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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筆記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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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鄉關何處 二

第七章 鄉關何處

我是一九五七年離開家鄉的,吃過了楊梅,拜別上林湖畔的祖墳,便來到了餘姚縣城,也來不及去瞻仰一下心儀已久的「養命醫院」,立即就上了去上海的火車。那年我正好十週歲,在火車窗口與送我到餘姚縣城的舅舅揮手告別,怯生生地開始了孤旅。我的小小的行李包中,有一瓶酒浸楊梅,一包梅乾菜,活脫脫一個最標準的餘姚人。一路上還一直在後悔,沒有在上林湖裏揀取幾塊碎瓷片隨身帶著,作為紀念。
孩子們爬在樹上摘食梅樹,時間長了,滿嘴會由酸甜變成麻澀。他們從樹上爬下來,腆著脹脹的肚子,呵著失去感覺的嘴唇,向湖邊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湖邊上玩一玩。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淺灘,梅樹收穫季節赤腳下水還覺得有點涼,但歡叫兩聲也就下去了。腳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彎腰撈起來一看,是瓷片和陶片,好像這兒打碎過很多很多器皿。一腳一腳趟過去,全是。那些瓷片和陶片經過湖水多年的蕩滌,邊角的碎口都不扎手了,細細打量,釉面澄亮,厚薄勻整,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飯碗不知好到哪裡去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這裏曾安居過許多鐘鳴鼎食的豪富之家?www.hetubook.com.com但這兒沒有任何房宅的遺跡,周圍也沒有一條像樣的路,豪富人家的日子怎麼過?捧著碎片仰頭回顧,默默的山,呆呆的雲,誰也不會回答孩子們,孩子們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後側腰低頭,把碎片向水面平甩過去,看它能跳幾下。這個遊戲叫做削水片,幾個孩子比賽開了,神祕的碎片在湖面上跳躍奔跑,平靜的上林湖犁開了條條波紋,不一會兒,波紋重歸平靜,碎瓷片、碎陶片和它們所連帶著的祕密全都沉入湖底。
我的家鄉是浙江省餘姚縣橋頭鄉車頭村,我在那裏出生、長大、讀書,直到小學畢業離開。十幾年前,這個鄉劃給了慈溪縣,因此我就不知如何來稱呼家鄉的地名了。在各種表格上填籍貫的時候總要提筆思忖片刻,十分為難。有時想,應該以我在那兒的時候為準,於是填了餘姚;但有時又想,這樣填了,有人到現今的餘姚地圖上去查橋頭鄉卻又查不到,很是麻煩,於是又填了慈溪。當然也可以如實地填上「原屬餘姚,今屬慈溪」之類,但一般表格籍貫欄擠不下那麼多字,即使擠得下,自己寫著也氣悶:怎麼連自己是哪兒人這麼一個簡單問題,都答得如此支和*圖*書支吾吾、曖昧不清!
我曾隱隱地感覺到,故鄉也許是一個曾經很成器的地方,它的「大器」不知碎於何時。碎得如此透徹,像轟然山崩,也像漸然家傾。為了不使後代看到這種痕跡,所有碎片的殘夢都被湖水淹沒,衹讓後代捧著幾個補過的粗瓷碗,盛著點白米飯梅乾菜木然度日。忽然覺得梅乾菜很有歷史文物的風味,不知被多少時日烘曬得由綠變褐、由嫩變乾,靠捲曲枯萎來保存一點歲月的沉香。如果讓那些補碗的老漢也到湖邊來,孩子們撈起一堆堆精緻的碎瓷片碎陶片請他們補,他們會補出一個什麼樣的物件來?一定是碩大無朋又玲瓏剔透的吧?或許會嗡嗡作響或許會寂然無聲?補碗老漢們補完這一物件又會被它所驚嚇,不得不躡手躡腳地重新把它推入湖底然後倉皇逃離。
我所離開的是一個非常貧困的村落。貧困到哪家晚飯時孩子不小心打破一個粗瓷碗就會引來父母瘋狂的追打,而左鄰右舍都覺得這種追打理所當然。這兒沒有正兒八經坐在桌邊吃飯的習慣,至多在門口泥地上擱一張歪斜的小木几,家人在那裏盛了飯就撥一點菜,托著碗東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裏扒,因此孩子打破碗的機會很多。粗黑https://m.hetubook.com.com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風暴雨般地掄過,便小心翼翼地撿起碎碗片拼合著,幾天後挑著擔子的補碗師傅來了,花費很長的時間把破碗補好。補過和沒補過的粗瓷碗裏很少能夠盛出一碗白米飯,儘管此地盛產稻米。偶爾哪家吃白米飯了,飯鑊裏通常還蒸著一碗梅乾菜,於是雙重香味在還沒有揭開鑊蓋時已經飄灑全村,而這雙重香味直到今天我還認為是一種經典搭配。雪白晶瑩的米飯頂戴著一撮烏黑發亮的梅乾菜,色彩的組合也是既沉著又強烈。
我不想過多地責怪改動行動區劃的官員,他們一定也有自己的道理。但他們可能不知道,這種改動對四方遊子帶來的迷惘是難於估計的。就像遠飛的燕子,當牠們隨著季節在山南海北繞了一大圈回來的時候,屋樑上的鳥巢還在,但屋宇的主人變了,屋宇的結構也變了,牠們衹能唧唧啾啾地在四周盤旋,盤旋出一個崔顥式的大問號。
楊梅收穫的季節很短,超過一兩天它就會泛水、軟爛,沒法吃了。但它的成熟又來勢洶洶,剎那間從漫山遍野一起湧出的果實都要快速處理掉,殊非易事。在運輸極不方便的當時,村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開肚子拚命吃。也送幾簍和_圖_書給親戚,但親戚都住得不遠,當地每座山都盛產楊梅,贈送也就變成了交換,家家戶戶屋簷下排列著附近不同山樑上採來的一筐筐楊梅,任何人都可以蹲在邊上慢慢吃上幾個時辰,嘟嘟噥噥地評述著今年各座山的脾性,哪座山賭氣了,哪座山在裝傻,就像評述著自己的孩子。孩子們到哪裡去了?他們都上了山,爬在隨便哪一棵楊梅樹上邊摘邊吃。鮮紅的果實碰也不會去碰,衹挑那些紅得發黑但又依然硬紮的果實,往嘴裏一放,清甜微酸、挺韌可嚼,捫嘴啜足一口濃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一顆隨即又按唇而入。這些日子他們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楊梅飽人,家裏借此省去幾碗飯,家長也認為是好事。衹是傍晚回家時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紅淺絳,活像是從浴血拚殺的戰場上回來。母親並不責怪,也不收拾,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衹待楊梅季節一過,漬跡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裏輕輕一搓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說是屬於餘姚,實際上離餘姚縣城還有幾十里地。餘姚在村民中唯一可說的話題是那兒有一所高山仰止般的醫院叫「養命醫院」,常言道衹能醫病不能醫命,這家醫院居然能夠養命,這是何等的本事,何等的氣派!村和圖書民們感嘆著,自己卻從來沒有夢想過會到這樣的醫院去看病。沒有一個人是死在醫院裏的,他們認為寧肯早死多少年也不能不死在家裏。鄉間的出喪比迎娶還要令孩子們高興,因為出喪的目的地是山間,浩浩蕩蕩跟了去,就是一次熱熱鬧鬧的集體郊遊。這一帶的喪葬地都在上林湖四周的山坡上,送葬隊伍紙幡飄飄,哭聲悠揚,一轉入山巒全都鬆懈了,因為山巒裏沒有人家,紙幡和哭聲失去了視聽對象。山風一陣使大家變得安靜也變得輕鬆,剛剛還兩手直捧的紙幡已隨意地斜扛在肩上,滿山除了墳塋就是密密層層的楊梅樹,村民們很在行,才掃了兩眼便討論起今年楊梅的收成。
其實我比那些燕子還要恓惶,因為連舊年的巢也找不到了。我出生和長大的房屋早已賣掉,村子裏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親戚,如果像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誰也不會認識我,我也想不出可在哪一家吃飯、宿夜。這居然就是我的故鄉,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故鄉!早年離開時的那個清晨,夜色還沒有褪盡而朝霧已經迷濛,小男孩瞌睡的雙眼使夜色和晨霧更加濃重。這麼潦草的告別,總以為會有一次隆重的彌補,事實上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彌補,我就潦草地踏上了背井離鄉的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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