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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有夢書當枕

作者: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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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歲錢

壓歲錢

現在,孩子向我討壓歲錢,我給他兩張十元新臺幣,他滿足地笑一笑,蹦跳著去買鞭炮了。而我呢?我但願有一位長輩,給我一塊亮晶晶沉甸甸的銀洋錢或幾枚銀角子,讓我再聽聽叮噹的撞擊之音。
外公不但在大年初一給我銀角子,整個正月裏,他老給。比如我替他通旱煙管,通一次就是一枚銀角子,裝一次煙是一個銅板。外公常常講一些陳年故事,講了又講,我都聽厭了,我說:「外公,我聽一遍,你得給我一個銅板。」外公連說好,於是我就黏著他賺錢,我有個在城裏念女子中學的四姑,她會用五彩毛線鈎手提袋。她給我鈎了個小錢包,分兩層,一層放角子,一層放銅板。有一天,大門口叫賣桂花糕、爛腳糖(四四方方,當中圓圓一塊黑豆沙像膏藥,鄉下人叫它爛腳糖,)的來了,我正牽著小表弟在玩,為了表示做姐姐的慷慨,我掏出毛線錢包,取出一個銅板,給他買了一塊桂花糕,他卻嚷著要吃爛腳糖,爛腳糖得兩個銅板,我有點捨不得,正猶疑著,我怕得像老虎似的二媽從大門口進來了,我趕緊把錢包收在口袋裏,牽著小表弟就走,小表弟吃不成爛腳糖就大哭起來,二媽走過來,伸手在我口袋裏拿出錢包說:「哪來的錢?」我說:「是外公給的壓歲錢。」她說:「壓歲錢怎麼會是銅板?還有,你怎麼可以自己買東西吃?你爸爸不是告訴你不許嗎?」她把錢包塞在狐皮手籠裏,轉身走了。這回大哭的是我,因為小表弟已經嚇呆了。我抽抽噎噎地把詳情告訴外公和母親,母親抿緊了嘴唇一聲不響,眼中噙著淚水,外公噴著煙,仍舊笑嘻嘻的。我既心疼角子銅板被沒收,還有一股受https://m.hetubook.com.com辱的氣憤,卻不知母親心裏是什麼滋味。半晌半晌外公敲著煙筒說:「小春,別懊惱,她拿去就拿去,你會賺,給我端碗紅棗桂元湯來,我再給你一大枚。」我委委屈屈地說:「她不該不相信我的錢是您和媽給的。」外公說:「她那兒不相信?她相信的,只因她自己沒有女兒,沒有壓歲錢好給,心裏不快樂就是了。」從那以後,我總是老遠躲著二媽,不讓她看見我開心的樣子。我卻是納悶,她沒有女兒好給壓歲錢,為什麼不給我呢?這個疑問,直到十幾年後我長大了才想通。到我不再盼望壓歲錢的時候,二媽卻每年笑吟吟地給我五塊銀元。我不得不接下來,接下來說聲:「恭喜新年。」心裏卻是悽悽冷冷的,一點兒新年的歡樂感覺都沒有。若是她在我小時候,不沒收我的毛線錢包,或是高高興興地拿兩個銅板買一塊爛腳糖給小表弟吃,我將會多麼快樂,多麼喜歡她。
很多年後,有一個正月,她來我家,還是那件藏青嗶嘰旗袍,一頂灰樸樸的絨線帽子,壓到長眉毛邊,帽沿下露出幾綹稀疏的白髮。三十頭已老了好多好多,她不再細皮白肉,兩頰瘦削,眼睛也不那麼亮了。她見了我,緊緊捏著我的手,問長問短。她告訴我老父已經去世好幾年,她仍沒有結婚,卻領了妹妹一個孩子來養,伴伴老境。可是最近病了一大場,把為孩子積蓄的學費全病光了,說到這裏,她忽然停住了,半晌又嘆一口氣說:「可惜你母親不在杭州。」她打開扁扁的皮包,取出手帕擦眼睛。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罵她三十頭小氣鬼的事,不由坐到她身邊,親切地說和圖書:「二乾娘,你別心焦,我有點壓歲錢,先給你,我再寫信請媽寄錢給你。」她擡起婆娑的淚眼望著我說:「你太好心了,可是我不能借你孩子的錢,我還是另外去想辦法吧!」我已三步兩腳上了樓,捧出我的福建漆保險箱,把全部幾十元銀元都取出來,用手帕包好,下樓來遞給了她,她猶疑了好一陣子,卻只取了一半說:「這就差不多了。」她又悽然一笑說:「你小時候,我都沒有年年給你壓歲錢,現在反而借用你的壓歲錢了。你真像你媽,有一顆好心。祝福你媽和你都有好福氣。」聽了她的話,不知怎的,心裏一陣酸楚。想起母親常常嘆自己命苦。她現在遠在故鄉,過著孤寂的鄉居生活,我又為學業不能去陪伴她,她能算是有福氣嗎?心裏想念母親,不由得緊緊捏著二乾娘的手,牽著她走出大門,灰濛濛的天空已飄起雪來。她把帽沿壓得更低,拉起舊圍巾把身子裹得緊緊的,眼圈紅紅的望著我說:「給你媽寫信時,說我好想念她。」她低下頭,傴僂著身子走了。雪天的長街好寬闊好冷清。雪花大朵大朵地飄落在她的黑絨帽上、舊圍巾上,她一步步蹣跚地向前走去。前面的路還有多長呢?這樣冷的天,她連大衣都不|穿,在寒風中掙扎。她侍奉完了長輩,再撫育小輩,一生都不曾為自己打算。她好像就沒有少女時代,一開始就被喊作三十頭。三十、四十只是轉瞬之間,她已經老了。她老了,我母親也老了。而我這個只知道討壓歲錢的傻丫頭卻長大了。我摸摸口袋裏剩下的銀元,叮叮噹噹地發出柔和而淒清之音。童年的歲月,離我很遠很遠了。
又要分壓歲錢了。我把一張張嶄新十元新臺幣和-圖-書裝進紅封套,生活水準愈來愈高,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捏在手裏都一樣是輕飄飄的,那裏像我們小時候,爸爸媽媽各給一塊亮晶晶沉甸甸的大洋錢,外公給十二枚銀角子——也就是一塊銀元。外公說十二枚銀角子比一塊銀元分量重,所以他總是給我銀角子。洋錢角子一起收在肚兜裏,走一步,雙腳跳一下,叮叮噹噹直響,好開心啊!晚上睡覺的時候,母親才把它取出來,收在一隻雙仙和合的綉荷包裏,綉荷包裝不下了,就收在母親的珠紅雕花首飾盒裏。收著收著,就不記得有多少了。到明年,打開首飾盒,一塊洋錢也沒有了,母親說替我存入銀行,供我長大上外路讀書。那日子還遠得很,我只要母親給我肚兜裏留幾塊洋錢與角子買鞭炮就夠了。
母親的一個朋友,我喊他二乾娘。她排行第二,三十歲還沒結婚,所以大家背地裏都喊她三十頭。母親卻非常敬重她,說她孝順、儉省、勤懇。為了瘋癱的父親,寧可讓姐妹們都一個個結婚了,自己終身不嫁,當護士掙錢侍候老人。她真是好儉省,熱天裏老是一件淡藍竹布單衫,冷天裏老是一件藏青嗶嘰旗袍,頭上戴一頂黑絲絨帽子,把個鼓鼓的髮髻包在裏面,看去好老氣。可是她長得細皮白肉的,眉毛好長好長,眼睛很亮,見了人總是笑瞇瞇的。我很喜歡她。她每年新年來拜年,總是給我一塊銀元壓歲錢。可是有一年,她只給我一包用花紙包著的糖,沒有馬上摸出壓歲錢來。我特地給她搖搖晃晃地端上一盞紅棗蓮子湯,她用小銀匙挑了一粒蓮子,放在嘴裏,然後打開扁扁的黑皮包,取出手帕來抹了下嘴角,還是沒有拿出壓歲錢來。我靠在母親身邊,www.hetubook.com.com眼巴巴的望著她,對於一包糖,我是不夠滿足的。坐了一回,她起身告辭了,我忍不住跟母親說:「媽,她還沒給我壓歲錢呢?」母親使勁擰了我一把,她卻仍是笑嘻嘻的,好像沒聽見。等她走出大門,我也不由得喊了她一聲:「三十頭,小氣鬼。」
我真懊惱,來臺灣竟沒有保留一塊銀元,我已記不得十塊銀元疊起來有多高,五十塊有多高。只記得父親說的,他從故鄉趕旱路到杭州讀書,草鞋夾在脅下,口袋裏就只兩塊銀元,是曾祖父賣了半畝田給他當盤川的。他已是同伴中最富有的一個了。可見銀元對大人們來說,是多麼有分量的一筆財產。對孩子們來說,也是多麼神通廣大的一樣玩意兒呢!
我有一個小叔叔,吊兒郎當,卻是我的好朋友。他比我大好多歲,我把他佩服得不得了。外公也誇他聰明,只是不學好。比如他喜歡吃鴨肫肝,母親給他偏不要,背地裏卻去儲藏室偷,一偷就是一大串,起碼四、五個。有時還加一隻香噴噴的醬鴨。坐在後門外矮牆邊,拿柴火邊烤邊吃,還叫我替他偷父親的加利克香煙。叔婆疼我,大年初一,我給他磕頭拜年,她從貼肉肚兜裏掏出藍布包,打開一層又一層,拿起一塊洋錢遞給我說:「呶,給你買鞭炮。」母親不准我拿叔婆的辛苦錢,可是小叔在她後面做鬼臉要我拿,我伸伸舌頭收下了。叔婆一走開,小叔叔就說:「我教你一套新戲法,你把一塊錢給我。」我馬上就給他了,他教了我一套洋火梗折斷了又還原的戲法。他拿了洋錢,去了半天回來又對我說:「再借我一塊錢,我去撈賭本,贏了加倍還你。」我口袋裏只放兩塊洋錢,借了他一塊,只一塊獨自就不會和*圖*書叮叮噹噹的響了。我打算不借他,他說不跟我滾銅子兒玩,不陪我看廟戲了,沒奈何我又借了他。第二天他回來對我攤攤手說:「運氣不來,以後再還你。」卻從口袋裏摸出個大桔子給我,說是廟裏供菩薩偷來的,吃了長命百歲。我把桔子使勁扔進水溝裏,又把剩下的一塊洋錢和一些角子統統抓出來,捧到他鼻子尖前面,大聲地說:「你拿去賭,把它統統輸光好了,就賭這一次,永遠別再賭了。」他吃驚地望著我說:「小春,你生我的氣了。」我說:「我氣你,叔婆也氣你,我外公和媽都要不喜歡你了,你老做壞事情。」他坐在臺階上,從泥地上撿起一片爛葉子說:「我就像這片爛葉子,飄掉了,樹上也看不出少了一片葉子。」我說:「你為什麼不做長在樹上的青葉子呢?」他望了我半晌說:「好,你就再借我一塊錢,我去還了賭債,從此不賭了。」他拿了我的錢,十分有決心地走了。可是一去四、五天不見,直等有一天長工把他背回來,他的(左孛右頁)子掛在長工肩膀上蕩來蕩去,像一隻宰掉的鴨子,醉得一點知覺沒有。叔婆見了他哭,我也哭。我不是心痛壓歲錢,而是心痛他說了話不算數。從那以後,他再對我自怨自艾、賭咒發誓,我都不信了。後來我去了杭州,寒假回家,看見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彼此都長大了,距離也遠了,好像沒什麼話好談。他給我提來一簍紅紅的桔子。我問他都幹些什麼,他說給人打點零工,寫寫春聯。他悽慘地笑了一笑說:「你出門讀書以後,我就沒處拐壓歲錢了。」我聽了心情黯然,卻又找不出話安慰他,他又嘆息地說:「我終歸是一片爛葉子,誰也沒法把它粘回到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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