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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教室

作者:陳義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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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大氣中的游虹——王鼎鈞篇 崔門三記

二月 大氣中的游虹
——王鼎鈞篇

崔門三記

念頭一閃,像坐在自動換片的幻燈放映機後面,幾乎可以聽見喀擦的聲音,眼前另是一番風景。一個高大的老美,從朋友家中告辭出來,朋友勸他「再喝一杯咖啡上路」,他站在門裡望著門外,舉起咖啡杯飲盡。就這麼「盞茶功夫」,他眼睜睜看見前面一輛車停下來,車門打開,駕駛人探身伸手從馬路上拾起一個帆布口袋,曳進車內。第二天,新聞報導說,那個口袋裡裝的是現鈔,共有一百多萬美元。不知怎麼,銀行運鈔車的後門開了,裝鈔票的袋子滾下來,坐在前座的駕駛和警衛都懵然。這多喝了一杯咖啡的老美連聲叫苦,叫得電視記者都聽見了,他說若非多費了「盞茶功夫」,那袋鈔票應該在他的車上——兒子若讀五年級,大學畢業要晚一年,結婚、就業,大概也都要晚一年,他會因此錯過一些什麼機緣?若是讀六年級,諸事提早一年,他又會趕上那些偶然?當年,老崔的上司所以發跡,是娶了一個有錢的太太,他能夠認識她,是因為換乘另一班飛機。硬是把星期五的票退了,改成星期三,而她在星期三的這班飛機上!
翻譯社派來一個小女孩,瘦伶仃的。她敲開門,卻不進去,大動作揮肘看錶:「現在十點,我的工作從這個時候算起。」不坐,不喝茶,也不客套。她也大學畢業了,只是身材小,在美國看中國女孩向來不成比例。加上說話還帶著童音。「走吧,你坐我的車,免費。」美國社會歷練出來的口吻。你還敢說她小?
壁鐘只輕輕咳嗽了幾下,老崔就想了這麼多,人的思想到底有多快?情勢遷延不得,於是奮勇的說出來:「五年級!」女老師立刻在文件上寫了個字,孩子的終身就這樣定了。「跟我來!」老師向孩子招手,孩子驚疑的望著父親,父親站起來:「老師,一切拜託了!」恨不得照中國古禮教孩子跪下來磕一個頭。阿彌陀佛!爺兒倆又瞎又聾,幸而遇見引路的!老師連忙說:「這裡的規矩,家長是不能隨便走動的。你回家吧。」做父親的連忙說:孩子,勇敢一些!上樓吧!教室在樓上!別像你初入幼稚園的那天,緊緊拉著我不放,要我站在教室窗外,你才不哭。什麼專家說過,把初生的嬰兒丟進水中,他自己會游泳,我現在是把你丟在游泳池裡了。孩子!好自為之罷!其實孩子早已跟著老師走開了,老崔怔了半天才接受這個事實。
他根本不曾注意孩子身旁還有個小不點兒,直到孩子介紹:「爸,他叫林肯。」林肯?好傢伙,志氣不小,身為人父,不可忽略孩子的朋友。「嗨,林肯!」林肯沒理他,只顧一個勁兒嚼口香糖。沒聽說林肯總統當年如此喜歡吃糖。這個小林肯由脖子到頭頂,由指甲到臂彎,都髒得膩人。「你們到那裡去了?」老崔問孩子。「林肯要我跟他一塊去超級市場。」你們這麼小,進超級市場幹什麼?「林肯想吃糖,要我買給他。我沒帶錢。我們在貨架中間鑽進鑽出,很好玩。林肯偷偷的拿了兩塊糖含在嘴裡,我沒拿。」孩子看見父親的怒容,連忙補一句:「我沒拿。」老崔沒好氣的說「跟我回家」!孩子跟林肯說再見。「不要跟他再見!以後不要跟他在一起!」
老崔暗忖:人家說入學手續簡單易辦,並不需要討論交涉,現在……?坐在校長室裡聽壁上的電鐘那有頓挫、咳嗽一般的聲音,很窘,可以說有些羞愧。幸而不大功夫,校長要找的人來了,是一位女教師,竟是中國人,竟能說標準的中國話!老崔立刻血液暢通,呼吸均勻自然,並且怎樣也無法湮滅一臉的笑意。女老師不年輕了,魚尾紋很深,水晶體也不像水晶那麼清澈,但她依然活潑,依然反應很快,依然對人無猜,她知道她在退休之前不能喪失這些品質。
當然也有早搭一班飛機不幸趕上空難的。老華僑當年來得早,趕上種族壓迫——豈僅是歧視,應該說壓迫才對。可憐那些血淚!現在好多了,不過種族歧視還有一些,尤其是美國孩子,不懂忍耐和偽裝,難免欺負中國孩子。中國孩子都是小不點兒,十歲的美國孩子和十四歲的中國孩子站在一起,竟是一般高!照規定,六歲以下的孩童坐公共汽車可以不買票,有些中國孩子到www.hetubook.com.com了八歲九歲還在享受這項優待,司機實在看不出他實際上有多大。坐車固然占便宜,跟同年齡的人一塊兒打打鬧鬧、爭爭搶搶可就不行了。何況有些美國孩子出手很重,野性十足!如果讓孩子讀五年級,他比同班的孩子略大一點兒,總是多一點兒力氣,多一點兒經驗,總可以少吃一丁點兒虧,他在家裡也可以少擔一丁點兒憂。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老崔問:「老師!我的孩子是不是由你來教?」老師頷首。「老師!我也不知道孩子讀幾年級好,請你決定好不好?」老師把眼睛睜圓了:「我不能替你決定。」當機立斷,十分鋒利,到底是飽經世故了。
(選自一九八四年五月十日出版《看不透的城市》)

流血記

第二天一大早,老崔特地牽著孩子的手,通知校長和教師就說愛德華來了。校長正像個牧人似的。站在大門口,微笑檢視羊群入圈。「嗨,揣唉,你早!」老崔連忙說明,從今天起,孩子叫愛德華了。校長毫無必要的誇張了他的驚喜。「噢——,太好了,這是我祖父的名字!」這一來,老崔反而靦腆起來。怎麼說也是一校之長,別人的孩子犯了他祖父的名諱,他高興個什麼勁兒?
老師大聲說:「你們叫他『崔』好了。」又輕輕的對崔俠:「有沒有英文名字?我是指真正英文名字,不是用英文字母把中文的音拼出來。你的同學都有個英文名字,你也得有一個,才容易跟他們做朋友。」
老崔的孩子叫崔俠。「俠」是一個很俊的字。「是不是俠義的俠?」別人一聽就能領會。不幸進了美國的小學教室,這個字出了毛病。「這是你們的新同學,他姓崔,叫俠」,老師這麼一介紹,三十多個學生鬨堂大笑,把崔俠笑傻了。老師連忙聲明,剛才那個「俠」字,是用英文發音的方法念英文拼寫出來的「俠」。
放學回家,把這層意思告訴父親。老崔恍然大悟:「俠」的英文拼音,聽來好像是:SHIT!而SHIT是糞便。好生美麗浪漫的「俠」,怎麼會跟這般不堪的東西換位,簡直是橘逾淮而為荊棘了。兒子的事,那一件不在他心中經過千迴萬轉,此處有失卻是沒有慮到。心中悶悶,不便對兒子說明,只得默然。倒是孩子,上學第一天,有很多新鮮事兒。「爸,咱們姓崔,怎麼來到美國,變了?老師說了好幾遍,說我姓『揣唉』。揣唉跟崔有什麼關係?」
她現在把中文正確的讀音介紹給大家。「俠」,這才是真正的俠,並非變體,未曾走樣。雖然如此,孩子們不知輕重,依然有一聲沒一聲的誦念:SHIT!SHIT!
先回去好好睡一覺再說。——摟著小俠,不讓他出門。
不該打,不該打,打孩子是犯法的行為,倘若有多事的鄰居打個電話,立刻就有警車上門。孩子,你不可打人。孩子,那不是傑克的麻煩,是你的麻煩。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要孩子忍,要孩子讓,要孩子會看眼色,趨吉避凶。他說一句,孩子就答應一聲,接著又抽噎一下。老崔的心跟著隱隱痛一下。叮囑了千言萬語,小俠答應了千遍萬遍,這孩子忽然仰起臉來問:「他打我,我為什麼不能打他?」老崔語塞,眼淚直流。小俠掙出父親的懷抱說:「我的頭髮濕了,好癢!」
老崔尋思:名字關係很大,「命」字有八筆,姓名是其中一筆。SHIT這個音極討厭,「揣唉」也不成體統。兒子得有個英文名字,這個名字相當於從前的學名,起學名是老師的權利,這回她大概不會推辭了。就算她不幹,也得等她拒絕之後再想別的辦法,這是禮貌,禮多人不怪。這一晚越想越妥當,第二天上午裝了個紅包,直奔學校。
走到街上,艷陽把整座小鎮照個透明。老崔這時真的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上帝保佑,讓孩子讀五年級,這個決定沒有錯!
林肯偷糖吃!名字好有什麼用!老崔生了一陣悶氣,想到連偷糖吃的人都有個好名字,就對孩子說:「你把電話簿拿來!」一面翻看人名,一面自忖:最好不要跟同班同學的名字雷同才好。「你們班上的同學www.hetubook.com.com都叫什麼名字?你喜歡誰的名字?」孩子說:「一個叫亞當。」又是一個小偷!一個偷吃蘋果的。怎麼讓孩子叫這個,想讓自己的兒子做天下人的祖宗,這種父母真刁透了。「有一個叫華盛頓的!」華盛頓、林肯,都只有讓他們美國人自己去用,若是由咱們喧賓奪主,怎麼好意思?有叫尼爾的,有叫大衛的,一看就知道是蠻夷之邦,鴃舌之人,罷了。

命名記

她先跟校長談話,然後對老崔說:「我姓孔,是這裡的雙語教師。看轉學證明書,你的孩子剛剛讀完四年級,轉到本校來讀五年級,可是看孩子的年齡呢,他該讀六年級才是。孩子的出生年月日,你沒寫錯吧?」馬上查對一遍,沒錯。「這裡的小學是按年齡編班的,校長認為你的孩子讀六年級比較相宜,不過這件事要由你決定。」
還好,沒人受傷。可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常常打架怎麼得了!放學後,正想好好審問小俠,小俠先興沖沖的提出報告:「爸,今天傑克有麻煩。」他有什麼麻煩?「他想打我,我就用腳踢他,他倒了,我沒倒。」老崔再不考慮,再不節制,揚起巴掌劈臉就打。小俠捂著臉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看自己的手掌,叫「我流血了,我流血了」,一巴掌打破了鼻子。屋子裡沒有第三個人,老崔只得急忙轉換角色,由嚴父轉慈母,由懲罰者轉救護者,止血洗臉,孩子的抽噎使他也全身震動。
校長是四十來歲的紳士,他長得好乾淨,整潔的習慣簡直與生俱來。他對人的態度又文靜又熱心,文靜的人怎麼能熱心,他就能,若不是這兩種氣質調和了,家長會操實權的幾位太太怎會同意選他當校長。唉!他還有別的優點呢,他又敏捷又細心,不消兩分鐘就看完了老崔提供的文件(老崔簡直疑心他根本沒有看),也發現眼前這個由中國來的家長只能說些破碎的英語,就通知祕書用電話叫人。
這天晚上,爺兒倆總算說通了。第二天心平氣和去上學,再也不會有衝突了,至少這個學期不會有麻煩了。這天上午的心境,有雨過天青的祥和。怎麼下午又有電話來叫老崔趕快到學校裡去!有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喂喂!那邊孔老師早掛上了聽筒。老崔丟下電話往外跑,第一次發覺這三個街口的距離真長。校門在望,先聽見預備放學的鈴響,先看見孔老師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等他。這一段小跑跑得老崔直喘,想問有什麼事,只能吐出一個「有」。孔老師說:「不要緊,你別著急。」等他喘得慢了,才問:「愛德華學過功夫?」跆拳也算功夫的一種,老崔點頭。「你要當心了。傑克的個子比愛德華大,愛德華把他打敗了,現在全校的學生都知道愛德華會中國功夫。六年級有幾個學生想找愛德華比武。我叫你來接愛德華回家,省得受他們糾纏。」
好罷,老師不管,美國總統也不管,咱們靠自己。自然,爺兒倆得商量一下,洋名字千奇百怪,得孩子能接受才行。下午三點,該放學了,出門去接兒子回家,校裡校外,前街後街,蘿蔔頭兒滿地滾,沒有自己園裡種的那一棵。想跟那些孩子打聽一下,卻無法啟齒。總不能問:「你看見我的兒子沒有?」你的兒子叫什麼?人跡漸稀,空隆一聲校門上了鎖,老崔趕緊挨近門口傾耳細聽,孩子要是鎖在裡頭了,他會喊叫,是不是?
孩子的老師居然是個不容易見到的人物。左等右等,她一路小碎步跑過來:「什麼事?下課時間只有五分鐘,已經過去一分半了。」乖乖,一串爆竹點著了,節奏也不過如此,昨晚揣摹設計的一套起承轉合那裡用得上?趕緊說明來意,費時三十秒,雙手捧出紅包,十秒。「哎喲,崔先生,你怎麼還來這一套?」禮多惹人怪,不過,怪得柔和,體諒。「在美國,老師不能給學生起名字。起名字是你們自己的事,老師管不著,美國總統也管不著。」三十秒,老崔拱出去的雙手怎生收得回來,那紅包好重,捧著好吃力。祕書小姐打字的手停下來,清潔工人關掉吸塵器,還有警衛,都聚精會神看這一幕戲。又是二十秒。孔老師到底不是才出道的妮子,她想了一想,伸手去取紅包,卻又和圖書停在空中,五指半張半合,目光卻掃視觀眾,為介紹中國文化而作了一分鐘演說。她說,紅包代表幸運和祝福,處理紅包的方式乃是把錢抽出來歸還,把空空的封套留下。話猶未了,她尖尖的手指早把紅色的封套倒提起來,鈔票像一條小魚滑出來,鑽進了老崔的掌中,沒有水聲,只有輕微的震動。孔老師還能享受這種震動,媲美在音樂會上捉住了樂聲。到底她還是個中國人。最後,孔老師捏著空空的封套,捏著它張開了大口,朝著地面嘔吐,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吐出來。她幾乎拿封套當酒盃,對著同席的人照了又照,表示這盃酒確已乾了。三個觀眾在最恰當的時候,以最恰當的力量鼓了掌,又是三十秒。她看錶,還有三十秒,就向觀眾們招招手,一路小碎步上樓去了。
校長依然乾乾淨淨的坐在他的位子上,好像生來從未經歷過空氣污染。他好像永不喝熱茶永不疾走,永不大聲呼喊。這段路開車不過一分多鐘,老崔在上車之前、下車之後,從小俠頭痛說起,把他的高瞻遠矚、他的曲突徙薪之計說個透徹。他預料有一場漫長的討論。翻譯者或許要超過預定的工作時間,增加收費。只要解決了問題,花個百兒八十也值得。誰知道這位小小姐在校長對面鄭重其事的坐下之後,只說了一句話。他聽得出,雖然是挺長的一個句子,到底只是一句。然後,校長的話,就像一盃溫熱的牛奶,熨熨貼貼的。柔軟緩和的流個不停,有抑揚挫頓,但是全無鋒芒稜角。他足足說了五分鐘。等校長說完了,女孩轉臉問崔:「還有別的事沒有?」別的事?怎會有別的事?這件大事還不夠辦?當然不會有別的事。「那麼,我們走吧!」
空屋靜如古墓。
牆上的掛鐘又咳嗽起來,片刻時間,老崔想到許多事:自己怎麼沒好好的學英語呢?當年每天念十個生字,夜晚躺在床上數生字如數拾來的銀圓,做夢也甜。不幸換了教師,左一篇補充教材,右一篇課外讀物,教的人辛苦,他這個學的人金山銀山塌下來壓在底下,瞎了也聾了,債多不愁、蝨多不癢,索性在上英文課的時候看起武俠小說來。想起英文,起初是急,後來是羞慚,最後是麻木。肥料上得太多,花是會死的呀。兒子的英文在「牙牙學語」階段,他恨不得兒子能從幼稚園讀起,敢貪多嚼不爛嗎?將來是龍是蟲,分別又豈在這一年半載?
「今天有麻煩沒有?」每天放學時分對孩子必有此一問。問得多了,孩子覺得奇怪,反問,「爸,你有什麼麻煩?」傻孩子,為父的四大皆空,一根麻也沒留下,何煩之有?你在成長,你的麻越存越多,恐怕煩是免不了的啊!為父的是不放心的啊!越是怕事,越要出事,這天雙語教師孔小姐打電話來,叫他快去。見了這位女教師,才驀然驚覺流年易逝,她的指甲由紫紅變成雲母白,她的眼窩由寶藍變成淺綠,她的頭髮由堆髻變成瀏海,咳,紅瘦綠肥春信去,竟是入夏了!但人生中可驚的並不是這個,他期待真正的震動。「愛德華又打架了!」好一個又字,連上次的糾紛也判決了。校長在旁炯炯而視,分明這話是校長的意思,由她翻成中國語而已。無暇分辨曲直,先問「孩子怎麼樣」。「沒人受傷,你不必擔心。」她一面說,一面看校長的反應。「是愛德華的錯,他先推了別人一把。凡是由中國來的新生,我都叮囑他們,千萬不可以推人,撞別人,倘若無意中碰到別人,要立刻說對不起。」轉過臉,用英語對校長說一遍。「崔先生,請你跟我們合作,教你的孩子記得這是美國,不是中國。孩子們你擠我、我推你,嘻嘻哈哈,是親熱;這裡不行!你推人家一把,人家就以為是受到攻擊,以為是你要打他!中國人要打誰,自己先退後兩步,美國人要打誰,先把他推開兩步!」把最後兩句用英語再說一遍,當然是為了校長,校長對這個比較很有興趣,笑意掛在嘴角上久久不散。
學校四面圍著黑色的鐵欄干,欄干裡面是一片草地,草地中央是高高的石階,雖是小學卻甚有氣派。大門好厚,單是外表釘上去的一層銅皮就不薄,難得孩子能推開。牆壁也是加厚了的,這要進門才感覺得出來,一種和圖書密封的、謹慎收藏,和外界有效隔絕的感覺,只有古堡或銀行的保險庫才會給你。老崔禱念,但願孩子進了寶庫就變成寶。
孩子知道父親要做什麼,坐在地毯上,依著爸的小腿,一隻手放在爸的膝蓋上,仰臉望著爸的臉。小手掌的溫軟一直傳到老崔的心窩,真得取個最好的英文名字,才配得上這麼乖的小男孩!很多人叫馬可,收音太短促,沒有後勁,使中國人有不祥的預感。居然有很多人叫馬恩穆,其音濁,其運乖?亞瑟曾經是名將和大君的名字,可惜它的發音實際上是「阿子兒」,近乎輕佻。馬馬虎虎取名字的人何其多耶?「阿麻」,諧近「阿媽」,豈可以做男人一生的符號?

轉學記

小俠索性看電視去。似乎不要緊,但是這種事情斷乎不能再發生一次。這夜,老崔翻來覆去,隔不多大會兒就去摸小俠的熱烘烘的似乎有稜有角的頭,他總覺得這一夜小俠睡得特別昏沉。崔氏三代單傳的好頭顱,可不能有差池,這頭腦要分成許多方格,一格裝中文,一格裝英文,一格裝德文,很怕隔間的地方震垮了。所有的東西變成大統艙裡一鍋粥。黎明,鬧鐘響了,孩子一骨碌起床。和往常一樣,老崔看在眼裡,就是裹創再戰了。
小俠說:「爸,今天我沒有麻煩。」老崔不答,只緊緊的抓著孩子的手。「爸,我的手好痛!」偷看父親的臉色,不敢掙脫。回家路上好像鋪滿了棉花,老崔一步高,一步低;腦子裡一片白。他昨夜就沒有睡好,昨夜的昨夜也沒有睡好,現在根本無法思考。
老崔望見小俠(他現在叫愛德華了)放學回家,連忙從冰箱裡端出小俠最愛吃的冰淇淋來。可是小俠望也沒望一眼,進臥房去倒頭便睡。老崔追到床邊,拉著兒子的手問怎麼了,回答是頭疼。手掌按在兒子額上,沒發燒,心情一鬆,笑了。怎麼會痛起來的?「林肯推我,我的頭撞到牆了。」
老崔的心弦立刻拉緊,捧著小俠的頭摸摸看看,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孩子卻不耐煩了。孩子那知道他父親呆坐床邊化成一具吃角子賭博的機器,嘩嘩喇喇吐出來腦震盪,昏迷,白癡,破傷風,一大堆恐怖。美國大都市是個可怕的地方,他聽到過許多行為粗暴的故事。他的下意識裡有個問號:那樣的事情會不會發生在小俠身上?難道,現在有了訊號?定了定神,央告兒子坐起,就著窗口,撥開一頭茂密的黑髮,像骨董商看花瓶似的,轉著圈兒看個沒完。
老崔謝了。孔小姐看老崔新來,未必能了解事情有多嚴重,就索性多說幾句:「美國的這些孩子都看過香港的功夫片,知道中國功夫的厲害。在功夫片裡面,小孩子能把一個大力士打死,他們看了信以為真。他們若跟會功夫的孩子打架,出手一定很重,很可怕!」老崔立刻嚇得不喘了。孔小姐說:「要是張揚出去,連別校的學生也會上門找愛德華。他們不敢一個人來,要來就是一群。」老崔連聲追問怎麼辦,孔小姐說:「我不能告訴你怎麼辦,任何一種辦法都有它的副作用。」說到這裡,鈴響又響,各種膚色、各式衣著的孩子像打翻了一桶還沒有均勻混合的顏料。孔老師一把拉住一點黃,交在老崔手裡,那就是小俠。
讓他自己打回去!想想孩子的小胳臂小腿吧。可憐的小俠,姓名變成「愛德華.揣唉」,進了小學要自己打碼頭。慚愧啊,姓崔的有此不肖子孫!老崔來美有年,深知傷春悲秋無用。自怨自艾無用。處世之道在胸脯向前一挺。有人喜歡打你,是因為你做了廟門口的鼓。怕什麼,有些美國孩子整天吃奶油吃巧克力,一身虛胖浮腫,虛有其表。小俠何不看眼色行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告!告狀儘管無用,到底不失為一種反抗。
那麼,多半是,孩子從另一條路回家去了,此時正坐在門前石階上等他回去開鎖。於是藉機會來一段慢跑。自己的家在望,繞著房子跑一圈,前門只見蝴蝶,後門石階上只有松鼠。靈機一動,朝大道跑去,那裡四通八達,視野開闊,不管孩子從那個方向來,老遠可以看見。如保赤子,心誠求之,所料果然不差,孩子在兩條街外,正在向回家的方向走,有伴同行。雖不能說失而復得,老崔和*圖*書此時望見兒子,內心特別喜悅,覺得兒子如在地平線外冉冉升起,腳不沾地。覺得兒子在陽光鏤刻下身體髮膚無不精緻。覺得他翩翩如戀枝之蝶,依依如覓食的松鼠。
老崔失聲道:「不能走,不能走!」女孩愕然:為什麼不能走?「校長,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知道!「我的來意,他了解?」他完全了解!老崔心裡還在掙扎:不能走!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你怎麼只替我說了一句話,我還以為那句話是個引子呢!這麼重要的問題,如何可以草草了事?心裡這樣想,腳步不由自主跟在翻譯小姐後面亦步亦趨。不走,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他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這天下午,老崔不許小俠吃雪糕。「為什麼?到底為什麼?」那玩藝兒吃多了,渾身沒有力氣,打架打不過人家。小俠一聽。登登登逕自上樓,還以為他受了挫折,垂頭喪氣了呢,不大一會兒,卻穿上練習跆拳用的袍子,腰束藍帶,飄然而下。袍帶都還嶄新,加上小俠眉飛色舞,真能使滿室生輝。老崔忘了,近年來小孩子學柔道學跆拳之風甚盛,家長覺得也不過是一種體操,孩子認為比體操刺|激有趣。小俠進過訓練班,教練還曾說他是可造之材呢!橫越太平洋的噴射客機,搖籃似的吊在空中,把一切搖成舊夢。
星期一,一週復始,諸事更新,老崔且不管滿屋子高高低低、東倒西歪的行李雜物,急忙帶兒子去辦入學的手續。雖說孩子小,才四年級,可是「勤有功,戲無益」的古訓放之太平洋兩岸而皆準。
老崔一聽,孩子的自尊心在動搖,得趕快伸手扶住。「北方姓王的人,到了廣東就變成姓黃,廣東人黃王不分。中國地方大,走遠了,字音會變。你想想,中國美國隔著半個地球呢!不過崔還是崔,沒有關係!」
似夢還醒,小俠向父親折腰為禮,退後一步,在客廳地毯上表演起來。雙拳當胸,舉目揚眉,作勢欲擊。兒子學過跆拳,臨陣應有還手之力,但中國武道寧願忍辱,不肯出手,這個「打」字如何從他做父親的口中說出來?且看兒子兩肩微斜,二目側望,蟹行跳躍,飛起一腳,腳底仍能高過頭頂!但這一身戎裝、兩肩鬥志的孩子其實並沒有假想敵,目光清澄無猜,所謂防身制敵,一場家家酒而已,那能當真?那能當真?那句難言之隱到底又嚥回去。
有了,老崔一拍大腿,抓起孩子的小手來,搖個不停。「我給你找到了一個好名字。幾乎踏破鐵鞋。聽著,記著,你叫愛德華。愛德華,既道德,又愛中華。愛德華,『愛』這種德性,在中華文化裡最完備。愛德華,愛中華,才是有德之人。你就叫這個名字吧!」
女孩認為必須解釋一下。「我們想說的話,校長全替我們說了。林肯和愛德華都說對方動手,可是都沒有證據,好在沒有人受傷,兩人已經握手和好。孩子不記仇。人人不宜再提。至於以後,他說學校裡總會有這些麻煩,他很抱歉。」老崔一聽,涼了半截也矮了半截,這像個一校之長說的話嗎?女孩提出自己的見地:「還沒進校長室我就知道他會這麼說。」老崔絕望的問:「那怎麼辦,誰來保護我的孩子?每一班都有導師,難道做導師的不維持班上的秩序?」女孩望著他,很同情的說:「我們翻譯社經常為新移民解答疑問,這項服務是不收費的。」她看了看腕錶。「我可以告訴你,不要依靠老師,再好的老師也不過教你一年,一年以後你依賴誰?」老崔說:「是啊,我到底能依賴誰?」女孩立時高大起來:「告訴你兒子,他要靠自己!」靠自己?「靠自己!有人打他,他就打回去!」老崔的汗毛直豎。女孩的口吻是在宣揚一項真理,毫無怯懦遲疑。「我讀初中的時候,一個男孩跟在我背後叫Jeep,Jeep!我反身朝他臉上就是一個耳光!」她做了個揮拳攻擊的姿勢,順便瞄一眼腕錶。「哭沒有用,告狀也沒有用,只有這個辦法中用!」她鑽進了汽車,最後一句話從汽車裡鑽出來。
早餐桌上,老崔咬的不是麵包,是卡片,上面寫著格言:一張「杜微防漸」,一張「履霜堅冰至」,一張「當機不斷,反受其亂」。這一餐的滋味的確味同嚼紙。他決定花五十塊請個翻譯,和校長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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