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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次我都懷疑著，這個家庭究竟是我闖進來的，還是我們所共有的？晚飯後我寂寞的獨處一角，方桌的燈下是他們母子三人在看畫片、剝橘子、或做遊戲，興高彩烈。有時孩子們跑到我身邊，聯芳會趕緊把他們叫過去。

以後，我確是常常去，一種微妙的關係，使我時常想到這個家庭，彷彿那次逃出死亡，對不起克儉似的。同時也感到，我既幸而沒有失去生命，就應該對於這個家庭更多一份關心才對。

睜開眼來，白衣小姐趕快把這消息告訴我，在她是好意，慶幸我的急症竟保全了性命。但是在一個軍人看來，這不過是在百十次可能的死亡中，偶然逃過的一次罷了，沒有什麼值得慶幸的。不過在復原的日子裏，克儉的音容卻時常盤繞在我的腦海。

向她告別的時候，她說：「希望你常來玩。」

我有時會想，這也許是因為我遇見了一個有過婚姻生活經驗的女人的原故吧！我不信如果是一個初婚的女人，會比聯芳更細心。也就因為這樣，我才時常想到聯芳異於我的地方。她在生命史上，還有過去的一段情史，我的過去卻是空白的。了解聯芳，更要同情聯芳，我不能抹殺她的過去的一段，何況還有兩個孩子留作憑證。事實上也無法使她忘記克儉，而我也沒有這種居心。我說過的，我敬重死去的克儉，我希望聯芳和我共處，不會和-圖-書因為今昔的比較，而使我在她的面前失去信心，我是如此的愛她。

但是在有一次，標標又被鄰居太太告狀告到我的面前時，我也有些氣惱了，那一陣子，標標實在淘氣得不像話了。我來不及叫醒午睡的聯芳，便叫過標標來，用木尺打了他幾下手心，並且罰他面壁而立。我所施于標標的，都是按照聯芳一向的辦法。我這樣做，也無非是給鄰居的太太消消氣，可是從臥室走出來的聯芳，卻變了臉色說：

我是個初婚的男人，對於「家」抱著無限的新奇感和無窮的希望。聯芳卻不同了，在家庭中，她處處顯得老練和熟習，她常常對我輕輕地一笑說：「你不懂！」那是真的，在我們的家裏，處處都是有條有理的，一雙襪子，一件襯衫，都整整齊齊地擺在固定的抽屜裏。夠營養的三餐，舒適的沙發，我滿意於自己的幸運，幸運我遇見了聯芳。

我和聯芳的結合是極自然而帶些傳奇意味的。

對這兩個孩子，我盡了父親的責任，雖然不是說盡了責任就一定要求權利，但是既然在一個家庭相處，總要過得像一家人。可是有些地方，的確破壞我一向對他們的完整的情感，我如果說這責任聯芳應當承當，別人也許不會了解繼父的心情，但事實卻是如此。

這意外的一問，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免使我吃驚，跟著她便將面壁的標標拉進臥室，我尷尬地僵立在那裏。隨後我倒在沙發上，很理智地研究聯芳的心情，我研究不出來，又想到聯芳也許會向我解釋，我也可以向她解釋，我所以這樣處置標標並非過分，實在有一項理由在——祇為了做給鄰居太太看，使她們消消氣而已。但是聯芳一直沒有再提起這件事，她似乎祇是警告我不許打標標或小妹，沒有什麼理由，她祇是在感情上覺得應當這樣，當然對我也就解釋不出什麼理由來。但我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實，我們家庭的情感關係，並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簡單了。

聯芳的前夫克儉是比我高三期的飛行員，在一次不幸的飛行之後，他沒有回來。年輕的聯芳做了寡婦，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每逢這種時候，我要把挨了揍的標標拉過來，聯芳有時很可憐地氣哭了。在後夫的面前撫育遺孤，聯芳的心情是和常人不同的，我愛她，我應當了解她。

「但是，生孩子的事，我可受夠了呢！」

誰知小妹把衣服用力向她懷裏挾緊，怕被人搶了似地說，

「你死去的爸爸的好處，你一點兒也沒有！」

新婚很甜蜜，家庭使我迷戀。我沒有忘記給兩個孩子帶回糖菓玩具，雖然他們還是照婚前的稱呼，叫我「叔叔」。聯芳要我原諒，她說，這兩個https://m.hetubook.com.com孩子雖然由我養育，仍是隨克儉的姓。我不在乎這個，克儉應當有他的後代。所以我對聯芳說：

有一天，我愉快地從外面回來，看見聯芳正在翻箱倒櫃整理衣服，兩個孩子在她身旁。我看見小妹手中拿著一件衣服，便逗她說：

她望著兩個小孩子，還嗚咽著：「謝謝你的關心，我怎麼能不堅強地活下去！」

讓她放聲地哭個痛快吧！我拉過站在她身邊嚇傻了的兩個孩子，撫摸著他們的小手。擺在面前的情景，不能說不淒涼，所以我在聯芳哭泣後抬起頭來的時候，只能這麼勸了她一句。

我心中忽然起了莫名的反感，收歛了笑容，乏味地退出臥室。我雖然屢次勸自己：不要跟孩子吃醋，不要妒忌死去的人，但許多次這種滋味終不免爬上我的心頭。

這句話表面上是善意，但是我卻感到冷漠無情，彷彿我是局外人，而非這家庭的一員。這個情形要一直挨到孩子們入睡，她才拿起活計坐到我的身邊來。她的用心也很苦，把我和孩子竟分做兩批來應付。

「有什麼關係，再生一個管我叫爸爸的，不是一樣嗎？」

「你為什麼打他？」

在熱喪中哭泣的年輕寡婦，是使人不忍睹的。當我對聯芳說明我是什麼人時，她一下子就摀著臉哭起來。她可能想到，為什麼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就這麼幸運，而她的丈夫的生命就該被奪去呢htｔps://ｍ.hetuboｏｋ•ｃom•com！

「別跟叔叔搗亂，來這兒！」

在克儉出事的那天，本來是應當我做他的助手，誰知在起飛命令達到的前一小時，我得了急症被送入醫院了。不幸的消息傳來時，我還在昏迷的病態中。

這幾句話的確給了我一些不自在，我沒有說什麼。聯芳似乎覺察出她的話給了我一些打擊，便又用和緩的口氣說：

但聯芳不知懷著什麼心理，她總是盡量地使孩子不接近我，可能她認為那一次我打了標標是討厭孩子，如果她這樣想的話，便完全錯誤了！因此我和他們母子之間，漸漸醞釀著一種不自然的氣氛。

「什麼衣服，送給我吧！」

我擔心這些小小不愉快的斑點，是不是會在我心頭侵蝕成一個深深的傷痕，因而使我時刻懷著恐懼的心情，生怕自己被摒棄於家庭之外，甚至於聯芳的心扉之外，可是我終究是唯一了解聯芳，愛聯芳的丈夫啊！

克儉是個洒脫、熱情、快樂的人，在空軍男兒中，並不乏這種性格的人物。但是克儉卻另有更使我欽佩的好學的精神，我有許多次跟他合作，每次他都以長兄的態度，給了我不少寶貴的指示。

但是聽了我的話的聯芳卻很嚴肅地對我說：

我最初絲毫沒有想到我能和聯芳結合，空軍的社交生活是很大方的m.hetubook.com.com，關心聯芳生活的同事，也不祇我一個。但是及至我發現我的初戀對象竟是聯芳的時候，我不得不說是那微妙的關係所促成的吧？

七歲的標標是個淘氣的男孩，男孩淘氣是天經地義，尤其是在這個歲數。聯芳為他很傷腦筋，她常常被纏得狠心的揍他，嘴裏罵他：

我也想到他的身後問題。空軍太太們感到的最大精神威脅，便是常常擔心她們的丈夫會一飛不回，我雖無家室，但是也能體會出家人死別的苦楚。平時我和克儉的太太聯芳，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但在病中，我已打定了主意，等身體復原後，要去克儉家做一次慰問，以盡友情。

「不可以，我爸爸的！」

「您要堅強地活下去，大嫂！」

對於我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的事情，目前是沒有希望的了，因為聯芳對於這件事，防衛得非常周密呢！

聯芳決定嫁給我，這個消息傳出去後，立刻成為美談。空軍寡婦再嫁給空軍，在我們的環境裏原極普遍，給人家一點傳奇感覺的，當然就是因為那次我沒有死的故事。

「好在孩子雖然不是你的，卻永久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並不能算是沒有孩子的家庭。對嗎？」

從此以後，孩子的事情似乎給了我許多警覺，我不願破壞我們一向的幸福，總是小心翼翼地處理我和孩子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