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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啦!人要是被剝奪了想像力,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特別是像我這樣,已經讓自己的想像變得十分發達了的人。」
「你的左手是怎麼回事?」
從補習班回來的小學生來這裡停放自行車,他以疑惑的目光盯著我們。
「你怎麼知道作者就是我?」
「在這裡說嗎?」
那是一個四月的黃昏,我因小說獲獎後所引起的騷動剛開始平靜下來,我則若無其事地升上了高二。在公寓的自行車停車場,宮阪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那天細雨霏霏,天氣陰冷,渾身淋濕的我想趕快回家,於是匆忙地走著。當時我受出版社委託,正專心創作獲獎後的第一部作品,宮阪的出現讓我大吃一驚,剛從自行車置物籃裡拿出的書包竟沒有拿穩,宮阪用他那隻健康的手托住了我正在下滑的書包。就在這時,我的手碰到了宮阪的義肢,橡膠做成的手堅硬且是暖和的。我嚇了一跳,不由得縮回了自己的手。
我抬頭望著漸漸暗沉的天空,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恰好雨過天晴,櫻花樹上剛長出的鮮嫩樹葉映入眼簾。那棵樹枝繁茂得像是要壓到自行車車篷上的染井吉野櫻,讓我想起了T川河堤上一整排的櫻花樹。
「還活著,住在一起呢。母親每天都在向我道歉。」
「我把谷田部奉為神明,還以為隔壁的人能夠拯救自己。但當我後來知道谷田部是健治的同謀時,我徹底地被擊垮了。那樣的傷痛與絕望,是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的。即使說了也沒有任何意義,有了這樣的體會,誰都會像我那樣做的。宮阪先生的母親後來怎麼樣了呢?」
和健治在一起的生活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我在這部書稿的初頁已經提到過了。我在十歲時被健治誘拐,受到毆打與威脅,被關在健治骯髒的房間裡度過了一年的時間。健治每天都在改換角色,白天他凌|辱我,晚上卻對我友善,與我關係和諧。那樣的記敘裡沒有任何謊言,但是我卻沒有詳細地寫下我內心的變化。
「徹底征服嗎?真有意思!」宮阪笑容滿面:「那,課本上的『太田美智子』這個名字是誰寫的呢?是安倍川嗎?」
「當我打電話給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我發現了谷田部時,宮阪先生不是就只說了句『通知警察』嗎?」
但我對他的這番嘲弄已不再介意了。
為什麼宮阪知道小海鳴海就是我呢?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可是,沒能等到那一天。我望著映在單槓下水窪裡樹木的倒影。
「那,想要什麼?」
我搖了搖頭:「字跡不同,大概是那個菲律賓人寫的。健治會寫字,但筆跡與課本上的完全不同。當我發現壁櫃中的書包與課本時真是害怕極了,後來我就開始想像起另一個女孩子是怎麼生活的,於是就戰勝了恐懼。正如宮阪先生您所說的那樣。想像會引發恐懼,但也可以讓人戰勝恐懼。」
母親對我的獲獎興奮不已,但讀了我的小說後卻陷入了沉默。也許我的內心充滿性幻想一事讓她有些不快了吧。母親因我而苦惱,因為我的腦子被不可改寫的記憶充斥著,還因為不能抹掉那次引發了一切後果的事件而深感絕望。至今也難以填補的與母親間的隔閡,也許從這時就已開始了。我現在與再婚後的母親間,幾乎沒有任何來往。
「知道了真相又怎麼樣呢?」
「要說這件事是痛苦的,我看倒未必。為什麼呢?因為對我而言,左手的欠缺是我創造故事的出發點。我總覺得你也在編織什麼故事,對吧?遭遇到這樣一件道不明、理不清事件的孩子,總會尋找什麼來彌補精神上的缺損,慰藉心靈的創傷,而由此開始新的人生。所以,我想說欠缺是偉大的。如果不是這樣,是不可能生存下來長大成人的。你比起你的年齡來顯得更成熟,也不向任何人傾吐什麼。我倒是在想,你一定會在什麼時候說出真相的,不,不,一定是把它們變成文字。我一直這麼期待著。」
宮阪指著沙地旁的單槓,說:
「握握手吧,兩個撒謊的人。」
「那樣做很愉快嗎?」
宮阪的聲音裡帶有一絲憤怒。
社會上人們風聞一個高中女生寫了一部有關性的光怪陸離的小說後,為此躁動。我小心翼翼地避開與我的事件有關的任何細節,對媒體的採訪也是極力推托,發表了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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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照片後就此打住。所以沒有人把小說中的故事與我的誘拐事件聯繫在一起,同學中也沒有人察覺「小海鳴海」就是我。世人只不過是以人的外表及行為來含混地、模糊地推測判斷一個人。「轉告了,可是我向你撒了謊。當我把你的那句『你去死吧』告訴安倍川時,他似乎很高興,說:那我去死。但是後來呀,你又跟他說要他活著,償還罪債,他聽了很驚愕。這是為什麼呢?」
這次該輪到我驚愕了,健治竟然更喜歡我對他說「去死吧」。見宮阪在窺視我的反應,我昂然地抬起頭來。
「正是如此!」宮阪大聲地嘆息著,之後自嘲似的笑了:「你拒絕他人對你的想像。」
「我必須回去了。」
「是接近真相的想像。我想要的一定是催生我想像的素材,所以,安倍川與你都緘口不語,這在某種意義上讓我更興奮。」
「我不可能不知道的。說實話,我的想像與你寫的小說十分相近。我也在懷疑谷田部與安倍川有某種關係,也許還是共犯。但是安倍川什麼也沒有說,谷田部也消失了。沒有證據呀。透過證詞而寫的調查紀錄與我腦子裡出現的奇異故事完全不同。我每次接受一個案件時都會為自己滿腦子的想像而苦惱,你的那次事件可是讓我興奮了很久。我的腦子裡總是不斷地在製造故事,然後毀掉,又製造,又毀掉。」
我回過頭去對宮阪說道:「宮阪先生,在我說之前,你先說說你自己的事吧。」
我與健治之間漸漸培養起了與此前不同的感情。在這裡我就坦坦白白地記錄下來吧。我喜歡上了健治。我在健治去上班後總是內心焦急,盼望著他早點回來。和健治在一起我很愉快,我也曾幫助過他自|慰。有人會認為,十歲的少女與二十五歲的男人之間不可能出現愛情,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我正是因為被囚禁於密室才愛戀上健治的。我在想像,把健治當成戀人是多麼愉快的事啊。這其中我被自己的夢想所框住了。人的心啊,會發生多麼奇怪的變化啊!當我一旦喜歡上了健治後,那間房間便成了我與健治,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王國。
www.hetubook.com.com健治每晚都抱著我說:
宮阪也是個「性情中人」啊!我繞過水窪,把書包放在地上,伸手握住被雨淋濕的單槓,一股鐵鏽味傳了過來。
樸實而不引人注目的我實際上是個「性情中人」,每日每夜都做著充滿毒汁的夢。即使我把這一情節明明白白地坦露出來,也一定沒有人會相信的。
我高中時寫的小說裡,沒有一部寫到過發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事件。書裡主要描寫了我被誘拐之前的健治與谷田部的關係,以及那種扭曲關係導致的一個女子的死。
這時,我很快地發現宮阪的眼裡閃著好奇的光芒。
「健治看著我自|慰,僅此而已。當然,健治的行為對還是孩子的我來說是十分厭惡的、不能忍受的。但他不再做別的了。他曾毆打過我,但在晚上我們會像同班同學那樣,一起學習,一起聊天。」
「讓你脫|光了衣服?僅僅如此而已,另外沒……」
宮阪用有些發黑的義肢手指擦了擦他的下顎。
「是好朋友,對吧!」
「快點長大吧,阿美,那樣的話就能成為真正的戀人。」
「那是因為宮阪先生無盡的想像了。」
「我曾經對健治說『你去死吧』。你真的把這話轉告給他了?」
宮阪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該我說了。我認為健治誘拐到還是小孩子的我之後,去向谷田部匯報過捕獲了一個新的獵物,但是,谷田部知道了是誘拐後便追問健治,並對他發怒。說這是重大犯罪,與自己無關,逼著健治把小孩送回去。可是健治不再聽谷田部的話了。」
「為什麼你沒有告訴我呢?為什麼你不對任何人說出案件的真相呢?我想你應該是意識到了被人任意想像的屈辱。我完全能理解,因為我也曾為左手的事,無法擺脫人們想像的羅網。但是,我難道就不能夠幫助你嗎?你如此不相信他人,理由是什麼呢?」
愉悅!我的小說又點燃了宮阪的想像之火。我眺望著公寓裡母親與我的房間,窗戶外還晾著母親忘記收回去的衣物。
健治當然不會原hetubook•com.com諒我,但是現在的我已不能寫作了,這樣的我也只能平淡地生活著。我的想像力看似到了極限,實際上卻變得巨大起來,已超過了我的表達而出賣了我。即便我憧憬那種王國,但我再也得不到它了。我再寫一遍。即使我死去,這部書稿也會留在電腦裡被人看見,那便是我唯一的救贖。
我吃驚地抬眼望著宮阪的眼睛。他並沒有笑。我握住了義肢。它已不再暖和,並且被雨淋濕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宮阪。
我默默地用簡陋的鎖鎖好自行車。宮阪為了其自身的想像不惜來到這裡,在自行車停車場中等著我,這讓我感受到了他的執著,但由此也生出了不快。無論是我還是宮阪,都在那次事件中失去了某些東西。這也許就是以前宮阪曾對我說過的「現實的真相」吧。我們都被想像剝奪了靈魂。
「小海老師,恭喜了!」
「好吧。但是聽了後可別吃驚哦。在我五歲時,母親把我的手從手肘處砍了下來。母親沉溺於新興宗教裡,聽說她認為我的左手上有魔鬼附體,就瘋狂地用劈刀把它砍了下來。幸好在鄰居家的祖父聽到我的慘叫後趕了過來,立刻把我送往醫院,我才得救,我差一點因失血過多而死。」
「我想,我必須來慶祝你新的人生,所以特地從四國的深山裡趕到這裡來。」
「好啊,想聽什麼?」
「所謂真相是最難的事吧。我不會吊單槓,醫生還勸我說平衡不好最好也不要去玩滑板,我就是這樣長大的。於是我就張開我想像的翅膀:幻影般的單槓,夢中的鞦韆、滑板。當然,幻想中的這一切,與現實是有一定距離的。有一丁點兒吧,假如你認為你已經說出了真相,那麼我又會在你的幻想與真相的溝壑間展開我的想像,這樣一來,我就會無限地膨脹我的想像。所以為了我的想像,我想知道真相。」
我以前曾寫過:這部作品在我死後也會留在電腦裡。可是我無論如何寫不出真實的事情來。同樣地,我今天一邊望著二十五年前那張從本子上撕下來的紙張,一邊讀著前幾天健治的來信。「我想我也不會原諒老師的」。健治,我不會求你原諒的。我記錄的應該是我眼睛和圖書看到的事實,而且我把文字當成了我的職業,但是,不能用文字來表達的真相不斷地打擊著我,沒有一刻停息。被它喚醒的感情讓我喘不過氣來。
「還沒有到那種程度。健治不是弱智,但他有軟弱的地方,所以有時候我還是有點驕橫。如果當時我再大一些的話,也許會徹底征服健治的。」
這時,宮阪有點著急了,連忙解釋:「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並不是真相。」
一陣涼風刮來,掀起了宮阪的衣角,他用右手壓了壓。
「是的。健治在控制阿娜期間,對谷田部的態度一點點地在發生變化,他發現再像過去那樣對谷田部唯命是從已經沒有什麼魅力了。另外,他決心要把我變成只屬於他自己的東西,所以他就擅自飼養起我來了,就像對待野貓野狗那樣。到了晚上,他知道谷田部會偷看,所以健治只有在白天才讓我脫|光衣服。健治是在報復谷田部。」
宮阪仍繼續在說:「《猶如泥濘》裡你沒有寫你自己的事吧。讓我聽聽你自己的真實故事吧。我是為了聽這個而來這裡的。」
但是我不能放棄外面的世界,那愛是因為密室的緣故,但我也想獲得外面的世界。「太田美智子」的存在也讓我產生了小小的嫉妒,讓我痛苦。我寫信給谷田部明顯是個背叛,健治是要保護我不受谷田部的凌|辱。此外,健治沒有把與我相愛之事告訴任何人,自己卻過了二十二年的牢獄生活。
當我拿起放在地上的書包時,宮阪把手伸給了我,是那隻義肢。
「很暖和吧?」宮阪若無其事地說著:「那是因為有血液流過。這可是我自己的喲。老師,這次也寫寫我的事吧。」
宮阪的眼睛故意刁難地望著我,那副表情好像在說:看吧,果真如此!我以前不是說過嗎?
宮阪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他的臉融進黑暗中,已看不出表情了。母親也該回家了吧,四周已完全暗了下來,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宮阪於是邀請我:那我們散散步吧!我拎著書包朝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去,宮阪稍後半步跟在我後面。我們進了公寓後面的一個小公園。雨停後的公園地上還積著一個個大大的水窪。
「你是說安倍川要脫離谷田部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