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六
我不由得問起理所當然的事。記憶中的河堤上,女孩畏懼的莫非是……望進河面,我害怕的那張白臉,會不會就是自己纏滿繃帶的臉?
「現下幾乎看不出你的灼傷。記得那一陣子,你整張臉都裹著繃帶。」
這麼一想,我認為父親的死並非偶然。關於父親的死,蔓延著更多陰影——父親會不會是在本堂縱火自殺?
我最不明白的,是父親智周的立場。僅就照片而論,父親應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會不會是這樣的個性,讓父親儘管為母親與滿吉的關係所苦,卻一直隱忍不發?甚至,即使在母親刺殺滿吉後,父親依舊無法原諒母親,繼續過著苦悶的日子?
當晚,村裡下著冰冷的雨,智周前去拜訪檀家總代宗田遲遲未歸,滿吉的妻子回娘家,慘案就在少了他倆的庫裡爆發。
倉皇間,須惠抓起尚未收拾的鑿子,朝壓住自己下半身的滿吉胸口一刺。
母親在我出生後第二年,離開村子約有半年之久,似乎是借住在東京的姑姑家。當時,滿吉的妻子結美情緒不穩定,經常回娘家,不少村民聽見結美在寺裡小屋與滿吉高聲爭吵。半年後,母親歸來,若無其事地再度展開庫裡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活,流言立刻消弭。然而,命案一爆發,流言又重新加溫,說是母親與滿吉早有曖昧,我落地未幾,父親便得知此事,為隔離母親才將她送往東京。
六年後,我滿四歲的那個隆冬之夜,命案突然發生。
驀地,我想起十二歲時,一身邋遢地出現在家裡的女人。那就是乃田滿吉的妻子結美吧。她粗口罵著——妳勾引男人……
在那個小村子裡,即使是經過十多年後的今天,那樁命案依然在居民口中流傳。尤其是年幼的孩子竟目睹母親行凶的一切經過,如此特異之處對眾人有十足的吸引力。
隔年秋天,寺廟燒毀,父親也被那場大火帶走。
——當時,清蓮寺除了我們一家人,還住著另一對夫婦。男方名叫乃田滿吉,和住持,也就是我父親智周,年紀相當,其妻結美比他年輕五歲。滿吉是明治中期來到村子的外人遺棄在清蓮寺的孩子,前任住持收留他,與親生兒子智周一同養育。
結美返回娘家,父親、母親和村民彷彿做了一場惡夢。表面上,命案逐漸被遺忘,但母親命中帶煞的可笑謠言,又重新傳得沸沸https://www.hetubook•com•com揚揚。不過,或許是父親袒護母親,事情沒鬧上檯面。
藤田一臉不敢置信地盯著我好一會兒,接著說:
「命案發生前,家母與滿吉是不是就有什麼關係?」我鼓起勇氣問藤田。
依我的印象,母親刺向男子的模樣,透著一股類似決心的意念。再加上,母親臨終前曾說「我之所以殺人,是基於誰都不知道的理由」,我認為其中另有真相。
我行凶的理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你——母親臨終前留下這句話。為何不願讓我知道?我希望能明白真正的理由。
藤田皺起眉,半晌才應道:
「原來是你啊。鍵野這個姓氏十分少見,我之前就很好奇……」
證人不止我一人。那時,有一名村人為商量翌日的法會上門造訪。這個名叫山內的男子,注意到微微燈光下,庫裡的紙門浮現的影子不尋常。憑影子的動靜、聲音與話聲,山內察覺出了事,卻趕不及阻止,轉瞬間一切便結束。
成年後,滿吉與村裡的姑娘結婚,以雜役的身分住在清蓮寺的小屋,並默默支持繼承清蓮寺的智周。前任住持扶養滿吉時,原打算讓他和智周一樣入僧籍,因此他
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通曉經文,有時會代替智周拜訪檀家。他膚白鼻挺,長相端正,雖然在村中長大,卻有種不同於村中的洗練,十分引人注目。在年輕女孩之間,他比智周更有人緣,結婚也是結美主動提起的。他生性沉默寡言,背脊總是挺得筆直,給人認真踏實的印象,但與墨色法衣太過合稱的白皙身軀,卻有種不檢點的感覺。有傳言說,他經常進城,就是為了嫖妓。這個傳言在他娶結美後仍未平息,事實上,每當滿吉到城裡去,結美便板著一張臉回娘家。結美雖勤快,可既不打扮又邋遢,膚色黝黑,平常總一頭亂髮,明明滿吉長她五歲,她卻較顯老,兩人沒有孩子。之後,智周的妹妹春到東京,智周也娶須惠為妻,六年來風平浪靜。結美在庫裡幫須惠的忙,須惠生我時,她也一肩挑起親鸞上人忌日法會的雜務。有了孩子,智周更添幾分架勢,而在他背後的滿吉則一貫默默無言,外表看來是謹守著本分過日子。
「用不著調查,我從小便常聽我母親提及。」
由於山內的證詞,母親的說法被採信,因而沒遭問罪。
庫裡頓時鮮血四濺,染紅母親的身體,也染紅一旁的我。四歲的我聽見聲和_圖_書響醒來,在睡眼惺忪中,目擊所有經過。
葬禮結束,與母親的骨灰一同回到京都後,我找了春天在大學認識的同學藤田,將一切情由告訴他,請他幫忙調查十四、五年前村裡發生的那起命案。我認識藤田不久,便曉得他與我來自同一個村子,雖然我從未表明自己的身分,但早就想問問他。
母親須惠正在哄我入睡,從鎮上返回的滿吉,淋得像隻落湯雞。滿吉沒回小屋,而是躡手躡腳地經過走廊,打開庫裡的拉門,須惠甚至來不及出聲喊叫。滿吉渾身是冰冷的雨水,猛然撲向須惠。那一晚,須惠在哄我入睡前,一直在刻木造觀音像。
從藤田的話,我得知母親殺的是誰,又為何非殺那人不可,總算明白記憶中那流血場面的意義。然而,經過十多年,那謎團重重的一幕雖然得到解釋,我仍無法釋然。光是有所解釋,我模模糊糊懷抱十多年的黑暗糾結,依舊沒能消失。四歲時親身感受到的,與此一解釋之間,有道細微卻分明的龜裂。
「總覺得不好對你開口,所以沒提,但確實有這樣的傳聞。不過,大概是由於那起命案,有人挖出一些無聊小事,暗地胡說八道。你母親……」
而後,藤田像是忽然想起般,注m.hetubook.com•com視著我:
「講到這裡,我聽聞你父親身亡前半年,罹患神經方面的毛病。然後,寺裡失火前,你父親約有一週不見蹤影。那剛好是東京大地震之際,他似乎是去探望住東京的姊姊。不過,他返家當晚,寺裡隨即起火。如同你說的,也有人懷疑是自殺。」
若傳言屬實,我猜母親回到村裡後,仍和滿吉有所牽扯。為清算自己的罪過,那一晚,母親主動將滿吉找到庫裡,執起凶器——如此一來,山內為母親提出的證詞,便十分匪夷所思。依山內的證詞,他確實聽到母親抵抗及閃躲的聲音。
傳言,母親自東京返回後,兩人便斷絕關係。三年後的那個雨夜,難以忍耐的滿吉欲非禮母親,母親不願恢復舊情,失手刺死滿吉。
何況,我另有門路。
據藤田所說,命案發生在我四歲時。
「整張臉都裹著繃帶?白色繃帶嗎?」
母親的葬禮上,不僅外婆和東京的姑姑,連未曾謀面的舅舅與阿姨、檀家總代宗田,及以前清蓮寺的幾個檀徒村民也在場,但我沒向他們發問。要了解母親口中的殺人動機,首先必須釐清案情,而在遺體旁談那起命案,總覺得對逝者是種冒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