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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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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我不知道……魯德米拉說,不論他接觸什麼東西,如果那東西還不是虛假的,都會變成虛假。我所知道的是:如果我嘗試用他的書來製作我的作品,到頭來,都會變成虛假:即使那些書看起來和我平常在做的書一樣……」
「我有什麼權利妒忌?」
「我是說魯德米拉同意你拿走她的書嗎……」
「你說那是贗品,因為它經過了馬拉拿之手?但我在讀的那本書也是他寄給卡維達格納的?可能兩本都是贗品嗎?」
是你攤牌的時候了。
「我以為你從來不讀書,」你回答。
「我自己也沒讀太多,我會拿書來給你。」
在初次接觸的混淆的臨即表現中,未來同居的可能已經被閱讀考慮了。今天,你們是對方閱讀的對象,各自在對方身上閱讀未寫下的故事。明天,讀者和彼讀者啊,如果你們在一起,如果你們躺臥在同一張床上,像一對已經穩定下來的伴侶,你們會各自打開床邊的燈,沉入他或她的書中;兩個平行閱讀將伴隨著睡眠的來臨;首先是你,然後妳熄燈,從各自分開的宇宙返回來,你們會發現彼此在黑暗中奔逸,在黑暗中,一切分裂都消除掉,而後迥異的夢又再度拉扯你們,一個向一邊,另一個向另外一邊。但請別在這個夫妻和諧的展望上塗反諷的蠟:你可以安排什麼更幸福的伴侶意象來作反襯?
「嘿!我有書了!不,不是那一本,也不是其中的一本;是一本新的,聽我說……」當然啦,你不會想在電話中告訴她這本書的內容?等會兒,聽她說,聽她想說些什麼。
「我喜歡的書裏頭,」她說道,「一切神祕和悲痛通過一顆精確而冷靜的心靈,沒有陰影,像一個象棋玩家的心靈。」
你拿著在咖啡館裏所看的書,渴想繼續讀下去,好把書拿給她,藉由他人的話語所挖掘的管道和她再度溝通,雖然,那些話語是疏遠的聲音所發出的聲音,是那墨汁和排印下的空間所組成的那個靜默的無名氏發出的聲音,但卻可變成你和他自己的語言,你們兩人之間的符碼,以此交換訊息,彼此辨認。
「為什麼不?你怎麼進來的?」
你從床上起來,到另一個房間去找書,在那房間內,你和魯德米拉之間的關係中陡峭的轉彎阻撓了事件的正常進展。
「喔,他一定已經走了。他來來去去,不打一聲招呼。」
「別再多說細節,讓我來讀。」
「伊涅利歐什麼也不知道。」
「我知道:卡維達格納給我讀馬拉拿的信。」
她的眼光滑過一道訊問的閃光。你懷疑起來,也許關於不安的這個片語不是你聽見她說的,而是你在什麼地方讀到的……或者,也許魯德米拉不再相信悲痛是真理的一個條件……也許有人向她說明了悲痛也是一種機械作用,說明沒有什麼比無意識更容易被偽造……
「當然那是贗品,」魯德米拉低聲地說。
魯德米拉打開書,上頭有一行字:「給魯德米拉……賽拉斯.佛拉納利。」「不錯,這是我的書……」
「我不介意看著她閱讀,」伊涅利歐說,「何況,有些人總該看書,不是嗎?至少我很安心:我自己不必閱讀。」
伊涅利歐用兩根手指撿起那本書,走向一個小門,打開,把書丟進去。你跟隨著他,你把頭伸進一間幽暗的小儲藏室;瞧見一張桌子上有一架打字機、一架錄音機、字典、一個大型的卷宗夾。你從卷宗取下作為標題頁的紙張,拿到燈光下,你讀到:「厄米斯.馬拉拿翻譯」。
「我剛剛在找一本書。」伊涅利歐說。
愛人閱讀彼此的身體(心身的集中專注,那是情人藉以一起上床的東西,)不同於閱讀寫下來的書頁,因為前者不是呈直線形的。它可以從任何一點出發,跳略,重複,後退,持久,在同時並存而性質迥異的訊息中分叉,再會聚集中起來,有浮躁不安的時刻,翻動書頁,找到所在,迷失。從身體的閱讀中可以辨認出一個方向,一條通向終端的路徑,因為它朝向一個高潮,它依此目標來安排韻律優美的詞彙、節奏和一再出現的主題。但高潮真的就是終點嗎?或者邁向終點的行程被一種驅動力所抵抗,那驅動力在相反的方向發揮作用,逆著時刻泅泳,收復時間?
至此我們又多認識了妳的另一項特徵:妳心中有層層內牆,能劃分時間,隨意停止或繼續下去,交替注意好幾個平行的頻道。這是不是代表妳可能同時想過多重的生活?或者妳實際已經在過多重的生活了?妳是不是和別人交換過生活方式呢?一個人?還是好幾個人?在這些不同的經驗中,妳想當然耳地認為總會有缺憾,而只有所有缺憾的總合才能加以補救?
伊涅利歐舉起雙手,「這不是魯德米拉的書,我不想跟那種東西有什麼關係。我想這裏再沒有其他相同的書了。」
「我找不到書,但不要緊,」你對她說,「我注意到妳有另一本。事實上,我想妳已經讀過了……」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聽見電話鈴響就會緊張的人物的故事。有一天他外出慢跑……」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將會再度在藝術展覽會上找到它:雕刻家伊涅利歐的最近作品。你摺疊角落以標示進度的書頁鋪貼在一個有平行管柱、以透明樹脂黏合上漆的化粧粉盒的座基上。一個燒成炭的陰影,彷彿從書內釋放出來的一道火焰,在書頁表面成波浪形狀,開啟一系列https://m.hetubook.com.com的平面,像一片多節瘤的果皮。)
妳第一次在書店裏出現在讀者面前;妳從一片書牆抽離出來,現身成形,彷彿龐大的書籍使得一位年輕女讀者的呈現成為必要似的。妳的房子,也就是妳讀書的地方,可以顯示書本在妳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書籍是否就是妳為遠離外界所設立的防禦,書籍是否像迷|葯般引妳陷入夢境,或者是妳投向外界的橋樑,投向妳所嚮往的世界,妳想透過書本擴大延伸這個世界的範圍。為了瞭解這點,我們的「讀者」知道第一步是參觀廚房。
大量書寫的書頁把房間縛住,有如茂密林中的樹葉,不,有如層層堆積的岩石、板岩的層理、片麻岩的薄片組合;你想經由伊涅利歐的眼中窺探魯德米拉的生活方式及其背景。如果你能贏得她的信任,她會說出引你興趣的祕密——這位非讀者和彼讀者魯德米拉之間的關係。快,趕緊問他有關這方面的事,任何問題都可以。「但是你」——你腦海想到的就只有這個——「她在看書時,你做些什麼呢?」
你將設法逐漸多了解有關那翻譯者之陰謀的起源:令那些陰謀動員起來的祕密之泉是他嫉妒那位隱身的對手,他不斷地出現在他和魯德米拉之間,那沉默的聲音透過書對她說話,這幽靈有千張臉孔而面目模糊,十分難以捉摸,在魯德米拉看來,作者從來不化身為有血有肉的個人,對她而言,作者只在出版的書頁上,生人和死者都在那裏隨時準備與她溝通,令她驚奇,而魯德米拉總是準備好隨時追隨他們,以那種我們可以擁有和無形體之人的容易改變而且隨便的關係。這如何可能呢?不是打敗作者,而是打破作者之功能——觀念認為:每本書背後有一個人,他保證賦予那個幽靈和杜撰下的世界一個真理,他憑藉的只有他已經把自己的真理注入其中,他已經使自己認同於那文字的組構的事實?通常由於厄米斯.馬拉拿的品味和天賦逼他走上那個方向,更由於他與魯德米拉的關係已陷入危機,他遂夢想著一種全由偽書、虛假的作者編派、模仿、偽造和拼湊所構成的文學。如果這個念頭得逞,如果在關於作家的身分方面,系統性的不確定感防止了讀者無條件地相信——不是相信人家所告訴他的,而是相信沉默的敘述聲音——那麼也許文學的殿堂外表上根本不會改變,但在其底下,在讀者和文本之間的關係所以建立的基礎上,有些東西會永遠改變。如此一來,厄米斯.馬拉拿就不再覺得自己被沉迷於閱讀的魯德米拉所拋棄了:書和她之間將經常暗藏著神祕化的陰影,而他,藉由與每一個神祕化建立等同關係,他將得以肯定自己的呈現。
「他在這裏的時候,魯德米拉不快樂……她不再閱讀……然後她跑開……她先跑開……然後他走了……」
「噢,總是相同的東西,大部分……但看到書本堆在一起真好,我愛書……」
廚房是整個房子裏面最能夠告訴我們有關妳的事情的部分:妳做不做飯,(有人會說做;雖然不能天天做,至少經常做,)只為自己做,或是也為別人?(通常只為自己做,相當用心,就像在為別人做一樣;有時候也為別人做,但卻是漫不經心的,就好像做給自己吃一樣。)妳是儘量省事,還是十分注重烹調?(妳的荷包和預算可讓妳吃得考究,至少妳有此意圖;妳未必貪吃,但一想到晚餐只吃幾個煎蛋就會沮喪起來,)站在爐邊對妳而言是非做不可的苦差事,或是一件快樂的事?(小小的廚房設備齊全,走動方便,不用太費力氣,雖說並不想在裏頭待太久,但待下去也不至於十分不情願。)各類器皿都歸定位,雖然對常用的物品不必太重視,但它們的好處倒應記著。器皿中有一種引人注意的美感傾向,(全套半月形的切肉刀,依大小排列,其實切肉刀只需一把就夠了,)整體而言,裝飾品也是有用的物品,不那麼講究美觀。儲藏的食品可以讓我們知道一些有關妳的事:藥草蒐集品,有些供一般使用,有些似乎只是補足收藏而已;芥末的情況也一樣;特別的是,伸手可及的地方掛著一串大蒜,顯示出妳在飲食方面並不隨便。瞄一眼冰箱內的東西,可以獲得其他珍貴資料:蛋槽裏只剩一個蛋;檸檬有半個,而且已經半乾掉;換句話說,我們注意到妳忽略了某些基本儲存。從另一方面來說,冰箱裏還有栗子濃湯、黑橄欖、一小瓶婆羅門參或蔊菜:顯然妳在購物時禁不起展示貨品的誘惑,也沒記住家裏欠些什麼。
(開始:妳是說那個詞的人,魯德米拉。但如何設定一個故事開始的準確時間呢?一切都在從前就已經開始了,每一部小說的第一頁的第一行都指涉某件在書本之外早已經發生的事情。否則的話,真正的故事會是後頭十頁或一百頁才開始的那一個,而在它之前的一切只是個前言而已。人類個體的生活形成一個固定不變的情節,若想從其間嘗試孤立一個具有與眾不同之意義的生活案例——例如,兩個人的相遇,對兩人都有決定性作用——心中必須謹記兩人中的各方都各自攜帶著一個事件、環境、其他人的脈絡,那個相遇隨後會衍生其他故事,脫離他們共同的故事。)
「哼……」
「啊,妳已經見過佛拉納利?」你驚叫道,好像你一無所知的樣子。
他們呼叫你,侍者來回穿梭,重複呼叫你的名字。站起來,有你的電話,是魯德米拉嗎?沒錯,「我稍後再解釋,我現在不能去。」
「去哪兒?」
「你不能稱他做另一個男人,不過m•hetubook.com•com,那是一個全然不同類的故事,那個寫驚悚故事的老傢伙……」
到目前為止,這本書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開放,好讓在進行閱讀的讀者有可能認同被閱讀的讀者:這就是為什麼他未被命名的原因,因為一取名字,他就自動等同於第三人稱,等同於一個角色,(對你而言,第三人稱就該有個名字,叫做魯德米拉,)所以,他一直被用代名詞來稱呼,因為代名詞是抽象的,適用於各種特徵和行為。彼讀者,且讓我們看看,這本書是否能夠成功的刻畫出一幅妳的真實畫像,從框架開始,再從四面八方來圍繞妳,建立妳形體的輪廓。
伊涅利歐搖搖頭,「他曾在這裏。但時間已經過去,他不會再回這裏來了。但,截至目前,他所有的故事是如此充滿虛假偽造,因此任何關於他的事情也都是假的。最低限度,他在這一方面成功了。他帶來這裏的書從外表看和別的書一樣,但我隔著距離,一眼就認出來。我認為這裏不再有更多其他的書,其他的文件,除了在那間儲藏室……但偶爾他的痕跡又啪一聲跳了出來。有時候我懷疑是他放在這裏,趁沒人在的時候來,繼續經營他往常的交易,偷偷地……」
你在飲茶,和她坐在一起。伊涅利歐應當也在場,但他的椅子上空空的。
家具及其上頭物品的安排也不對稱,妳企圖獲致的秩序,(妳能使用的空間十分有限,但妳謹慎利用,使它看起來較寬廣些,)並不是要強套上一種設計,只是在原有的物品當中達到一種和諧罷了。
「你什麼事都知道!」她說,語調帶嘲諷,這比什麼都令你神經緊張。
「她會再一次離開……」
「不是伊涅利歐,妳心裏有數。伊涅利歐看到書,就摔回那個黑暗的房間,妳在裏頭收藏……」
妳真的好客嗎?或者,妳隨便允許認識的人進入屋子的行徑就是漫不經心的記號?「讀者」在找一個舒適的地方坐下來閱讀,不去侵犯那些顯然是妳專屬的地方;他開始覺得,在妳的房子裏,客人只要遵循妳的規則,就能感到十分自在。
但是,在妳的藏書當中,從那不足以構成圖書館的分類中,仍可以看出死的或靜滯不動的一部分,也就是那些擱在一邊的書,已經讀過而很少重讀的書本,或者還沒看,以後也不會去看,但卻加以留存的書本(上面佈滿灰塵);接下來是活的一部分,那是妳正在讀,或打算要讀的書,妳不能割捨的書,喜歡把玩,所以擺在身旁的書,不像廚房裏的東西,這活生生的部分,是馬上要讀的,最能說明妳這個人。不少書冊到處散放,有的打開著,有的夾著書籤,有的書摺起內角。妳顯然有同時看好幾本書的習慣,妳在不同的時辰閱讀不同的書,看書的角落也因時而異,雖然房間湫隘;有的書是在床邊茶几看的;有的書擱在扶椅上,有的在廚房,有的在浴室。
(讀者,別以為這本書忽視了你。雖然你變成彼讀者,但任何一個句子,都可能是對你而發的。你永遠都是一個可能的你。誰敢宣判你消失了,這毀滅就如「我」的消逝同樣恐怖。為了讓第二人稱的陳述言談成為小說,在一大堆他、她、他們當中,至少需要兩個有所不同卻又一致的你一起出現。)
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你已進入那儲藏室找出那本有紅色|色帶的佛拉納利的書,「這就是。」
「什麼交易?」
(初譯:陳家幸、洪鈺蘋、吳端)
「你來我這兒吧!」魯德米拉說道,「是的,來我家,我現在不在家,但我一會兒就回去。如果你先到,先進去等我,鑰匙在墊褥底下。」
「你可以問他,因為妳是他的朋友……」
這就是單身女郎的房間,魯德米拉的房間:她獨個兒居住。這是你想證實的第一件事嗎?這屋內有沒有男人居住的跡象呢?可能的話,你寧可不知道,寧可在不知情,在懷疑的狀況下生活。不錯,你有點拘謹,不敢四處窺探,你輕輕的拉開窗帘,只是輕輕地,也許你認為自己若利用她對你的信任,加以偵探般地調查,那你就不值得她的信任。或許單身女郎公寓的樣子,你早就心裏有數;甚至不用看,你便可以列出公寓內所有物品的清單。文明的生活千篇一律,我們生活在早已定型的文化模式中:家具、裝飾、毛毯、電唱機。但這些能告訴你她是個怎樣的人嗎?
「她喜歡我的東西,還給我建議。批評家說我所做的有重要意義。現在他們正在把我所有的作品收集進一本書裏頭,還帶我去見卡維達格納先生。書中全是我的作品的照片,這本書印好後,我會用它來做另一件作品,做許多作品,而後他們會再把這些作品收集在另一本書裏,如此循環下去。」
牆的一角掛了許多裝框的相片,全都掛在一起。誰的相片?妳在不同年齡所拍的相片,還有其他許多人的相片,男的、女的都有,都是很舊的相片,像是從家庭相簿裏取下的;這些相片加在一起似乎有某種功能,與其說是使人回想起某些特定的人,倒不如說形成了一幅各種生存層面的集錦畫。每個相框都不一樣,十九世紀的裝飾藝術花樣,相框以銀、銅、琺瑯、龜甲、皮革、木雕做成:反映出想要點綴這些真實生活片段的意願,但也可能是在蒐集相框,相片不過是用來填補空間罷了;事實上,有些相框內裝的和-圖-書是報紙上剪下來的圖片,有個相框裝的是一頁字跡莫辨的舊信件,有一個相框裏空無一物。
「為什麼?書是誰的?你是什麼意思?」
「魯德米拉不在家,」你說道,以此表示你先知道這消息,或者實際上先占領這個地方。
讓我們來看看藏書。就妳所擁有的書籍來說,顯而易見,對妳而言,書籍的用處是供閱讀;而不是研究或參考的工具,也不是按照某種秩序來排列成藏書的一部分。也許妳偶爾想賦予書架上某種秩序,但各種分類的嘗試總是馬上被新購的各種各類不同的圖書所破壞。書冊交錯並列的理由除了尺寸長短外,最主要還根據購進的時間的先後秩序;妳總是找得到妳要的書,這是因為藏書並不多,(妳一定把某些書架遺留在從前住過的房子裏,)也許妳不常去找已經看過的書。
「誰准許你四處翻尋?」
參觀妳的廚房之後,可以知道妳是個既外向又敏銳的女人,重視感官刺|激卻又有條不紊;妳教妳的實際常識服務妳的想像力。男人光看妳的廚房就會愛上妳嗎?天曉得,或許讀者早就希望和妳談戀愛了。
「我過去是。」
「那為什麼魯德米拉保存他的東西在那儲藏室?她在等他回來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妒忌嗎?」
她的生活方式簡單,有點隨便,把鑰匙放在墊褥下,居然如此信賴人類同胞——當然她屋內也沒有什麼好偷的。你照著她給你的住址,找到那個地方,按了門鈴,但沒人在。如她所說的,她不在。你找到鑰匙,進入房子裏,屋內昏暗,窗帘是拉上的。
「瑞典還有另一個男人嗎?」你本能地想到那個使用望遠鏡的作家。
「那是他一直不堪承受的。」
「是的……他送我這本書……但我確定書已經被偷走了,我還沒開始讀呢……」
你找不到書。
「但……馬拉拿跟她有什麼關係?」你問道,「他住在這裏嗎?」
「我,和所有其他的人!」
彼讀者,你是什麼樣的人呢?是時候了,這本採用第二人稱的書,不該再對一般男性的你訴說,(那個「你」也許是虛偽的我的兄弟和替身,)而應該直接向第二章以第三人稱出現過的你訴說,因為這本小說要成為小說,需要第三者,需要讓第二人稱的男性和第三人稱的女性之間發生一些事情,需要讓一些事情按照人類事件進展的階段,成形、發展或惡化。或者說,遵照我們實驗人類事件的心理模式,或說,遵照那些我們藉以賦與人類事件意義而讓那些事件被體驗的心理模式。
「只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們真相:那就是作者。」
你把茶杯放在咖啡桌上。你從扶手椅移向她所坐的沙發。
你坐在咖啡廳裏一邊閱讀卡維達格納先生借給你的賽拉斯.佛拉納利小說,一邊等魯德米拉。你心中同時有兩種牽掛:其一是閱讀,另一個是魯德米拉,她已經遲到了。你試著不去想她,專心閱讀,彷彿希望她從書裏走出來,但是卻無法繼續讀下去,只是一直盯著眼前的那一頁,似乎只有魯德米拉出現,事件的鎖鏈才能又動起來。
「厄米斯所說的話全是詭計。」
「伊涅利歐說,有個過去常常偷竊妳的書本的人,現在偷偷地回來用假書取代那些書……」
他繼續查看妳交給他鑰匙的那房子。妳收藏在身邊的東西多得數不清:扇子、風景明信片、香水瓶,還有掛在牆上的項鍊。再看仔細點,每一件東西都很特別,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妳對物品知所選擇,有個人的偏好;只有感覺屬於自己的東西,才會變成妳的;妳和物品的關係是物理性的,不讓理智或感情上的觀念取代實際觀看觸摸。一旦妳買下這些物品,變成妳的所有,不再是碰巧放在那兒,而開始具有意義,像一篇論述的元素那樣,像訊號和徵象組成的記憶一般。妳的占有慾強嗎?也許證據還不夠,無法判斷:目前只能說妳對自己的占有慾很強,妳依附於妳自己部分認同的符號,唯恐喪失。
「開始什麼?」
「人們像那樣來來去去,在你的房子?」
你們兩人雙雙躺臥在床上,你們兩位讀者。時機已經來臨,該以第二人稱複數的方式來對你(們)說話了,這是一樁嚴肅的運作,因為這不啻等於把你們兩位當做單一的主體。我在對你們兩位講話,縐縐的床單下一個十分難以辨認的糾纏。也許,事情過後,你們會各自分道揚鑣,故事也得痛苦的變換齒輪,在陰性的「妳」和陽剛的「你」之間交替更換;但現在,由於你們的身體在嘗試著肌膚相親,尋求感官中最大量的黏結,在輸送並承受震盪和波動,在穿透滿脹和空虛。由於在心靈活動方面,你們也幾乎完全看法一致,你們可以聆聽一篇清晰的說詞,把你們兩人當成單一的雙頭人。首先,行動的範疇,或說是存在的範疇,必須為這個你們所形成的雙重個體而設定。這相互認同要導向哪裏?什麼是你們的變奏和變調中一再出現的中心主旋律?一種張力,全神貫注於不失去它本身的任何潛力,貫注於延長一種反應狀態,貫注於利用對方之慾望的累積,以繁衍擴充自己本身的電荷嗎?或者那是最順從的放縱,探測巨大的可划或相互可划的空間,自己的存在消融在一個表面是無限之觸感的湖?在那兩種情況下,你們除了在彼此的關係之m•hetubook.com•com中以外,當然是不存在的,但,要使那些情況成為可能,你們各別的自我與其說要抹除本身,不如說要毫無保留的占領心靈空間的整個空隙,在自己身上以最高利息投資,或者自行消費,一毛錢也不剩下。簡言之,你們正在進行的是非常優美的,但結構上卻改變不了什麼。在你們最像是一個結合在一起的「你們」(voi)——一個第二人稱複數——的時刻,你們是兩個「你」(tu's),比先前更分隔,更受局限。
門突然打開,魯德米拉走了進來,把她的外套和一些大包小包的東西拋向椅子,「喔,太好了,這麼多朋友!抱歉,我來遲了!」
「這本適合我,」伊涅利歐說著就要把一本書插入他的風衣口袋。
其他還有什麼呢?盆栽似乎好幾天沒有澆水了,或許妳故意挑不太需要照顧的盆栽來養。房間裏看不到貓、狗、鳥的蹤跡:妳是個不想為自己增添責任的女人,這顯示出妳若不是自我中心,就是專注於其他比較不內向的關懷,同時,這也顯示出妳不需要象徵性的代替品,來取代自然的驅動力,那驅動力使妳關心別人,參與別人的故事,生命中或書本上的故事。
看了魯德米拉家裏的書,再次證明閱讀是孤獨的。在你看來,魯德米拉似乎受到翻開的書頁的保護,就如貝殼中的牡蠣一樣。另一個男人的陰影如果還沒被抹拭掉的話,可能,不,確實已被推到一邊了。就算有人在旁,閱讀還是一件孤獨的事。那麼,你還在這兒找什麼?你想刺穿她的外殼,滲透進入她正在閱讀的書頁當中嗎?「一位讀者」和彼讀者的關係有如兩個貝殼,只有藉著彼此專有的經驗的局部遭遇,才得以相互溝通。
「你認為有朝一日你會有那種權利嗎?如果那樣,最好連開始都不要。」
「是的,我喜歡看到四周都是書。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這兒,在魯德米拉家覺得很好的原因。你不認為這樣嗎?」
(現在,這已成真了,你們仍然以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方式,各自牽掛縈念對方的呈現。試想像,過些時刻,隨著經過習慣檢驗的你們身體的接觸,當不相遇合的幽靈光顧你們的心靈,那會是怎麼回事。)
「她有很多書……有時候她自己特地給我一些書,讓我利用,都是些對她自己沒用的書,可是並不是所有的書都能加以利用。有些書很快就給我靈感,讓我知道該用來做什麼,有些則否。有時候我有一個觀念,但卻要等我找到適當的書才能動手去做。」他正在把書架上的書打亂;用手磅一本書的重量,觀察書背和書沿,放下。「我發現有些書很可愛,有些卻令我無法忍受——我老是碰到這種書。」
你在等魯德米拉時,對她談起你正在閱讀的小說。「那是你喜歡的那一種書:它從第一頁開始便傳達一種不安之感……」
陰影消失了,你可以再度呼吸,過去關閉了。「如果他再度出現,那怎麼樣?」
如果有人想以圖表來描繪這整件事,那麼,每一個插曲,連同其高潮,都需要一個三次元的模型,也許是四次元的模型:或者更正確地說,沒有模型:每個經驗都無法重複。做|愛和閱讀彼此最相似的是:在這兩件事之中,時間和空間開放著,有別於可以測量的時間和空間。
「他原來在這裏,人去了哪兒?」
我原希望那長城般的書牆能保護魯德米拉,拒斥這位野蠻的侵犯者於千里之外,但卻發現那書牆只不過是他滿懷信心一拆就散開的玩具。你苦笑起來,「顯然你記得魯德米拉的藏書……」
「不,別動那本書,那是我正在閱讀的書。再說,書不是我的,我還得還給卡維達格納。另挑一本,拿這一本……幾乎相同。」
你必須馬上決定要採取什麼態度,眼看著他好像是在走進自己的房子,令你惱怒,這感覺強過你人半躲藏在這兒所引起的不安。就事論事,你很明白,魯德米拉的房子永遠為朋友敞開大門:鑰匙在墊褥底下,你一進屋後,便一直感覺有無臉孔的幽靈擦身掠過。現在,伊涅利歐起碼是個認得的鬼影,你對他而言也一樣。
「我不是要讀,而是要加以變造,我用書來做東西。不錯,做藝術作品:雕像,畫,隨你怎麼稱呼。我還開過展覽,我用膠固定書,使其保持不變,閤上或打開著,要不我就把書塑成形狀,在上面雕刻,鑽洞。書是很好的工作材料,可以用來做各種各類的東西。」
「伊涅利歐偷的?」
除此之外,這面牆上沒有掛其他的東西,牆邊也沒有任何家具。整幢房子的陳設有點相似:一邊的牆上空無一物,另一邊則掛滿東西,彷彿是由於需要把符號濃縮寫進一種稠密的稿本所造成的結果,周圍的空間則又可找到怡然自得的樂趣。
「魯德米拉同意嗎?」
(就一點而論是相同的。色帶「賽拉斯.佛拉納利著最新暢銷書」遮住了標題的兩個字。你只要拿起色帶,便會發現這本小說的標題不像另一本叫作《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它的名稱是《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
你的眼光落在書的開頭。「但這不是我在讀的那本書……相同的標題、相同的封面,一切都相同……但卻是另一本書!兩本之中有一本是贗品。」
「你離開馬拉拿的時候,是跑向他那裏嗎?」
簡單地說,妳似乎不是愛重讀舊書的讀者。妳對讀過的一切記得很清楚(這是妳給人的最初印象);或許妳一下子就能融入每本書裏,一勞永逸。由於妳把每本書的內容保存在記憶裏,妳也喜歡https://www.hetubook.com.com把書本當作物品來保存,留在身邊。
「有一樣是真實的:那個人繼續想著妳,在迷戀中看妳,他腦中縈念著妳閱讀的意象。」
「她說,當馬拉拿說服她,真假之間的差別只是吾人的偏見,她覺得她需要去看看那個人如何製造書,就如同南瓜藤生產南瓜——那是她所使用的說辭。」
讀者,你已打定主意:你要去見那位作家。這時,你背轉向魯德米拉,開始閱讀那相同的封面裏頭所包含的新書。
妳沮喪或快樂呢?就其巧思而論,這幢房子似乎得到了妳快樂時刻的好處,以備在妳沮喪的時候庇護妳。
「我可以幫忙嗎?」你更進一步彷彿故意要激怒他。
你嚇得目瞪口呆。讀馬拉拿的信,你覺得總是到處遇見魯德米拉……因為你不能停止想她:這是你的解釋,一個你正在戀愛的證據。此刻,在魯德米拉的房子四處走動,你卻碰見馬拉拿的形跡,是一種縈念牽掛在折騰你嗎?不,打從一開始,你所感覺到的便是一個警示: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關係……吃醋妒忌,那一直是你在跟自己玩的一種遊戲,現在無情地抓住你。那不僅是妒忌而已;那是懷疑,不信任,你不能相信任何事或任何人的感覺……追求中斷的書灌輸給你一種特殊的興奮,因為你和彼讀者一起在進行,結果變成和追求她是相同的一件事,而她以一再繁衍擴充的神祕、欺騙、偽裝來閃避你……
而你啊,喔,讀者,你也同時是一個被閱讀的對象:彼讀者此刻正在檢驗你的身體,形同在瀏覽索引,有些時候,她好像突然產生特殊好奇地在參考它,而後徘徊不去,審問它,直到她獲得一個沉默的回答,每個局部的檢查似乎只有擺在一個更寬闊的空間偵察來看,才會引起她的興趣。現在,一下子她停駐在微不足道的細節上,也許是風格上的小瑕疵,譬如說,突出的喉結,或你把頭埋在她肩窩的方式,她探索這些以建立起起碼的冷靜、批判性的審慎或戲謔似的親暱;現在,一下子,偶然發現的細節反而被極端珍惜——譬如說,你下巴的形狀或你咬她肩膀的樣子——從此開始,她衝勁十足,一頁又一頁地涉獵(你也一起涉獵),從頭到尾,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略過。同時,你從她閱讀你的方式,從你的肉體的客觀性被加以引述而獲得滿足,你開始萌生懷疑:她不是在把你當作一個單獨而整體的你來閱讀,而是在利用你,利用從整個文脈中抽離出來的你的片段來為她自己建構一個捉刀的伴侶,那伴侶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存在於她的半意識的暗影中,而她正在解讀的就是那個可疑的訪客,不是你。
你撿起一本書,上頭有一條紅色帶子——賽拉斯.佛拉納利著最新暢銷書——這一項已足以解釋其相似性了,因為所有佛拉納利的小說都以一種特殊設計的系列方式出版。但不僅這一點而已;突出在封套上的標題是:《在一片……交錯的線路網中》……這是兩本相同的書!你沒料到這一點。「唉,這真奇怪,我沒料想到魯德米拉已經有書了……」
讀者,你沒有什麼好高興的。祕密揭曉了,他們兩人間的親密關係存在於兩種重要韻律的互相補充關係。對伊涅利歐而言,要緊的是一分一秒度過的生命;對他而言,藝術的作用在消耗旺盛精力,不在於留下一件作品,不在於那種魯德米拉在書本中尋找的生命之累積。但他無須閱讀,便體會到那種累積起來的精力,自己覺得有義務將它導入循環流通,使用魯德米拉的書本作為材料基礎,來創造他至少可以暫時投注自己之精力的作品。
「哼……瑞典……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漫不經心地說。他四下觀看,把玩書冊。
「賽拉斯.佛拉納利?」
「啊!你人在這兒。」他首先開口,但並不驚訝。如此這般的泰然自若,是你剛剛還想裝扮的樣子,這會兒令你高興不起來了。
讀者,豎耳傾聽吧!懷疑已潛入你的心靈,使你滿心疑慮,有如一個好妒之人,而自己卻渾然不覺。魯德米拉一次看好幾本書,以避免只讀一個故事而陷入失望,所以她傾向於同時進行好幾個故事……
魯德米拉,此刻妳正被閱讀。妳的身體在接受系統性的閱讀,透過觸覺、視覺和嗅覺訊息的管道,還穿插著一些味覺的蓓蕾,聽覺也扮演著它的角色,警覺到妳的喘氣與震顫。閱讀的對象不僅僅是妳的身體:身體所以關係重大,乃在於它是一個繁複元素之綜合體一部分,不完全看得見,也不全呈現出來,但卻顯示在看得見和呈現出來的事件中:妳雙眼的矇矓,妳的笑聲,妳所講的話,妳收攏和散放的秀髮,妳的主動和收斂,以及一切介乎妳和用法、習慣、記憶、史前史、流行之邊境的象徵,一切符號,一切可憐的字母,藉著那些,有個人在某些時刻相信自己在閱讀另一個人的身體。
有人在轉動鑰匙開鎖。你默不作聲,像是你想要給她驚喜,像是要對自己,同時也對她證明,你人在這兒是很自然的事。但腳步聲不像是她的。慢慢地,一個男人,現身在大廳裏,你從窗帘看到他的影子,他身穿皮夾克,腳步顯示對這兒很熟悉,但有點猶疑,好像是在找東西的樣子。你認得他,就是伊涅利歐。
長話短說,妳愛不愛乾淨?妳的房子並不以「是」或「不是」來回答專橫的問題。不錯,妳有秩序觀念,甚至十分苛求,但在實際應用時,卻不按部就班。顯然,妳對家的興致是斷斷續續的;隨著生活中的艱難,隨著情緒起伏而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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