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山居筆記

作者:余秋雨
山居筆記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流放者的土地 三

第二章 流放者的土地

災難,對常人來說也就是災難而已,但對知識分子來說就不一樣了。當災難初臨之時,他們比一般人更緊張,更痛苦,更缺少應付的能耐;但是當這一個關口渡過之後,他們中部分人的文化意識又會重新甦醒,開始與災難周旋,在災難中洗刷掉那些衹有走運時才會追慕的虛浮層面,去尋求生命的底蘊。到了這個時候,本來經常會嘲笑知識分子幾句的其他流放者不得不收斂了,他們開始對這些喜歡長吁短嘆而又手無縛雞之力的斯文人另眼相看。流放文人終於熬過生生死死最初撞擊的信號是開始吟詩,其中有不少人在去東北的半路上就已獲得了這種精神復甦,因為按照當時的交通條件,這好幾千里的路要走相當長的時間。清初因科場案被流放的杭州詩人、主考官丁澎在去東北的路上看見許多驛站的牆壁上題有其他不少流放者的詩,一首首讀去,不禁笑逐顏開。與他一起流放的家人看他這麼高興,就問:「怎麼,難道朝廷下詔讓你回去了?」丁澎說:「沒有。我真要感謝皇帝,給我這麼好的機會讓我在一條才情的長河中暢遊,你知道嗎,到東北流放的人幾乎都是才子,我這一去就不擔心沒有朋友了。」丁澎說得不錯,流放者的隊伍實在是把一些平日散落各地的傑出文士集中在一起了,幾句詩,就是他們心靈交流的旗旛。丁澎被流放的時候,他的朋友張縉彥曾來送行,沒想到三年以後張縉彥也被流放,戍所很遠,要經過丁澎的流放地,兩人見面感慨萬千,唏噓一陣之後,互相能夠贈送的東西仍然衹有詩。丁澎送張縉彥的詩很能代表流放者的普遍心理: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衹絕塞、苦寒難受。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順著這一思想脈絡,東北流放地出現了一個奇蹟:不少被流放的清朝官員與反清義士結成了好朋友,甚至到了生死莫逆的地步。和-圖-書原先各自效忠的對象,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都消解了,消解在朔北的風雪中,消解在對人生價值的重新確認裏。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
還有一個人也是靠朋友,而且是靠同樣在流放的朋友的幫助,偷偷逃走的,他就是浙江蕭山人李兼汝。這個人本來就最喜歡交朋友,據說不管是誰衹要深夜叩門他一定要留宿,客人有什麼困難他總是傾囊相助。他被流放後,一直靠一起流放的朋友楊越照顧他,後來他年老體衰,實在想離開那個地方,楊越便想了一個辦法,讓他躲在一個大甕裏由牛車拉出去,楊越從頭至尾操作此事,直到最後到了外面把他從大甕裡拉出來揮淚作別,自己再回來繼續流放。這件事的真相,後來在流放者中悄悄傳開來了,大家十分欽佩楊越,衹要他有什麼義舉都一起出力相助,以不參與為恥。在這個意義上,災難確實能淨化人,而且能淨化好多人。
不知讀者諸君讀了這兩首詞作何感想,反正納蘭容若當時剛一讀完就聲淚俱下,對顧貞觀說:「給我十年時間吧,我當作自己的事來辦,今後你完全不用再叮囑我了。」顧貞觀一聽急了:「十年?他還有幾年好活?五年為期,好嗎?」納蘭容若擦著眼淚點了點頭。
「生經多難情愈好」,這實在是災難給人的最大恩惠。與東北大地上的朋友相比,原先在上海、在北京的朋友都算不上朋友了,靠著親族關係和同僚關係所擠壓出來的笑容和禮數突然顯得那樣勉強,豐厚的禮品和華瞻的語句也變得非常蒼白。惟獨這兒,什麼前後左右的關係也不靠,就靠著赤條條的自己尋找可以生死以之的知己好友,還有什麼比這更珍貴的嗎?
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友情,經過再選擇而顯得單純和牢固了。
「同是冰天謫戍人,敝裘短褐益相親。」(戴梓www•hetubook•com•com)當官銜、身分、家產一一被剝奪,剩下的就是生命對生命的直接呼喚。著名的反清義士函可在東北流放時最要好的那些朋友李裀、魏琯、季開生、李呈祥、郝浴、陳掖臣等幾乎都是被貶的清朝官吏,以這些人為骨幹,函可還成立了一個「冰天詩社」。是不是這些昔日官吏現都捲入到函可的反清思潮中來了呢?並不是。他們相交衹是「以節義文章相慕重」,這裏所說的「節義」又不具備尋常所指的國家民族意義,而僅僅是個人人品。其實個人人品最是了不得,最不容易被外來的政治規範修飾或扭曲。在這一點上,中國歷來對「大節」、「小節」的劃分常常是顛倒的。函可的那些朋友在個人人品上確實都是很值得敬重的,李裀獲罪是因為上諫朝廷,指陳當時的一個「逃人法」、「立法過重,株連太多」;魏琯因上疏主張一個犯人的「妻子應免流徙」而自己反被流徙;季開生是諫阻皇帝到民間選美女,郝浴是彈劾大漢奸吳三桂驕橫不法——總之是一些善良而正直的人。現在他們的發言權被剝奪了,但善良和正直卻剝奪不了,跟著他們走南闖北。函可與他們結社是在順治七年,那個時候,江南很多知識分子還在以「仕清」為恥,而照我們今天某些理論家的分析,他們這些官吏之所以給清廷提意見也是為了清廷的長遠利益,不值得半點同情,但函可卻完全不理這一套,以毫無障礙的心態發現了他們的善良與正直,然後把他們作為一個個有獨立人品的個人來尊重。政敵不見了,民族對立鬆懈了,衹剩下一群赤誠相見的朋友。
濃陰落盡有高柯,
昨日流鶯在何處?
到東北的流放者一般都會記得宋、金戰爭期間,南宋的使臣。洪皓和張邵曾被金人流放到黑龍江的事跡。洪皓和張邵算得為大宋朝廷爭氣的了,在揀野菜充和*圖*書飢、拾馬糞取暖的情況下還凜然不屈。一次一位比較友好的女真貴族與洪皓談話,談著談著就爭論起來了,女真貴族生氣地說:「你到現在還這麼口硬,你以為我不能殺你?」洪皓回答:「我是可以死了,但這樣你們就會蒙上一個斬殺來使的惡名,恐怕不大好。離這裏三十里地有個叫蓮花濼的地方,不如我們一起乘舟去遊玩,你順便把我推下水,就說我是自己失足,豈不兩全其美?」他的這種從容態度,把女真貴族都給鎮住了。後來金兵佔領了淮北,宣佈說衹要是淮北籍的宋朝官員都可回家了,不少被流放的宋朝官員紛紛偽稱自己是淮北人而南返,惟獨洪皓和張邵明確說自己是江南人,因此一直在東北流放到宋、金和議達成之後才回來。完全出人意料的是,這兩人在東北為宋廷受苦受難十餘年,回來卻立即遭受貶斥,洪皓被秦檜貶離朝廷,張邵也被彈劾為「奉使無成」而遠放,兩人都很快死在顛沛流離的長途中。倒是金人非常尊敬這兩位與他們作對的使者,每次有人來宋廷總要打聽他們的消息,甚至對他們的子女也倍加憐惜。這種事例,很使後代到東北的流放者們深思。既然朝廷對自己的使者都是這副模樣,那它真值得大家為它守節效忠嗎?我們過去頭腦中認為至高無上的一切真是那樣有價值嗎?
老去悲長劍,胡為獨遠征?
半生戎馬換,片語玉關行!
亂石沖雲走,飛沙撼磧鳴。
萬方新雨露,吹不到邊城。
(《送張坦公方伯出塞》)
元朝時,浙江人駱長官被流放到黑龍江,他的朋友孫子耕竟一路相伴,一直從杭州送到黑龍江。清康熙年間,兵部尚書蔡毓榮獲罪流放黑龍江,他的朋友,上海人何世澄不僅一路護送,而且陪著蔡毓榮在黑龍江住了兩年多才返回江南。專程到東北探望朋友的人也有不少m.hetubook•com.com,例如康熙年間的流放者傅作楫看到老友吳青霞不遠千里前來探望,曾用這樣的詩句來表達感受:
同是天涯萬里身,
相依萍梗即為鄰。
閒騎蹇衛頻來往,
小擘霜鰲忘主賓。
明月滿庭涼似水,
綠莎三徑軟於茵。
生經多難情愈好,
未覺人間古道淪。
我敢斷言,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中,最珍貴、最感人的友誼必定產生在朔北和南荒的流放地,產生在那些蓬頭垢面的文士們中間。其他那些著名的友誼佳話,外部雕飾太多了。除了同在流放地的文士間的友誼之外,外人與流放者的友誼也會顯出一種特殊的重量,因為在株連之風極盛的時代,與流放者保持友誼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而且地處遙遠,在當時的交通和通訊條件下要維繫友誼又極為艱難。因此,流放者們在飽受世態炎涼之後完全可以憑藉往昔的友誼在流放後的維持程度來重新評驗自己原先置身的世界。
經過很多人的努力,吳兆騫終於被贖了回來。在歡迎他的宴會上,有一位朋友寫詩道:「廿年詞賦窮邊老,萬里冰霜匹馬還。」是啊,這麼多年也衹是他一個人回來,但這一萬里歸來的「匹馬」,真把人間友誼的力量負載足了。
我常常想,今天東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情、講義氣,一定與流放者們的精神遺留有深刻關聯吧。流放,創造了一個味道濃重的精神世界,竟使我們得惠至今。
有一些文人,剛流放時還端著一副孤忠之相,等著哪一天聖主來平反昭雪;有的則希望有人能用儒家的人倫道德標準來重新審理他們身陷的冤屈,哪怕自己死後有一位歷史學家來說兩句公道話也好。但是,茫茫的塞外荒原否定了他們,浩浩的北國寒風嘲笑著他們,文天祥雖然寫過「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汗青」本身又是如此曖https://m•hetubook•com.com昧不清。
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有了朋友,再大的災難也會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遭的環境也會風光頓生。出身於上海松江縣的學者藝術家楊瑄是一個一生中莫名其妙地多次獲罪,直到七十多歲還在東北曠野上掙扎的可憐人,但由於有了朋友,他眼中的流放地也不無美色了。他的一首《謫居柬友》最能表達這種心情:
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讓我特別傾心的是康熙年間顧貞觀把自己的老友吳兆騫從東北流放地救出來的那番苦功夫。顧貞觀知道老友在邊荒時間已經很長,吃足了各種苦頭,很想晚年能贖回來讓他過幾天安定日子。他有決心叩拜座座侯門來贖金集資,但這事不能光靠錢,還要讓當朝最有權威的人點頭,向皇帝說項才是啊。他好不容易結識了當朝太傅明珠的兒子納蘭容若。納蘭容若是一個人品和文品都不錯的人,也樂於幫助朋友,但對顧貞觀提出的這個要求卻覺得事關重大,難於點頭。顧貞觀沒有辦法,衹得拿出他為思念吳兆騫而寫的詞作《金縷曲》兩首給納蘭容若看,因為那兩首詞表達了一種人間至情,應該比什麼都能說服納蘭容若。兩首詞的全文是這樣的:
「時危莫論文」並不是害怕和躲避,而是希望朋友身處如此危境不要再按照原先文縐縐的思路來考慮問題了。用吳偉業贈吳兆騫的詩句來表述,文人面對流放,產生的總體感受應該是「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原先的價值坐標轟毀了,連一些本來確定無疑的概念也都走向模糊和混亂,這對許多文人來說都不完全是一件壞事。
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
丁澎早流放幾年,因此他有資格叮囑張縉彥:「愁劇須憑酒,時危莫論文。」
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