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遠方來
近來頗有奇妙的感覺。
突然有許多學術性的會議密集召開,突然千里、萬里外的舊雨新知接踵來到眼前。學術會議的召開原不稀奇,稀奇的是散居在各地的我的朋友,專業領域各不相同的我的朋友,竟這樣巧合的分別受邀,讓我沉靜如止水的生活,拂起陣陣漣漪,日子突然熱鬧起來。
這真是奇妙的一週。平日惦念,以為不知何日再見的朋友,突然笑容可掬的盈盈而現,生命中這種「驚喜」,特別能滋潤我們枯窘的生活。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突然了悟那快樂乃來之於:所謂「朋友」,其實映照了我們的性靈、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懷、理想,以及生命可喜可悲可感的軌跡;映照了一個最最真實的「自我」。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日聯副
最後是南京大學的張伯偉教授。伯偉才華出眾,年輕氣盛,一般人不喜其言辭銳利,我見他一、二次,便知是性情中人,甚覺可喜可愛。他酒量好,又極愛酒,幾乎無酒不歡,有他在,舉座喧然嬉鬧,彷彿童子。但做學問極嚴謹,責己甚苛,目前一頭栽進域外漢籍研究,宛然見證其心性之日益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這次來去匆匆,我特邀至家中,對飲三種不同風味的single malt,夜半微雨中始醺然而歸。
然後是京都大學的川合教授以及金文京教授。川合先生專研唐詩以及傳記文學,他煙癮極大,蓄一頭蓬鬆好看的長髮,開一部勁帥的休旅車,住在郊外寒寂的山上——從這裡不難想見他濃厚的浪漫氣息,我相信他年輕時,必是所謂的「文藝青年」吧?但日本漢學家的矜持、嚴肅也是有的。他不多言、亦不善言,初相接,難免有些不自在,久則溫溫可親。我從他身上體會到精讀、細讀、慢讀的重要。m•hetubook•com•com迄今難忘的是冬夜擁爐在他家中自取各種魚肉菜蔬抓飯裹食的美味,當時同在的還有蘇州大學的羅時進教授。異國的夜、異國的人,共圍一桌繽紛的食物,縱然屋外朔風野大、冷雨如霜,我們卻只感受到屋內的燦然與溫暖。至於金文京教授,是結交最早的異國畏友。那時他還在慶應大學任教,來臺大研究二年,住在信義路的國際學舍(今大安森林公園內)。我們每週到鄭騫老師家中聽課,課後到臺大學生活動中心吃雪菜肉絲麵。那年中秋節我邀他在頂樓的花園飲酒、賞月,月華如釀、好風如水;聊著聊著,突然他就沉默了,古人說「每逢佳節倍思
和*圖*書
親」,真是一點不錯。不久他夫人偕子女來臺北,住在安和路的巷子裡,他的活力與笑容才又恢復起來。我每週一次到他家中學日文——其實是聊天、吃他夫人做的美味晚餐。這樣的主客易位,當時並不覺得可怪,如今想來,不覺莞爾。文京是我少見的絕頂聰明,待人有情,學問、酒量、口才、文章莫不精彩的才子;他的優秀,你完全無從追蹤,只能嘆服欣賞而已。十餘年間我們有太多雋永的回憶,不是這裡可以盡訴的。此番他來,彼此兒女都已長大成人,欣慰中竟有絲絲悵然。先是漢堡大學的沙敦如博士,她早早的就發來e-mail,告知我某月某日抵臺、某月某和*圖*書日離臺,以及還想見那些人……等等,字裡行間充滿了興奮之情。我和敦如結緣於臺大,當年行色匆匆,沒有特別感覺。後來我偕妻到漢堡一個月,朝夕相處,漸漸認識她的單純、熱情、教養、好強,以及她的急性子;古人說「赤子之心」,在她身上仍分明可見。我永遠不能忘記我們三人共乘夜車南下林島的那昏暗寂寥的月台;也不能忘記在她娘家的陽台上遙望瑞士國慶煙火,一邊慢酌Whisky,一邊唱著〈綠島小夜曲〉的情景。後來她來臺大一學期,愛上臺灣的愛文芒果、臺北的上海美食,以及陽明山震耳欲聾的蟬鳴,還有這裡的朋友。於是,臺北成了她故鄉以外最愛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