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那一片「夢土」
——看雲門舞集演出有感
那一晚,幕起幕落之間,我們看到敦煌壁畫無比絢麗崇高所代表的「古往」;也看到,黑衣白衣舞者騰躍、旋轉、低迴、推移所表達的「現代」。透過動作、音樂、和道具;我們感觸到的現代,也是一個溺於資訊、苦於掙扎、勞於負累、迷於價值,耽於瑣碎的生活境地。而在這樣的境地背後,「古往」,總以那樣一種高華、尊嚴、和肅穆低俯隱隨。終於成了規限和擔負,像裹屍布一樣,在現代人的心理上起了束縛和困鎖。可是,怎麼辦?破壞、否定有什麼用?不能超越的東西才能不朽。那麼砸毀它吧!推翻它吧!可是,沒了根源和基礎,又怎樣立身起步?只有從抗峙掙扎的心理中解脫出來,「束縛」原是因為自縛。「困鎖」原是因為自鎖。推開關閉的門限,通過傳統,展望邁進到夢想的新土。
那一晚,下著雨,我驅車進城,專為去看「雲門舞集」在華府第一次的演出,對於我,看「雲門」所代表的中國現代舞,也是第一次。
可惜,林懷民不願對「夢土」有所解釋,只說:「它是藝術的表達,如此而已」。這就掉入了「取法」的窠臼。和_圖_書抽象畫家、現代舞蹈家、荒謬劇作家,都不願解釋自己的作品。林懷民之不願解釋只不過趨步了後塵而已。但是,任何創作都必須經過思維和構想。「創作」本身是思維構想過程後所表達的「形式」。荒謬劇所表現的並非「荒謬」,而是促使荒謬的時代和社會。抽象畫只著重線條、色彩、和構圖;現代舞只強調肢體動作、韻律、和場景,也是因為在這個高速、迷亂、焦灼、疏離的時代社會裏,意象和故事情節,已無法投射創作者內心世界的夢想和價值。創作的心理背景是可以解釋的;創作者應有勇氣來剖析這種過程。當年的現代畫家劉國松,取傚禪語,來談抽象畫創作,說是,不可說,一說就錯。可是,二十多年後,他卻能寫長文〈回顧過去,開創未來〉,將現代水墨畫的來龍去脈,從繪畫的歷史、文化、社會心理剖析出來。這是他創作心理的邁向自信和成熟。但願林懷民不要自限在「如此而已」的概念裏。而且,「形式不可能沒有感覺」,八〇年代前衛現代舞創作者匹娜鮑許也這樣說。因此,她要將一些「感人hetubook.com•com的東西」(What move people)注入長期來成為真空狀態的「純舞蹈」裏,讓觀眾由感動的反應中去發現「主題」(見世界日報週刊十一月初鐘明德報導)。
二、《夢土》所採用「夢境」手法,是方便常用的舞臺形式,林懷民並沒有什麼新構想。
林懷民說,「中國」,是宏偉的故宮博物館,也是臺北街頭的「日常」。博物館中的藝術瑰寶,是文化精華,用千秋韶光篩選過濾後的「不朽」。臺北街頭的日常,是形形色|色的生涯,繁富、噪雜、本土,而又西化。也許,《夢土》就是這樣一種信念下的綜合創作。
還是等待林懷民來解析。藝術的「純形式」時代已經過去了。
那一晚,「雲門舞集」演出的是《夢土》,那是一場長達九十分鐘;以敦煌壁畫為背景穿插的新作。敦煌很遠。「雲門」將「敦煌」帶到華府,將我帶去「中國」。我的期望很慇切。
一、林懷民的舞蹈概念及表達,大部分取法西方,但未能將「取法」融鑄而成「創作」。
三、由瑪莎葛蘭姆現代舞、古典芭蕾、中國平劇裁合而成m•hetubook.com.com的舞蹈動作格調,顯得不協調連貫,且又缺乏動人表達。
這是我的觀感,我是一個熱烈的鼓掌者。
四、總括地說,《夢土》是一個由動作、錄音、幻燈、光效,以及道具服飾組成的一個舞蹈集錦——沒有明顯主題,只是偶爾奏效生動。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滑行,秋雨裏黃葉在車燈中飄舞,落在黑色的柏油路上;輾在千輪萬轉之下成泥成土。秋老了,鄉愁也就更濃。
看完那篇短短的評述,再對照自己當晚的觀感和詮釋,我同意論點中有關舞蹈形式和編導的部分。《夢土》中的舞蹈場面,有時的確顯得雜亂冗長,如論述中指出的「一連串無止境似的『現代人』動作進行。」也有時出現笨拙不雅的動作,如在團蒲(蓮座)上跳躍跌倒的那個場面。《夢土》的演出,真正令人震懾的,不是動態的舞蹈節奏,而是紗幕後的音樂,紗幕上的畫景。「敦煌」壁畫,是那樣瑰麗輝煌,又那樣「中國」,對於不屬於中國的人,便顯得陌生隔閡。而西化的舞蹈形式,在西方人的眼裏,卻又顯得生澀不調。桑茉絲並未了解敦煌壁畫的意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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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出全舞的主題涵意。貫穿全舞的,就是那一幅又一幅的敦煌畫面,而點出主題思想的,是幕啟時立於燈光下的一個青年的靜態身姿。他先是前瞻垂手,背向遠離身後的高峻傳統門楣。到終結時,他已移身門下,面對紅門舉手門上。至於舞蹈本身,固然我們可以從各種姿態動作裏揣摩生活種種徵象,但舞者服飾中「黑」「白」二色及「古典」「現代」,更具有象徵的意義,黑白的交遞也如畫面的轉移,串連全舞。「黑」與「白」不僅表達所謂Angstridden,也暗示了心理上肯定否定的正負二面。若說紗幕代表了夢境,的確沒有什麼特殊處,但我認為,將紗幕解釋成夢境,也不是特出的詮釋。誰不會那樣看?若只看成夢境,九十分鐘的長夢,就無怪讓人覺得「沒有止境」,而又冗長、碎碎、不協調了。但林懷民是作家出身的舞蹈藝術家,必不至那樣直截簡單地將「夢土」作「夢境」的。在人的思維裏,人生也是如夢。那麼,紗幕後長長的九十分鐘,也可以看作是人生的種種思維意象。紗幕上的幻燈畫面,由濃艷瑰麗繁富,逐漸到素淨和線條明晰。m.hetubook.com.com正象徵整個心理思維上的明徹淨化。真正的「夢土」,是這樣一個思維和心理過程之後;推門展望的遠景。青年移步門下,以手推門,不正是那樣一剎時的新邁進?舞終時,紗幕升隱,舞臺上最後的舞者,是穿著明淨白衣,紗幕後的幾個孔雀,由幻影而成真相,林懷民是肯定傳統的,肯定自己的文化,肯定自己的生活型態;那麼,在這個孔雀可以漫步的大地人世,也就肯定了自我。第二天華盛頓英文郵報的「生活」版上,有桑茉絲者,帶著貶意,以「晦味舞集」為題,評論了《夢土》的演出。摘要論點是:
華盛頓郵報的桑茉絲固然沒有真正了解《夢土》。我呢?我也不知道。
歸途中,依然風雨愁人。我的車子急馳在高速公路上,心裏仍在咀嚼著《夢土》的場景。忽然前面的車剎車停下,我的車子因剎車過猛,在水漬泱泱的公路上倒轉方向,滑到丈餘外公路叉口的草坪上。心跳怦怦後,發現自己仍活著。下一步依然是繼續自己的歸途。憤怒、詛咒……,沒有用,先要肯定自己的存在,才能接著去辨明方向,才能找上歸路。驚魂甫定,我又想著,明晨報章上,有知音作評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