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憑窗情事
可石牌、天母是真美麗!好山好景,地尚未完全濫墾,水尚未完全污染,是臺北的「比較潔淨地」,天母東西路上的商家、餐店更是已成勝景,和忠誠路的啤酒屋一般,都是臺北人愛去的地方,雖然以量來說,吃喝的餐飲店實在過分地多了!
懷遠堂我去過,旁邊另有一座「懷恩堂」,兩堂之間相通的房舍便是容納許多大號冷凍櫃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將冷凍櫃稱為「冰箱」,冰箱之中沒有水果沒有Yogunt沒有青蔬,有的,是人,是已經停止了心臟蹦跳的人的身體。
可有人知道,當我和孩子們緊挽著手快步走在我們的藏青布幔推車之後,我也曾抬頭看望那高高的十二樓的窗?只是,淚眼迷離,我怎樣也尋覓不到二十四層的大樓眾多的窗扇中,究竟哪兩扇窗才是我倚立了三十七日的十二樓的那兩扇窗。
憑倚長廊盡頭的那扇窗前,兒子手指著停車場上的車輛教我:
這扇窗只比尋常住家窗戶略大而已,但因是一大片單扇透明玻璃,便強調、誇張了它的寬闊。黑褐色硬涼的鋁窗框框住的是十二樓外高低遠近的風景,風景是熱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包括綠的樹,樹下灰色的路,路上著了各種衣裳的人,甚至天空中時時灑落的雨和雨底淋得濕漉漉的各式建築,都泛散出股股生的熱意。冷的,是窗之內的世界,窗之內,有不同於一般生活的世界。
可有人在跟隨著藏青布幔車向懷遠堂走去時望見十二樓上憑窗的我?
服兵役的兒子請了假帶著女友來陪伴爸爸,遠遠獨自在法國奮鬥的女兒微笑也由巴黎飛回,小么雖因畢業在即,住在工作室中忙著展覽的準備工作,也常在晚上到醫院中走上一趟。孩子們出出進進,丈夫見了竟說:
「那是什麼車?小小的寶藍色的?」我問。
據守梳妝檯前,我梳妝或不梳妝,做任何事或不做任何事。這裏是我個人的城堡;吃三餐、評讀學生的文稿、記錄護理瑣事以及把自己疲重的身軀攔置矮凳上,望向梳妝鏡面的濛濛陳舊裏。
如果沒有丈夫搖晃鐵床扶手的聲響傳來的話。
「若是我走了其實也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孩子都這麼大了,妳又這麼能幹!」
丈夫經常都在輸m•hetubook.com.com血。
我不得不將心釘牢在窗內,但我的眼卻一再望向這扇窗的窗外圖。
聽到丈夫喃喃地說謝,我又說:「我也捐過許多次血,你又為國家做了那麼多事,以後孩子們也會去捐血,你不要覺得歉疚。」
譬如那方深藍色底的路標,白色的字寫著「懷遠堂」。
那另一扇窗臨著丈夫的床,位於病房外走道盡頭,斜牆壁的設計很美化了窗和窗外的景致。
由懷遠堂來的車只有兩位老班長扶推,由病房向懷遠堂去的,則常會有二三位三四位急步跟隨卻備顯疲態的家人。
某些時,可以望見兩個推著一輛藏青色布幔蒙套著推車的老兵,凡在醫院中工作的退役老兵大家都呼喚他們「班長」,婦地的老兵,倒垃圾的老兵,推病床的老兵,都是班長,而這推著藏青布幔車的班長略有不同,常時見到的一個壯碩些,一個高瘦點,兩人永遠都戴著棉織的粗手套。
濛濛陳舊裏有我睏倦枯焦的臉,趨近細看則可以發現這幾日才突然增生的觸目的根根柔短或黃或白的髮;這般畫面使我時不時地便將眼光移轉,移轉至左肩,緊傍的大窗,把我
和_圖_書視線的焦距停駐窗外。
而我的小傢伙們都長大了。
是嗎?是嗎?孩子大了爸爸便可以走了?妻子能幹丈夫便可以撒手?
譬如後山上高高低低地座落著許多墳墓。
「你看,」我告訴兒子:「由懷遠堂過來時那車常只一人推拉著,另一人則閒閒地尾隨,而由病房向懷遠堂去的一定是兩人推拉。」
(散文集,一九九一年出版)
可有人如我一般憑窗探看得這般仔細?
什麼?
「因為時速可以到達兩百多。」
兩百多什麼?公里?英里?這樣嚇人?
「這個人的名字好奇怪,羽毛的羽下面一個高矮的高字唸什麼?」這也是我說的話。
「那是Maserati義大利車,可以貼地飛行。」
孩子真的大了。
「那是蓮花跑車Lotus,紅色的,扁扁的那輛,有沒有?英國的,三百多萬!」
窗外圓約略是囊括了大半的石牌、天母?
站立走道的窗旁,我望向遠處的懷遠堂,斜坡道上有窄窄的水泥墩,水泥墩上有垂頭懶坐的人,好眼睛的我可以看見有一個人在拭淚https://www.hetubook.com.com,另一個人也在拭淚,還有一個人也……有時,有那種九人座的箱型車敞開了後門在辦事處的出口等待,等待了一陣子之後,會有一隻擔架,擔架上一抹白,那是一個由頭至腳蒙蓋著白被單的「人」,當箱型車大開的後門吞噬了擔架與人,車子便會瀟灑地駛走,或許駛向民權東路及辛亥路?或許駛在高速路上?與旅行的車們併列著走,一如也是步向旅遊的路?
愛亞
間隔著病房的牆,丈夫低弱的聲音不易傳出,便思出搖晃病床扶手以發出聲音來傳達呼喚我的意思,而每當聽到呼喚,我便疾步回身奔向丈夫,我那親愛的,受苦的丈夫。
安靜靜躺臥著的他,痛苦地忍受一切不屬於他身體的外物強行插刺進入他的皮與肉。安靜靜站、坐一旁的我無能給他任何的慰安,只是抬眼望望輸血的血袋,告訴他印了綠色大大「O」字的血袋上原子筆寫的是「本善」、「佩勳」、「明雄」、「淑芬」、「美玲」「素玉」、「大為」等等等等凡俗的名字,這些凡俗的名字藉著他們捐出的一袋又一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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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潔之血聖潔了他們的心,也聖潔了他們的名。而有些恐懼他看不到。
日日觀看石牌、天母,卻不見得常常得以遊走,只是眼望著繁聚錯落的座座新起高樓與較近距離處醫院中的一些建築,不似那另一扇窗般可以瞧見許多特殊的東西。
很快樂的對話,彷彿也頗幸福的樣子。
沿襲了以往美軍、美商眷屬的居住遺風,石牌、天母的街道、店鋪、宅院都頗具西洋趣味,這些年又增添了眾多的日本僑民,現代日本風味便也入侵,有位激烈的朋友就說:「簡直殖民地租界風格!」
是的,也只能這樣,也只能這樣說些狀似輕鬆的簡單話語,來帶動輕鬆的氣氛,來減滅病痛的苦楚,來遮掩他出血一直不止的恐懼……
譬如清明時節了,撐著黑傘著了白衫、黑裳的許多人在雨徑裏穿梭。
因為,從懷遠堂過來的是空車,而從病房走向懷遠堂的車載有即將步入「冰箱」躺臥的「人」。
「這個又姓陳,這已經是第五個姓陳的了!」我告訴丈夫。
「Uno義大利原裝進口的,屬於飛雅特汽車公司,我們翻譯做『遊尼』。旁邊那輛叫SAAB帥吧?和Volvo一樣都是瑞典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