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開宗明義
二、從教授來訪說起
但開風氣不為師
因此,當時對蔣校長所著的《科學的學庸》,雖然並不能認同其見地,而且我對學問的態度,也決不苟且,但政治部邀請我去講,如果我拒絕,在當時的人情面子上,也是勢所不能。這中間微妙關係的自處之道,正如《大學》後文所講「緡蠻黃鳥,止於丘隅」,「於止,知其所止」,完全在於操之一心了。
話說回來,這位名教授來訪,談到在哈佛大學的一次漢學(中國文化)會議上,中外學者到了不少,大家共同研究讀「四書」之首的《大學》一書。當大家研究開宗明義第一章,討論「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各人都發揮自www.hetubook.com.com己的觀點,很久,還沒有一致的結論。有一位來自國內某一有名大學的學者便搶著發言說,我看這個問題,何必浪費精神,花很多時間去討論,只需把「明明德」的第一個「明」字去掉就好了!全場的人聽了,為之瞠目結舌、啼笑皆非。
這位教授說完了這個故事,當時我們在座的人,也只有為之一笑。我便問:後來怎麼辦呢?他說:後來我就私下對他說,你太狂妄了——。這個人最後才向大家道歉。我聽完了說:我幾十年,在國外,甚至在國內,聽過這樣的妄人妙(謬)論太多了,所謂「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但我心裡不但震
hetubook.com.com驚萬分,同時也慚愧自責,感慨不已。
自幼誦讀益處多
回想起來,我也真的有過很多次衝動,希望有一兩個後起之秀,能夠立志研習原始儒家的學問,我將為之先驅,如清人龔定庵所說的「但開風氣不為師」。然而,我也畢竟失望了。我也曾經對一般成年的學者同學們講過幾次,希望記錄成編,但每次的記錄,我都不滿意,又加捨棄。不是同學記不好,實在是我講得不透徹,講得不好。古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不過,要真正做到百無一用的書生,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代價也太高大了。
因為我在童年正式讀家熟(就www.hetubook•com.com是請先生到家裡來家教),開始就是先讀《大學》,要認真背誦《大學》。長大以後,轉到民國初年所謂的洋學堂讀書,對於《大學》、《中庸》,早已置之不理。但因為基本上有童子功背誦的根底,所以在記憶的影子裡,始終並未去掉。後來在中央軍校教授政治課,又碰到要講《大學》、《中庸》,因此,駕輕就熟,至少,我自己認為講得揮灑自如。接著在抗日戰爭的大後方四川五通橋,為了地方人士的要求,又講過一次《大學》、《中庸》。每次所講的,大要原理不變,但因教和學互相增長的關係,加上人生經驗和閱歷的不同,深入程度就大有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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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台灣以後,步入中年,再經過歷史時代的大轉變,對人對事的瞭解更加深入。正如清人錢謙益的詩所說:「櫪中老馬空知道,爨下車勞枉作薪」,頗有感慨。所謂「櫪中老馬空知道」,錢詩是感嘆自己雖然是一匹識途的老馬,但馬老了,畢竟是無用了,只能作廢,把它豢養在馬廄裡,當作一匹千里馬的活標本罷了。「爨下車勞枉作薪」,十九世紀以前,中國用的車輪,都是木頭做的。這種木頭的輪子,在長年累月的旋轉奔走之下,外表已磨得損壞不堪了。鄉下人把它換掉,拿來當柴燒。當些燒沒有多大的價值,因為叫它做「車勞」。「爨下」,就是指燒飯的灶下。你只要讀懂了這兩句www.hetubook.com.com詩,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心境了!
丙子年的初秋,也就是一九九六年的八月底,有一位美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訪,他是剛從美國到湖南,參加岳麓書院孔子會議返美,路過香港,事先經人約好時間,所以才有見面一談的機會。不是這樣,我實在沒有剩餘的時間,可以與賓客應酬。平常有人問我,你這麼大的年紀,還忙些什麼呢?我只有對之苦笑,實在說不清楚。因為一個真正立心做學問的人,實在永遠沒有空閒的時間。尤其是畢生求證「內明」之學的人,必須把一生一世,全部的身心精力,投入好學深思的領域中,然後才可能有衝破時空,擺脫身心束縛的自由。這種境界,實在無法和一般人說,說了別人也不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