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
我倒也非常感激那位藝術人像專家，沒有給我拍出一張比本人漂亮的照片，不然的話，叫咪|咪怎麼說呢？
記得秀亞的文章裏提過一則西洋幽默故事：一個攝影師替人拍照，價錢不等，拍得不像本人卻比本人漂亮的取費最高，拍出本來面目的只收工本費，拍得比本人醜的免費贈送。誰又願意接受這種贈送呢？
我打破沙鍋問到底：「王十二郎將來老了呢？」
外公說：「不會瘦的，因為王十二郎心裏快樂，快樂的人是不會瘦的。」
這真是一張傑作。母親最喜歡這張照，在我發脾氣無理取鬧時，就取出來叫我看：「你小時候多乖，多可愛。」看著那副傻樣兒，我就不好意思發脾氣了。客人來時，母親也愛把照片給他們看，那段故事說了不知幾百遍，眼中充滿慈母的光輝。
拍不了好照，就算了。以後非萬不得已，絕不自尋煩惱去拍照。反正我這一生，拍得最好的，只有四歲時嘴裏啣著楊梅的那張照片和圖書，因為，那時懵懵懂懂的我，笑得最自然，也最快樂了。
我不但把這張照片貼在證件上，還用一個小鏡框裝了擺在書桌上，時時對她點頭欣賞，彷彿她是我相交有素、心心相印的知己。有時煩惱擁塞在心頭排遣不開，看看她，她在無憂無慮地對我瞇眼笑，煩惱也就減輕了些。再對著鏡子照照，覺得除了兩道濃得化不開的眉毛，我們倆已經十分的不相像，心裏又不免悵然。十多年前心曠神怡的我，如今安在呢？
我把照片寄了一張給英子，她女兒咪|咪在電話裏問我：「潘阿姨，這照片是你呀？」我說：「怎麼樣，不像嗎？」她說：「我簡直認不出來，你比照片好看多了。」她就懂得心理學了，叫人聽了多高興。
外公說：「這位王十二郎相當的有文才，所以照片讓給了弟弟又收回來。」
我把自己「半身脫帽」照片，按著年代次序，貼在相簿上，從念初中一直到最近的。朋友們看和_圖_書了都同聲地嘆息：「啊呀，你學生時代好可愛，少女時代好美。」誰都一樣，豈止是我。青春本身就是美，誰都青春過，誰都美過。不同的是，有的人到今天仍然很年輕、很美，有的人卻不再年輕，不再美了。是甚麼緣故呢？大概就是外公說的那句話：「心裏快樂的人是不會老的，即使老也老得很漂亮。」
我問他：「王十二郎如果再瘦了呢？」
我記起小時候外公給我講的一個笑話：有一個姓王的人，拍了一張非常得意的照片，把它高高掛在大堂上，在旁邊題了四句「詩」：「相貌堂堂，掛在中堂。有人問起，王十二郎。」不幸王十二郎生了一場病，瘦了好多，他看看照片不大像自己了，就在每句詩下加了二字：「相貌堂堂無比，掛在中堂屋裏。有人問起是誰，王十二郎令弟。」他為自己所加的字很得意。病後保養得好，不久他又胖回來。照片又像他自己了，於是他再加：「相貌堂堂hｔｔps://ｍ.hｅｔｕboｏk•cｏｍ.ｃoｍ無比之尊容，掛在中堂裏之當中，有人問起誰之玉照，王十二郎令弟之令兄。」
母親告訴我拍照時的情形說：鄉下娃兒沒拍過照，一見照相機對準了就駭得大哭，死也不肯照。她只得拿了個楊梅給我，我一見楊梅，掛著眼淚笑了。小拳頭連楊梅一起送進嘴裏，攝影師搶下了這個特寫鏡頭。
第二天冒著大雨去看樣片，出現我眼前的，是一張啼笑皆非的馬臉，怎麼把我的臉拉得那麼長呢？老闆自己也覺奇怪，再給我重拍一次。第三天看樣片，又變成了愁眉苦臉，因為這回我沒敢笑。老闆注視我半晌說：「是你的輪廓不太顯明，所以燈光不好打。」歸根究柢，還是我自己底板不好，我還能怪他嗎？
令我心疼的是這張最有紀念性的照片，卻在抗戰期間遺失了。如今以半百之年，回想照片上四歲的我，那副可愛的憨態，心頭真不知是喜是悲。
於是他扳著我的頭左擺右擺。在強烈的燈光下，和_圖_書儘管他喊「放鬆、笑」，望著他的手指尖，我嘴唇早已僵硬。
說起最近拍的那張照片，倒是特別值得一提。外子有一天豪興發了，硬要陪我去西門町一家藝術人像專家那兒，請他親自替我拍張藝術照。他把我的面孔仔細一打量，胸有成竹地說：「沒有問題，你的缺點我看出來了，一定有辦法補救，拍出來包管你滿意。」
心境影響容貌，有一顆怡悅的心，就有一張容光煥發的臉。我這些年來拍不出一張好照，自己也知道原因何在了。我對著鏡子，試著展開眉頭，咧嘴笑一下，再和鏡框裏十二年前的我作個比較，覺得還是有點像，我究竟是我，只要我拋開滿腹憂慮，笑一下就好了，那麼我為甚麼不多笑笑呢？
母親說我最漂亮的照片，要算四歲時拍的那一張。我胖嘟嘟的五短身材，穿一件蝦蟆衣，頭頂一根沖天小辮子，胖胖的小拳頭塞在嘴裏。
外公說：「傻孩子，老了就再照嘛，老人照出來才漂亮呢。你看外公的白和圖書鬍鬚多好。你難道不喜歡外公這個樣兒嗎？」我摸摸外公雪白的長鬍鬚說：「喜歡！」可是心裏卻在想：「我才不要老呢。我長大以後，要一直一直拍好漂亮的照片。」
老闆最後再三地端詳我一番，慢吞吞地說：「其實這張照片不壞，跟你很像嘛！」看來他是只打算收回工本費了。他又指著牆上掛的影星張美瑤的新娘照說：「你看，她照得多好。」我不禁大笑起來，這位藝術人像專家拍照技術雖高明，卻沒有研究過心理學，世上還有兩個張美瑤嗎？
為了各種證件上時常需要照片，我每回總是掏出一張陳年八古代的「玉照」給貼上，玉照裏的她，已經整個兒不是我了，但我卻特別喜歡她。並不是她長得比我漂亮，是因為她那時比我現在起碼小了一輪，足足十二歲。十二年前，她沒有像我現在這副愁眉苦臉的討厭相。頭髮波浪得恰到好處，不是高聳的「木瓜頭」，眼神也亮亮的，半抿著嘴笑得很愉快，很自然，還帶點可掬的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