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佈棋
第1章 黑國王登場
章一郎考取駕照快三十年了,這是他第一次發生車禍。至今也只有一次因為超速遭警察取締。
「不然呢?」
朋友似乎想讓章一郎成為自己的打獵夥伴,給了他許多建議。章一郎一通過考試,朋友就帶他去射擊場,甚至替他辦手續成為會員。
章一郎按照男人的指示,將車子順原路開回,心想:明明十多分鐘前還心無罣礙,此刻卻惹上大麻煩,自己正像是一隻無端挨了一槍的鴨子。
章一郎一開口,對方便若無其事地說:「還有鹿喲。」
「不用怕啦……喏,去河堤上射一槍吧。這樣我就放過你。」
「你、你……」
章一郎不禁提心吊膽。眼前的這個男人個頭既不高,肩膀也不寬,但是章一郎卻覺得猶如一隻大手從頭頂罩了下來。
章一郎第一次打獵的日子定於一月底。
汽車右方發出「咚」的一聲,就在這個時候,腳踏車上的人影跌落地面。
章一郎神智渙散,心想就把太陽當成切片的水煮蛋蛋黃吧。
「……我的膝蓋。」
沒想到父親說走就走。父親身後一年,章一郎明知這麼做很不孝,最後還是決定將店面改裝成花卉專賣店。
不過,這麼一來,使用的子彈也就跟著不同。一般初學者都是從獵鳥開始,但是「鹿」這個字卻在章一郎耳畔縈繞不去。
是一名年輕男子,大約二十歲上下,厚唇、細眼,倒八字的濃眉,感覺眼睛與眉毛這四條線全擠到了一塊。他的眼神銳利,給人一股無法言喻的壓迫感。
章一郎家裡原本是開蔬菜店,但因為他沒來由地喜歡花卉,於是試著販賣,現在反倒成了花店。
章一郎從比自己稍高的樹幹上一躍而下。由於大家都這麼往下跳,所以附近唯有這個著地點野草稀疏。
只見一個人影騎著腳踏車,對方並沒有開車燈。
不出所料,國道上沒什麼車。雖然花店批貨的時間也很早,但是章一郎不曾這麼早出門。
學校位於鎮上,遭到美軍轟炸後便棄置不用。當時似乎是一支襲擊東京的小隊在回程途中丟下剩餘的炸彈,他們從空中鳥瞰,八成是將學校誤認為是軍營吧。那所學校在章一郎上國中時拆除,改建成新的鎮公所。
章一郎的父親曾說:「賣花能糊口嗎?」他的腦袋大概只有「商品一定得是生活必需品」這種古板觀念吧。章一郎不同意父親的說法,於是更加努力鑽研,試著在店裡擺放便宜又能隨興放置的盆栽,闢出一個放置別致花卉的區域,但目的不在販售,而在吸引客人,他也在報紙裡夾放廣告單。
與其解釋半天,還不如實際示範來得快。章一郎將三個空罐並排在水泥牆上,然後躲到牆後面,配合朋友手槍的槍聲,拉扯風箏線。
章一郎下了環狀快速道路,開上江戶川沿線道路。離開沿線道路後,四周不見人影。
章一郎從褲袋拿出黑色手槍,那是在學校旁的雜貨店買來的百連發玩具手槍。
他的蔬菜店受到大型量販店的衝擊,蔬菜的生意大幅滑落。然而,或許是鄉下小鎮的緣故,鎮上沒有花店,而住宅區沿著國道如雨後春筍般興建,隨著年輕客層的增加也帶來一些生意。
他像是在說——你射空罐吧,我會拉線讓它掉下來。
但是,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章一郎在國中同學會上,久別重逢的朋友碰巧提起自己的興趣。
在關西讀大學的兒子此時回家過年,以父母對孩子耳提面命的口吻,提醒章一郎注意安全,妻子倒是沒有太過嘮叨。
車子遠離天橋來到更加陰暗的地方時,男人突然說:「停車!」
「腳踏車怎麼辦?」
當朋友提起打獵時,章一郎想起了以細線穿洞的空罐。
微風吹上章一郎的臉,讓他直冷到骨子裡,眉毛一帶就像被冰打到了一樣刺痛。
迴轉道的入口不知為何視野不佳。如果是大白天,章一郎應該會先停下來確認是否有來車,但是從下環狀快速道路到現在,一路上沒遇到半個人。
「你很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分嘛!」朋友這麼說道。
3
就在章一郎即將迎接五十大壽時,他開始思考下半輩子的生活。往後的人生還長,自己努力奮鬥了一輩子,想開始培養一點興趣。雖說自己原本就喜歡花草,但這畢竟是變成了工作。他希望培養完全不同的興趣,一種有別於留給兒子繼承的家業的興趣。
「一起去獵鴨吧。」
來到地勢較高處,視野頓時開闊起來,章一郎感覺天色迅速轉亮。
彈開的空罐,身穿短褲、腳踩帆布鞋的自己。
小時候章一郎曾看過大人以空氣槍射鴨。獵鳥還算是平常接觸得到的部分,但是獵鹿,感覺則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如果要死的話,我不願死在陰暗的地方。啊……怎麼不快點天亮啊?
遭到轟炸的三十多年後,學校搖身一變成窗明几淨的公共場所。
章一郎因為工作的關係,習於搬重物,自認力氣不輸人,但是他的個性並不強悍。這時他只想像個孩子般逃得遠遠的。或許是因為自己坐著而對方站著的緣故,章一郎被對方的氣勢所攝服。
「你要去釣魚嗎?」
章一郎的帆布鞋陷進潮濕的黑土裡,他沿著前人踩出來的小徑走了幾步,高大的樹木忽焉消失,視野豁然開朗。
那個感覺就像將腳踩進一缸混濁的水裡。儘管他的腳底下並沒有水,卻是一片漆黑。夜裡的寒氣積聚在地面上,柏油路上結了一層薄霜。寒冷猶如長牙的生物,從腳板直竄腦門,令章一郎渾身發抖。
章一郎即使心裡覺得這和自己撞了人是兩回事,不過還是老實回答。
轉彎的地方並列著面向電車道的廣告看板,與包覆稻草的樹木。當章一郎轉彎後,驀地衝出一條黑影。
「從右到左喲。」
章一郎一停車,反射性地推開車門,冷空氣隨即灌進來。他的車旁倒著一輛被撞得就像一堆廢鐵的腳踏車。腳踏車旁有個人影雙手著地趴在地上。
由於平日做生意的習慣,章一郎的口氣顯得客氣。一旦發生車禍,就必須伸張自己的立場,姿態放太低也不好吧。章一郎雖然這麼想,但是他也只會這樣與人說話。
雖然是聽慣了的槍聲,但是看見空罐應聲掉落,便覺得這槍聲有所不同,就連竄入鼻腔的火藥味和揚起的煙霧也覺得特別不一樣。
章一郎心想:
他總覺得對方彷彿是在責備他——你就是急著去玩,才會撞到我。
章一郎迅速回頭看了男人幾眼,男人一副低著頭、手摀住嘴巴的模樣,後腦勺的頭髮橫七豎八的。難道撞到要害了?但是會到現在才想吐嗎?
「我在玩槍。」
章一郎原本因為暖氣而昏昏欲睡,此刻頓時睡意全消。他像是被人拍了一記似地全身緊繃,踩下剎車。
那名朋友是個生性好為人師的男人。他身子微微前傾,高談闊論,當場給大家上了一堂射擊入門的課。
章一郎揚眉得意地說道。神槍手將空罐排放在牧場柵欄上,然後舉槍瞄準,空罐應聲彈開——當電視機好不容易普及時,經常播放這種重新配音的西部片。
章一郎趕緊在河堤邊停車。
章一郎看著正前方一個指向左邊的大箭頭,放慢車速。
對方看起來不像是摔倒,倒像是有意識地將手穩穩撐在地上。
男人要章一郎打赤腳。
右手邊的河堤看起來像一堵漆黑的牆,左手邊是一片田地與樹林,但是天色未明,仍然籠罩在夜幕裡。
章一郎當時正要開進小路,汽車的速度比衝過來的腳踏車還慢,所以對方並沒有被撞飛。
薄暮中,冰涼的空氣拂過臉頰,幾束光線從葉隙間灑落,一隻羽虱忽地從光束附近飛過。
反正待會兒應該會帶警察回來現場蒐證吧。若是平常應該是到最近的公用電話報警,等警車過來,但是在這裡卻無計可施,而章一郎身上連行動電話也沒帶。
雖然章一郎頻頻點頭稱是,但畢竟是酒席間的閒聊,回到m•hetubook.com•com家也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結束一天的工作後,章一郎坐在暖爐桌打開題庫,開始研讀。
男人繞到章一郎後面,押他上河堤。儘管是冬天,低矮的野草依然長得十分茂密。章一郎赤腳走在被露水沾濕的野草中,他以凍僵了、連站都很勉強的雙腿爬上約一層樓高的河堤。霜柱在野草根部跌得粉碎。
山蘿蔔的薄嫩綠葉優雅細緻,令人賞心悅目,而且實用。更重要的是,它會讓廚房變得雅致,博得太太們的歡心。
那似乎是一條電線。
河堤上也鋪著柏油,這裡是汽車無法開進來的小路,站在這裡宛如從高處俯瞰山谷。
——我想去那裡。如果能在那輛電車上,不知有多幸福。
無論如何,現在已經趕不上和朋友約的時間了,但是得從警察局打通電話告訴朋友一聲才行。
章一郎會這麼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或許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只要射兩、三發讓他瞧瞧,他就滿意了。
「不是。」
男人從後方探出頭來,比了一個倒轉車的手勢,意思是「先回轉到對向車道,走你剛剛來的路」。
章一郎心想,到了春天,全家一起去泡溫泉吧。
章一郎一邊留意以免割傷手指,一邊用錐子頭引線,將線穿過另一個洞再拉出來打結。
勒住脖子的電線,牢牢地牽制住章一郎的行動。男人像是在測試鬆緊度般地不時拉拉電線,令章一郎作嘔欲吐。
射擊這兩個字令人好生懷念。
男人用肩膀頂了一下章一郎,愉快地說:「喏,你試著射那個看看。」
但是也可能會引人起疑。電車的聲音響徹河面。若是在寧靜的早晨連射霰彈槍,槍聲應該會傳得很遠吧。難保不會有人覺得奇怪而報警。
這次換朋友躲到牆後。
這時,遠方鐵橋方向的天空開始露出魚肚白。
章一郎打開信封一看,裡面裝了一本薄薄的書——或許該說是小冊子比較貼切。書封是一名年輕女子在野外架著槍的照片,明明是那麼豪邁的姿勢,臉上卻化著妝,頭髮也梳整得一絲不苟。
將一卷「子彈」放進手槍,把紙條前端從手槍上方拉出來,並將第一顆子彈火藥突起的部分對準正確的位置,一扣扳機,擊錘便會落下擊發火藥。每開一槍,紙卷就會自動轉至能夠再次射擊的位置,因此稱為百連發。
當他拉起手剎車正要回頭時,眼前突然有東西移動,發出「嗖」的一聲。章一郎隨即感受到像被小蛇慢慢纏身的壓迫感,驚嚇之餘,他用手抓住它。
聽到朋友這麼說,章一郎的腦海頓時浮現讀小學時對那所廢棄學校的回憶——
當章一郎裝填子彈,想要移動槍口時,男人以若無其事的口吻先發制人地說:「你想瞄準我嗎?」
章一郎的側身籠罩在晨曦之中,影子拖得長長的。
有時客人買回家後,過一陣子會帶朋友來,對著朋友說:「那個很棒喲。」
男人看了章一郎的衣著一眼,那是章一郎聽從朋友的建議而購買的獵裝。
章一郎記得那是春假的某一天。當時,他看了舊掛鐘一眼,確認約定的時間,出門前往廢棄的學校。
任何職業,總是親身經歷過才知箇中難處。賣花是一份煞費體力的工作,需要力氣自不在話下,除此之外,另有不為人知的一面,那就是「碰水」這項嚴峻的考驗,在冬天裡尤其難受,唯有親身體驗才知其中的艱辛。維持植物生命的水,反倒是折磨著花店業者的身體。手非碰水不可,但是總會設法保持腳的溫暖。
「……你要做什麼?」
天地之間有著濃濃的夜色,東方地平線露出的曙光彷彿要撕裂夜空似的。正好在旭日東升的方向,雲間露出縫隙。
此刻章一郎的雙腳沒有任何禦寒的東西,他很自然地踮起腳尖。
男人點頭。
男人這次沒有踹他。章一郎護雙腿端坐在路面,攏緊雙腿,將臉湊近膝間,手裡緊握著電線。從遠方看來,他應該像一隻縮著肩膀的猴子吧。
《考取槍和圖書枝持有證照入門》,這是那個朋友特地寄來的。章一郎曾向他要名片,卻忘了他住哪,一看寄件人的地址,原來就在鄰縣,但因為靠近這個城市,所以兩地距離並不遠。
若是別人,或許反而會厲聲責罵對方「刮傷了自己的車」。
章一郎心想,非得設法處理不可。當他試圖讓僵硬的身體離開駕駛座時,那條人影緩緩地從地面站起來。
他兩膝緊緊夾住空罐,用錐子在罐底鑿出兩個小洞,再以風箏線穿過小洞。
章一郎「給你」只說了一半,後面就聽不見了。對方應該是衝著錢來的吧?即使車子被搶也無所謂,章一郎只想設法保命。平日這個時候還在被窩裡睡覺呢。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真教人無法置信。
冬天的這個時間,不可能有人在這種地方閒晃。
章一郎不僅因為恐懼,更因冷而牙齒打顫。他覺得自己悽慘至極,而且求助無門。
朋友配合章一郎花店的公休日請假。那一天章一郎凌晨三點起床,穿上事先準備好的獵裝,喝下熱咖啡。他不忍吵醒妻子,躡手躡腳地出門坐上汽車。
一旦天冷了,章一郎除了賣花之外,也會賣山蘿蔔。每當有家庭主婦上門,他只要說這種植物物美價廉,對方通常都會捧場。
朋友約章一郎在家裡會合,之後再一塊前往打獵場。這條路章一郎走過幾次,根本不必擔心會迷路;途中有一座民營鐵路的鐵橋,橋墩擋住了去路,因而無法從鐵橋下方穿過,必須繞道而行。
章一郎打開後車廂,從皮箱中拿出槍,再從車內取出藏起來的子彈。
沒想到光是赤腳站在地上,體溫下降的速度竟會如此之快。章一郎忍不住又跪了下來。
章一郎才走了幾步,腳就失去了知覺。幾顆小石子嵌入肉裡,但相較於疼痛,章一郎只感覺到不舒服的壓迫感。即使腳割破皮流血了,大概也不會清楚地感受到疼痛吧。他的腳底感覺就像貼了一塊扁平的板子在上頭。
男人反覆地說:「我並不想對你怎樣,只是想看你開槍,就這樣。」
這時章一郎突然想到,對方從對向不可能沒看到我的車燈,為什麼他沒有靠右側的路肩騎車或停下來呢?難不成是腳踏車的剎車壞了?
他生氣了嗎?
章一郎聽到他這麼說才放下心來。雖然不知對方是何方神聖,但是既然他主動要求去警察局,應該就不用擔心了。他看起來傷勢不重,但是為免日後有所麻煩,或許送他去醫院比較好。這方面警察應該會提供建議吧。
為了嚴密保管槍枝,家裡必須設置保險櫃。章一郎買了朋友推薦的義大利製槍枝,花了二十餘萬圓。就霰彈槍而言,這個價錢並不算貴,但是章一郎告訴妻子只花了十餘萬圓。
甚至有些客人會跑來告訴他哪家餐廳在肉裡加入山蘿蔔調味,或是發現西點裡加了山蘿蔔。
或許是心理作用,章一郎覺得男人的眉毛輕輕揚了一下。
「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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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完成了三個以細線穿洞的空罐。
學校的左手邊是一片茂密的草木,看在小時候的章一郎眼裡,儼然像座「森林」。一棵傾倒的樹木斜倚在另一棵樹上活了下來。他不清楚那棵樹是因為雷擊還是傳言中的美軍轟炸而傾倒。章一郎一如往常,像走獨木橋般走在半傾倒的樹幹上。
章一郎一說完便告訴自己「瞄準右邊」。要是沒準備瞄準的靶子彈開那可就掃興了。他一架起手槍便瞇著眼睛,然後伸出手臂,扣下扳機。
「膝蓋?」
「放著就好。」
射擊一局是二十五發子彈,章一郎玩了十局。
章一郎受不了這種痛苦,雙膝跪倒在地。他想苦苦哀求對方,但胸口被踹了一腳。
腳底下變成了寸草不生的水泥地,只見綠意鑽出水泥裂縫毅然生長。
如果是章一郎一個人的話,上射擊場也就夠了,不,或許這樣也就結束了。而添購服裝,或必須取得地方政府許可的狩獵證等,所有初學
和_圖_書者覺得麻煩的雜事,若有人在前面領著,他只要跟著走就行了。
由於時勢所趨帶動了住宅區的形成,新住戶逐年增加,章一郎的花店也跟著生意興隆。
我會死在這裡嗎?
男人一面說一面用左手揉膝蓋。他身上套著一件黑色夾克,但是沒戴手套。
霰彈像撒豆子般四散打在遠處的圓靶上,一看到圓靶在藏青色的天空下朝四面八方碎裂開,便有一種揮出右拳必能以左掌穩穩接住的快|感,但是一旦沒打中,便有一種怎麼漏接了的失落感。子彈已經離開槍枝,而留在手中的感覺卻截然不同,這就是所謂的手感吧。
有一種香草叫山蘿蔔,也有人稱為法國荷蘭芹。在蔬菜短缺的冬季,如果家裡有一盆山蘿蔔,做菜就方便多了。這種植物大概能存活兩個月,只要放在廚房的窗邊澆澆水,隨時都能拿來調味。
死亡總有一天會降臨,但是為什麼偏偏挑現在呢?怎麼會這樣?章一郎一想到這裡,淚水忽然從眼眶滾落。
章一郎採薄利多銷的經營策略,他的店並非園藝店,所以這類植物不會成為重點商品。但是他很高興能夠透過盆栽與客人建立感情。
紙條上有火柴頭大小的突起物,它們就像皮帶的洞孔般一個接一個等距分佈在上面,而火藥就在突起的部分裡。紙條則是鮮艷的黃色。
在這尚未被污染的光線中,遠方彷彿鋼筆大小的電車行經鋼筋鐵架,看起來猶如模型一般。然而,電車上卻坐著人,過著安全不受威脅的日常生活。電車行經鐵軌的聲音,比起眼睛所見的距離,聽起來感覺更近。
章一郎心想,如果讓他看了槍,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要是槍被他搶走,事情可就無法挽救了。但是,一旦對方一腳踢在自己低垂的臉上,滿嘴都是血腥味時,一想到這裡,章一郎便深感無力抵抗。
男人停止拉緊電線,以非常從容的口吻說:「你說要去獵鴨,是吧?」
如今鎮上已鮮少看得到野草叢生的地方。草地也從章一郎的記憶消失了。但是,若試著回想,昔日與那群玩伴的集合地點四周長滿了比人還高的草,那是個四方形的白色聖域——周圍綠意盎然,頭頂上是一片青空,一個與世隔絕,只屬於他們的祕密基地。
一看到要考試,有人或許會嫌麻煩吧。然而,章一郎從以前就是那種容易一頭栽去的人;一旦手裡握著這種書,就會一手拿著紅色粉彩筆埋首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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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這麼寫,看來他是認真的。
章一郎全心投入後才發現,原來花店是一門較無風險的生意。自從泡沫經濟瓦解以來,他曾擔心「花店生意會不會經不起不景氣的衝擊」,但是結果正好相反,客人似乎認為「因為無法花大錢享受,所以至少買花應應景」。一般人對香草和園藝等耳熟能詳,所以除了鮮花,連刊登花卉流行趨勢的廣告和各式商品的準備也疏忽不得。
不知是從河岸的樹叢還是對岸遠方的林間傳來早起的鳥兒的啼囀。眼底所見到處都蒙著一片薄霧,就像輕輕扯開的棉花一樣。河面看起來則像是飽含顏料的灰色緞帶。
全新的霧面槍身看在章一郎眼裡,簡直就像一把塑膠槍,但是拿在手裡,卻沉甸甸的。
章一郎這才看到對方的臉。
章一郎不曉得那是學校被炸毀的哪個部分,但應該是某個建築物的遺跡。
章一郎連「你要幹什麼」都說不出來。男人慢慢地拉緊電線,章一郎不得不將背緊靠著椅背,兩隻手抓著電線也使不出力。他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不知所措,唯有勒緊脖子的電線感覺最真實。或許是因為神經作用的緣故,他不斷眨著的眼直冒金星。
風箏線是纏繞在厚紙板製成的線軸上,一鬆開線頭,便宛如女兒節娃娃張開的五指一樣。章一郎先用唾液將線頭搓尖,再把線穿過罐底的小洞。他的母親有潔癖,連空罐也仔細清洗,罐內發出金色的光芒。當時使用的並非現今的開罐器,因此罐口留下鋸齒狀www.hetubook.com.com的邊緣;章一郎在罐口留下兩公分作為鉸鏈,將蓋子往內摺。
章一郎將細線穿洞的空罐在等待已久的玩伴面前拿了出來。
「咯,西部片裡不是常會擺放空罐,然後用手槍射擊嗎?」
當章一郎正要開口說「受傷了嗎」,男人一副理所當然地打開後座的車門,嚇得他渾身一震。
男人立即回答:「去警察局吧。」
「我不舒服。」
男人狠狠地踹了章一郎的腰一腳,並扯了一下綁在他脖子上的電線。從男人身上完全看不出他膝蓋疼痛。
「如、如果你要錢,我可以給……」
陽光照亮旁邊的雲朵,冉冉地上升。
「呃……我要去獵鴨。」
「嗄?」
「要回環狀快速道路嗎?」
「……鴨子啊。」
那裡有一面低矮的水泥牆,高度約及孩童的腰際,應該是昔日建築物的地基吧。
「帥呆了!」
此時的陽光和煦,尚未有中午時分的威力,能用肉眼直視太陽。
章一郎一時不明白對方為什麼這麼問,但是他很快就明白是自己這一身行頭的緣故。
寒冷出奇地消耗體力,甚至使人喪失了思考能力。章一郎不曉得男人從何想到打赤腳這個點子,然而,若要消除一個人的意志力,這真是一個立竿見影的方法。
男人身上的牛仔褲褲腳沾到了泥巴,他的左腳突然在章一郎眼面彎成「ㄑ」字形,重重地喘著氣,口中吐出白煙。
章一郎微微地顫抖,跪著架槍。
章一郎坐在駕駛座上以怪異的姿勢脫下硬皮靴和厚襪子,就像蝦子被剝掉殼一般,光著腳伸出車外。
章一郎試探性地問:「你知道警察局在哪嗎?」
他們也經常用可以射出鋼珠的玩具步槍瞄準靶子,玩起西部槍戰遊戲。然而,使用火藥的手槍另有一種讓人雀躍的樂趣。將紙條——以現今的說法,是捲成像透明膠帶的形狀——一圈圈地捲起來就成了「子彈」。
沙丁魚罐或秋刀魚罐罐身都太淺了並不適合,而且視覺效果欠佳;但是橘子罐或水蜜桃罐正好大小適中,於是章一郎從貯藏室拿出三個空罐。
男人拿著彈匣跟在章一郎身後。
男人走了過來,章一郎以為要挨揍了,但是男人並沒有揍他。
男人以天真無邪的口吻,彷彿在跟玩伴說話:「還是有靶比較好吧?你就試著瞄準那個吧。」
在這一片漆黑裡,只有車子射出的燈光,也因此車子附近的光線看起來就像沉入深海的手電筒發出的朧朦亮光。
章一郎見對方走路沒有異狀而感到放心。或許道個歉就能了事,雖然法律上交待不過去,但是自己正在趕路。如果給對方一萬圓,或許就能息事寧人。一萬圓會不會太少呢?
章一郎喘著氣,看了男人的指尖一眼,心想他指的是列車嗎?但是,電車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原來男人指的是在鐵橋遠方升起的太陽。
章一郎這時忽然驚覺:
章一郎偶爾會到鄰鎮的園藝中心。那裡賣的白蘿蔔壽命很長,細小的葉片邊緣呈日曬褪色的紙張色澤。章一郎會若無其事地聊起這件事,並為自己的店宣傳一下。
到了冬天,充當教練的朋友說:「總算可以去打獵了。」
從賣方來看,這真是一種容易繁殖的植物,值得慶幸。當山蘿蔔開始長出幾片葉子時,莖如線般纖細,令人不禁驚嘆,這株植物竟然能夠仰賴它活下來。當章一郎將幾盆稚嫩的小盆栽排好時,郵差送信來了。
黎明前的黑暗,彷彿就要壓垮自己似的。太陽再過不久就要升起。
章一郎不停地顫抖,並用力地搖頭。不過,他倒也不是沒有閃過朝男人的腳射擊的念頭。但是,無論對方是誰,章一郎實在無法毫不遲疑地將人當靶子。只要稍一猶豫,對方就會使勁拉緊他脖子上的電線將他拽倒,在這一瞬間脖子將被電線勒緊,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
自從上國中之後,他就不曾與人打架,更何況是肚子突出的這個年紀,根本不是眼前這種年輕人的對手。
隨信還附上題庫,令章一郎想起了考汽車駕照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