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萩殉情
七
夕在芒草原深處等候慎之介到來,兩人一會合,便以念珠緊緊繫起彼此的手腕。恐怕是由慎之介持短刀刺入夕的胸口,再以染了夕的血的刀結束自己的生命。死前,慎之介依然夢想著人心社的同伴將繼自己之後,依約在十月二十八日讓萩花盛開於這個國家。
待兩人的遺體在芒草原一隅被發現,已無法判別殉情實際上是發生在由東京出發的次晚,人們將會以為他倆是十月六日當晚共赴黃泉,而高見死於東京的時刻,慎之介無疑也已撒手人寰。
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刻,御萩慎之介依舊對計畫的成功深信不疑。慎之介萬萬沒想到,竟有人將他的計畫調換為自己的陰謀,加以利用。
沒有打破茶碗,便代表夕接受慎之介的夢想,要於十月二十八日讓萩花盛開。
「慢著。」半田插嘴。「倘若慎之介晚一天前往芒草原,那他要如何找到夕等待的地點?你說兩人是在芒草原深處會合,可芒草原小徑錯綜複雜,大白天也會迷路。」
「就是你。」
「對方喬裝成慎之介的模樣,當然是為讓村民以為夕和慎之介是一同前往芒草原的。他慎重其事地將夕送往芒草原深處,途中卻遇上一個迷路的孩子。」
「萩花?」
我察覺這一點,是在阿豔來找我的那個傍晚。我離開住處,中和*圖*書途發現忘記拿東西又折回,阿豔卻產生誤會,問道:「剛回來嗎?」
關於茶碗的記述,也不單是為試探夕殉情的決心。夕一同意殉情,慎之介便將一切告訴夕,請她協助高見大臣暗殺計畫。慎之介在持續影子幽會的同時,也訴說身為士族的父親如何對政府含恨以終,訴說現今政府的施政如何令眾多人民受苦受難,訴說有多少人犧牲性命,訴說這一切都是高見和但馬的責任,花了好幾晚說服夕。夕是否打破染有亡父之血的茶碗,便是願不願意幫助慎之介報父仇的回答。
明治末年的秋天,發生三起案件。夕萩殉情,同一晚發生的高見內務大臣橫死案,及人心社肅清舉發案,三者之間的關係引發種種議論。若視高見大臣之死為自殺,半田與《明治史內幕》的西村寬說——但馬憲文因夕萩殉情的私怨捏造人心社暗殺計畫,便言之成理。
而夕知道但馬是多麼卑鄙的男人。或許對此,夕與慎之介頗有同感,也或許是為了讓心愛的男人實現夢想,她決定順應慎之介的計畫。
然而,若高見大臣果真遭到殺害,實際上是兇手耍手段,將其死布置為自殺,那麼,三起案件便應由另一條線串在一起。
「關於這件事,那天晚上,也就是十月六日晚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不是親眼看到慎之介了嗎?你說戴著學生帽的慎之介在夕身旁。」
打從想通殺害高見大臣的手法,我便認定兇手是御萩慎之介。兇手運用夕於隆冬某夜自房內突然消失的方法,藉以讓高見看似自殺。此人必須是知曉但馬夕消失內幕的人物,或必須是有立場得知內幕的人物。夕是女子,不會是她謀殺高見,那就僅剩御萩慎之介一人。
十月六日早上,一度與夕於新橋火車站搭上火車的慎之介,中途返回東京,待天黑潛入高見府,殺害高見,並將其死布置為自殺後逃走。高見大臣每晚都會待在茶室,及守衛巡視府內的時刻等,想必事先均已調查清楚。逃匿之處,便是芒草原上的死亡。
「萩花啊……」
然而,慎之介在但馬家遇見夕,愛上這位美麗卻不幸的有夫之婦。假使僅是慎之介單戀,或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可是,夕也愛上慎之介。此一逆倫之愛能走的路,唯有一死,內心有所覺悟後,慎之介便開始思考怎麼將兩人的殉情利用於內務大臣暗殺計畫。《夕萩記》的敘述雖不假,但就完全沒提及無政府主義的立場和理念這一點,日記撒了最大的謊。
「你……難不成……」
「我並未看見和夕同行的男子的臉,他的長相、身https://m.hetubook.com.com形,皆被帽子及斗篷遮住。那不是御萩慎之介,是另一個男人。對兩人的計畫伸出援手,令旁人相信慎之介確實是當晚來到芒草原的人。」
「但馬憲文身為丈夫,卻幫助妻子殉情;身為政府重鎮,卻對暗殺內務大臣助一臂之力。」
「那時,夕拿著萩枝。多半是一踏入芒草原,便帶著不少白萩,沿路將花灑落,直至安頓的地點,以便讓慎之介第二天能尋線找到自己所在之處。因為我就是靠那些萩花指路,返回村子的。」
《夕萩記》中,御萩自述出入人心社僅有一小段時期,應是知曉事後有人會看而留下的不實記述。我不認為《夕萩記》的內容全是假的,慎之介是真心愛夕的吧,只是,為愛所苦的他,更是繼承父親濃濃血脈,高喊打倒政府的時代叛徒。慎之介寫著自己是出於對夕的丈夫但馬的嫉妒,才出入人心社,恐怕他在故鄉鹿兒島便已傾心無政府主義。父親的血令慎之介對當時政府的施政義憤填膺,父親曾經朝著陶土念咒般反覆痛罵,這些言語化為攻擊政府之聲,由慎之介口中傾洩而出。慎之介醉心於社會主義思想的同時,耳中也不斷聽見自幼便耳濡目染的一介士族的反叛之聲。慎之介在養父的幫助下來到東京,以書生身分進入但馬府後,m.hetubook.com•com便為人心社提供情報,逐漸建立起在人心社的地位。賊子事件審訊中,被告雖否認有暗殺計畫,但當時人心社內確實以慎之介為中心,逐步進行著暗殺計畫。而以暗殺高見內務大臣打頭陣,即是慎之介的任務。待慎之介成功暗殺高見後,人心社一行便會為打倒政府而起義。將這起義之日定於十月二十八日的,也是慎之介。
「對。而且,夕可憐哭泣的我,把燈籠給了我。沒有燈籠,那人就回不去村子。於是,兩人旋即分手,夕獨自繼續往前,那人則跟著我的燈光返回。那人脫下帽子和斗篷,隔著一段距離尾隨在我身後,但因我走進岔路,他不慎跟丟。前行一陣,他發覺似乎走錯路,立刻掉頭,卻與我撞個正著。由於他折返,我誤以為他是從村裡跑來,加上他臨時扯謊,說自己在追那兩人……」
半田臉色驟變。
我很快跳到結論。
「那人和我分別後等了一會兒,才又跟在我身後回到村子,裝作剛從東京抵達的樣子,去敲地主家的門。」
假如是御萩殺害高見大臣,便應視為具有政治意圖的暗殺。
那是父親在萩與政府作戰落敗的日子。萩花開,想必是意味著為在萩敗戰的父親報仇雪恨吧。慎之介希望在萩花凋謝的那一天,再度讓萩花盛開。慎之介要以社會主義者的身分,為一名士族www.hetubook.com.com報仇。
大概是難以置信吧,半田的神情幾乎可說是發怒。我點點頭。
「一個以常識而言,絕不可能支持他們殉情的人。剛才,我不是提過夕灑落萩枝嗎?這麼做有另一個目的,就是讓與夕同行的人,能從芒草原平安返抵村裡。」
恐怕自隆冬那一夜以來,御秋慎之介便不斷思索夕是以何種方法由房內消失,最後自行導出答案。然後,於殺害高見大臣之際,以同樣的方法,將其死偽裝成自殺。
利用慎之介暗殺高見與夕萩殉情,對社會主義者發動前所未有的大規模舉發的,正是但馬憲文。
慎之介的計畫如下。到了那天,兩人一同搭乘火車,讓人們留下他倆確實同赴殉情之旅的印象,自己中途獨自返回東京,夕則單身前往芒草原,等候將晚一天抵達的慎之介。慎之介於當晚在東京達成暗殺高見的宿願,搭翌日清晨第一班火車趕赴芒草原,與夕會合殉情——要擺脫犯罪的嫌疑,只要在同時間令人以為自己在遠方即可,愈遠愈好。死亡,便能拉開與命案現場永恆的距離。御萩慎之介為製造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決定捨棄自己的性命。
慎之介的計畫,假如沒受到阿豔九月向但馬告密的阻礙,應該會一切順利。不,正因阿豔告密,御萩慎之介才對事情已然生變毫無警覺,仍執行原訂計畫,相信自己完美達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