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作者:余光中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山緣

山緣

之三

我這一生,有三次山緣。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四面都是青山,門對著日夜南去的嘉陵江,夜深山靜,就聽到坡下的江聲隱隱,從谷口一路傳來。後來去美國的丹佛教書,在落磯排空的山影裏過了兩年。在丹佛,如果你朝西走,每一街的盡頭都是山影,不是一峰獨兀,而是群山競起。如果你朝西開車,就得把天空留在外面,因為幾個轉彎之後,你就陷入怪石的重圍裏去了。落磯山地高亢而乾燥,那一叢叢一簇簇鳥飛不上的絕峰,沒有飄雲可玩,只有積雪可戴。那許多高潔的雪峰,敻列天外,靜絕人間,那一組不可相信卻又不許驚呼的奇蹟,就那麼日夜供在天地之間,任我駭觀了兩年。
收回眺海的目光,向南窺望,只見無數峰頭在聳肩探首,紛紜雜沓的山勢,一層層深淺交加的翠微,分也分不清誰主誰客,只像幾十匹黛鬣青毛的龐然海獸,或潛或起,或泅或渡,不知道究竟要成群泳去何處。培根說:「沒有一種精妙的美不帶點奇異。」但是此地的美卻帶點駭異,令人蠢蠢地感到不安。
為了把新界看個真切,把袞袞眾山看出個秩序來,和國彬揀了一個秋晴的日子,去大帽之頂朝山。淺米黃色的桂冠房車似乎也知道秋天是它的季節,在晌午的艷陽裏,光采煥發,奕奕地馳上了大埔公路。一過石崗,坡勢漸起,兩側的山色也逼攏過來。在荃錦道上一個仰衝,就轉上了左側的大帽山道,反向東北角上那一堆跟天空過不去的塊壘,咻咻然盤旋而進。群峰作壁上觀,超然不動聲色,倒是桂冠對陡坡很發了幾次脾氣,一向低沉的喉音變成了暴噪的男中音。終於到了山腰的小平台,停下車來。我拿了地圖,國彬和我存分提了飲料與野餐,便朝仰不見頂的主峰進發。
這時我們的託腳之地,海拔已經有七百公尺,比上不足,比下卻綽綽有餘。山道蟠蜿向天,引力甸匈向地,不到半小時,這九秋的三人行已經腳痠、氣促,滲出了汗來。空氣不如預期那麼清朗,沒有雲,卻籠著一層薄薄的嵐氣,否則午後的陽光會更炙人。我把地圖轉來轉去,想把掌上的寸山尺水還原為下界那一片敻遼的人世。那一汪藍悠悠是什麼灣?為什麼圖上沒有那幾座島呢?那一堆亂山背後,白晃晃的排樓又是那裏呢?七嘴八舌地,大家爭論著。地圖是平面的,下面的世界卻是立體的,向日和背日的地帶更平添許多感人的光影,而且總有一些不相干的土阜石丘和蘆葦灌木之類礙在中間。不盡兌現的地圖,令人失望。每轉一個彎,腳底的世態又變了樣,方向也都變了。而地圖還是道一張平面,真不曉得,大帽山派這條曲道迂迴下山,究竟是來迎接我們,還是來戲弄我們。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雖然沙頭角在遠處掉起了高廈,成為一角缺陷,這一片淨土與清水卻躲過了文明。泥頭車、開土機都繞道而行,沒有一頭鷺被廢氣嗆得咳嗽。我的朋友說:「到了這裏,一切都透明了。心裏也是沙明水淨。」於是我們像孩子一般漂起水花來。這一帶,是我私心的一只寶盒,即連對自己也不輕易揭開,怕揭得次數多了,會把夢放掉。有時候也願意讓過境的朋友來一窺,而每次,車從鹿頸進去,都像是在輕啟夢的寶蓋。
沿清水灣道東南馳,另是一彎半島,窄處只有半公里的樣子,細巧得像銀匙之柄。車行又快,兩邊的藍水一樣誘人,不知道該看那一邊好。路隨山轉,終於到了大坑墩,正對著海。夕照裏,只見一列青紫氤氳的石磯,在幾百碼外與海岸平行地排開,最能逗人夢想。更遠處,在海天難分難解的邊緣,橫曳著一帶幻濛濛的靄氣,那樣虛渺,那樣地捉摸不定,所謂天涯,就是那和_圖_書樣子嗎?怪不得凡是望海的眼睛,都茫茫然了。有一首歌說:「晴朗的日子看得見永恆。」想得倒是很美。其實我們所望得見的,即使來到這路的盡頭,岸的尖角,也無非全是美麗的謎,再猜也猜不透謎底。水平線,如果真有那麼一條線的話,就算是永恆了嗎?怪不得我們再也捉不到了。要真捉住,就捉住造化的破綻了吧。
那岌岌可危的怪岩一削千尺,禿不可託。難怪上個月一個少年低估了這險巉,在上面只一失足,便掉了性命。
一位朋友初從臺灣來,站在我的陽臺上看海,神情略帶緊張地指著對岸的一列青山說:「那就是大陸嗎?」我笑起來,說「不是的。在這裏,凡你所見的山和水,全是香港。你看對面,有好幾個峰頭肩膀連在一起,那是八仙嶺。翻過脊去,背後是麻雀嶺。再過去,才是寶安縣界。香港,比你想像的要大很多。」
百仞下,無聲的人群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一地,有的蠕向海邊,有的進出紅亭,把那扁圓的土台綴成了一塊芝麻小餅。天風突然自背後吹來,帶著清醒的海氣,汗,一下子就乾了。四下裏更無遮攔,任涼長驅而來,呼嘯而去。我們已經登臨絕頂。

之二

「那裏看得見什麼大埔呢?你把地圖根本拿倒了。我看是九龍。」
十年下來,對面這鹿山也成為我的知己了。儘管山腰剖出了一線之地,讓大埔道上碌碌的車隊追逐而過,那只是青山的過客罷了,等到車過塵定,仍然留下我獨對青山。最妙的是山之西南有一條瀑布,或者該說是半條瀑布。並不是峰迴嶺轉遮去了一半,而是晴天有懸崖而無水,雨天才水到瀑成,遠遠望去,倒曳著一注閃閃的白光。如果是小雨,她還不肯露面呢。最動人是在雨季,山中一夜豪雨,第二天早上她就翩然出山來了。體態的纖弱與豐盈,要看雨勢的大小。如果是大雨連日,就算是已經放晴了兩天,她仍然嫋嫋不斷。我為她取的小名是「雨娃」。
外地的朋友初來香港,都以為這地方不過是一大疊摩天樓擠在一起,一邊是海港,另一邊呢,大概就是中國大陸了。這印象大概來自旺角、尖沙咀、中環的鬧市。除此之外,他們大半不知道還有個腹地深廣而且仍具田園風味的新界,更別提那許多各有洞天的離島。

之四

文靜如湖的吐露港,風軟波柔,一片瀲灩的藍光,與其說是海的女兒,不如看作湖的表妹。港上的島嶼、半島、長堤、渡輪,都像是她的佩飾,入夜後,更亮起漁火與曳長如鍊的橘色霧燈。這樣明艷惹眼的水美人,朝暮供奉之不足,我豈敢私有?不過堤內的船灣淡水湖,千頃的純碧放得下整個九龍半島,水面謐無帆檣,似乎鷗鷺都不敢狎近,在我私心深處倒有點視為禁區,不希望別人鹵莽闖入。幸好她遠在邊陲,美名尚未遠播,所以還沒有怎麼招引遊人。臺灣的朋友來港,只要天色晴美,我總是帶去驚艷一番。一上了那六千呎的長堤,外面的海色尚未飫足,一回頭更訝異這裏面的湖光,竟然另闢出一個清明的世界。左顧右盼的朋友,總不免猛然吸一口氣,歎道:「想不到香港還有這樣的景色!」於是一股優越感油然從我的心底升起。誰教他那樣低估了香港呢,這猝不及防的一記「美之奇襲」,正是對他的薄懲。
驚艷稍定,不容來客多事反省,便匆匆推他上車,繞過雄赳赳的八仙嶺,一路盤上坡去。新娘潭、烏蛟騰,也許下車一遊,但往往過而不入。到鹿頸,則一定會停下車來,一方面為了在這三家村的小野店裏打一下尖,吃一碗魚丸米粉;另一方面,因為這裏已經是天涯海角,再向前走就沒有路了。所以叫做鹿頸,也許https://m.hetubook.com.com就是路盡了吧。
落日更斜了。這高處既無欄杆可拍,與國彬同來,也不需歎什麼「無人會,登臨意」。我把摘來的一長桿銀花蘆葦舉起來,向北面的峰嶺和漸漸蒼茫的顥氣,那麼悠揚地揮了一揮,算是對古今的英雄豪傑,對登峰造極的一切心靈,都致了敬意。
話沒說完,兩人一齊回過頭去。頓時,都怔住了,震住了,鎮住了。滿滿一海的層浪,千褶萬皺,漸遞漸遠,正搖撼近岸的洲渚磯石和錯落海中的大島小嶼,此起彼落,激起了碎白的沫渦。更遠處,對岸又掀起無數的青山夾赭山,橫嶺側峰,龍脈起伏,或瘦脊割天,或峻坡瀉地;這浮在水上,攤在天下的山族石譜,真不是一覽可盡。一路攀上這丘頂來,我們當然知道山外有山,水外有水,卻不防這一面的世界竟會展開這樣的宏觀,令人一口氣嗆住了,吸不進去。這壯麗的景象,太闊大太遠了。層浪無聲,群山闃然,在這樣的距離之下,所有的實景都帶點虛幻。這是冥冥的默劇嗎,還是長達百里的啟示錄呢?不留心看時,就錯過了。當啟示太大,總是沒有人看見。令人震懾的大寂靜裏,只有長髮披天的海風呼嘯路過。遠處,只剩下了一隻船。
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日
「人與山相遇,而大功告成。」
西貢半島的東南端,山勢如環,圍成了一個水庫,叫萬宜淡水湖,從最遠的西北角算起,全長也有五公里半,只比船灣淡水湖略小一些。湖岸迂迴轉折,勝於船灣,湖中還有一座小島,孤另另地聳著青峰,叫水逕頂,看上去,景色又比船灣多變。四圍山勢起伏,雖然都只是二、三百公尺的小丘,但坡度峻斜,從開闊的水面平白崛起,也就教人矚目。從九龍東北行,車到北潭涌,就不准通行了,停下車來,走上坡去,喘息漸劇之餘,正覺得山路永無止境,忽然瞥見坡頂一蓋小亭招人歇腳。到了亭下,風景大變。兩邊的山壁剖處,一泓幽祕的碧水向外面的世界展開,那明淨的藍光,純潔得像從未照過生人的影子。可以想見,還有更空曠更開闊的豪藍波域藏在絕壁的背後,魔盒,只露出一條藍縫而已。我們沿著石壁一路尋去,魔盒終於大開,縱深的湖景盡在腳下。那盈盈艷異的水光,一瞬之間似乎有所啟示,正要宣之於口,咦,怎麼已忘言了。緣著水湄,麥理浩徑曲折向南,晴脆的冬陽下,大家揮著折來的蘆葦,拂弄那一湖嫻靜的水色。過了元五墳,地面漸窄,我們像是走在龍背上。忽然路勢一轉,右面頓覺天地洞開,外面流著一彎藍河,色調更深於裏面的湖波,對岸是山,山外是水,不知究竟是誰圍著誰。定神再看,才發現那彎河水竟通向更外面的水域,原來是海。所謂河,原來是峽灣。四望只見山海相繆,黛綠套著邃青,最大的謎啊靜寂無聲,那裏面的含意超乎人意。那一片真實的幻景,令我迷惑了好幾天。

之五

「那不是大埔嗎?」
新界半島之分歧,港灣之雜錯,多在東部。半島多的地方,港灣也不會少,海岸線自然曲折可觀。這許多半島往往是伸出海去的蟠蜿山勢;走在險窄而迴轉的山脊上,可以看見兩面的海水,各藍各的,令人不知該左顧而笑,還是右眄而驚。如果山勢入海而復出,成為青島和翠嶼,跟岬角互相呼應,海景就更可觀了。從馬鞍山到飛鵝嶺,新界東岸的迤邐山勢,旁歧斜出,東走而成輻射的西貢半島,南走而成狹長的餘脈,一峰孤拔,就像石濤捏造的那樣,正是釣魚翁山。飛機從臺灣東來,尚未迴旋下降,總是先看到這許多絡繹入海的青山,青島,錯綜而和*圖*書參差,列成最壯觀最氣派的儀隊,爭來水鏡上迎接。黃庭堅從岳陽樓上遠望君山,說「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裏看青山。」不論古人如何愛山成癖,總無緣從機艙的高度作快速的鷹巡。古人行旅困難,所以民謠埋怨說「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西貢半島外錯落成陣的列嶼,青鬟翠髻,在虛空與幻水之間,忽焉而現,忽焉而隱,不過是片刻間指顧的事。我說那是最壯觀的儀隊,因為我檢閱過多少次了。從屈靈均到李太白,所有的游仙詩都是真的。
「這才有成就感,」錫華一掠亂髮,得意地笑道。
「九龍?那麼獅子山在那裏呢?」
這些峻峰雖然各踞一方,桀驁有如藩鎮,我卻可以敬而遠之,唯有近處的一座山,蒼青的影子一直罩在我肩上。那是鹿山,正當我樓居的西面,魁梧的輪廓橫在半空,我的下午有多短,黃昏有多長,全由他來決定。馬鞍山拋起來的旭日,被他接住時已成了夕陽。所謂晚霞,全是夕陽在他的背後燒煉出來的花樣。從我的臥室望出去,一整排八扇長窗,山勢橫行而不絕,展成一幅可以臥遊的元人手卷。每逢好天,晴翠的嵐氣便映得滿室蒼然。在香港住了十年,山外的世局變幻如棋局,楚河漢界,斜馬直車,數不清換了多少場面,甚至連將帥都換過了,唯有這一座青山屏在西邊,永遠不變。這種無語的默契,可靠的伴陪,介乎天人之間的感應,久已成為我山居心境的基調和背景。無怪李白和辛棄疾都要引脈脈的青山為知己,而陶潛一望,此中的真意便千古悠悠。
香港的山脈,西起屯門的青山,東至西貢半島的南蛇頭,鬱鬱蒼蒼,綿亙六七十公里。要為山神理出井然有序的族譜來,可不容易。如果我是禿鷹或麻鷲,振翅三天,也許可以巡瞰個明白。但是從地面看來,無論你怎麼仰面延頸,決眥蕩胸,總難看出個究竟。那許多疊肩接踵交腹錯背的山嶺,不能為你排成整整齊齊的行列,讓你對著地圖來點名。山,是世界上最雄奇最有份量的雕塑,每一座都屹立在天地之間,不會為你的方便而轉體。這偉大的立體啊要面面觀,就得繞著它打轉。為了飽覽對海的馬鞍山,我曾繞了一個大圈子,從沙田穿獅子山洞,過黃大仙、牛池灣、西貢,一直到企嶺下海,等於站在馬鞍山的腳趾上仰瞻那雙脊陡起的傲峰。那是冬天的半下午,可是那一面背著斜照,只見到黑壓壓的一大片背影,體魄魁梧得凌人。如果你有被虐狂,倒真是過癮。歸途是一個反向的大U轉。回到沙田,右側仰看那爭高的雙峰,仍在天際相持不下,但這一面朝西,正對著落日,還是將暮未暮的光景。也只有馬鞍山這麼鋒芒畢露,才能劃然割出了陰陽。
太陽漸漸斜了,可以推斷西南方在那一邊。我們終於認定剛才那一叢人煙確是荃灣,而更遠處,有橋影橫水的地方就是青衣島。有了這定點,就容易把握全景了。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們站在巍巍的大帽頂上,肆無忌憚地仰天俯地,談古說今,指點著極南的這一片樂土。腳下的人煙或在亂山的缺口,或在叢莽的背後,或被峭壁半遮,我們左顧右盼,指認出紅塵密處的維多利亞港,和散佈在四野的大小衛星城鎮。而每次認出了一處,驚喜之餘,總訝怪其偎山貼水、纖巧可笑的幻影。管你是千門萬戶、短巷長街,患得患失的熙熙攘攘,都給縮成了可有可無的海市蜃樓。「楚之南,少人而多石。」那是柳宗元的時代。腳下那一片繁華世界不但石多,更且人多,多得要與石爭地,與海爭地,在天翻地覆的後門口,在亡逋和海難船的末站,在租來的棄土和倒數的時間,率妻子邑人,把絕境闢成了通都。
其實鹿頸再向前hetubook.com.com走並不是沒有路,而是只有「單路」了。不是單行道,而是路面忽然變窄,只容一車駛過,可是對面仍然有車駛來,所以每隔三四十丈路面就得拓出一個半月形來,作避車之用。來去的車就這麼一路相望而互讓,彼此遷就著過路,也有一種默契心照的溫情。偶爾也會絕路相對,兩車都吃了一驚,總有一方倒車讓路,退進半圓的避車處去。這條「絕處逢生的單路」,這頭從鹿頸進去,那頭接通沙頭角公路出來,曲折成趣,竟然也有兩公里的光景。可以想見,一路車輛不多,行人更是絕少,當然自成一片洞天,真是天才的妙想。
第三次山緣,在沙田。整個新界只是大陸母體生出來的一個半島,而自身又生出許多小半島來,探入浩闊的南中國海。海也是一樣,伸進半島之間成了內灣,再伸進更小的半島之間成為小港。就這樣,山與水互為虛實,綢繆得不可分解。山用半島來抱海,海用港灣來擁山:海岸線,正是纏綿的曲線,而愈是曲折,這擁抱就愈見纏綿。我面前這一泓虛澄澄的吐露港上,倒映著參差交疊的側峰橫嶺。淺青淡紫的脊線起起伏伏,自圍成一個天地。這十年悠永的山緣,因水態而變化多姿。山的堅毅如果沒有水的靈活來對照,那氣象便單調而遜色了。丹佛的山緣可惜缺水。四川的山緣迴響著水聲,增添了嫋嫋的情韻。沙田的山緣裏水韻更長。這裏原是水藍的世界,從水上看來,無論多磅礴多嚴重的山勢都浮泛在空碧的波上,石根磐柢所託,不過是一汪透明。山為水而開顏,水為風而改態,風景便活潑起來了。其間再飛迴幾只鷗,就算是水的靈魂。
看山還有一層障礙,那便是遠山雖高,卻蔽於近阜。徐霞客遊華山,就說「未入關,百里外即見太華屼出雲表。及入關,反為岡隴所蔽。」大帽山號稱香港最高,凡九五八公尺,合三千一百四十二英尺,但是近在沙田,反而仰不可見,因為中間隔了好幾層近丘。登我樓頂的天台,西向而望,只見連嶂的青弧翠脊交疊於天際,真教人歎一聲:「可憐無數山」。
香港的面積約為新加坡的兩倍,卻因地形複雜,海岸彎曲,顯得比新加坡大出好幾倍來。香港街上人多,是有名的。你走在旺角的街頭,似乎五百萬人全在你肘邊。不過香港也多山,多島,多半島。推開香港的窗子,十扇裏面至少有七扇是對著海。不是對著同一片海,是對著大小不一色調各殊的水域,有的是文靜的內灣如湖,有的是浩淼的外海無際,有的是兩岸相望的海峽。地形如此分割,隔出了無數的小千世界。我有好些開車的朋友,住在九龍的不敢貿然駛去港島,住在港島的呢,輕易也不願開過海來。我住在沙田,離尖沙咀的繁華焦點不過十二英里,中間不過十二盞紅燈。可是說來你也不信,航空信到我的信箱裏,要比城裏晚上一天,甚或兩天。儘管世界正變成地球村,沙田卻比尖沙咀慢了一日。誰教沙田的風景那麼好呢,美,不免要靠距離。遲一天收信有什麼關係,世界可以等一等。
「那邊應該是荃灣才對。你看,煙囪那麼多,白騰騰的。」
背後有一盤沙土鎮石的近丘,肩住北面的天色。山腰有路,蜿蜒著一痕白絲,像有意接我們上去。「上頭來看看吧,別儘在下頭亂猜,」山風隱隱在說。錫華和我心動了。一前一後,我們向亂石和叢荊裏去尋找那曲徑的索頭,把它當鎚帶一樣攀上山去。地心引力卻一路追來,不肯放手,那勁道愈來愈沉。心臟的悸動猛搥著胸口,搥響野蠻的耳鼓,血,也喧噪著洶湧著起來助陣。錫華說:「不能停,對心臟不好。」兩人奮勇高攀,像古代的戰士在攻城時搶登雲梯。忽然,下面的人聲頓歇。扯後腿的那怪手也放棄了。和*圖*書
我們最愛在近島的避車處歇下,面海坐在水邊。群鷺看海,我們看鷺。偶然有一隻揮動白羽,那樣輕逸地滑翔在半空,把白點曳成了白線,頓時,風景也生動了起來。再棲定下來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麻雀嶺這一邊屏住的世界,什麼也沒有發生,古渡舟橫,只有野燒的白煙從從容容地在四圍山色裏升起。若問那一群涉水的白衣羽客,麻雀嶺的背後是怎樣的天空,你一定得不到答案。面對這一灣太平的水光和嵐氣,歲月悠悠,誰相信一山之隔,那一邊曾經被文革搗得天翻地覆。而這一邊,直到今天,矮矮的紅樹林仍然安靜地蹲在岸邊,白花花的鴨隊仍然群噪著池塘。每次我們都說,鳥族知己的劉克襄如果來此地一巡,必定大樂。
布雷克曾經壯乎其言。站在天涯海角的最高峰上,站在香港和日月最近的這頂點,終於和圍拱的眾山相遇。站在登山的十四彎最後的這一彎上,站在這大看台上如跪在聖壇上,我默默向滿是秋色的天地祝禱,憑在場的大小諸峰作證,但願這一片逍遙的樂土永遠幸福,做一切浪子的歸宿,而不是惶惶征夫的起站。

之一

境內的幾座名山,要論魁偉雄奇,自然比不上落磯山脈那麼壓地凌天。單論高度,那條山脈僅在科羅拉多一州就有五十四峰拔尖到一萬四千英尺以上。香港境內的最高峰在大帽山,也不過九五八公尺,只到落磯的膝下。不過就當地而言,一座山是否顯得出眾,還要看四周的地勢。半島多如複肢的新界,水近地窄,山勢往往無端陡起,不留餘地,一下子就劫去了半個天空,令人吃驚。馬鞍山北側的坡勢那麼峻急,到海邊卻戛然煞住,真是崖岸自高。獅子山南面而君臨九龍,筋骨畢現而頂額突兀的石貌下,大小車輛到此,不由得不偎著獅爪匍匐以進。那氣派,看了十年仍覺得懾人。如果沿清水灣道朝東走,更有一奪彪然巨影擋掉大塊天色,探頭一看,竟與飛鵝嶺打了個照面。
這條幽道的另一妙處,是一路緊貼著水邊,所以一邊是山,一邊是沙頭角海,簡直可以說是為了看海而開。可是把我們招來這一帶水鄉的最大誘因,卻是鹽灶下對面的鷺洲。這「鹽灶下」原是岸邊的村名,對面灣中的鷺洲則是一座雜樹叢生的小嶼,不過一百碼寬的光景,是野生禽類的保護區。島上棲滿了白鷺,總有七八十隻。最好看是近暮時分,一隻隻飛回島上,起起落落,棲息未定的樣子。那一氅氅高雅的皎白,迴翔在樹叢青綠的背景上,強調得分外醒眼。這些都是黑腿黃喙的大白鷺,長而優美的頸項彎成天鵝的S狀,身長大約三十五吋。有時會成群立在水淺處的石上,一齊迎風對著潮來的方向,遠遠望去,好像是虛踏在波間。俯首如在玄思,其實是在搜尋游魚。最妙的絕技是靈迅地掠過水面,才一探喙,便翩翩拍翅飛起,嘴裏卻多了一尾小魚,正在惶急地扭掙。
鹿頸之為盒蓋,不僅因為單路從這裏開始,更因為那幾戶人家是蜷偎在山腳下,要繞過一座壓人面額的絕壁,才會像頓悟一樣,猝然發現裏面的天地。香港多山,才會有這種峰迴路轉開闔多變的勝境。山丘佔香港陸地的四分之三,但是土層稀薄,土壤不夠肥沃,只能養出離離的青草和灌木,因此境內有不少較高的山峰都露出嶙峋的石壁或是荒野的陡坡,仰眺只見一片誘赭或淡紫紅色。地質學家說,大約在兩億五千萬年前的中生代,這裏有劇烈的造山運動,被神力摺皺的變質岩與結晶岩裏,侵入了花崗岩與火山岩。這也許可以說明,此地的山色為什麼會呈緒紫帶褐之色;像吐露港隔水的八仙嶺,在山腰以上,尤其是到了秋後,就見這種色調。每次駛過山下,一瞥之際,總有重見落磯山顏的幻覺。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