亙不時有所感覺，跟討淪任何其他事情相比，「路」伯伯似乎在關於亙的問題上，爭論起來是最頑強的——在伯伯「哎呀，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問題啦」這句扣頭禪說出口之前，比議論其他問題時——例如甚至像「法事」這樣重要的活動——都要花時間。
「我沒聽說過呀！」
令人失望的一方茫然不知所措。這是很自然的。亙不明不白之下便向母親道歉說「對不起」、帶著被推落海底般的傷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自此以後，他再沒有提起過零用錢的問題。
亙偷偷環顧四周，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房間。看來媽媽今天把床套和枕套換了，由藍格子圖案的換成了黃格子圖案了。書脊排列整齊的書櫃，書櫃下面擺著千葉奶奶為亙上學贈送的《兒童百科事典》。收下放好之後，亙聽說這套書竟花了二十萬日元，挺懊惱的。為自己花這個錢的話，還不如買的是電腦。他撅著嘴巴這麼一說，回答是《兒童百科事典》最合適祝賀孩子念小學。電腦就長大後自己買吧。奶奶和_圖_書沒那心思。沒辦法，得著這麼一套光占地方、礙手礙腳的書。
「就在我身邊，所以，我以為絕對拍到了。」
「不過，不光是一次，同樣的事發生過兩次！」
亙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樣的事。真是那樣嗎？
這問題更離奇了。「為什麼？」
他說的沒錯，原先掉在鞋面上的照片已踏到了一角，那是在動物園抓拍的照片之一；象欄前大象正接受飼養員的蘋果，亙和邦子在笑。
蘆川看上去有點生氣，他目光閃爍。
「不過，你說因此鬧大可不好，我也這麼想哩。」
「我、我、說不準也拍到了『靈異照片』似的東西哩」
也許是明白了這一點吧，蘆川特地緩慢地，用對小孩子說話的口吻問：「那、麼、說、呢？那麼說又如何呢？」
「裝沒聽見也沒用呀。」
「我們上同一個補習班吧。」亙又說。他感覺自己的話中有拼命辯解的味道：所以我有資格向你搭話的呀。教官，我不是沒有得到批准而發言的。
「嗯？」這次是什麼意思？
亙這才明白了他的發問。可是，他不明白蘆川想問什麼。
蘆川垂下視線，又開始看書。
阿姨手上拿著一盒胃藥，這種藥常在電視上做廣告。亙心急起來，環顧店內看有沒有其他店員。這是家大店，平時會有三四個穿白衣的人，不知為何今天就是看不見。雖然有一個女收款員，可她是不會理收發照片的。
「對，是這個。」
當然也沒有藏著人。
「哦哦，」蘆川哼哼著答一句，「對呀，那不是挺好嗎？」
「……的確聽見了的。」
碰巧亙此時問及零用錢方面的疑問。說來就是他不走運。
比怪人還怪。
他根本不在意亙。彷彿看見鳥兒貓狗似的。不，小鳥小狗接近他的話，他反而會有諸多反應吧。比小鳥小狗都不如。那目光彷彿看見垃圾或者落葉，看清了是廢紙、落葉，「哦，沒用的東西」——這樣的目光。
亙有點挨訓的樣子。
「不過，你……」
亙停住腳步，心臟卻感覺仍在奔跑。他調整呼吸，環顧四周。進三橋神社，裡面有長椅，光線又好。而且沒有人。亙過了馬路。
不過——沒有妖精的影子。
亙正要俯身去撿起照片時，蘆川說道，他說話的時機，好像就是亙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那一刻。
父來去哪一方親戚家都作這樣的解釋。媽媽的老家、小田原的外婆，曾悄悄——她是有點怕爸爸的那種悄悄——給了比「路」伯伯更大一筆零花錢，那筆錢也是同樣的下場。
向亙說話的那個甜美的聲音——她也是這樣的存在？
「在哪裡？」
「我說了，那樣子鬧不好，你不也持同樣意見嗎？你剛才這麼說的。」
「是聽了你們建議才換藥試試看的哩。雖然你們更貴。」
回過神來，亙滿頭滿身大汗淋漓。手指頭在顫抖。他想拾起掉在兩膝間的一次性照相機，兩次都沒撿起。
蘆川說罷，轉過身，隨即邁步離開。在亙看來，二人正說著話呢，所以直至蘆川走到神社的鳥居旁，還老老實實立在那裡。
蘆川把勻稱的臉轉過來，不帶笑容地又說了一遍：「那麼說？」
「路」伯伯說過類似的話，
蘆川瞄一眼，真只是瞄一眼而已——張開口正要說話的亙。半秒鐘之後，他的視線又返回書本的文字上去。
「這小子不得了嘛，真想見見他父母什麼樣子。」
一開始，蘆川沒有抬頭。亙心想他沒聽見剛才那一句話，應該是那樣，決定重複一遍；可是亙剛一開口時，他終於把視線挪移過來了。小鳥兒叫什麼？好吵——他就是那麼一種無足輕重的目光。
亙一下子脫口而出：
「你說你那麼看，可還要拍什麼妖精照片，很奇怪嘛。」
「我沒拍到什麼『靈異照片』。」
這起突發事件和上周遇見大松他們那個晚上，溜出家門前發生的情況相同，口中「噝」地乾涸起來。
蘆川頭也不回。一言不發。
「噢……我是宮原的朋友……噢……」
亙又一次呆住了。手指頭一僵硬，照相機掉在膝上。
從道理上說——以他從父親那裡遺傳的愛講理的腦瓜子——亙也能理解。讓孩子有很多錢是不好的。希望教育孩子：努力是為了自己，錢不是目的。好吧，明白了，爸爸。可是，即使我明白了，被同齡人指責你們太嚴厲，我想你們說明是為什麼，好安心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只要心安理得，因為亙原本就對父母完全信任，即便有「我家很嚴」的說法，亙也引以為自豪。
店員往阿姨那邊瞄了一眼，但應了一聲「好的」向立著照片袋子那邊邁出一步。亙的脖子上呼地吹來一股熱烘烘的氣流。回頭看看是怎麼回事，原來是阿姨的鼻息。
「大哥沒教過小孩，他不明白。光是從小孩子角度看問題，是不負責任的做法。」
「為什麼？不就是打開了或者沒打開嗎？又不是有效無效的問題，藥就是藥嘛。拿新的來吧。」
「不過嘛，嗯，不容易吧。雖然不必大驚小怪，但不可思議的事情，真的會有吧。對那種事情，可得冷靜處理。那個……」
而亙卻一下子來情緒了。和蘆川美鶴說上話啦！
床底下藏著一團圓圓的棉絮。這個在媽媽掃除作戰中僥倖生存的游擊戰士，出乎意料地自投羅網了。
再簡潔不過的表白：沒心思交談，也沒心思和亙套近乎。
「在你們告訴我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耶。」
為此，就零花錢的問題，亙絕無僅有地向邦子打聽過一次。我不覺得爸爸媽媽對我很嚴，但朋友們都
https://m.hetubook.com.com說「太嚴」，真的「太嚴」嗎？就算不是，為何我們家的做法，和其他朋友家不同？
對這樣的三谷父母，阿克兩眼瞪圓，評價道：「嚴厲得不得了。」亙實在是無話可說。既然父母在零花錢方面鐵石心腸求不動，也只能面對現實。因為想要的東西和買得起的東西之間常常是絕望般不對等，所以只好挖空心思得到想要的東西。
和店員一樣，亙也鬆了一口氣。可是阿姨並沒有離去。她穩穩地坐著不動，打量著店員身後的藥架。
可聲音迴蕩在亙的腦子裡。但和自己的聲音完全不同。
「在這裡拍的照片，不可能拍到什麼幽靈的，大家之所以大驚小怪，是因為那樣子好玩，僅次而已。」
女孩子說話的聲音像唱歌。
「我們家不想讓孩子手上有太多錢。」
「那麼說？」他簡短地說。雖然聲音清晰，但話語實在太短，就像裁掉的說法，不覺得他是在發問。
「咦？」亙朝他走近一步。因為蘆川的聲音不大，他沒有聽清。
突然有一種被人撇下的感覺，與此同時，也有一種撇下了什麼似的感覺。
無從分說、但憋不住的情急之下，亙仰頭望著天花板，然後出聲問道：
「沒禮貌的孩子，」阿姨的小眼睛灼灼逼人，從扭歪的嘴角冒出話來，「不是說了沒輪到你嗎？」
的確如蘆川所說，完全沒有三谷明的身影。
阿姨發洩過之後，好不容易慢吞吞地轉過身子，離開了櫃檯。
「砰」地，蘆川突然合上書本。是一本深藍色封面的舊書。
這件事投影在亙心上，意義比他自己所理會的更多。只是在現階段，他還沒有對這件事理清頭緒，亙愛父母親，也愛「路」伯伯。
亙又幾乎要哭了，所以叫嚷起來。我很生氣！
不過，爸爸對「路」伯伯的那樣的意見全不理會。
拍到的是——亙的房間，牆壁、窗簾、甚至連床套的花紋圖案都清晰可見。桌上零亂的情形，以及桌上書擋內排列的參考書鶴練習冊的書籍也好，連書名都能讀出。
「你，拿著照片吧？」
而接下來，聲音來自天花板。彷彿小雨自天而降。
亙抬眼望向蘆川。蘆川在看書，心無旁騖的樣子，彷彿亙已不存在。
「那麼，就是你兩次都睡迷糊了嘛。」
亙像搭了高速電梯一樣，又來情緒了。
白衣的店員拿著剛才亙看到的那個長條形袋子，返回櫃檯。她取出裡面的東西，麻利地出示幾張抓拍的照片，問道：「是這個嗎？」
「那個，我的……」亙急起來，從阿姨身後探出腦袋，向櫃檯的店員說道，「……照片……」
亙直起身子，慢慢坐回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臟變成了乒乓球大小，怦怦跳著，在全身滾動著。平時容納心臟的地方空空如也，涼風嗖嗖地吹過。
三谷明在這些方面尤其嚴格。對亙而言的人生大問題上，我不希望他形成這樣的想法：只要做了這樣那樣的事情，就會有相應的口報，社會就是如此的。他經常這樣說，「努力不是為了回報。努力是自己應該的。」
「啊，哦，明白啦。」亙說話的聲音，比最初無精打采的搭訕還要沒勁。蘆川注視著亙的臉，攤開書，眯視一眼似的，目光又返回書本上。
「好吧，這個我拿走啦。」阿姨把試用品塞進她超大、鼓鼓的手袋裡。
「因人而異。」
爸爸就那樣反駁了。
這麼一來，亙幾乎沒有任何可以隨意花錢的餘地，不僅阿克，班上同學聽說了這種情況，也有人驚訝地表示「三谷君家真嚴」，被人家一本正經地問「你因此而沒有變壞吧？」亙也多少有些煩，因為「你沒有變壞吧」的問題背後，明顯藏著一個「你這人還沒個準」的評價。
白衣店員從櫃檯下面取出一包藥。像是試用品。
「這些照片，拍的是我的房間。」亙焦急地要用顫抖的手指取出照片。
「明，亙還很小嘛。你不時也得稍微寵一下。」
「你明明已經知道了嘛。」
這玩藝就是討厭。用一次性照相機拍照時，拍完了一張必須馬上扳一下膠捲，否則不行！
放照片的袋子攥在手裡，跑呀跑，回過神來已到了幽靈大廈跟前。
總之，亙生活在「零用錢少」的現實之中。所以，像這回一樣為難的情況也不少，但反過來說，一邊一點點地攢錢，一邊欣賞《薩加Ⅲ》的廣告畫，扳指頭計算著它的發行日子，心中充滿期待，這樣的喜悅，比起能夠要一張萬元大鈔去買《薩加Ⅲ》的石岡健兒那樣的孩子，自然是大得多了——他也就可以堅守這樣的信念。
花了二三秒鐘，亙才明白問的是那玩藝兒拍在哪裡了。
蘆川又抬起了頭，這次比剛才更長的時間看著亙。亙不由得回想起不久前在隔壁教室的走廊與之近距離遭遇時，近在眼前所見的長睫毛。亙心想，那睫毛撲眨著，彷彿驗貨似的看著我。
「所以我說了嘛，那是你做夢了吧。要是我就那麼想，不會去拍什麼照片。」
「因為你是你的中心，你是世界的中心。」
蘆川仍打開著書本，慢慢抬起頭來。雖然表情與剛才一致，卻讓亙很受鼓舞。成功了！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啦。
略胖的阿姨撅起圓潤的小嘴，發著牢騷。
「不要那種東西啦。」阿姨嘴上這麼說，手上卻接過了遞過來的東西，「這個，管用嗎？」
膠捲終於一張不剩了，鼻尖上冒出小小汗珠。用指甲刮去，坐在地板上。運動量並不算大，他都大喘粗氣。
傳來女孩子文靜的聲音：「即便沒拍著我，說是拍到了——撒個謊不就行了嘛。」
幻聽。
「你家沒父親嗎？」
放學路上，亙跑步上藥店去。一遇上交通信號或過馬路停下來，便看手錶數時間。秒針在走動——四點差五分，差四分，差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