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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虐記

作者:桐野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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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漢字寫錯了,我可是要打×的。」健治縮了縮身子,滿臉為難的神色。
「飯是太太做好後帶到工廠給我們的。」
「那是不可以的。阿美會逃走吧?」

我以一部《猶如泥濘》獲得了著名的文學新人獎,此後又連續發表了幾部給文壇帶來衝擊的作品,還刷新了諸多文學獎項的最年輕得獎者的紀錄。我被稱之為「早熟的大師」,同時又被譽為「奇異的天才」,就這樣在一片令人肉麻的讚揚聲中,我度過了登上文壇後的前十年。
後來我聽說當時車上的乘客中沒有一個人記得有這麼一個女孩坐在車上,大家異口同聲地作證道:車上沒有小學生模樣的女孩。於是警察推斷:我從芭蕾舞班回家途中突然失蹤,極有可能是我在公車站獨自一人等車時被人開車綁架了。在此推斷的基礎上,M市的警察只隨便地搜查了一下K市,而且還錯誤地只對各區各村擁有汽車的人作了調查。聽到這些,我滿腹疑竇:當時車上擠滿了下班回家的工人們,還有那些身著立領制服的高中生們,那時他們到底在看什麼呢?
昨晚還在說想進四年一班的健治,其實也是個每天都要刮鬍鬚的大人。但這個大人為什麼要裝成小孩子呢?他腦袋瓜子果真有問題嗎?突然,一個想法浮現:健治是為了馴服我,才向我這個小孩子獻媚的。我內心燃起一股激|情:我絕不能被他馴服!我要想盡辦法活下去,總有一天我會逃離這個房間的。健治會被警察捉住並關進監獄,那時他哭著求我:讓我回家吧!我也不會原諒他。我狠狠地瞪著健治的後背,但健治彷彿忘記了我的存在,心不在焉地移動著刮鬍刀。他那種恍惚的神情,也與我的父親一模一樣。
我曾寫過夜晚的健治總是想撫慰我,他確實想了各種方法來取悅百無聊賴的我。有一天他對我說:學學貓叫吧。
「四年一班。」
健治高高舉起手中的鋁製托盤:「阿美,吃飯的時間到了哦,肚子餓了吧!」
現在的我並不相信健治這個時候的話,我認為他的分身是有意為之的。因為誘拐我的是夜晚的健治,嘴裡說著「不行」對我施暴的也是夜晚的健治。夜晚的健治與其說是贖罪,還不如說是讓白天健治的行為正當化,是打開白天健治慾望之門的嚮導。
總之,在那種地方我是一個異類,並且對自己是異類一事渾然不覺。直到有一天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首先想到了母親,並怨恨起母親來,但事實上,我與母親應該是同類人吧。

就在這一瞬間,一塊黑布從我頭上套了下來,我完全被嚇傻了。男子撿起我掉在地上的芭蕾包,然後把我扛在肩上跑了起來。男子厚實的肩膀抵在我的腹部,我感到疼痛難忍。但是我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是腦子裡一個勁兒地在想:怎麼辦?怎麼辦?必須告訴爸爸!說不定我會被殺掉。這樣的念頭一出現,我不禁發出了驚叫:
「我想喝水。」我指了指放在橫框處滿是污跡的水壺。
父親每天都要開車跨過T川上的大橋,去對岸K市的一家速食麵廠上班。下班後有時會和同事去K市的娛樂街喝一點廉價的酒後再回家,但那樣的夜晚,父親的臉色必定會變得陰鬱,因為母親總會責罵:為什麼要在那種地方喝呢?回到這邊來喝不行嗎?
我家在M市北面的T川岸邊,而我父親所在的公司——一家大型的食品加工廠,卻在T川對岸的K市,他每天開著一輛舊車去那邊上班。K市人口不到五萬,是一座雜亂無章的小城市,那裡除了父親上班的工廠外,大都是一些小型的鐵工廠或鄉鎮企業。河的一邊是擁有電機廠、木製品加工廠等大型企業的M市,而另一邊則是集中了各種小工廠的K市,兩相比較,K市上空總像是籠罩著一種隨隨便便、漫不經心的氣氛,整個城市和這裡的居民們都顯得粗野、放蕩不羈。
K市與我居住的地方僅僅一河相隔,景色卻截然不同。K市的白天寂靜無聲,沒有人影,只有貓狗悠閒地橫穿街道。那天我覺得喉嚨乾渴,於是央求父親帶我去喝水,父親露出不勝其煩的神情,但還是帶著我去尋找適合小孩進入的飯店、咖啡館。而街道兩旁櫛比鱗次的全是小酒店,尚未開始營業。聽說住在工廠宿舍裡的工人們,一般都在廠內將就吃一些簡陋的飯菜,很少外出用餐。
誰是「阿美」?「做好朋友」!什麼意思?
「太田美智子」真的是因病去世的嗎?我望著堆著皺巴巴的被子的床,為在這個房間裡去世的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女孩子感到悲傷,但漸漸地,那個女孩子的身影與自己的重疊在一起。我也有可能步入同樣的命運,雖然健治懇求我「請不要離開」,而且我也沒有任何辦法能離開這裡,我難道不是在束手待斃嗎?我突然覺得健治的矛盾、自私、任性是不可原諒的。
男子默不作聲,這次,他又用貓的前爪向我招手:來,來。我覺得十分有趣,就像被貓勾去了魂魄一般,尾隨其後跟了過去。
「從今以後你就住在這兒了。」
正如信上所寫,我是一名作家,筆名小海鳴海,時年三十五歲。在十六歲高一快結束的那年夏天,我正式登上了文壇。我的處女作《猶如泥濘》被稱之為「可以載入文學史冊的驚人之作」,人們感慨一名高中女生竟然能把年輕男子充滿暴力的性表現描寫得如此淋漓盡致,世人皆津津樂道地談論作者與作品內容間的巨大反差。
「阿美,今天做了什麼?作業做了嗎?」
「好。」我好不容易吐出這一個字,健治滿意地點了點頭。
「唉,真累呀!他媽的!」
健治偷偷看著我的臉:「肚子餓了吧?」
那語調像是要重提白天的事,又彷彿帶有一絲擔心。
「所以呀,K市的商店大都在黃昏才開始營業。」
聽到我的責怪,健治高興地笑了:「是呀,以後我不再喝了。」
我拚命點頭,表示我知道了。我用手指理了理被嘔吐物弄髒的頭髮,於是,頭髮、手指都黏上了令人噁心的酸臭味,但我不能提出還是讓我自己來清洗的要求。要是在公車上不把頭髮解開就好囉,我竟然想起這一無關緊要的事來。緊接著,「這下完蛋了」這一思緒佔據了我的整個腦海,讓我無法繼續思考。男子把黑布口袋裝進塑膠袋裡,扎上開口扔在進門處的水泥地上。我還注意到,他扎口袋的手法十分拙劣。然後男子拍拍手,像是在說:完成了。接著,他看著我。
「不行!必須聽我的!不行!不行!」健治緊握拳頭,哈著氣威脅我。
健治的信混在三封讀者來信中,經由出版社轉了過來。所有的讀者來信在轉給我之前,都要由編輯事先拆封,檢查裡面是否裝有恐嚇信或刮鬍刀之類的東西。但健治的信卻完好無損,顯然是逃過了「審查」。這與其說是編輯的怠慢,還不如說是健治一心要與我取得聯繫的意志給了這封信特殊的能力,使其能躲避他人的干預;要不然,就是因為我原本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作家,所以編輯無須費力檢查我的讀者來信。
「我想在外面上。」
一出道即光彩奪目,這既擾亂了世間,也擾亂了我自己的生活,於是,我開始了一味的躲避。也許是經歷過那次事件的緣故吧,我特別擅長隱姓埋名。經過一段時間的東躲西藏後,人們似乎得出結論說我不喜歡拋頭露面,終於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放了我一馬。
即便如此,聽說警察也沒有從那個女子口中得到目擊過我的證詞。那天晚上,我混跡於大人堆裡,來往於K市的街道,但大人們竟一直沒有留意到我這樣一個孩子。不過,現在我終於明白這是為什麼了,因為那些陰鬱的大人們,他們眼裡從來就沒有裝進過一個孩子。但是,健治不同,大人們對健治而言只是風景的一部分,他只看得見孩子與動物。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低著頭匆匆趕往車站。我正是在學完芭蕾回家的路上被健治誘拐的,獲救後我曾這樣想:周圍的這些孩子們只有驚訝吧,他們不會對我的命運抱有一絲同情的。
外面的人像是沒有聽見健治的回答,繼續敲著門。
但是,當細細回味過去時,竟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新認識。我發現當我獨自一人在黑暗中被不可抵禦的轟鳴聲包裹時,其恐懼遠遠大於和健治在一起時的恐懼。當時我害怕孤獨;而健治雖然可怖,但他逼迫我發揮無窮的想像力,這能讓我觸摸到自己生命的脈動。
我並不是在示弱,我的顧慮大概源於我知道現在的我比起十歲的我來得更脆弱,而且當我成長得越發理性時,準確描摹記憶的能力也就是我對當時的感受就已衰退了。例如,在如今的我看來,十歲的我在健治的房間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後,第二天早晨在工廠轟鳴的噪音中失去知覺的一幕是難以置信的。與其說在噪音中失去知覺,現在的我更願意相信健治的暴力是殘酷的,健治對我的侵犯是不可原諒的。
「真可憐!可是,是阿美自己做錯了事,我是不得已的呀!」
我家一共有三口人,父母與我。兩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其中一間是父母的臥室,另一間當作起居室。起居室裡擺放著一架鋼琴,母親的時間都是在那架鋼琴前摸著鍵盤度過的。我就睡在這間擺滿了傢俱的起居室裡,空出的地方還不夠舖開我的被褥,每晚我都要將被褥塞到鋼琴底下。儘管睡在那裡很狹窄,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一間自己的臥室,因為那時社區內的每個家庭都不富裕,而我是獨生女,比起其他人來,我應該感到很幸運了。
「阿美?」突然,健治含糊不清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阿美今天留在家裡,我去下面上班了。」
「小孩子可是不能喝酒的。」
就在那一天,監禁生活中由我引爆的第一次事件發生了。突然,外面傳來了敲門聲,而且「咚咚咚」的聲音極大。我驚訝地張大了嘴,硬梆梆的飯粒從我嘴裡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健治抓住我的頭髮,使勁把我摔到床上,同時應聲道:「來啦!」
現在回答第一個問題。雖然阿美有自己的名字,但我要把我喜歡的女人都叫做阿美,所以你是阿美。
「那,從健治開始吧。」
「為什麼不去上學呢?」
健治的聲調異常甜美,讓我想起他餵養的貓,而在健治眼裡,我只不過是像貓一樣的東西。
那天夜晚,健治很晚了都還沒有回來,工廠早就下班了。看來他是外出了,這對健治來說是很少見的。我又胡思亂想起來:健治並不是厭倦了真正的阿美而殺害她的,而是阿美想逃跑才被殺的。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我就活不過今晚了,因為我向谷田部先生求救過。恐懼讓我渾身顫抖。但無論多麼恐懼,我都無法逃避,處在這種狀態下,人們會變得渴求死亡。那時的我剛滿十一歲,而我竟一個勁地祈求死亡的降臨。無論死亡是否痛苦,我都無所謂了,與其一個人在恐怖中掙扎,還不如趕緊死亡來得痛快。我是絕望到了極點。
我看著健治的手,那隻捏著湯匙的不慌不忙地把炒飯送進嘴裡的粗大的手,卻看到他的指甲處有一個傷口,還在滲著血。我情不自禁地想,他在工廠裡到底做什麼工作呢?健治的雙手一年到頭不斷出現新的傷痕。阿美是怎樣被殺害的呢?是被這雙手掐死的嗎?我腦海裡浮現出健治掐死阿美的畫面,害怕得喉嚨發澀。
健治,給我寫寫以前的那個阿美。我覺得那個女孩十分可憐,假如健治就像誘拐我一樣誘拐了那個女孩的話,我是不會原諒你的。健治是個卑鄙的人。女孩子不是小貓小狗,也不是玩偶,不是你能任意操縱的。
我事先聲明這不是小說,二十五年前在我身上曾發生過一件事,這部作品是在驗證我對那次事件的記憶,以及事件之後對自身的一次考察。健治在思考他所引發的那次事件,我也將思考一下被健治拖進該事件中的自身命運。當記憶的閘門打開後,無盡的思緒如同豌豆的藤蔓一般,蜿蜒著向天空延伸開去,讓我無法阻擋。
健治把手肘靠在桌子上支撐著下巴,思考起來。他半瞇著眼睛,像是睏倦了。這時的健治,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醜陋的青蛙。
健治就要出去了。他就要發現信了。然後他會回到房間來殺死我。我渾身抖個不停,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也許信被風吹走了吧,我開始樂觀起來。於是豎起耳朵聆聽著外面的動靜:走廊上像往常那樣傳來微微的風聲。我好不容易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電暖爐翻開了日記本。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健治走進工廠之後,便打開了房間的電燈,還打開了電暖爐的開關。白天健治嚴禁我用電,他在關門前總要拉下電閘,切斷電源。但自從有一天我偶然看見他的動作後,便開始在他進入工廠後踩在桌子上把電閘推了上去。如果沒了電,我會在漆黑的屋子裡鬱悶死的。我會在健治午休回家前重新拉下電閘,切斷電源,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夏天,健治自己也無法忍受房間裡的悶熱,買了一台冷氣機,當然,我是從早到晚地開著它的。
在後來的審判中,健治被懷疑為「戀童癖」,但我卻認為健治不是單純的戀童癖,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是個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並能想辦法把它弄到手的聰明男子。
「那,谷田部先生已經不在這裡了嗎?」
住宅區內的房屋結構完全相同,即有一個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設附廚房的餐廳,兩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另外還有一間全套衛浴。因每戶房屋結構相同,家庭成員的構成也大致相仿,所以站在樓下往上望去,你會有趣地發現家家戶戶陽台上的景觀竟是驚人的一致:陽台一側置放著簡易的塑膠擱物架;每逢天氣晴朗的日子,五顏六色的被褥就會在陽光下閃耀;五月,鯉魚旗隨風飄揚;七月,乞巧節的飾物一一裝點著各家各戶;暑假裡滿陽台都是牽牛花的盆栽,那是孩子們從學校帶回來的暑假作業——觀察記錄牽牛花的生長過程。
「阿美,脫|光衣服躺到床上去!」
「為什麼我不能問谷田部先生的事呢?」

在我小學四年級秋天,事件發生前,我一直跟著母親學習鋼琴,同時還被逼著去另一個社區m.hetubook.com.com的芭蕾舞班學習芭蕾。在我們社區裡,只有我一個孩子去外面學習芭蕾。正如母親教授唱歌與鋼琴一樣,我們社區裡也有芭蕾舞班,每週一次在活動中心進行教學。母親在讓我學習芭蕾之前事先去那裡考察了一番,回來後對我說:
過了一會兒,樓梯上傳來了慌慌張張上樓的腳步聲。一個穿著與健治相同工作服、略顯老態的男人,與剛才的那個女人衝上樓來。看見我以後,兩人竊竊私語起來。樓下,由健治操控的機器還在若無其事地響著。
「喵……阿美,我回來了。」
聽了父親的話,我開始想像起K市的夜晚來:閃爍的霓虹燈,滿街充斥著酒醉的男人們,他們高聲叫嚷著、推擠著。那樣的想像在幼小的我看來是十分猥褻的。不過,白天的街道上吸引我的是素面朝天、闊步行走的女人們。她們的皮膚粗糙無比,但到了夜晚,這些女人們一經化妝,就會化身成一個個的美人吧。想到這裡,我不禁握緊了父親的手。
「睡覺。我只能睡覺啦。」
窗戶完全被釘死了。因為窗緣從上到下全釘著膠合板,黑紙是貼在膠合板上的。這樣一來,房間裡的燈光不會外洩出去,而在外面看來,這屋子就像是一間無人居住的空屋子。絕望中我還在想能不能扳下膠合板,於是用力扳了起來,但是我的手指只是毫無意義地碰了碰牢牢固定著膠合板的釘子頭。
十歲的我已模模糊糊知道一些性的事情,因為班上女生中喜歡談論的話題裡就有關於性的。「男人的小雞雞插|進女人的那個洞裡。」「真噁心!好下流哦!」「怎麼能進去呢?」「聽說小雞雞會變硬。」「我看過女人咬著小雞雞的照片。」「真的!」「我才不做那種事呢。」這一類的對話不知不覺中對旁人產生了啟蒙作用,晚熟的我總是處在別人的教導下,而且從不曾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樓下的工廠依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我想,谷田部先生一定是因為長期從事這種工作,耳朵才聾掉的吧。如果真是這樣,長期被關在這樣的房間裡,我的耳朵也會聽不見的。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過戶外的陽光了,我的視力也在衰退吧。我突然想起生化課上老師說的話:棲息在洞窟裡的魚沒有色素,眼睛也退化了。這讓我渾身簌簌地顫抖著。
可是,晚上下班後的健治像是洗過澡,渾身散發著香皂味,顯得十分乾淨。健治曾說過,下班後為了去除油污而用香皂洗過澡,還說那香皂就像是濕潤的沙子。不過我不相信他的話,我寧願相信是谷田部先生逼迫健治清洗的。我越是厭惡健治,谷田部先生就越發變得高尚起來。當時,我就是如此地崇拜著谷田部先生。
我常因母親而受到人們的冷嘲熱諷或是戲弄,但因為我還年幼,並不太懂周圍人們的臉部表情,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當時我只是在我所能理解的範圍內,模糊地感覺到自己的母親與眾不同,這一點讓我很不自在。另一方面,我的父親,一個屬於藍領階層的技術員,生性懦弱,不會嫉恨任何人,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速食麵乾燥蔥的開發上。
我的心底又重新升起了對健治的恐懼,我連忙收拾好紙箱,放回壁櫃。我開始擔心自己寫在筆記本上的那幾個問題。我雖然還是小孩子,但這時的我也在想,也許不應該寫那些話刺|激健治。身邊沒有橡皮擦,我突然想到了紅色書包裡有。正當我想要取出文具盒裡的橡皮擦時,工廠的噪音戛然止住了。我慌慌張張地關上電暖器的開關,拉下電閘,飛奔到床上。這時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健治雙眼發直,他一邊說著「不行!不行」,一邊揮舞拳頭猛打我的臉。我痛得眼冒金星,加上極度的恐懼,我竟然小便失禁了。
健治根本不如班上那些男生能說善道,在我的追問下,他必定老老實實地道歉。也許有人會說一個十歲小女孩駁倒一個大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但這是事實,因為夜晚的健治渴望這麼一種關係。
我目瞪口呆地仰望著眼前這個大男人健治,「我落入一個變態狂的手裡了!」這種絕望,讓幼小的我陷入了混亂之中。
好像不是警察,不過是谷田部先生!我對著門大叫起來:
「怎麼啦,阿美?想家啦?」
「快點忘掉吧!」健治輕輕撫摸著我的頭,說:「來,這個分一半給你。」
「我,不會寫漢字。」
「那倒是。」健治開始含糊其辭起來。
我坐在公車上過了T川,來到了終點站K市。
健治一聽到我的哭聲就會暴跳如雷,對我動手,但我的笑聲他是許可的,不管這笑聲是瘋狂的還是真心的。我像捂著痙攣的腹部一般蜷縮起身體,心裡在想:這裡要是能睡覺的話該有多好啊。但我的腳踝上戴著冰冷的鐵銬,被銬在床的鐵架上。我感到那鐵銬竟比我被尿浸透的內褲更加寒冷。
我沒有上過大學,沒有親密的朋友也沒有戀人,平日幾乎足不出戶。我與健治一樣,生活在孤獨的牢獄裡。與生俱來喜好孤獨的性格,至今不曾改變。我沒有結婚生子,也不養貓養狗餵鳥,現在獨自一人住在埼玉縣附近的一所都立公寓裡。

健治把盛著食物的托盤放在桌上,叫我一起吃飯。中午總是麵食或炒飯,晚上有一道菜是肉類或魚類,外加一碗醬湯。對這樣的粗茶淡飯,健治也是一副十分滿足的樣子,說是住在附近的社長夫人做好後送到工廠裡來的。飯菜味道很重,吃完飯後喉嚨必定乾渴難忍,但健治總是有滋有味地吃著。我呢,一來一往,竟然完全習慣了用嘴直接對著水壺口喝水了。
「嗯!」我使勁地點著頭,卻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是我擅自用電,害得健治挨社長罵了。
我哭了,但不敢出聲。男子斜歪著頭盯著我,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當時我只有十歲,但感覺男子對待我的手法十分熟練,我不禁覺得很奇怪。
我坐在車上並不是靜悄悄地在睡覺,而是像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女孩子那樣,極不老實、一刻不停地動著:因為我額頭上的皮膚被繃得發疼,我拔下了在髮結上扎得緊緊的髮夾,放開了頭髮;拉開芭蕾包翻找其中的漫畫;想想被人譏諷為烏鴉,還不時地發出一兩聲細細的嘆息……坐在我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替我撿起了掉在他公事包上的髮夾,遞給了我。在終點站K市下車時,我曾與司機對看過,當時他正透過後照鏡在觀察乘客下車的狀況。
有時我與健治之間保持著這樣一種和諧的關係,但我並不認為我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即人質與犯人之間產生的一種連帶關係。我與健治絕不是一個命運共同體;另外,只要有白天的健治存在,我就絕對不能原諒他。或許有人會問:只有夜晚的健治的話,你是否就原諒他了呢?我的回答是:更不能原諒!因為他的聰明,健治清楚地知道他是出於自己的慾望而綁架了我,如果不用小孩的那一套來安慰我的話,他的慾望也就無從實現。
我打算把事件的真相寫出來。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是,即便我死去,這篇文章也可以永遠保留在電腦裡,即便沒有人能讀到它。
但是,我對健治如此巨大的角色轉換甚為不解,並曾問過夜晚的健治:
大概是我的沉默冒犯了他,健治臉色一變,不滿地看著我。
我撥開紙箱上充滿健治體臭味的毛衣和襯衫,拉出了那隻紙箱。打開來朝裡面一看,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紙箱裡有一個紅色的書包!我心驚膽戰地打開了書包蓋,發現裡面裝有小學二年級的國語課本和數學課本,另外還有筆記本、粉紅色的墊板和紅色的文具盒。文具盒裡有自動鉛筆、橡皮擦、紅色鉛筆以及幾支HB鉛筆。筆記本上寫著「二年二班太田美智子」。
為什麼谷田部先生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和呼救呢?
「因為成天想著噁心的事,那才叫大人呀。」
我重重地點著頭,開始時健治有些不安地看著我,緊接著他打開了房門,走出去之前還關掉了房間裡的燈。門關上了,外面傳來上鎖的聲音,健治在走廊上走遠了。現在正是陽光四射的早晨,我卻一個人被關在漆黑的屋子裡。
「我叫健治。我們做好朋友吧!」
健治把扔在床邊的衣服胡亂地套在身上,他先將一隻腳伸進滿是油污的工裝褲裡,然後穿上灰色的上衣,拉鏈還沒拉上,就又去套另一隻褲腿,然後扎上布腰帶。褲子的前面還敞開著,他也視若無睹。隨後,健治抓起小桌子上油膩膩的電動刮鬍刀刮起鬍鬚來。
健治用成人般的眼光盯著我說:「不行的,阿美!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我選擇寫小說為職業也許是一種必然,因為我不想讓其他人踏入自己的生活。創作小說時,作者可以毫不顧忌地削尖自己,並以此作為武器,深深地鑽入所寫的對象中去,所以作家恰好可以實現我所期待的生活方式。
黑夜過去了,黎明到來。這是我的耳朵依稀感覺到的,奔走在遠處的自行車,車上奶瓶碰撞發出的聲響,此起彼落的狗吠聲,周圍的這些聲音都在告訴我早晨來到了。窗戶上沒有透進屋裡一絲陽光,但我還是感到了一線希望,因為大人們發現我失蹤後一定會來尋找我的。另外,公車上的乘客、向我拋媚眼的菲律賓女人都目擊過我和健治在一起,他們會告訴警察吧。我一定有機會逃出去。
健治用牙籤剔著牙縫,一邊用手撫摸我的面頰:「阿美的臉蛋兒滑溜溜的,真可愛!」
「呲——」電動刮鬍刀的聲音讓我想起了父親。每當早晨我與父親爭奪浴室時,我會讓父親先用,而自己在一旁不知厭倦地看著父親刮鬍鬚。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男人的鬍鬚一個晚上就會長出來呢?
請救救我!我是M市市立新町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叫北村景子。我被誘拐了,請與我的爸爸媽媽聯絡。拜託了!
給我帶來巨大衝擊的,不只是犯人所寫的那句「您不原諒我也沒關係。我想,我也不會原諒老師的」,而且還有時隔二十五年後又重新復甦了的「受害者」的記憶。那是一種始終感覺近旁有「他人」存在的壓力感,而這個「他人」,是強行侵入我的生活的來歷不明的東西。我最初被侵犯的不是意識,而是生活,是活生生的肉體。原本我的每一天都是寧靜的,睡覺、吃飯一切正常。但這樣平凡的日子在某一天突然被打破了、被剝奪了,更要命的是,我還為之強行改變自己,在這過程中我感到了無盡的蠻橫與恐懼。意識總是在生活的突然改變之後才漫不經心地出現,它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整理思路。只有經歷過人生的恐懼以後才能理解這一切,所以就算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於是,我選擇了沉默。
「阿美,今天做了些什麼?」
我放聲痛哭起來。我想抑制住自己的哭聲,卻止不住嗚咽,肩膀劇烈地抽搐著。
第一個問題,為什麼健治要叫我阿美呢?我真正的名字不叫阿美,但健治自從見到我開始就叫我阿美,讓我感到很不舒服。請告訴我理由。另外,請叫我的真名。我真正的名字叫北村景子。

男子隔著布袋在我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一陣疼痛襲來,我感到了撕心裂肺般的恐懼,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我在男子的肩上瘋狂地想:這個人一定會對我做我不願做的事,然後他會殺了我,把我扔進T川裡。五年前我們學校的一個男生就是被連人帶車扔進河裡死掉的。我該怎麼辦呢?我腦子轉動著,嘴裡卻不敢再出聲了。見我安靜下來,那男子愉快地低聲學著貓叫,慢慢地走了起來。「喵……喵……」
我毫不退縮地抬高了聲音:「我口渴了,我要喝水!」
我生長在M市,那裡距Z縣的縣府所在地Z市,搭乘電車大約需要三十分鐘的時間。M市坐落在以形態俊美而聞名的Y山山麓,人口約十五萬。因為火山灰,那裡不適宜農作物的生長,但城市旁邊有水量豐富的T川流過,所以自古以來這裡的製絲業就十分發達,長期以生絲的產地、集散地而聞名全國。可以說這樣的歷史,造就了當地一大批精明能幹的商人。為什麼呢?當養蠶業不再時興而逐漸衰落時,該地區的人們積極地投入到招商引資的活動中,成功地引進了化纖、電機、食品等企業,形成了新的工業區,使該地區的經濟得以生存下來。
健治像是餓極了,他吞著口水,拉近托盤,讓我看看托盤中的食物:有一大碗麵條,一根根粗大的麵條浸泡在茶色的湯汁裡。由於在湯汁中浸泡了很久,麵條已開始發漲,那看起來粗大的麵條正是吸收了過多水分的緣故。碗裡還有一片乾癟的海苔魚肉卷和一些蔥花。除了麵條外,還有兩個小小的紫菜飯糰,兩小塊黃色的醃蘿蔔,以及一個橘子。健治像是個還不會使用筷子的幼兒一般攥著筷子,夾了幾根麵條放在盤子裡分給我。我極不情願地吞下了已煮到變色的麵條,仍然沒有食慾。
見我沒有反應,便站起來大聲唱歌:
「喵……喵……」男子學起了貓叫。
我趕忙照他說的行動:脫下粉紅色的毛衣、解開深藍色短裙上的扣子。健治一邊擺弄著他的陰|莖,一邊看著我脫衣的樣子。「總比挨打好」,我狠下心,脫下了自己的內衣褲。
「今天很忙,不能給你拿點心回來了。」
「那我叫你健治好了。幫我把鐵銬拿下來吧,我這兒好痛!」
還是言歸正傳吧。現在我來說說晚上下班後的健治,是怎樣跟我度過夜晚的時間。
我舉起了日記本:「健治,謝謝。我明天再寫給你。」
真是令人費解的回答。我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從最後的問題開始答起。是因為答案明確嗎?那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呢?所以我說健治是機靈的,聰明的。但我內心深處惶恐不安的,是那個被稱作「阿美」的女孩子曾在這個房間裡待過,後來又因病死去。
我望著健治遞過來的橘子,眼淚又湧上了眼眶。一星期前我才吃了媽媽從社區超市買回來的橘子,那是我今年第一次吃橘子。我把眼淚硬逼了回去,感覺喉嚨鹹鹹的。當我吃完這個橘子後,我又將獨自一人在噪音的侵擾中度過整整一個下午,而且這種生活將永遠持續下去。想到和*圖*書這裡,我又開始懇求起健治來:
就這樣,因為母親的意志,我去了另一個社區的芭蕾舞班學芭蕾。這種狀況讓我遠比母親更清楚地認識到現實的殘酷,同時也培養起更實際地面對現實的態度。我有一個引人注目的母親,而我還去別的社區學芭蕾,於是,我在往來於舞蹈班的路上,總會受到其他孩子的攻擊。有女孩指著我後腦勺上挽著的髮結諷刺地說:「真會裝模作樣!」男孩子們則模仿母親每天的練聲,發出怪模怪樣的聲音,追趕著我,大聲叫嚷著。還有年齡稍大的孩子指著我粉紅色的芭蕾舞鞋嘲笑說:「像豬一樣的顏色!」
「叔叔,我想喝水!」
我驚訝地望著健治。要是在今天,拒絕上學的兒童激增,健治的這種情況也許並不奇怪;但在當時,我的周圍幾乎沒有連小學都沒有讀完的大人。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不去上學呢?
這時候我的想法十分現實。如果說十歲女孩的想法是幼稚的,那麼這種認識根本就是錯誤的。孩子習慣於生活在大人的指令下,並本能地意識到聽從大人的話時最為安全。「與大人抗爭」這樣的想法,在幼小的我身上從不曾產生過。
我想起了白天藏在床墊與床板間給谷田部先生的求救信,便悄悄地把它抽了出來。現在也許是個機會,把它從門縫間塞到走廊上去。那樣,谷田部先生一定會發現的,因為他總是比健治先出門到工廠去,谷田部先生的耳朵聽不見,他只能讀了。於是我開始行動,終於成功地把寫在紙片上的信從門縫間塞到了外面。
「阿美,午飯!」
健治搖了搖頭:「我與阿美一樣,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我們一起長大吧!」
「不記得了。」
回憶起自己的孩童時代,竟發現沒有多少讓我感到幸福的時光。也許有人會一針見血地指出,說是那次事件扭曲了這孩子的心靈。可是我倒認為人們的童年大都籠罩在灰暗的陰影中,因為孩子總是承續著大人們的陰影。另外,我周圍的大人們也沒有讓我獲得幸福。
健治想了一會兒答道:「因為在工廠裡必須成為大人。」
見我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健治第一次露出了惡意的笑容:「谷田部那老傢伙是個聾子。」
健治隻字不提誘拐一事,他找出芭蕾包,從中拽出我的黑色緊身衣,但立刻捏住了鼻子。
我懷著強烈的願望:一定要想盡辦法活下去見到爸爸媽媽。但另一方面我又被深深的絕望籠罩著。看到我被救出去,爸爸媽媽會不會有一種特別的失落感呢?我腦海裡浮現出了母親看到喝醉酒的父親時那皺著眉的表情。果真,我的這段想像在我獲救後得到了印證。
這下我真的生氣了。
一陣涼風撲打在我的臉上。是室外的空氣!不可能的!我抬起眼睛,看見玄關的門開著,一個穿著灰色毛衣的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吃驚地看著我。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是茫然地望著她。女人魯莽地走進屋來,久久地看著我的臉,然後抬高了音量:「你等等,我去叫個人來!」
「你嚇了我一跳。」
在那震耳欲聾的聲響裡,我的呼救失去了一切意義。就在這一刻,我開始意識到,表面愚笨的健治是一個很不平常的狡猾男人。他把我囚禁於此,是因為他知道工廠的噪音會遮蓋住我的行動。我陷入了極度的絕望與煩躁之中,不由得垂頭喪氣起來,在時斷時續地搖晃著的榻榻米上,我幾乎失去了知覺。那時,我真的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中。
「剛才你在玄關那裡做什麼?」
寫到這裡,一個念頭湧現出來,我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寫下了我家的地址與電話號碼後,又寫了下面一段話。
「一年多的監禁生活?真是難以置信!」人們常這麼說。無論警察還是父母都無數次地這樣問我:這一年多你是怎麼度過的?寒冷的冬天怎麼辦呢?炎熱的夏天呢?怎麼洗澡上廁所的呢?但是,說實話,我只有最初一個月是處於恐懼中,整天萎靡不振,之後就逐漸適應了那個環境。上班時健治從不回來,在這期間我不是睡覺便是沉湎於想像之中;盛夏時健治會替我把冷氣打開;寒冬時雖然有健治的禁令,但我還是會擅自打開暖氣取暖。監禁生活並不是艱苦生活,只要適應了節奏,也並不是不可忍耐的。
我的孤注一擲讓我的心臟「怦怦」地劇烈跳動著。要是谷田部先生走過了沒能發現這封信,而被健治發現了的話,我一定又要挨打了。這次說不定會被殺死,也有可能像真正的阿美那樣生病而臥床不起。
八點過後,健治終於回來了,滿臉通紅,渾身散發著酒氣。他的情緒依舊低落,既沒有像平常那樣「喵……」地對我打招呼,也沒有帶晚飯回來給我。那天晚上的健治,還是白天發怒的那個健治。
於是健治舔了舔鉛筆芯,開始寫了起來,而後把寫好的遞給了我。我一看,整篇幾乎都是用平假名寫成的,而且句子也十分幼稚。
「每個人都必須上小學的,有一點點雪算什麼呀!」
不知我的直覺是否準確,我認為健治為了讓自己的行為正當化而捏造了一個神話。那神話便是:因為家庭而沒能讀完小學的自己,通過與我這個小學四年級學生的交往,而達到實現其未竟夢想的願望。健治無非是將自己的慾望與未實現的夢想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從而編造了一個監禁女孩子的理由,並且根據自己的狀況分別利用了這個理由,有時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充分滿足自己慾望的無情大人;有時他又把自己變成一個童心未泯的男孩。
因為工廠的遷入,員工及其家屬源源不斷地增加,那片住宅區就是為了解決新來人口的居住問題而興建的。住宅區內有三棟在當時極為少見的十層大樓,排列成扇形,扇軸處有一棟毫無情趣的建築物——這個社區的活動中心,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擺放了一些五顏六色遊樂設施的空曠公園。當初興建活動中心的目的,主要是為這裡的居民們提供一處舉辦喪事的場所,因為該社區的房屋面積都不大,家裡有人去世時根本沒有舉辦喪事的空間。但這裡居住的大都是年輕父母帶著孩子的小家庭,少有人去世,在我孩童時代所見到的喪事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次,於是活動中心便成了各種理事會及兒童會舉辦活動的場所,終年活動不斷。
我在白天完全處於健治的支配之下,但在夜晚我卻想盡辦法來折磨健治,讓他出醜,以此來維持我心理的平衡。
「是哥哥的家。」
我本能地感覺到健治是在渴望成長。二年級的「太田美智子」消失了,只留下「阿美」這一膩稱。作為「第二代阿美」,我也會消失的。往後還有六年級的第三代阿美,然後是國中生、高中生、成年的阿美,健治是在將他獵物的年齡逐漸提高吧?我無法抹去這個猜疑。
M市的原住居民們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勉強接納了新搬進的大工廠以及工人的家屬們。但對K市的居民,他們始終是冷眼相待,一旦知道你是從K市來的,就絕不會掩飾自己的厭惡。其理由倒不僅僅因為K市只有小型的鎮辦工廠,還在於K市有許多提供給工人的娛樂場所和紅燈區。那裡到處充斥著附設舞廳的酒廊、妓院、居酒屋等,K市裡居住著粗野的男人們,以及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妓|女們,她們的目的是要從那些男人們手裡攫取金錢。K市是一座勤勞與享樂的城市。
我想,健治也會如此。健治終究會厭倦四年級的我,就像他厭倦了貓與二年級的阿美一樣,他還會去誘拐年齡更大的女人。總之,我會被殺掉、被拋棄。
這天晚上,有了筆記本成了我監禁生活的一大轉捩點。但我被監禁在此已過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甚或一年多了。
健治指著桌子,桌子上有一個滿是黑煙灰的鋁製水壺。
「用這個。」
男子笨拙地點燃了電暖爐,電暖爐式樣陳舊且十分骯髒。但點燃電暖爐後,我本來因寒冷而渾身哆嗦,現在從緊張中稍微解脫了出來。我鼓起勇氣,問了我最關心的問題:
健治扔下湯匙笑了起來。
有一天健治又提議道:我們寫日記交換看吧。我的芭蕾包裡裝有一本漫畫,我每天都拿出來翻看,就像在閱讀《聖經》,書早就被翻得破爛不堪,但裡面的對話我一字不漏地全背了下來。於是我同意了健治的提議。我突然受到禁錮,不能看看電視、讀書、看漫畫,也不能去上學,因此對知識的渴求越來越強烈。另外,也想寫寫字了。
可是,健治為什麼要說「您不原諒我也沒關係。我想,我也不會原諒老師的」呢?是因為我成了一名編造謊言的作家嗎?我反覆閱讀健治的信,然後將它放在書桌的一角,陷入了沉思。因為那封信,書桌上的景致全然改變了。電腦、牆上的畫、桌上的花都彷彿變得不真實而黯然失色。那封信是一件非凡之物。我竟弄不清健治到底是什麼人了,同時也包括我自己。
我從床上爬起來,望著糊著黑紙的窗戶,心想:撕掉黑紙不就能看見外面了嗎?這時的我渴望見到陽光,這慾望是如此的強烈,它已超過了我想把自己被困於此的消息告訴別人的慾望。一個人被囚在一間沒有一絲光線的黑暗屋子裡的恐懼,是無法言喻的,說不定健治也不會回來了,那我將被關在這漆黑的屋子裡度過一生,最後死去。想到這裡,我被突如其來的恐慌所包圍。我走下床來,摸索著向窗戶邊走去。
「下面是工廠。」
不堪入目的行為之後,健治在內褲上抹了抹弄髒了的手指,滿不在乎地套上了工裝褲。我被健治的邋遢驚得目瞪口呆,竟忘了穿上自己的衣服。他現在就要用那雙手去工作,去觸摸機器了。我滿腦子都是他那雙骯髒的手,再加上工廠的噪音,我對白天的健治生出了強烈的厭惡感,唯一讓我感到釋懷的是,他那雙手不會碰及我的身體。突然,我發覺自己還光著身子,於是急急忙忙地穿上了衣服:我可不能惹得健治做出更過分的事情來。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下午上班的時間快到了,健治端著放著空碗的托盤回過頭來對我說:
健治觀望了一會兒連接著我腳踝與床柱的手銬,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鑰匙,打開了鐵銬。我細細一看,原來是副玩具手銬,就算靠我自己的力量也能輕而易舉地把它打開。
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狀況,反而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我的緊張。但是,就在這時健治出獄了,他還寄信給我,這件事給了我沉重的打擊。原以為已經埋藏了的過去如今改頭換面,而且還在悄悄地呼吸。那是發生在二十五年前的事啊,我為什麼要隱瞞其中的真相呢?不,我還有更大的疑問,那就是我是為什麼開始寫小說的?另外,健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像神一樣頂禮膜拜,被我視為唯一希望而日夜思念的谷田部先生竟然是個聾子!神啊,您完全沒有聽見我求救的呼喚聲嗎!
漸漸地,我對健治白天午休時歸來也不覺恐懼了。因為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只要照健治說的去做,便不會挨打。另外,白天的健治雖說是極其不衛生的、令人厭惡的,但他的手法總是固定不變,而且留在屋裡的時間也很短暫。我很幸運,健治沒有把小女孩當成自己性|交的對象。於是,一吃完午餐我便自動地迅速躺到床上,脫|光衣服等著事情的結束。在健治自|慰時我什麼也不看,用力閉上眼睛,這樣倒也就毫不在乎了。健治一拉上褲子的拉鏈,我便起身穿上衣服。我不大明白我身體的哪一部分讓健治的陰|莖變成了那樣。直到今天,有一點是我能夠理解的,那就是健治把他最隱秘的東西暴露在我面前,可以肯定的是,他把我當成了自己真正的夥伴;但可悲的是,那是健治單相思的結果,我也清楚健治同樣對這種結果感到悲哀。
我沒有說話,但開始用手肘支撐著身體,抬起頭來,慢吞吞地爬了起來。我全然不覺得餓。
「健治已經是大人了呀!」我小聲地反駁道。
「你在下面做什麼呢?」
「叔叔,我要去喝水,把我腳上的鐵銬拿下來吧。」我懇求道。
「起床吧!」
隨著一聲「不行」,健治的眼睛開始發直,我識相地不再堅持,健治的那一聲「不行」就是一個警告。我在前面曾寫過,健治是狡猾的,但健治也是十分巧妙的。首先,他用暴力對付痛哭流涕的我,打垮我反抗的意志;而後在我違抗時,他便用付諸暴力時使用的語言來威脅我。
但是,谷田部先生的身影卻從不曾在健治的房間裡出現過。早晨有他離開房間關門的聲音,有他「啪嗒啪嗒」在走廊上的腳步聲,還有他的咳嗽聲。對我而言,谷田部先生僅僅只是個聲音,而這一點反而加深了我的期待。
他應該睡著了呀!我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但我還是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轉過身去。
事件發生在十一月的一個傍晚,芭蕾舞班五點下課,夜幕已開始降臨,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有母親來接,我卻是一個人搭公車回家。就在那一天不知為什麼,我沒有在新開發區下車,而是搭車過了T川。我只記得一點,那天因為我穿著黑色的緊身衣,而被別的女孩嘲笑為「烏鴉」。
我好想趕快回家,想見到爸爸媽媽,想去上學;也想和朋友一起玩,想去上芭蕾課,還想讀書、遊玩。健治怎麼能毫不在乎地把我關在這裡呢?
我的肚子「咕咕」地響了起來,但我還是不理他。
關於阿美提的問題,我從後面開始回答。現在阿美和我一起生活,你不能再見到家裡的人了。這一點請你死心吧。
對夜晚的健治而言,我確實是他的朋友。白天的健治是個自私、武斷、性|欲旺盛的大男人,而夜晚的健治卻願意變成與我同齡的少年。夜晚的健治對我友善,而且比白天的健治乾淨衛生,漸漸地,我接納了夜晚的健治。假如沒有夜晚的健治,那我的監禁生活想必更加悲慘吧。
讓我們陪伴小鳥
健治似乎察覺了我的意圖,略顯慌張地跑向我。他把食指豎立在嘴巴上,是在警告我:住口!
「咚咚」,突然有什麼東西輕輕拍打在hetubook.com.com我的肩上,我吃驚地回過頭去,只見一個年輕男子抱著一隻大白貓站在那兒。那個男子上身穿著灰色的工作服,下身穿一條工作褲,腳踏拖鞋,有些骯髒的襪子前面破了一個小洞。他蓬亂的頭髮乾枯地披散在前額,眉毛成八字形張開,那張臉並不怎麼好看。他用眉宇下的一雙小眼睛望著我,和藹可親地微笑著。菲律賓女人手指著貓說了一句話,但這個男子並不理會她,他再次舉起貓的前爪碰了碰我的頭髮,我用手壓了壓被貓爪弄亂的頭髮,笑了起來。
「阪神吧。哎,我搞不清楚。」健治歪著頭,像是沒有任何興趣。
「是的。」男子提高聲調回答,並頻頻觀察淚流滿面的我。因為我在這裡,他似乎顯得很興奮。
我上幼稚園之後,母親開始在家裡教授鋼琴。音樂是母親唯一的興趣,也是唯一可以向外人誇耀的東西,她曾夢想過等我長大後在家裡開辦一個鋼琴班,但最後她只能在做完家務事後的空閒時間教一教附近的小孩,而沒能開一所正式的鋼琴教室,因為家裡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母親實現她的夢想。當學生來時,為了騰出地方,我不得不到走廊上去,在階梯上扔一個坐墊,坐在上面等著課程結束。冬季寒冷無比,不能去走廊了,我就只好躲進浴室,坐在浴盆中看書。
「我再也不敢了,饒了我吧!」我哭著向健治求饒。
「那,也讓我去你們班吧!」
健治把飯碗放在桌子上,看了看水壺:「喝水了嗎?」
突然,「轟、咚」,外面傳來巨大的轟鳴聲,我大吃一驚。緊接著「咻——」地一聲,彷彿空氣被壓縮了,之後又是一次「轟、咚」砸碎東西的聲音。令人不堪忍受的巨大聲響搖曳著室內的空氣,有規則地重複著。仔細一聽,能辨別出是兩台機械按各自的節奏不斷地重複著「咻——」、「轟、隆」的聲響,沒有一刻的停頓。
今天十分抱歉。我認為是阿美背叛了我,這才發怒的。對不起打了你。我再也不這樣做了,今後我會對阿美更好的。我不願意阿美離開這裡,所以給你帶回吃的,還偷了漫畫回來。我希望阿美也對我好。
到了晚上,健治突然變成了小孩,這讓我感到十分噁心。最初的一段時間我完全不能接受,甚至不敢抬頭看他。另外,我還不能忍受白天健治骯髒的手觸摸過的一切,比起健治的肉體來,我更厭惡他抓過陰|莖的手。

「阿美,你笑什麼?」
今天我明顯感到健治的煩躁不安,一定在工廠裡遇到不愉快的事了,我不由得緊張起來。以往也有過這樣的事,但唯有今天,我從健治憤怒的肩上以及發直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危險的氣息。我躡手躡腳地從健治手中接過托盤,看見上面放著一碗油膩膩的炒飯和一碗漂著蔥花的茶色的湯。由於健治陰沉著臉默不作聲,我便無聊地數起炒飯中粉紅色的魚板片來。
我母親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有一種說法叫「合乎身份」,但母親卻不能理解「身份」為何物,於是「合乎身份」這一說法對母親而言,也就徹底失去了意義。母親說不甘心自己埋沒在這全是工人的社區裡,因此她常常過於裝扮自己,喜歡穿引人注目的服裝,言行舉止也特別誇張,有時竟像是在演戲。當她身著長及腳踝的長裙,肩上搭著鮮紅的披肩,塗著藍色的眼影,晃蕩著明晃晃的耳環,染著茶色的頭髮,裝模作樣地走向超市時,總會贏得極高的回頭率。聽說她年輕時曾開過幾次演奏會,也許是還殘留著母親的體內演奏會的餘熱,正在由裡而外地散發著熱量吧。
健治還是一言不發,接著,他突然伸出一隻手來,猛地端起碗來開始喝湯。因為沒有叫我一起吃,我便雙手抱腿坐在桌旁,用指尖輕輕地把日記推到床下。我清楚地知道,要是被白天的健治看到了日記上寫的內容,我一定會像真正的阿美一樣被殺掉的。
「氣死老子了!」健治一邊用湯匙敲著舖有裝飾板的桌子,一邊怒吼著。「說我用電太多,社長狠狠地打了我。我說我沒有用太多電,社長還說:你這個傢伙!健治!真是蠢透了,揍揍你就會變得聰明些。還拿棒球棒打我,我受不了啦。阿美,我不在時你沒有用電吧?你是在黑暗中等著我回來的,對吧?夏天就另當別論了。」
「快看,櫻花!」
但是,現在的我是喪失了一切美譽的一個平凡作家。在鼎盛時期,我的收入可以購買好幾棟獨門獨院的房子,但是我現在的收入,與弓著背匆匆趕往車站的上班族沒有什麼兩樣。這並不是因為我懶於工作,也不是因為成年後產生了對生存的厭倦。我成了一個大名鼎鼎卻又只能處於文壇邊緣的作家。因為我不再為文學雜誌寫稿,只是偶爾寫一些隨筆之類的小文,投給婦女雜誌或通信購物雜誌來餬口。當著我的面,誰也沒有說什麼,但背後大家一定在交頭接耳,議論說我的文思已經枯竭。健治曾抨擊說作家幹的是編造謊言的勾當,但我這個作家,卻再也寫不出小說來了。
健治無奈地、毫無信心地東張西望。
健治看看形勢對自己不利,便換了個話題。

健治飛快地拉開了門,慌亂地閃了出去。
由於父母的管制,我幾乎不去K市,唯一一次還是父親帶我去的。那是我小學二年級放春假時的事了,我已記不起是出於什麼原因和父親一起去K市的,但我還清楚地記得在K市看到了對岸,即我家所在的M市一側河堤上並排而立的櫻花。之所以能留下印象,大概是因為我站在另一種角度,看到了熟悉的景物的緣故吧。
「工廠裡還有其他人嗎?」
由於該住宅區居民人數接近兩萬,所以社區內總飄散著一股「藍領孤島」的氛圍。社區內有新開辦的小學、中學,還有超市,人們足不出戶,就能做到萬事俱足。但大部分家庭都兒女成群,生活並不寬裕,等孩子們到了上學年齡後,主婦們會到附近的農家去幫忙做一些農活,賺一點微薄的錢來補貼家用。
新的早晨來到了 充滿希望的早晨
我連忙說:「叔叔,我要去上廁所。」
漫長的夜晚過去了,健治顧不得在床上磨磨蹭蹭的我,迅速起身收拾準備上班。他在出房門前轉身對我說:「阿美,我今天不關燈了,你趕快寫日記吧,午休時我想看。」
我躺在床上,感覺健治站在我身旁。我用手緊緊捂住雙眼,害怕自己看見什麼。健治凝視著我的身體,入迷地自|慰著。當我知道他只是看著我的裸體而不會對我做什麼時,我開始從指縫間窺視起健治來。我看到了他黑紅色的巨大陰|莖,還有快速移動著的手指,以及滿是黑油污的指甲。當健治嚎叫著並射|精時,我把遮擋眼睛的手塞到嘴裡,極力壓抑著從心中直射而出的悲鳴。
要是阿美離開了我,我又要睡不著覺了。那樣我會被解雇的。我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所以拜託了,請不要離開我!
我出生、成長於M市市郊的一個大型住宅區內。
我用臭烘烘的手指擦著眼淚,抬頭望了望今後將要「住在這兒」的房間。這是一間奇怪的屋子,像是套房中的一間,但在應該是窗戶的地方糊著黑紙,使人看不到外面的景象,玄關處的門上釘著加固的膠合板。日光燈散發著慘白的光,冷森森地照在亂七八糟的榻榻米和舖著皺巴巴床單的床上,那床單看起來像是有好幾個月沒洗了。
「阿美?」
「爸爸死了,媽媽扔下我不知去了哪裡。」
「看,貓跑掉了!」
「不行!」昨晚健治就是這樣一邊說一邊毆打我的。我膽怯了,退縮了。
健治點了點頭。我想拿回我剛才塞出去的信,但為時已晚。那晚我焦慮得無法入眠。健治也像是有什麼煩惱,痛苦地翻來覆去。
「為什麼阿美總是問谷田部的事呢?」
「你怎麼不回答?」
M市也有一處古老的娛樂街,到那裡去的大都是M市的舊居民們,以及很早就來到M市的打工族。父親曾滿腹牢騷地說:那裡哪是我們去的地方喲!母親是那種嚮往過高雅生活的女人,她喜歡去位於M市市中心的老牌百貨公司購物,或是去格調高雅的飯店用餐,這樣的她,不能理解父親為何喜歡在K市那樣粗俗的場所尋樂。
信封上收件人的地址是出版社,信封背面寄件人的地址,寫的是靠近日本海一個小城市的一所醫院名,寄件人為「熊谷健」。信封上的筆跡很明顯是出自女性之手,由此可以看出那是由信中出現過的一個叫「熊谷」的好心女人代勞的,而且她還把自己的姓也借給了健治。信紙是任何一個超市都可以買到,極其普通的那一種,用的筆也是廉價的藍色原子筆。健治的筆觸顯得不太流暢,卻是極其用力地寫成的。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彷彿表達出那個男人肉體的狂亂,面對這封信,我竟有一陣子的茫然。
毫無疑問,那是一次重大的犯罪案件。簡單明瞭地說吧,我十歲時被一個名叫安倍川健治的二十五歲工人誘拐綁架,而且被囚禁在他家長達一年之久。由於還牽涉其他案件,健治在經過精神鑑定後被判了無期徒刑。我不知道服刑中的健治為何被釋放,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健治還活著,儘管他在日本的某個地方受到軟禁或是什麼,但他確實還活著!
「可別出聲哦!」
「爸爸,救我!」
「不,我要回家!」
我的心充滿喜悅 向著天空飛翔——
父親指向對岸。我順著父親的手指望去,看見T川河堤上一整排的櫻花樹上開滿了粉白的花,就像是一片片低垂的雲彩。從那雲彩間可以看見我家所在的那一棟棟建築群。佈滿陰霾的天空下的白色的櫻花、灰色的建築群使我不禁感嘆,我居住的地方多麼令人沮喪啊!可是比起K市來要好許多。我回頭觀望身後這座像美國西部電影裡鬼城般的K市,一個穿著像睡袍一樣的白色連衣裙女人迎面碰上了我驚訝的眼神,做了一個揮手拂去的動作。
無法上學,我一定會變得很蠢;被關在小小的屋子裡,我完全不可能運動;從未洗過澡,每天只是用毛巾擦擦身體,我的身體一定骯髒不堪了;原是齊耳的短髮如今已跟肩膀平齊,散亂地飄著;指甲是用牙齒啃下來的,所以很不平整。健治的房間裡沒有鏡子,我無從知曉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我過著野獸般的生活。

我就讀的小學播放的也是同樣的歌曲。第一次在健治房間聽到這首歌曲時,我的眼淚不可抑制地奔湧而出,但從第二天起我便不再哭了,因為我想我不能再惹健治生氣了,我只能等待谷田部先生的拯救才能回家。
「根本不會有書包。我不是在芭蕾課結束回家的路上被你誘拐了嗎?」
好幾年前,有一個女人和我一起生活過,她也叫阿美。阿美離開家後十分悲傷,她整天都在哭泣。阿美也不吃飯,最後生病死了。我接連好幾天都為她的去世而流淚,而且無法入睡,所以上班時常常打瞌睡,我也就常常被社長責罵。社長非常傲慢,是個禿頭,十分討厭。他對他太太、對谷田部也是大喊大叫的。可是,要是工廠不要我的話,我就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只好忍耐。
「贏了哪個隊?」
我在寫日記之前有幾個問題想問健治。
「這橘子給你吧。」
「你學得真像!」
我那時還是孩童,但在這個晚上卻想了各種各樣的問題:爸媽怎麼樣了?為什麼我會過河來到K市呢?社會課上輪到我發表的「我居住的城市」該怎麼辦才好?芭蕾舞班那兒也要請假吧?最後我滿腹的疑慮歸結到了這麼一個問題上:把我綁架到這裡來的這個叫健治的男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這是不可能有答案的,我直到三十五歲並把寫作作為職業時,依然找不到這個答案。
健治抬眼瞅了一下電暖爐,我緊張得不敢動彈:那電暖爐剛關上,他只要摸一下就知道我剛剛使用過了。但健治沒有再深究下去,他脫下工作服,裡面是一件白色T恤,領口已洗得變形了。
「一丁點兒都不會嗎?」我的語調裡滿是輕蔑。
健治尋求的是自己能夠獨佔的對象,同時也是能夠滿足自己性|欲的「可愛小巧的東西」。開始時,他追尋的對象是小貓小狗小鳥,但是動物並不能激起他的性興奮,也不能開口說話,很無趣,於是他便把目標轉到小女孩身上來了。為此,他毫不在乎地製造了一個個謊言,並且不惜成為雙重性格的人。
白天沒有健治,那明亮溫暖的房間就是我自由的空間。窗戶、門都被封死了,外面的天氣不用說了,連一絲陽光都不曾透進,但我還是為白天而心蕩神馳。我趴伏在桌上,打開筆記本,寫起了日記。
我趕忙把湯匙撿了起來,舀起殘留在盤裡的炒飯,匆匆吃了起來。因為健治沒讓我吃早飯,我肚子早已空空如也。在獲救後我才知道健治總是自己在工廠裡吃早飯。工廠給健治與谷田部先生提供食宿,飯每天都由社長夫人做好後帶到工廠交給他們,早餐一般是麵包、牛奶和煮雞蛋,十分簡單,而健治自己則是在工廠裡吃,從沒有拿上來給我過。據說有時午餐也是在下面吃了一半後再端上來給我的。後來我聽說了這件事後,更增加了對健治的憎恨。對我而言,難以忘卻的痛苦不僅僅是突然被綁架的恐怖,還有飢餓感以及沒有娛樂的生活。
第二天,健治拿著一本大學生用的筆記本回來了。這本筆記本像是向人要來的,上面沾有污垢,而且已經用掉一半了,不過用過的那一部分已用刀子胡亂地裁掉了。
我不由得警惕起來,我感覺健治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神情。果然,他突然猛地扯下工裝褲,並急不可待地褪下了白色的三角內褲。已勃起的陰|莖「騰」地直蹦出來。我的身子僵硬了。
晚上下班後,健治捧著和*圖*書盛有晚飯的托盤,興高采烈地打開了房門。他也偶爾加班,但一般來說,健治每天五點半都會準時下班回到房間裡來。為什麼我知道時間呢?因為工廠附近好像有一所小學,每到黃昏五點,《晚霞》這首歌曲優美舒緩的旋律便會響起:
那天,我捂著被健治毆打後腫起來的腦袋躺在床上,整整一個下午都在抽泣。深深的絕望讓我沮喪,我滿腦子纏繞著這樣的念頭:我也會像真正的阿美那樣被殺死的;我的芭蕾包、緊身衣會被他當成紀念品,塞進壁櫃中的紙箱裡……
我跑到了門邊,從裡側猛敲房門。我想這樣一來,外面的谷田部先生一定會發現我的。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阿美讀幾年幾班?」
「在機器前一邊看體育報一邊吃呢,說是巨人隊贏了,正高興著呢。」
健治午休時回到房間,一定要我脫|光衣服看著我的裸體自|慰。我認為這是工廠的噪音煽起了健治的性|欲,這一點我堅信不疑。這種環境使我都變得古怪起來,每天在現場做工的健治自然會變得更令人噁心。我固執地這樣想著、思索著。但這件事我既沒有告訴警察,也沒有告訴精神科醫生。我很清楚,警察很想知道健治與我之間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性關係。我預感一旦我說出午休時發生的事,一定會使人們的神經躁動起來,他們會憑空想像出令人厭惡的情節。縱然我還是個孩子,但我還是本能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叔叔,讓我回家吧!」
我用被子緊緊地裹著身體,抱著頭以防他的毆打,默默地面朝牆壁,一動也不動。
女人說完後,慌慌張張地奪門而出。
「既然如此,那你剛才為什麼要那樣說呢?你必須向我道歉哦。」
半夜我醒來時,電燈還明晃晃地亮著,健治仰躺在榻榻米上,已酣然入睡。我撕開包在麵包外面的紙袋,大口大口地猛啃起來。麵包已經變硬了,應該是商店最後賣剩的,但我吃在嘴裡卻是香甜無比。我把掉下的麵包屑都撿起來吃了,然後拿起放在桌上的日記讀了起來。
「沒有呀!」我小聲地反駁道。
我還沉浸在昨晚的胡思亂想中,看到眼前的場景不由得嘆了口氣:是我腦子出了問題呢,還是我真的獲救了?我走出門來,看著我從未見過的工廠二樓。
「不太會寫。我,我才讀到小學三年級嘛。」
健治滿臉狐疑,但他開口說的話卻與此無關:「我一喝酒就難受。我現在不舒服。」
「真沒辦法!」
當公車駛進社區減速靠站時,我正出神地望著河堤對岸K市滿城輝煌的燈火,那些燈火不停地閃爍著。K市最高建築的樓頂上懸掛著舞廳巨大的霓虹燈,霓虹燈管上印有穿泳裝的舞|女,她們列隊跳著舞、拋著飛吻。我不想回家。不,準確地說,我不想見到正在準備晚飯的母親。
「水在水壺裡。」
原來健治工作的地方是個有著如此噪音的工廠,我捂住耳朵,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每一次「轟、咚」的聲音傳來時,地板都會隨之震動,並「嘎啦嘎啦」地響起來,房間裡所有的器物,床、寒酸的桌子、刮鬍刀、水壺……也跟著「咯噠咯噠」地發出響聲,連我的身體也像帶電一般與轟鳴聲共振起來。
阿美來了,我每天都很快樂。白天在工廠裡谷田部說壓芯台髒了,於是就打我,社長也經常罵我。但我想到我有阿美,也就無所謂了。社長常把抹布扔到我臉上,說:我看到你那張愚蠢的臉就生氣。聽了他的話我也有點生氣。我想過乾脆一把火把工廠燒掉算了。但是,現在我要為阿美著想,我在白天好像除了阿美以外,什麼也不想了。
我用嘴直接對著水壺口「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不知這水是什麼時候裝進水壺的,有一股濃烈的鐵鏽味,十分難喝。但一喝起來便無法住嘴了,因為我已經有十九個小時沒有喝水了。我想起了昨天在芭蕾舞教室,由於暖氣開得很大,課程結束時我早就乾渴難耐了。芭蕾舞教室!一想到它,我的眼淚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因為我已模糊地預見到我不可能再擁有那種平和的生活了。這種預見後來被證明是對的,在我獲救後,我確實沒能夠再次回到以前的軌道上去。
第三個問題,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你認為我像你那樣不去上學也沒關係嗎?
一個叫谷田部的男子同住在二樓!我留意到了這一訊息,想著:今後的某個時候,能把我從這裡解救出去的,就是那個叫「谷田部」的先生了。健治沒有把紫菜飯糰分給我,一個人全吃了。
「嗯。」我裹著被子回答。
在芭蕾舞班,我又受到當地少女們的徹底排斥。那個社區是M市白領階層居住的地方,所以在那個班裡學習芭蕾的主要是公司職員、公務員、教師以及富裕農家的孩子。她們像纏在一起無法解開的線團一般,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任何時候都集體行動。當我走進教室時,她們「唰」地轉過頭來飛快地掃了我一眼,緊接著就湊在夥伴的耳邊說著話,並笑了起來。也許她們是在嘲笑我的衣服土里土氣吧,否則就是我那副呆頭呆腦的模樣。這讓我非常懊惱與生氣。但她們的冷笑並沒有就此罷休。
在後來的審判中,人們瞭解到健治的兒童時代是在貧窮中度過的,他在小學三年級時就輟學了,此後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沒有人能夠瞭解健治自己對此事是否感到空虛或是焦慮,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健治擅長結合或是替換事實來為自己所用,不管這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其最高傑作便是白天健治與夜晚健治的轉換。

還有一種解釋,就是當我在公車上時,健治那迫不及待的意志已開始產生功效了。是的,健治的意志,那是一種吶喊:我想得到可愛的小東西!可愛的小東西?小貓、小狗、小鳥也成呀。事實上,工廠後院的地下正埋藏著這些動物的屍骸。對,還有一個可愛小巧的人!
「為什麼健治一去到工廠後就變成可怕的叔叔了呢?還對我做那種噁心的事?」
監禁時間一長,我漸漸變得越來越大膽,也習慣了工廠的轟鳴聲,在沒有任何聲響的安靜的週日,我反而覺得怪怪的。人不管是被置於何種環境下,都會經由某種方式來適應這個環境。即便是十歲的孩子也是如此。啊,不,也許正因為我只有十歲,所以才適應得了吧。假如是成年人,他總要去揣摩對方的心思,預測可能出現的情況,反而就難以適應了。
我知道浴室與廁所在走廊裡,我想,只要能到走廊上,說不定就能見到谷田部先生。但健治輕而易舉地擊碎了我的妄想。他打開破損的壁櫃門,從壁櫃裡拿出了一個幼兒用的便壺,那是一個製成鴨子形狀的塑膠便壺。我看了一眼壁櫃,看見裡面雜亂無章地堆放著衣服與紙箱。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開鎖的聲音,接著便是「咚咚」上樓的聲音。又一次開鎖,布袋中的我被放在地板上。男子並不急於打開布袋,他「啪嗒啪嗒」地在房間裡走著,又是開燈又是鎖門的。之後,我身上的布袋被飛快地抽走了,由於強烈的燈光太過刺|激,我不禁閉上了雙眼,緊接著開始嘔吐起來。中午在學校吃的麵包、燉菜等全吐了出來,弄髒了榻榻米。
「谷田部先生呢?」
我想知道早晨聽到的腳步聲到底是誰的,便故意這麼問。
工廠的轟鳴聲停止了,周圍突然變得死一般地寂靜。房門被打開了,一縷陽光照射進來。原來是中午休息時間到了,健治回來了。他闖進屋來,同時帶進一股濃烈的蕎麥麵味道。他首先打開電燈。我的眼睛因為燈光的刺|激而一時睜不開,於是繼續橫臥在榻榻米上,努力找回現實的感覺。
「還不是因為你把我強行帶到這裡來的?我想回家。」
「穿著緊身短褲跳芭蕾?那不成體操練習了嗎?那個老師也太差勁了,手臂也伸不直,跳躍時腳後跟也沒有完全抬起來。」
「提建議的人要先寫哦。」我毫不退讓。
我母親是個神經質的人,做飯時總是皺著眉,動作粗暴。她會「劈劈啪啪」地從碗櫥裡拿出碗碟,「嘩啦啦」地拉開抽屜一把抓出筷子;洗碗槽裡滾滿了馬鈴薯;菜刀在砧板上「嚓嚓」地發出刺耳的聲響……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喜愛旋律優美的歌曲、彈奏鋼琴出神入化的母親,為什麼她的生活旋律竟是如此粗放。平時到了母親做晚餐的時候,我總是打開電視,讓自己沉浸在畫面中。但是,從芭蕾課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看見那些場面,因此,那天晚上我不想見到做晚飯的母親。
可以想像我聽了這話後是多麼的絕望啊。健治在樓下工作,那我不是跑不出去了嗎?
「這裡在K市的哪個區?」
健治用他那皸裂的手粗暴地堵住了我的嘴。腳步聲漸漸遠去,變成了下樓的聲音。我垂頭喪氣,但附近還有人居住這一令人鼓舞的事實,又讓我恢復了一些體力。那時我竟沒有太在乎健治粗糙冰冷的手,以及指甲裡的污垢。
「我可不是什麼叔叔。」
「是警察嗎?」我的一陣狂喜,心就像要蹦跳出來一般。
「做做作業吧!書包呢?」
果真有個叫阿美的人!那,阿美到哪裡去了呢?除了書包以外,說不定還有別的阿美的東西。我看了看壁櫃的角落,但除了書包之外並沒有發現其他物品。我翻開課本,因為是小學二年級的課本,課文多用平假名寫成,看起來甚是無趣,不過我卻感到異常的親切。書頁邊緣上的隨手畫、計算題……啊,我真想唸書,想去學校,想和以前一樣每天背著書包上學、回家。我的眼淚湧了出來。這眼淚源自我心底的戰慄,我也許也會像這書包的主人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深信真正的阿美已經死了,是被健治殺死的。
「對不起,阿美!我,我想要朋友嘛。」
「寫在哪裡呢?」
我飛奔到走廊,震驚地果立著不能動彈。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眼淚湧了出來。我剛從黑暗的房屋裡突然來到光明處,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的冬日的陽光刺得我的視網膜難以忍受。「我獲救了!」我無數次地這樣想著,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感到了新的屈辱,洩氣的我一下子癱在走廊上。這個瞬間,並不像我無數次幻想過的那麼富有戲劇性,而是慢慢地讓我陷入了混亂之中。
健治一副很受傷害的樣子。
「沒有。」我搖搖頭,嚥了一口唾液,說道,「給我水。」
「神啊,谷田部先生啊,請早點來拯救我吧!請讓我回家吧!回家後我一定做個乖孩子。」
假如我的身影真的沒有留在乘客的眼中,那麼就是乘客們有意識地想否認我的存在了。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無論是在社區還是在學校,或是在芭蕾舞班,我總是被周圍的惡意所環繞。是我的相貌讓他們感到噁心嗎?還是我的表情、我的態度?其實,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我從母親身上繼承下來的,與現實不合的某些東西會讓人焦躁不安,並不是我的存在引人注目,而是存在於我體內的某些東西讓人感到不快,人們總想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把它抹去。
「好臭啊——」
奇妙的是,健治認為夜晚的自己是在為白天的自己贖罪。也就是說,白天的健治是個極其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是真正的健治。但夜晚的健治因痛恨白天的健治而扮演起了孩子,意識到自己給我帶來了這種厄運而特意安撫我、向我贖罪。正因為如此,夜晚的健治總是在取悅我、善待我。
我知道無論我怎麼絞盡腦汁去思去想,也不會有任何答案。因為今天的想法不是昨天結論的繼續,也不可能為了明天的結論去挖掘今天的思考。我擁有的只是翩翩萬千的思緒,它們絞成螺旋狀在我的體內盤旋,就像每天不同的風,刮起地上的塵土送歸某處一般。突然間我想起了健治工作過的鐵工廠,那裡的地上落滿了螺旋狀的鐵屑。漫長的二十五年過去了,也許健治的來信在提醒我:已到了該把那些思緒與記憶記錄下來的時候了。因為這可能是我不能再編寫故事後,所寫的最後一部物語了。
「不會,絕對不會了!」
「不行!再說那種話,看我會對你做什麼!」
那時,健治就在K市一個只有兩名員工的小鐵工廠裡工作,住在工廠提供的宿舍裡。
「所以啦,真正的健治是很讓人噁心的,你才不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呢!真正的你是大人,是叔叔。」
我想,等谷田部先生從門外經過時,我就從門下的縫隙間把這封信塞出去。雖然谷田部先生總比健治先出門到樓下廠房去,要把信送出去並不容易,但一定會有機會的,我一定會把信送出去的。我把信折疊成小小的一塊,塞進床板與床墊之間藏匿起來。做完之後我不由得興奮起來,想看看壁櫃中的紙箱裡到底裝著什麼東西。本來那隻紙箱讓我感到無盡的恐懼,但隨著我越來越不怕健治,那紙箱也就不再讓我恐懼了,後來我甚至漸漸忘了它的存在。
健治皺起了眉頭,一副很為難的神情。
我害怕白晝,不管是工廠的噪音還是蛻變了的健治。白天的健治是一個要刮鬍鬚、在工廠做工的大男人,飯量極大,講話也很普通。他對待我就像是對待撿回來的貓一般,一會兒疼愛一會兒輕視,然後午飯後看著我的裸體自|慰。但是,夜晚的健治卻變成了我的同班同學,四年一班的「健治」。
就在健治離開房間,即將關燈之時,我瞥見那個便壺上沾有污跡,像是有人用過的樣子。那片污跡讓我心裡產生了隱隱的不安。如果有人使用過這個便壺的話,那就是說,在我之前這裡還囚禁過別的孩子。想想健治對付我時那駕輕就熟的樣子,再想想拐走我時那巧妙的手法,我心中不禁產生了這樣的疑團:我會成為第幾個犧牲品呢?以前的那個孩子到底怎樣了呢?那個孩子也許就叫「阿美」吧。這些思緒伴隨著黑暗的再次降臨而無限地膨脹起來,逐漸https://www.hetubook•com.com演變成新的恐懼,緊緊地籠罩著我。
健治露出害羞的神情。我們像往日那樣並排躺在床上,但我的心還懸在半空,我不能確定健治是否看到了我的行動。我的身體一直繃得緊緊的。健治在我睡著後,會不會到處搜查呢?如果他發現了信,今晚就會殺了我吧?我看著躺在我身旁吐著酒氣的健治,感覺他像個怪物,於是我將身體挪開,盡量離他遠一點。
「喵……喵……肚子餓壞囉——」
健治看我笑個不停,也十分興奮地問我:「我,有趣吧?阿美,我,有趣吧?」
我緊閉雙唇坐在床上,健治還在用他的北海道口音繼續咒罵著:「總說老子愚蠢、愚蠢,要是他們知道我和阿美交換日記的話,又會怎麼想呢?」
「不要!」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谷田部先生的房間在二樓吧,他什麼時候回來?」
健治氣得渾身顫抖,一進屋便劈頭蓋臉地把我一頓暴打。只聽「咚」的一聲,我便木然地倒在地板上,竟來不及發出慘叫。我雙手護著頭,而健治的拳頭則一下又一下地擊在我的頭部,一邊又說著那句話:「不行!不行!」
我以老師的口吻對健治說:「日記必須全部要寫|真話哦,不能撒謊。」
健治正專心地吸著麵條,他隨口答道:「有啊,還有一個叫谷田部的,進工廠工作比我早。」
「房間是不是有些熱?」
「救救我——!」
「這裡是什麼地方?」
男子用那隻黑布口袋擦拭著嘔吐物,用手在我頭上敲了一下。那一敲擊並沒有什麼力量,但他的態度就像是在玩弄犯了錯的動物,這讓原本就顫抖不已的我,渾身又起了雞皮疙瘩。
「阿美,不行!不准大聲喊叫!現在回答我!」
健治開始時不知所措地繞著我轉,後來不住地喃喃道:「不行!不行!」他的話成了我爆發的導火線,我又大聲哭喊起來。突然,他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我跌倒在榻榻米上,面頰發熱,頭腦一片空白。但這時比起疼痛,我更感到恐懼,我捂著臉在榻榻米上直往後退。
第二個問題,為什麼健治白天一回來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呢?自己變成了另外的人,你不覺得難受嗎?
一天,待我跳完後,一個女孩憨直地說:「特意從新區那邊來這兒學舞,我還以為跳得有多好呢。」講這話時,她的臉上滿是失望的表情。我一直沒有察覺到這是她們不喜歡我的真正原因。我並不喜歡芭蕾,只不過因為母親的堅持而勉強來到這裡,這一點似乎讓她們很不高興。如果我酷愛芭蕾,特意來這裡學習,並且努力練習的話,她們一定會接納我的。無論是多麼年幼的孩子,友情總是伴隨著尊敬。據說她們得知我在回家路上失蹤之事後,先是面面相覷,繼而竟悄悄地笑了。
我每天都側耳傾聽著,細微地捕捉著谷田部先生的各種聲響。即便在沒有聽到任何聲響的日子裡我也滿懷感激,只因為我們住在同一棟建築物內,住在同一個樓層裡,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我不知厭倦地想像著:有一天谷田部先生發現了衰竭的我,輕輕地把我抱起,嘴裡說著「真是可憐」,而後轉過身去凶狠地痛擊健治:「你對這個可憐的孩子做了些什麼呀!不知羞恥!」打過之後,谷田部先生看著我,一副懊悔不已的模樣,一邊哭著一邊道歉:「就在隔壁啊,我竟然沒有發覺,對不起!真是太對不起啦!」
剛走進一條昏暗的小巷,貓便從男子的手上跳下,跑開了。
「太太是誰?」
「並不是不能問。」
「社長夫人。」

回家去吧
我沒有回答,只要有白天的健治,那健治就是個大男人。為什麼他不承認這一點呢?
「當然。」
室外傳來了腳步聲,是腳踩在走廊上發出的「嘎吱嘎吱」聲。這個公寓裡還住有其他人!我盤算著要把自己被囚禁在這裡的事傳遞給那個人,便故意大聲對健治說:
健治環視著房間,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谷田部先生,救救我!」

母親缺乏對現實的認識,而在這樣的社區裡大家差別很小,只允許存在平淡的人際關係,所以母親往往成為大家打擊排擠的對象。說實在的,在我被誘拐後,有多少人是真心在幫忙尋找呢?我對此深感懷疑。
在家裡,母親一大早就要朗朗練聲,一會兒是合唱練習曲,一會兒是歌謠。當有人對她說「聽到你的歌聲了」時,她會笑逐顏開地等著下面的讚美之辭。一旦不能如願,她會垂頭喪氣,恨恨地說:「明明知道我唱得好卻故意不說。他們一定認為我自以為是音樂學院的畢業生而自命不凡,所以在刁難我。」
那天晚上我倒在床上,卻始終保持清醒。被打過的臉開始腫了起來,火辣辣地疼,我把冰涼的手放在兩頰上想緩解一下疼痛。健治躺在我身旁,耳邊傳來他熟睡的呼吸聲。睡夢中健治的手還時時在我身上摩挲著。我感到噁心,便盡量將身體挪開,但每次健治總是把我拉回他身邊。我還穿著被尿浸透的內褲,感覺很不舒服。「喵……」,睡夢中的健治竟學起了貓叫,我不由得笑出聲來,那時的我因厭惡和恐懼已變得有點精神失常了吧。黑暗中,我感到健治在看我,「又要挨打了」,我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可是,健治只是用他那粗糙的手摸了摸我腫脹的面頰。
在我的想像中,谷田部先生有點像我班上一個男同學的父親,我還記得那個男同學叫米田。米田的父親原來在電子工廠工作,後來因糖尿病加重、視力下降等原因辭去了工作。自那以後,米田的父親總是面帶陰鬱地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瞇著眼睛讀報、抽煙,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由於在白天,社區裡很少見到成年男子,所以每當我外出時,總是習慣性地搜尋米田父親的身影。他坐在公園角落椅子上,與我對望時即便認出了我也不曾露出一絲笑容,只是愣愣地看著我的臉。那態度、那表情讓我深感憂慮,我開始時常掛念起米田的父親來。所以,谷田部先生會來救我這一想像,對我而言是十分甜美的。在健治的房間裡,我每夜每日地做著這個夢。

夜晚的K市與我兩年前所見到的白天的K市完全不同,那時在我的眼裡,它全然就是一座幽靈城,但夜晚的K市到處充斥著桔黃、粉紅等暖色調的招牌和霓虹燈,儼然是一座遊樂園。初冬的寒風吹拂著,街道上不知從什麼地方聚集起了這麼多的人,比肩接踵,身著工作服的男人們成群結隊地逛著一家家商店;女人們穿著薄薄的短裙站在店前招徠著客人。一個膚色微黑、菲律賓人模樣的女人向我拋來媚眼。這可與幾年前完全不同了,我不由得心花怒放,在那門前呆立了好一會兒。
這時健治望著天花板嘆息道:「今天幫谷田部辦了離別會。那傢伙和社長吵了架,辭職了。所以我跟谷田部喝酒去了。」
房間的外面是一個狹長的走廊,另一側是鑲著磨砂玻璃的窗戶,轉過頭去,看見旁邊有一扇木門大大地敞開著,像是谷田部先生住過的房間。我赤腳來到走廊上用力一踩,腳心傳來一種新鮮的觸感,那是與踩在榻榻米上全然不同的感覺。趁現在沒有人,我走到谷田部先生的房前朝房裡望了望。被我奉為神明的谷田部先生就住在隔著一張薄板的房間裡,為什麼我完全感覺不到谷田部先生生活過的氣息呢?如果能聽到谷田部先生發出的一丁點響聲,我求生的慾望也會更加強烈吧。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另外,昨晚我塞出來的信到底到哪裡去了呢?我走進已搬得空蕩蕩的谷田部先生房間。房間結構與健治的完全相同,榻榻米也同樣都已變成黃色,顯得骯髒不堪。就在健治擺床的那一側,在這邊是壁櫃。壁櫃門開著可以看見裡面,壁上貼的是膠合板。我把上半身伸進壁櫃裡,抬手取下了膠合板。這時,我看見牆上赫然鑿著一個小孔!
「我不能再見到爸爸、媽媽了嗎?」
這時,健治對我喃喃道:「阿美,我喜歡你。我要快快長大。」
來我家學琴的孩子們家庭出身與我一樣,大人們都是在食品廠、電機廠工作的藍領階層,正因為如此吧,不管是來我家拜訪的大人還是來學琴的孩子都像浮萍一般,有一種無依無靠的神情,或是說話非常不文雅。總之,身上缺乏一種泰然自若的東西。我想,我的神情也一定與他們一樣吧。
他把一紙袋東西窸窸窣窣地放在桌上,房間裡頓時飄起麵包的香甜的味道。紙袋裡裝的應該是麵包吧。
「我上班去了,老老實實待在這裡。要不然我就不給你飯吃,不給你水喝喲。乖乖的話,三點鐘發的點心我也會拿回來給你,太太常給我們豆餡包。」
我突然想到要去接父親,父親總會在K市喝上兩杯才回家。但父親會在哪家店裡喝呢?不過沒關係,我一家一家地找,總會找到父親的。我打消了在社區下車的念頭,懷著期待與不安,按捺住「怦怦」的心跳,跨過了架在T川上的大橋。
我故意不懷好意地說:「健治好懶惰哦!」
「是啊,我的身體已經長大成人,但我還是想進阿美的班級,我要重新當一次小學生,希望阿美你這樣的女孩子和我做朋友。所以,大人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唱完之後,他開始做起了廣播體操。「廣播體操第一節——」他拖著長長的尾音說著,然後「一、二、三、四——」地邊打著節拍邊做起來。我覺得十分有趣,笑出了眼淚,笑倒在地板上。
健治不知如何是好,便撿起掉在地板上的日記本讀了起來。這時,我原本繃得緊緊的心反而放鬆了,睏意不期而至。就在我迷迷糊糊之際,健治寫起了日記。
「你連本子都沒有嗎?」
「大人都要做那種噁心的事嗎?」
工廠的遷入帶來了大量的移民。對傳統的製絲業者即祖祖輩輩居住在這座城市並陪伴其經歷了榮枯盛衰的人們而言,新居民終究只是外人,他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而且他們的流入有可能帶來更多的犯罪,使城市墮落。舊居民中抱有這種戒備心理的人為數不少,所以,城市明顯地分為兩邊,一邊是舊居民,一邊是新居民。從表面上看來,M市已演變成一個新興的工業城市,但剝下其外衣,它還是一座充滿了傳統保守色彩的古鎮。這就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而我家正是屬於新流入的工廠工人,即外來戶。

看到我的眼睛裡盈滿了悔恨之淚,健治慌了手腳。
「那,我也不能去上學了?」
我現在寫的內容還局限在當年媒體所報導的範圍內,但沒有人能知道事件最真實、最本質的部分。無論是對警察、父母還是精神科醫生,我都沒有說出事件的真相。如果說那時還是孩子的我,為了不讓自己成為撒謊的人才沒有說出真相的話,那麼被健治指責為「編造謊言」的作家的我,又在做什麼呢?
這次暴力事件後,健治又對我頻頻施暴,起因總是為了一些小事,像是我沒有及時回答他的問題,或是我在哭泣。我害怕被他毆打,於是在健治面前我不再哭泣,並極力迎合他。

他氣喘吁吁地問道:「真的不敢了嗎?再也不會大聲嚷嚷了嗎?」
白天的健治回來了,他一進門便吐出了這樣一句話,他已不再說「吃午飯囉喲——」了。就像養貓,剛開始時覺得十分有趣且充滿愛心,但當貓的存在已變得理所當然,他也就不用再特別寵著它了。白天的健治對我的態度就像是大搖大擺走在街上的那些極其普通的年輕男子一樣,生硬、粗魯、沒有禮貌。
健治向我說起了他的身世,說自己是在北海道的孤兒院中長大的,孤兒院在深山裡,冬天大雪紛飛,上學極為艱難,慢慢地也就懶得去了,最後終於徹底輟學了。
「不行!」
健治不滿地嘟起了嘴巴,我讀出了他眼中的猜疑。但那時候我不打算把健治看成是一個成年男性,而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同班同學進行反擊。因為我發現夜晚的健治希望我這樣做,他喜歡扮演小男生,一個總是受到班上心高氣傲的女生欺負的小男生。
「唉,該起床了。」健治揭開被子伸起了懶腰,一股寒氣襲來,於是我挪了挪身子。
教芭蕾的老師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單純女孩,她柔軟的身體上常穿著淺紫或淺藍的緊身衣,還配合緊身衣的顏色,每次變換著不同花色的喬其紗短裙。她的這種打扮風靡了整個舞蹈班,女孩子們找遍了M市區,都不曾發現有哪一家商店在販賣如此時髦的芭蕾舞用品,於是她們購買喬其紗料,按各自所好製成短裙,模仿老師的打扮,穿在緊身衣上。喬其紗料既薄且是斜紋的,短裙的裁製當然不可能出自女孩之手,都是由各自的母親代勞,當時就是那麼一種令人發笑的景況。而我卻總是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衣,即便不願意,也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們中相當突出。這一切,我母親是無法知曉的。
健治的腳步聲消失後不久,工廠開工了,轟隆隆的聲音再度襲來,帶動了房間的共鳴,這次連同便壺也一起顫動起來。「我會被健治殺死的。」「壁櫃中的那隻紙箱裡裝著什麼東西呢?」我蜷縮在健治那滿是汗臭味的被子裡,腦中被這兩個可怕的念頭佔據著,一個人度過了長長的午後。這一天,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但是,唯有一種希望可以讓我戰勝恐懼,那就是谷田部先生的存在。谷田部先生一定會救我出去的!我緊緊抱著這個希望,不停地為它澆肥,幫它成長。在我的培植下,希望漸漸長大了,在我一年的監禁生活中,谷田部先生是要來拯救我的救世主,是我的憧憬,不,甚至成了我的信仰。所以,每晚睡覺前我總是要這樣進行禱告:
「嗯。」
健治直起上半身,正揉著眼睛。工裝褲的前襠很不雅觀地敞開著。
我現在正在努力,要把那個時候的記憶盡可能準確地記錄下來,那時只有十歲的我調動了自己所有的智慧、體力與意志,即所有的能力來尋求生存,我要想盡辦法記錄下那個時候的經過。但我沒有信心是否能用文字傳遞出當時我的絕望與希望,縱然我是個擅長使用文字的作家,但要用我現在的文字再現十歲時所經歷的一切,顯然還是很困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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