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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送他搖著竹筒，推著車子慢慢走了。手中的烤山薯香氣撲鼻，卻一時不想吃了。一路走著，我想起年幼時有一次在院子裏踢毽子，賣烤山薯的來了，嬸嬸向他買了幾個，卻硬是少給他一個銅板。賣山薯的也不計較，只是搖頭嘆氣。我小小的心靈，感到萬分不忍，嬸嬸給我的山薯都吃不下了。忽然想起毽子裏面包著兩個銅錢，急急忙忙把毽子的紙剝開，挖出銅錢遞給他說：「呶，這兩個再給你。」他看看我；摸摸我的頭說：「小妹妹，你真好心，我不要你的錢，你留著踢毽子吧。」他咧開嘴衝我笑笑，推起車子走了。我呆呆地站著，望著他項頸後面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心裏有說不出的歉疚，彷彿是我欠了他一個銅板似的。這種感覺，直到今天還記得，每回聞到烤山薯的香味，都會想起來。因而也更記得父親教我念大堂屏風上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中的兩句話：「與肩挑貿易，毋佔便宜。」而且懂得必須身體力行，才是為人溫厚之道。

在公園門口，我聞到一陣烤山薯的香味，在寒冷的晨風中，格外引起我的食慾；機關槍似的竹筒咯咯咯地搖近我身邊。「給我稱一斤，要不大不和-圖-書小，軟軟透透的。」我說。賣山薯的放下竹筒，望望我，就掀開麻布，在盆子裏揀了一大堆，用報紙包了，稱也不稱，塞在我手裏說：「太太，送你吃的。」我楞了一下，一定是聽錯了，再問他多少錢，他又說：「送你的呀，太太。我記得，你就住這一帶，常買我的烤山薯，去年你送了我一件大棉襖，今年天沒大冷，我還沒捨得穿呢。」哦，他好記性，可是我的臉卻紅了，我怎麼可以白吃他東西呢？我給他錢，他堅決不肯要，我怕辜負他一片誠意，只好接受了。捧著一大包熱烘烘、香噴噴的烤山薯，我內心感到無限溫暖，卻也萬分慚愧。一件外子的舊棉襖，在我只是清除破爛陳貨，偶然地給了過路的小販，連他的面目都未認清；而他卻視為無上恩物，事隔經年，他還牢記在心。見到我，認出了我，盡量地表示他的感謝。慚愧的是，那件被丟棄的棉襖，怎能和他送我的一大包烤山薯所包含的深厚情意相比？想想他一家老小，每天在等他搖著竹筒，一斤一斤地賣出去，以微薄的利潤換取糧食；他卻把足夠換兩斤米餵飽幾個孩子的烤山薯送給我，他是多麼慷和*圖*書慨啊！我深深領會了「贈與」的意義。那是應當以自己同樣需要的東西給人，而不是把自己所不要的廢物給人。想到此，我心中也愈感不安。我問他生意好嗎？他搖搖頭說：「不如往年囉！因為生力麵這些東西來，吃烤山薯的人愈來愈少了。」

烤山薯在寒風中吹冷了，可是我的心仍感到暖烘烘的。人間到處是溫馨，誰說這個世界是冷酷無情的呢？

我寓所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兒童公園，沒有多少樹木與花草，光禿禿地一片黃土地，安置著幾條長椅，一架鞦韆，一條翹翹板。說它是兒童公園，還不如說是一處兒童小小的遊戲場地。不過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中，有這麼方寸之地，供附近的兒童們自由自在地玩樂，已經算是他們廣闊的天地了。

我和老人一同走出公園，默念著他說的「鬆、柔、圓、正」四宇，此心亦似有所悟。

每逢星期天，我買菜經過那兒，總要向裏面目遊一番，看看衣著不同的兒童，在裏面興高采烈地盪鞦韆、打彈珠、練習棒球，自己也分享到一分童年的歡樂。他們有的是屬於附近高級公寓裏的，有的是屬於違章建築裏的，可是他們玩得那麼融洽，ｈtｔｐs://ｗwｗ.ｈetuｂoｏk•coｍ•ｃom那麼高興。公寓與違章建築，在成人們心自中不可同日而語，對於兒童們卻是同樣的跼天蹐地，無限束縛，他們要的是陽光、空氣，新鮮的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他是位幽默洒脫的老人，他慈祥的笑容，真的掩蓋了滿心的寂寞，使我不易覺察。陽光洒落在他銀白的鬢髮上，我看看他，又望望公寓的四樓，自己心頭反而興起無限感觸。我想起美國百老匯路邊上，太陽底下哈著腰數鴿子的孤獨老人們；也想起一位滿懷歡欣，出國探視兒女，不及三個月即悻悻然歸來的老年親戚，眼前這位豁達老翁和他們相比，真是懂得頤養天年得多了。

現在是冬天，公園裏冷落多了。今天我沒有課，提著菜籃，以悠閒的心情走進公園，在長櫈上坐下來，望著那架孤零零的鞦韆架，真想趁沒有人時，跨上去盪一陣，拾回一點點兒時的夢痕，卻又怕過路的行人，笑我這個童心未泯的老少年。正躊躇著，卻看見一位白髮蕭然的老先生，笑容可掬地慢慢走進來，脫下短棉襖放在長櫈上，對我笑笑說：「你願意看我打太極拳嗎？」我高興地回答說：「好極了，我正想學。」於是他就開始了。那緩https://m.hetubook.com.com慢而有韻律的動作，和他一臉溫和的神情，凝成一股沉靜的氣氛，使周圍的喧囂都遠離而去，使我平日急躁的心也寧靜下來。我的眼神追隨著他美妙的姿勢，一步步，一步步，直到他打完一整套。他站定一會以後，就在我旁邊坐下來，對我說：「你看我已微微出汗，不需穿棉襖了。」我看他雙頰微紅，真當得起是童顏鶴髮，一雙手背圓圓的不像一般老年人的枯萎。想來定是太極拳的功效。沒等我向他請教，他就對我說：「太極拳不但可以養生，也可以養心。因為打的時候第一要全身放鬆。肢體放鬆以後，心也自然會放鬆。一舉手一投足，都要柔和，身體要保持平衡，柔和就能心平氣和，平衡就能不偏不倚，發生力量。這就是老莊以柔克剛之理，你們年輕人要細細地體味。」他把我當年輕人，我自是分外高興。彼此素昧平生，他卻對我談得如此誠懇，尤令我肅然起敬。我問他高壽，他把手指一比說：「八十歲啦，你看得出來嗎？」他健旺的精神，真不像八十高齡的人。他又接著說：「老太婆比我小四歲，前年不幸先去了。真所謂白頭鴛鴦失伴飛，起先很悲痛，漸漸地也只好習慣了……」hｅtuｂｏoｋ•ｃom.ｃｏm。我忍不住問他：「老先生，一定兒孫滿堂吧？」他笑笑，半天才說：「今天的時代，兒孫滿堂不滿堂又有多大差別？幸得我活得很健旺，不需兒孫侍候，就很好了。」我知道他內心有多大感慨。他問我：「你有幾個子女？」我告訴他只有一個兒子才念初二，他笑笑說：「那好，讓他慢慢地長，你好多享受幾年親情。」可以想得到他的兒孫們一定有許多在國外學成而未歸。為了不願引起他的感觸，我又拉回話題，請教他太極拳的原理。他以愉快的神情說：「很簡單，就是我剛才說的幾個字，鬆柔、圓正，這也可以說是為人處世之道。換句話說，和平寧靜，心地寬大，不動氣，不傷心，可以益壽延年。」他又指著不遠處一座公寓說：「我就住在那公寓的四樓，八十老翁每天爬幾次四樓而不喘氣，該不容易吧！你如有興趣可以來，我願意教你。我家很清靜，只有姪孫夫婦和我同住，他們剛回國，願為祖國服務，不會再出去了。至於在國外的兒女呢，不時寄錢來，也不時寄整疊的彩色照片來，我一樣地可以享受含飴弄孫之樂，也可神遊新大陸，日子過得並不寂寞。所以他們要接我去，我不去，你說美國有這樣悠閒的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