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薛仁貴父子傳奇看
——伊底帕斯情結在中國
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伊底帕斯情結」,不管是在個人往後的現實生活、夢境、文學作品乃至神話傳說中,都很難再以原始面貌呈現,而有著各種程度的「改裝」。譬如勞倫斯(D.H. Lawrence)之熱愛一個「強壯的」、「育有子女」的「他人之妻」;耶穌的只有母親、「沒有」生身父親;乃至於哈姆雷特對弒父娶母的叔父「難以下手」等;都被精神分析學家認為是「伊底帕斯情結的變調」。即使是真正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王,其行徑亦被委諸於「命運的作弄」,而非出於本意。
薛仁貴的惡父心結
在兒子死而復生後,薛仁貴也許有意和兒子取得和解。但薛丁山卻像「離不開母親的稚子」,將柳金花帶到戰場上,而柳金花也袒護兒子:「妾捨不得孩兒遠行,情願相隨」;再加上薛丁山禁不起竇仙童的法術威逼、美色引誘而與之成親,這些都使得做父親的薛仁貴再度被觸怒,而對薛丁山施以「去勢」(斬首)的威脅。薛仁貴並非和兒子「爭奪女人」,而是要薛丁山以父親所「允許」的方式去和女人(包括母親)打交道,要兒子「認同」於父親的「男性角色」。
從父子關係來看,平遼英雄薛仁貴事實上是個「逆子」與「惡父」。他到十五歲尚不會開口說話,在父母五十壽辰前夕,睡夢中見白虎揭帳,嚇得喊聲「不好了!」才得開口,翌日開口向父母拜壽,結果不上幾天,薛英夫婦就相繼病死,所謂「白虎當頭坐,無災必有禍,真白虎開口,無有不死」。在「叫死」爹娘後,他不事生產,日日呼朋引伴跑馬射箭,「把巨萬家私,田園室宅,弊得乾乾淨淨」,竟至如叫化子般,住在丁山腳下的破窰裏。這乃是標準的「逆子」行為。
有了這個基本認識,將有助於下面的討論。
薛丁山的「寧死」不娶樊梨花,可以說是對父親薛仁貴的強烈「抗議」:父親遠征歸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將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他「射死」;見他娶了誘逼他成親的竇仙童,又不分青紅皂白地要將他「斬首」。如今,父親卻「命令」他娶這樣一個勾起自己童年殘夢的女人!
第三位妻子樊梨花是寒江關的番女,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移山倒海、撒豆成兵之術;她見薛丁山美如宋玉、貌若潘安,心中十分歡喜,也在戰場上主動求婚:「我父兄雖番將,你若肯從議結婚,我當告知父母,一同西征歸降,你意下如何?」薛丁山當然也是不從,結果被樊梨花三擒三放,玩弄於股掌之上;隨後三次花燭,三次休妻;最後不得不三步一跪,從白虎關跪拜至寒江關,「哭活」詐死的樊梨花,回營奉旨完婚。
在弒父之後的薛丁山,罪孽深重,也成了名符其實的「逆子」。但他以兩種方式來彌補他的罪惡:一是他開始做一個「好父親」,對四個兒子都相當友善,即使薛剛「吃酒生事」,他也只是擔心,而未見嚴厲的懲罰。一是在薛剛闖禍後,欽差來拿薛丁山全家時,薛丁山束手就縛;當時陳金定曾勸說:「我們反了罷」,但薛丁山不從。薛剛雖是「逆子」,但薛丁山卻不願再做「惡父」,而寧可從容就死以彌補自己也是「逆子」的罪過。事實上,被他這個父親懷疑與樊梨花有「親密關係」的義子薛應龍,等於是他的「替身」,已在戰場上被擊為肉餅。
幾句感言
樊梨花——取代母親與父親地位的女人
表面上看來,薛丁山屢次受罰,都是因為「不尊重父親的權威」所致,但實際上,薛仁貴的「父親權威」有著矛盾的內涵。當薛丁山未經父親作主而娶竇仙童時,薛仁貴責他「好色」;但後來薛仁貴卻強迫薛丁山再娶陳金定和樊梨花,一點也沒有「好色」的問題。我們可以說,薛氏父子在征西途中的多番衝突,都是因為「女人」而引起的。薛丁山因為不聽從父親對「女人」的安排,而遭受嚴厲的處罰。
在進一步分析之前,我們必須換個話題,先弄清楚到底什麼叫做「伊底帕斯情結」。
眾所皆知,伊底帕斯是希臘悲劇作家沙孚克里斯(Sophocles)的《伊底帕斯王》(Oedipus Rex)一劇中的主角人物,他受命運的作弄,被生身父母底比斯城的王與后棄於荒野,而由鄰國國王撫養長大。長大後的伊底帕斯離開養父之國,於途中因爭吵而殺死素未謀面的生父萊烏士;並因解答了人面獅身像之謎,而成為底比斯王(取代父親的地位),娶素不相識的生母約卡士達為妻,生下二男二女。後來底比斯城發生瘟疫,殘酷的真相終於因神諭而揭露,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自己弄瞎了眼睛(去勢的象徵),離開其家鄉之國。
最後,薛剛三掃鐵坵墳(埋葬薛氏滿門的墳地),向父親悔過,打破了父子衝突的惡性循環。
作家、精神分析學家與哲學家
和*圖*書樊梨花雖是薛丁山最後進門的妻子,但卻是最重要的妻子,這不僅是她在故事裏著墨最多,更因為她具有如下特殊的心理象徵意義:一、樊梨花與薛丁山的親事歷經重重的波折與考驗;二、樊梨花是薛丁山在弒父之後,才正式成親的妻子;三、薛丁山在與樊梨花洞房花燭之後,一路照顧薛丁山的母親柳金花才宣佈「退席」,返回故鄉。
第一次洞房花燭夜,薛丁山因樊梨花弒父兄而欲殺之;第二次花燭,薛丁山以同樣的理由拒入洞房;第三次則因樊梨花認了不明不白的義子薛應龍,而欲殺她們母子。這兩大理由,在旁人眼中都是「順應天朝」的表現,並無大礙,但卻是薛丁山心中的大疙瘩,我們有特別加以討論的必要。
經過拆解後的《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有兩條主線:一是薛英(仁貴之父)——薛仁貴——薛丁山——薛剛,此一縱線的「父子關係」,這三層父子關係有一共通的特點,就是「衝突與死亡」。一是薛丁山和他的三位妻子竇仙童、陳金定、樊梨花此一橫線的「男女關係」,這三面的男女關係也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女強男弱」。
從做兒子的觀點來看,薛仁貴、薛丁山、薛剛三代都是「逆子」,薛仁貴「出口」傷父害母,散盡家財;薛丁山屢次違抗父命,並射死父親;薛剛則因酗酒鬧事,間接害死父親。在重視孝道的中國社會裏,編故事者以「上蒼的安排」、「命運的作弄」來呈顯這些嚴重的忤逆行為,而且明白交待逆子亦受逆子的報應,這也許是為了淡化它的衝擊性,逃避意識的檢查,但它們為我們勾勒出緩和父子衝突的一個可能途徑。
主動進取的樊梨花,為婚事與父親發生爭執,不慎刺死父親,接著一不做二不休,連殺二兄,這種行為令薛丁山感到憤怒與懼怖:「少不得我的性命,也遭汝手」、「見我俊秀,就把父兄殺死,招我為夫,是一個愛風流的賤婢」。被父親權威震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薛丁山,面對此一猖狂的引誘者,之所以如此憤怒與懼怖,可能表示他潛意識中的掙扎,因為不久,他終於也走上「弒父」之路;此時,他只能以「厭惡」來做自我防衛。
也許是這種觀念讓作家文人們甚覺「荒謬」。佛洛伊德在〈杜斯妥也夫斯基與弒父〉一文裏,同樣以「伊底帕斯情結」來解釋《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但他附加了一句:「對不熟悉精神分析的讀者而言,這也許是可厭而令人難以接受的,我覺得很抱歉,但我不能改變這些事實。」雖然有不少文人作家覺得「伊底帕斯情結」荒謬、可厭,但還是有不少人在提到文學及電影等作品時,總忘不了又會提它一兩句(或者貶損它一兩句),它似乎具有魔術般的魅力。
在童年生活裏為薛丁山所過度依戀、且形影龐大的母親柳金花,在父親面前成為六神無主,只會流淚哀求的女人;而被迫娶來的妻子,又個個比自己驍勇善戰,且為這些女人一再和父親衝突,這些因素終於使薛丁山走上了「弒父」之路。薛仁貴在山神廟裏現出白虎星原形,薛丁山不知道那就是他父親,而射死了白虎。這正是一種經過「改裝」的「伊底帕斯情結」。
薛丁山先後共娶了三位妻子,第一位竇仙童是玉門關外棋盤山上的草寇,乃一絕色女子,見薛丁山生得「面如敷粉,口若塗硃,兩道秀眉,一雙俊眼」,心生愛慕,遂在沙場上主動求婚:「奴家竇仙童欲與元帥成鳳鸞之交,同往西涼救駕,不知將軍心中如何?」薛丁山不從,竇仙童即拋出綑仙繩,將丁山綑住,押回山寨成親。
薛仁貴既是「逆子」,又是「惡父」,他先在丁山腳下發箭射死自己的兒子,被王敖老祖救活的薛丁山,則在藝成之後到鎖陽城救父(及皇帝)。佛洛伊德曾指出,拯救父親及國王之所以會成為許多詩歌及小說的題材,因為它是兒子在父子衝突中維持其自尊的一種方式。兒子好像在心裏說:「我並不想從父親那裏得到什麼,他給我什麼,我就還給他」,救父親一命等於償還了對他「生命的負欠」,這種拯救,保護自尊的成份要重於感恩的柔情。事實上,薛丁山對救父的行動原先表現得並不積極,當王敖老祖告訴他父君被困,要他前往救援時,薛丁山的回答是:「弟子情願在山上修道,學長生之法」。因此,我們若說薛丁山的救父乃是表示兒子在償還父親「生命的負欠」,應該不至於太過「荒唐」才對。
一些人類學的調查研究,也為「伊底帕斯情結」的「普遍性」打上個大問號。譬如馬林諾斯基(B. Malinowski)所調查的南太平洋托布倫島人(Trobriand islanders),他們的家庭接近於母系社會的結構,而且不像文明社會有那麼多性禁制,兒童的性探索及性行為不僅不受禁止,甚至受到鼓勵https://m.hetubook.com.com,雖然他們也有「亂|倫禁忌」,但卻少有佛洛伊德所說的「伊底帕斯情結」及「精神官能症」。托布倫人兒子生活中的權威人物並非父親,而是母舅;兒子反抗的也是母舅而非父親,有趣的是,如果兒子做了類似「伊底帕斯式的夢境」,那麼在夢中出現的「敵手」也是母舅,而非佛洛伊德所說的會自動調整成「父親」。
在天人兩界的宿命架構裏,我們也許只能說這是一個「因果循環,冤冤相報」的故事,但如果我們能調節一下焦距,淡化故事中的宿命色彩與戰爭情節,而只凸顯其人際關係,則可看出另外兩個主題:即「父子關係」與「男女關係」。這兩種關係,正是精神分析在分析文學作品時,最著重的兩個主題。
薛氏父子故事傳統架構的拆解
說「弒父娶母」也許是太誇張了,「戀母恨父」則是較寬容也較普遍的說法。
「伊底帕斯情結」的商榷
事實上,很多談「伊底帕斯情結」的文人可能都誤解了它的意義,心中有的也許只是「弒父娶母」這個模糊的概念;但何以一個模糊的概念會具有如此大的魔力,讓人談論不休呢?專精語言分析的哲學家維根斯坦(L. Wittgenptein)說的一針見血:「佛洛伊德強調人們不喜於(dis-inclined)接受他的解釋,但如果一種解釋是人們不喜於接受的,那麼它也很可能是人們喜於(inclined)接受的,這就是佛洛伊德所實際顯示的……這些觀念有顯著的吸引力。」
薛氏父子衝突的緩解
薛丁山的妻子與母親
樊梨花的收薛應龍為義子,橫生枝節,但卻頗具性的曖昧性。薛應龍原是垂涎樊梨花的美色:「嬌嬌妳果有手段,我拜妳為母;若輸了我,妳要做我的妻子」,在打敗薛應龍之後,樊梨花居然大大方方地收了這個對自己有「性企圖」的兒子。難怪薛丁山在洞房花燭夜要疑心:「見我幾次將她休棄,她又別結私情,與應龍假稱母子」,並逼問梨花:「賤人還說沒過犯,我問妳,他年紀與妳差不多,假稱母子,我這樣臭名,那裏當得起」。薛丁山的想法可以說是一個陷在伊底帕斯困境中的人的「外射作用」(projection):兩個人表面上「母子相稱」,但背地裏可能有不明不白的瓜葛。
《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像多數中國傳統的民間故事,充滿了天人兩界的宿命色彩。薛仁貴是白虎星下凡,十五歲才開口說話,「白虎一開口」就剋死父母。他散盡家財,成了落難的英雄,後來得千金小姐柳金花慧眼青睞,在破窰成親。時值地穴金龍投胎的蓋蘇文在高麗作亂,紫微星君唐太宗尋訪征遼的「應夢賢臣」,也就是薛仁貴。但因張士貴從中作梗,薛仁貴只能以火頭軍的身份屢立戰功,最後白虎鬥金龍,薛仁貴殺死蓋蘇文,而張士貴亦因欺君之罪伏誅。平遼王薛仁貴衣錦還鄉,但陰魂不敬的蓋蘇文化作獨角怪物,使薛仁貴誤殺自己素未謀面的兒子薛丁山。
金童玉女幾經折磨,終於奉旨完婚,樊梨花大破白虎關,義子薛應龍斬殺楊藩,楊藩陰魂則投胎於樊梨花腹中,生下薛剛闖禍,害得薛氏滿門二百餘口被抄斬……。
當然,筆者所能提供的並非「科學真相式的分析」,而是「哲學意義式的解釋」,這也是當今以精神分析來從事文學批評工作時的主要功能,它要提供的是人類心靈樣貌的「豐富」與「感動」,而非「診斷」與「治療」。
薛仁貴亦是典型的「惡父」,他對兒子薛丁山無絲毫養育之恩,衣錦還鄉,就莫名其妙地將他射死。丁山的屍體被黑虎馱走,仁貴也只長嘆一聲:「可憐,命該如此。」在事後知道真相,妻子柳金花痛不欲生時,他陪著「落了幾點眼淚」,安慰說:「夫人,不必啼哭,(是)孩兒沒福。」當然,父子素未謀面,薛仁貴甚至早已忘記十三年前離家時,妻子已懷孕的事實,我們也很難要求他對薛丁山能有什麼「父子之情」。
整體說來,這三位妻子不僅個個武藝高強,而且「主動進取」,相形之下,薛丁山反而顯得有點「被動依賴」。薛丁山對這三位妻子的「第一印象」都不太好,他罵竇仙童「不識羞的賤人」;對薛仁貴要硬塞陳金定給他為妻,他抗議:「爸爸這使不得的!」他也罵樊梨花是「不知羞恥的賤人」、「番邦淫|亂之人」。
從薛氏父子傳奇故事的「內在結構」與「內在邏輯」來看,薛仁貴長年征戰在外,薛丁山與母親柳金花在破窰裏相依為命,這是頗為符合誘發「伊底帕斯情結」的父系社會核心家庭情境的。但薛丁山畢竟是個虛構的人物,像前文這樣把他當做一個「活生生的人」,大談他的「童年生活」、他的「性角色認同」、他的「愛與https://www.hetubook.com.com恨」、還有他的「伊底帕斯情結」,不是很荒謬嗎?精神分析基本上認為,文學作品中的角色乃是作家豐饒心靈與敏銳洞察力的「外射」,而作家又具讀者乃至社會大眾心靈的「代言人」,因此,分析故事中諸角色的「心靈」,等於是在嚐試勾繪出作家及讀者的心靈樣貌。質問「薛丁山真的有伊底帕斯情結嗎?」也等於是在問「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是否有過類似薛丁山這種恨父戀母的階段?」「我們對薛丁山的遭遇,是否能有發自內心的一種『同情的瞭解』?」
事實上,文學作品只是「伊底帕斯情結」的「註腳」。佛洛伊德主要是從臨床病例發展出他這套理論的,在有名的「小漢斯」(little Hans)病例裏,五歲男童漢斯依戀他的母親,在和母親同床睡覺及一起洗澡時,覺得非常快樂;反之,漢斯認為父親是他「強大的情敵」,叫他「走開」,希望他「死掉」。但另一方面,漢斯也畏懼他的父親,深恐父親的報復;有一天,漢斯和母親搭乘馬車出游,馬車翻覆,漢斯非常驚惶,深恐那匹馬會來「咬」他,而產生所謂的「懼馬症」,「怕被馬咬」即是「怕被父親去勢(閹割)的置換」。
第二位妻子陳金定是鎖陽城外以鐵鎚打虎的女英雄,她面貌黑醜,但卻孔武有力,當薛丁山被西涼國蘇皇后逼殺得逃入荒山時,見陳金定正在打虎,叫一聲「姊姊救我!」陳金定將死虎照番后頭上摔去,番后就跌下馬來。薛仁貴見陳金定對子有救命之恩,且是隋朝總兵之後,遂命薛丁山娶她。
(原載「台北評論」,一九八八年八月)
薛丁山則是天上金童下凡,他在被父射死後,為王敖老祖所救,在山中學藝七年,救援被困在鎖陽城的紫微星君和白虎星。番女樊梨花是天上玉女下凡,其未婚夫楊藩則是披頭五鬼星轉世,因昔日在天庭有金童玉女動了凡心,玉女對披頭五鬼星嫣然一笑,令金童不滿的前塵往事,因此到了人間,樊梨花三擒三放薛丁山,而薛丁山則三娶三棄樊梨花。楊藩在白虎關逼圍薛仁貴,前往救援的薛丁山不幸射死化為白虎的父親。
在梁實秋先生所譯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一劇的序文裏,末尾有這樣一句話:「心理分析學派且以哈姆雷特為『兒的婆斯錯綜』之一例,益為荒謬!」所謂「兒的婆斯錯綜」一語,即今通用之「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一詞。
薛丁山最後和樊梨花成就美滿姻緣,是在他誤射幻化成白虎的父親之後,而母親也以扶柩歸鄉為由「讓出位置」來。此一「父死母退」的安排極具象徵意義,薛丁山並非取代父親的地位,升任征西大元帥的是樊梨花,薛丁山只是帥府參將,「帳前聽用」。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在私底下,樊梨花是薛丁山「替代性的母親」;在公開場合,則是他「替代性的父親」。他自始至終,都無法成為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
佛洛伊德認為,伊底帕斯悲劇之所以令人感動,因為裏面有「我們的心聲」,我們就像被命運撥弄的伊底帕斯,「註定第一個性衝動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而第一個仇恨暴力的對象卻是自己的父親」(女性則相反,本文以下只談男性的「伊底帕斯情結」,不再註明)。這個童年期的想望雖然早已被吾人潛抑(repression)到潛意識心靈中,但探究人性的文學家卻又將它「挖掘」出來,無端勾起我們童年的模糊殘夢,而令人唏噓不已。
在受延擱的家庭三角關係中,「母親的角色」已被三個勇猛的女人所取代,其中,救他一命、讓他興起「負欠」感覺的陳金定,象徵「好母親」;而美艷動人、引誘他「成親」的竇仙童與樊梨花,則象徵「壞母親」;薛丁山在這三個女人面前,都猶如幼兒般的「軟弱無助」。但他對這三個在角色上「宛若母親」的女人,似乎都礙難接納,因為父親的「命運之箭」曾對他施以無情的處罰。
精神分析學派的鼻祖佛洛伊德(S. Freud)曾說:「很巧的,文學界的三大傑作,沙孚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都涉及同一問題——弒父。而且,三者的行為動機顯然地都是起源於對一個女人的競爭。」佛氏認為,哈姆雷特之所以耽延報仇,對懲罰殺死他父親並娶他母親為妻的克勞底阿斯顯得遲疑不決,乃是因為克勞底阿斯的所作所為,正是哈姆雷特小時候想做,而現在在潛意識(unconsciousness)裏仍然想做的;也就是說哈姆雷特有意欲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情結」。
這些改裝與變調,都只對「伊底帕斯情結」做「局部的顯影」,因為我們的意識已不容許它一覽無遺地呈現。
「伊底帕斯情結」的原義
m.hetubook.com.com絕大多數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能成功地將「伊底帕斯情結」潛抑到潛意識中,但有些人則因生活情境的乖違,譬如過早、過度的性刺|激或性創傷、雙親之一的不在或去世、父親過度的懲罰、父母關係的異常等,而使「伊底帕斯情結」複雜化,沒有獲得合理的解決,在日後即較易衍生出各種問題來。
但在日後征西時,薛仁貴則進一步顯露他「惡父」的形象。當他與唐太宗被困鎖陽城,薛丁山以二路元帥的身份甫來救援,並以王敖老祖的靈丹醫好他的鑣傷後,他立刻翻臉,命屬下將丁山「推出斬首」,原因是薛丁山與竇仙童「私自成親」,犯了「十惡不赦之罪」。妻子柳金花及千歲程咬金出面求情,他都「全然不恤」,到後來非得「無上權威」唐太宗開金口,他才放了兒子死罪,但活罪難免,依然將丁山拷打四十銅棍。
樊梨花是故事中最美艷、本領最高強、但也是最可爭議的女子,她背叛未婚夫、弒父殺兄、而且認了一個年齡與自己相若的義子,乃是薛丁山眼中的「美女」,口中的「賤婢」,心中的「淫|婦」。當薛丁山第一次目睹樊梨花的姿容時,心中讚美不已,旋即轉念「家有二妻,此心休生」,更何況自己和任何女人的關係,都必須經過父親的允許。在樊梨花像母親逗小孩般,將薛丁山三擒三放後,薛仁貴基於「現實的考慮」,要兒子娶樊梨花為妻,薛丁山雖然抗拒,但並不堅持,他對樊梨花的感情可以說是矛盾的。
薛丁山的弒父,像薛仁貴的殺子一樣,被安排成「無心之過」,這固然可以說是一報還一報,但就像前面所分析的,它們亦代表心性發展過程中,伊底帕斯期父子衝突的「重演」:父親懲罰依戀母親的兒子,而兒子則希望從中作梗的父親「死掉」。
佛洛伊德認為,一個男孩子在「心性發展」過程中的「性蕾性欲期」(phallic stage),也就是約二歲半到六歲間,開始從外界尋找滿足其幼稚性欲的對象,而最可能的對象就是最接近他、最關愛他、幾乎有求必應的母親。因此,這個時期的男童會極度依戀母親,把母親視為他的「愛人」。但他很快就發現,父親也很接近母親,是和他競爭母親之愛的「情敵」,於是他討厭父親,童稚心靈裏產生希望父親「消失」的魔術想法。但慢慢擡頭的「現實原則」使他體認到,遠比他強壯的父親會對他施以無情的處罰,而其中最可怕的是割除他的「禍根」陽|具。因為當他玩弄性器時,大人會加以制止,並恫嚇:「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的雞雞割掉!」在「去勢焦慮」(castration anxiety)下,男童逐漸放棄對母親越份的愛與對父親不當的恨,而轉入「潛伏性欲期」(latent stage),開始認同於父親,學習社會所認可的男性角色。那一場童稚之愛遂被潛抑到潛意識心靈中,而再難以在意識層面浮現(也就是說,成年之後經由意識之反思,無法回憶起有過這麼一回事)。
佛洛伊德後來又對「伊底帕斯情結」做了若干修正與擴充,他認為「伊底帕斯情結」並不一定來自實際的家庭情境(actual family situation)或有意識的想望,而是兒童在他所置身的任何人際關係結構——一種類似家庭組合的結構中,所必然有的「潛抑觀念」。譬如在另一個知名的「狼人」(The Wolf Man)病例中,病人是一位懼狼的年輕男士,他的父母富有而體弱多病,病人從小就由護士與女僕照顧,他依戀的是這些女人而非母親。這些女人在目睹他玩弄性器取樂時,也都警告過他:「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的雞雞割掉!」不過在病人的幻想中,要來將他「去勢」的並非這些女人,而是凶惡的父親!佛洛伊德認為,當一個人的實際經驗與「標準的伊底帕斯模式」(standard Oedipal schema)不符時,當事者在自由聯想的回溯時,常會加以重塑,以符合神話的架構,譬如在「狼人」這個病例裏,母親與女僕的融合,父親取代女僕成為真正的「去勢者」。這可能表示,人類的「種系發生遺產」(phylogenet herriage)勝過個人的偶發經驗。這裏所說的「種系發生遺產」意指佛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Totem and Taboo)裏所說的,「伊底帕斯情結」乃是人類的普同經驗,人類的遠祖可能因與父親爭奪女人而「弒父」,在罪惡感的驅迫下,產生「神聖圖騰」(象徵「原始父親」)、「亂|倫禁忌」、「割包皮儀式」(溫和化的「閹割」)等「文化設計」,這些「文化遺產」使得一個人在童年裏即使沒有經歷「標準的伊底帕斯模式」,也會有相類的情結。
薛丁山到底「愛不愛」這三位妻子呢?要了解薛丁山的和-圖-書人格形貌與情感生活,也許我們應該從他和母親柳金花的關係著手。書中對薛丁山和母親的關係著墨不多,但我們可以想見,在偏僻的丁山腳下、半隔離式的破窰中長大的薛丁山,生命中只有三個女人:母親、異卵雙胞胎妹妹薛金蓮以及母親的奶娘。用精神分析的術語來說,在「女人堆」裏長大的薛丁山,缺乏「男性角色」的認同對象,而涵攝了過多「被動依賴」的「女性氣質」。另外,在他「心性發展」過程中,也因為父親不在,依戀母親的「性蕾性欲期」過度延長,「伊底帕斯情結」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原欲(libido)遂固結(fixation)在那裏。在七年的山中學藝之後,到鎖陽城救父,雖然他當時已二十歲,但帶著母親與妹妹同行的他,卻是初次要和父親「共同生活」,在「心性發展」的「時間表」上,就彷彿是一個稚子與他父親剛剛要上演伊底帕斯式的父子衝突好戲。
本文嚐試以中國通俗文學中的《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為材料(大中國圖書公司出版),來討論「伊底帕斯情結」在文學批評中的適用性問題,兼及它在特殊文化與家庭結構的適用性問題,拋磚引玉,期使國人對「伊底帕斯情結」能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在以精神分析觀點對薛氏父子的傳奇故事做如上的分析後,我們馬上就又面臨了下面兩個問題:一、「伊底帕斯情結」適用於中國文化嗎?二、由一堆文字堆砌而成的虛構人物薛丁山,真的有「伊底帕斯情結」嗎?
有了這個認識,再回過來看薛仁貴在第一次歸鄉途中的誤射薛丁山,可能就具有微妙的象徵意義。當他看到在丁山腳下,與他有著「射開口雁」同樣絕技的少年時,想起的可能就是昔日的自己;在後來根據原故事改編的民間戲曲裏,有薛仁貴進入破窰,看到床前擺有一雙男靴(薛丁山的靴子),而懷疑妻子不貞,意欲殺妻的情節;如果不算太過「荒謬」的話,我們從這些幽微的線索也許可以假設,與母親相依為命長大的薛丁山,已成為薛仁貴和他妻子重聚中的一個障礙,只有這個障礙消失(最少是暫時的消失),平遼王薛仁貴才能和妻子過「太平」日子。而日後當薛丁山帶著母親西征,母子一起出現在薛仁貴面前時,薛仁貴除了表示「不悅」外,遂開始三番兩次在妻子的面前,為了「女人」的事情教訓兒子。
維根斯坦用兩句話就對精神分析做了一次漂亮的「語言分析」,「伊底帕斯情結」的「顯著吸引力」也許就在於它的「荒謬」、「可厭」。不過在下「荒謬」、「可厭」的斷語之前,我們最好先瞭解「伊底帕斯情結」到底是「什麼」?以及它援用於文學批評上的意義。
筆者以精神分析學說來詮釋此類的中國古典小說或民間故事,基本上是想「開另一扇窗」,「豐富」中國古典文學的內涵。就像貝托魯奇(B. Bertolucci)將「伊底帕斯情結」引進電影「末代皇帝」中,以詮釋溥儀人生悲劇性的一面般,是為了增加「感動」,而非製造「荒謬」。這多少是從西方的「悲劇」觀點來衡量的,但如果我們能借他山之石以攻錯,用西方的理論架構來拆解、詮釋中國的古典小說,我們就不難發現,裏面其實也有著與西方一樣、甚至更深邃的「悲劇」內涵。
晚近的精神分析學家已用較具彈性的尺度來賦予「伊底帕斯情結」以新義,基本上認為它「可能存在」,但卻「因人而異」,而它也絕非什麼「科學的真理」。如果我們能採納這種觀點,那麼「伊底帕斯情結」能否適用於中國文化就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為它已非「文化」的問題,而是「個人」的問題。
佛洛伊德無疑的認為「伊底帕斯情結」具有文化上的「普遍性」,它是人類「種系發生的遺產」。但這種看法可能稍嫌武斷,一些左翼的精神分析學家如瑞克(W. Reich)、列因(R.D. Laing)等人,因受馬克斯主義的影響,傾向於從社會經濟及家庭結構來看這個問題,而認為即使有「伊底帕斯情結」,那也是父系——資本主義社會——核心家庭這種制度下的特殊產物,譬如瑞克就說在父系資本主義社會下,父親是權威人物,白天外出工作,留下妻子在家照顧兒女。大多數家庭生活困苦,全家擠睡在斗室內(指十九世紀及二十世紀初年的景況),夫妻喪失了他們正常的「私生活」,欲求不滿的妻子遂轉而關注自己的兒子,在摟抱憐愛中對失去的夫妻關係做一種「悲哀的模仿」。年幼的兒子沉醉在母親的柔情中,但他終將發現這種情感是社會所禁止的,在鼓勵與禁制的衝突中,兒子遂陷入「伊底帕斯情結」的困境中。
日後,薛丁山又因三番兩次「違逆父命」,不娶樊梨花為妻,而先後被「綑打三十荊條」、「重打三十皮鞭」、「重打四十,下落監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