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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別康橋

作者: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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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清清的早上

一個清清的早上

唉,咢先生喘了口長氣,又回復了他那木乃伊的睡法。唉,不用想太遠了;按昨兒那神氣下回再見面她整個兒不理會我都難說哩!我為她心跳,為她吃不下飯,為她睡不著,為她叫朋友笑話,她那裡知道?即使知道了她也不得理會。女孩兒的心腸有時真會得硬,誰說的「冷酷,」一點也不錯,你為她傷了風生病,她就說你自個兒不小心活該,就使你為她吐了鮮紅的心血,她還會說你自己走道兒不謹慎叫鼻子碰了牆或是牆碰了你的鼻子,現在鬧鼻血從口腔裡哼出來嚇呵人哪!咳,難,難,難。什麼戰爭都有法子結束,就這男女性的戰爭永遠鬧不出一個道理來;凡人不中用,聖人也不中用,平民不成功,貴族也不成功。哼,反正就是這麼回事,隨你繞大彎兒想去,回頭還是在老地方,一步也沒有移動。空想什麼,咒他的——我也該起來了。老崔!老崔!打臉水。
翻身?誰沒有在床上翻和_圖_書過身來?不錯,要是你一上枕就會打呼的話,那原來用不著翻什麼身;就使在半夜裡你的睡眠的姿態從朝裡變成了朝外,那也無非是你從第一夢跨進第二夢的意思;或是你那天晚上吃得太油膩了,你在枕上扭過頭頸去的時候,你的口舌間也許發生些接咂的聲響——可是你放心,就這也不能是夢話。
其實又何必想,這乾想又有什麼用?反正是這麼一回事,吱!一兜身他又往裡床睡了,被窩漏了一個大窟窿,一陣冷空氣攻了進來激得他直打寒噤。哼,火又滅了,老崔真該死!嘸!好好一個男子,為什麼甘願受女人的氣,真沒出息!難道沒了女人,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她那雙眼,她那一雙手——那怪男人們不拜倒——O'mouth of honey, with the thyme for fragrance, who with heart inm.hetubook•com•com breast-could deny your love?這兩性間的吸引是不可少的,男人要是不喜歡女人,老實說,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我真的愛她麼?這時候咢先生伸在外面的一隻手又回進被窩裡去了,仰正躺著。就賸一張臉露在被口上邊,端端正正的像一個現製的木乃伊。愛她不愛……這話就難說了;喜歡她,那是不成問題。她要是真做了我的……哈哈那可抖了,老孔準氣得鼻裡冒煙,小彭氣得小肚子發脹,老王更不用說,一定把他那管鐵鏽的白郎林拿出來不打我就毀他自己。咳,他真會幹,你信不信?你看昨天他靠著牆的時候那神氣,簡直彷彿一隻餓急了的野獸,我真有點兒怕他!咢先生的身子又彎了起來,一隻手臂又出現了。得了,別做夢吧,她是不會嫁我的,她能懂得我什麼?她只認識我是一個比較漂亮的留學生,只當我是一個情急www.hetubook.com.com的求婚人,只把我看作跪在她跟前求布施的一個——她壓根兒也沒想到我肚子裡究竟是青是黃,我腦袋裡是水是漿——這那兒說得上了解,說得上愛?早著哪!可是,咢先生又翻了一個身。可是要能有這樣一位太太,也夠受用了,說一句良心話。放在跟前不討厭,放在人前不著急。這不著急頂要緊。要像是杜國樸那位太太朋友們初見面總疑心是他的媽,那我可受不了!長得好自然便宜,每回出門的時候,她輕輕的軟軟的掛在你的臂彎上,這就好比你捧著一大把的百合花,又香又豔的,旁人看了羨慕,你自己心裡舒服,你還要什麼?還有到晚上看了戲或是跳過舞一同回家的時候,她的兩靨讓風刮得紅村村的,口唇上還留著三分的胭脂味兒,那時候你擁著她一同走進你們又香又暖的臥房,在鏡台前那盞鵝黃色的燈光下,仰著頭,斜著臉,瞟你這麼一眼,那是……那是……咢先生這時www.hetubook.com.com候兩隻手已經一齊掙了出來,身體也反撲了過來,背仰著天花板,很勁的死擠他那已經半癟了的枕頭。那枕頭要是玻璃做的,早就讓他擁一個粉碎!
咢先生年輕的時候從不知道什麼叫著睡不著,往往第二隻襪子還不曾剝下,他的呼吸早就調勻了,到了早上還得他媽三四次大聲的叫嚷纔能叫他擦擦眼皮坐起身來的。近來可變得多了,不僅每晚上床去不能輕易睡著,就是在半夜裡使勁的摳著枕頭想「睡」而偏睡不著的時候也很多。這還不礙,頂壞是一不小心就說夢話,先前他自己不信,後來連他的聽差都笑臉回說不錯,先生您愛閉著眼睛說話,這來他嚇了,再也不許朋友和他分床或是同房睡,怕人家聽出他的心事。
咢先生今天早上的確在床上翻了身,而且不止一個,他早已醒來,他眼看著稀淡的曉光在紗上一點點的添濃,一晃晃的轉白,現在天已大亮了。他覺得很倦,不想起身,可是再也合不上和_圖_書眼,這時他朝外床屈著身子,一隻手臂直挺挺的伸出在被窩外面,半張著口,半開著眼,——他實在有不少的話要對自己說,有不少的牢騷對自己發洩,有不少的委屈要向自己清理。這大清清的早上正合式。白天太忙:咒他的,一起身就有麻煩,白天直到晚上,清早直到黃昏,沒有錯兒;那兒有容他自己想心事的空閒,有幾回在洋車上伸著腿合著眼頂舒服的,正想搬出幾個私下的意思出來盤桓盤桓,可又偏偏不爭氣,洋車一拐彎他的心就像含羞草讓人騷了一把似的裹得緊緊的再也不往外放;他頂恨是在洋車上打盹,有幾位喫肥肉的歪著他們那原不正的腦袋,口液一絞絞的簡直像水葫蘆似的直往下掛,那樣兒才叫寒傖!可是他自己一坐也掌不住下巴往胸口沉,至多賭咒不讓口液往下漏就是。這時候躺在自己的床上,橫直也睡不著了,有心事儘管想,隨你把心事說出都不礙,這洋房子漏不了氣。對!他也真該仔細的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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