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滅蜀之卷
十
鄧艾道:「正是,陛下雖是蜀漢之主,卻不掌實權。今天陛下若先投降於我,則相當於蜀漢舉國投降,我主必封陛下為蜀王,以收天下民心;但若陛下今日不降,而姜維卻早一步先降於我國陛下便是一個無土之主,到時蜀王之位便屬姜維,而陛下恐怕連個亭侯都封不得。因此我才說,現在是陛下投降之唯一時機,稍縱即逝,願陛下三思。」
那男子道:「謝皇上!」
劉禪眉頭皺得更緊了,這些年蜀中朝野紛紛擾擾,確是令這後主皇帝煩憂不已。
這話劉禪是贊同的,但現下雙方正處敵對,劍拔弩張,總不能點頭稱是,當下道:「將軍這話該說給自己聽,既然魏蜀各安其份,那將軍便該領麾下人馬退回隴右,便如將軍所言,兩國互不侵擾,共享太平,豈不甚好?」
黃皓道:「舞劍。」
鄧艾道:「陛下若是早幾年領悟這道理,我今日也就不會在這裡了。自諸葛武侯以來,魏蜀相爭便如衡器二端各置一權,為水平之勢,但今日我軍破漢中、入成都,衡器一端已向我大魏傾斜。漢中防守嚴密,本該無隙可趁,但我軍不到半月便取陽安關;劍閣天險,飛鳥難渡,但我軍卻是攀過來了,何也?天意而已!天意要魏興蜀亡,方才助我飛渡摩天嶺,陛下若仍是執迷不悟,逆天行必遭天譴!」
鄧艾道:「我知陛下是深明大義之人,特來為陛下剖析利害,待陛下聽我之言後,再說荒謬不遲。」
「如陛下所料,鄧艾之軍營多人少,奴才竊度,不過五、六千人而已。」
劉禪點頭道:「好,朕幾年沒見人舞劍了,可是好劍手?」
黃皓微笑道:「陛下看了便知。」說罷拍了拍手,只見外頭走進一名白衣男子,年約四十許,手持一柄六尺長劍,向劉禪緩緩行了個禮。
劉禪微微一皺眉,只覺鄧艾那過於從容的態度委實令人好奇,當下拂了拂袖,道:「閣下便請說吧,將軍光臨漢宮,可有何指教?」
鄧艾又一拱手,道:「既然陛下不信『天』,那我就給陛下說『利』……陛下可知,現在是投降唯一和-圖-書時機,一過此刻,恐怕陛下要求降也不成了!」
劉禪道:「姜維素來忠膽,又怎會降於閣下?」
劉禪奇道:「哦?有這回事,是什麼節目?」
劉禪做了個手勢示意免禮。那男子站直身子,深吸口氣,伴著一旁羯鼓「咚」地一聲,一道白虹在黑夜中劃過,皎如流星。
劉禪臉色一沉,拍案喝道:「你這傢伙膽子倒不小啊,敢出言詆譭丞相……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子舞劍初時甚緩,一刺一擋仍清晰可辨,但隨著鼓聲漸急,長劍也越舞越快,只見舞劍者劍法大開大闔,氣勢雄渾,劍勢來往間大有金戈鐵馬之氣勢,渾不似一般優雅悅目之劍舞,原本春意盎然的庭園内,剎那間變得一片肅殺森嚴。但見那劍勢極盡繁複變化,忽而輕靈疾勁,忽而舒緩有致,攻者暴烈兇猛,守時綿密穩固,的確是當今屬一屬二的高明劍術。劉禪雖自幼文弱,但對劍術一道亦有涉獵,看得出眼前這場舞劍精髓之處;舞至精彩處,劉禪不由得熱血沸騰,忘情地鼓掌叫好!
鄧艾微笑道:「魏蜀二國,征戰數十年,所為何來?不過是因為蜀自認為漢室正統,藉口復興漢室,連年北伐,以致隴右一帶生靈塗炭,蜀內亦因勞役過重,民眾生活辛苦,致天府之國名不符實。實則漢室早亡於董卓亂政之際,天下英雄趁勢崛起,我國太祖皇帝及貴國昭烈皇帝均為當世豪傑,各以其才幹稱雄當世,方成天下三分之勢。若是貴國能揚棄『漢室』迷思,則魏蜀可各安其份,天下百姓共享太平,陛下以為如何?」
鄧艾拱手道:「但我的本事卻不只如此,陛下不妨聽完我的來意,再說要殺我不遲。」
劉禪鼓掌道:「好個『軍爭』!原來是從兵法中化幻而出的劍法,觀君舞劍,確實是『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之如陰,動如雷霆』,與孫武子的軍爭之道相符,便如一高明將領行軍佈陣般,森嚴聳立,奧妙非凡,以兵法入劍術,朕生平還是頭一回見到。」
劉禪聽他這麼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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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所言甚是,奴才又聽說,大將軍已領五千輕騎回成都赴援,只要我軍前後夾攻,魏軍必破!」黃皓一邊說著,一邊替劉禪斟滿酒。
蜀漢皇宮內苑,數百枝紅燭將黑夜照得如白晝一般一座潛龍海金波蕩漾,上頭滿浮杜鵑花瓣,象徵著「萬象回春」之兆;池畔花場前,絲竹悅耳,數十舞伎隨琵琶絃音翩翩起舞,空氣中飄著淡淡薰香,令人心醉神馳。
劉禪微笑了一會兒,忽然是想起了什麼,皺起眉問道:「但……朕有一點不明,你這劍法是走陽剛一路,當是以正道行軍破敵,但其中卻常常突出奇招,甚至是險招,彷彿要與對手同歸於盡一般,這是為何?」
劉禪大笑道:「哈哈哈,那你可知,你現在已一腳踩入鬼門關?只要朕一聲令下,便可將你剁成肉泥?」
鄧艾冷然道:「知人不知心……姜維屢次興兵北伐,陛下均不甚贊同,以致大軍輜重接濟不上,屢戰不勝,姜維為此怨陛下久矣,再加上黃皓等在朝中屢屢中傷姜維,令他長年駐兵在外,不願入朝……正所謂:『一朝有隙,日久漸深』;這麼說……陛下還能說姜維必定不會反嗎?」
鄧艾大喝道:「且慢!劉禪……你所能指揮的不過這些人,你何不想想,蜀漢兵馬大權,是在誰手上?」
劉禪喝了口酒,又道:「朕到現在還想不通,這些傢伙是給什麼迷了心竅,在蜀中不是過得好好的,何必要北伐中原?復興漢室?嗟,那個漢已經亡了五十年啦,又何必那麼執著?蜀中田壤肥沃,氣候溫和,大米小麥無一不長,自成一國,有什麼不好的?黃皓,你瞧瞧,現下蜀中二十多萬戶,卻養了十五萬大軍,幾乎每戶都有個壯丁要被徵調入伍,真是勞民傷財……要是不執意北伐,兵和-圖-書力可以裁減一半,三萬人便可扼守住漢中,其他壯丁卸甲歸田,穀米產量必大大提升,到時只要三不五時賄賂東吳、西羌,要他們騷擾曹魏,則曹魏必無暇西顧,我國便可永保太平康盛……北伐北伐,看看他們搞成什麼樣子,七萬大軍空著漢中不守,駐在沓中屯田種麥,給魏人趁機而入,然後再搞成一副盡忠報國的模樣……『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便是給這班人的寫照……朕只恨拿不住軍隊,否則……」劉禪說了一大串,又喝了口酒。
「姜維這傢伙……」劉禪夾了塊牛肉,放進嘴中慢慢地咀嚼著,道:「和他那恩師諸葛亮一模一樣,整天『北伐中原、恢復漢室』地嚷個不停,聽到朕耳朵都快長繭了!這些年倒好,他帶軍隊在西北屯田,讓朝裡也樂得清靜,這回他帶兵回來救駕,嘖嘖,這可還真是麻煩啊……總得給他加個官,但他都是大將軍了,還能升成什麼呢?總不能給他當丞相吧……咳,你說是吧,黃皓?」
劉禪笑著捻了捻鬚,道:「你這舞劍,可有名字?」
鄧艾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便無須責怪黃中常了,人在生死關頭,身不由己啊!」
劉禪側過頭來看著鄧艾,臉上神色又已恢復平靜,只聽他道:「鄧將軍用兵好行險著,朕早有聽聞,卻不知險到這種程度……你一人隻身進宮,縱然有三頭六臂,也絕對飛不出去,難道不怕死?」
黃皓道:「陛下且放寬心懷,奴才為陛下另外準備了一段節目,必定可以令陛下精神大振!」
劉禪哈哈一笑道:「好劍,好劍,好一場精彩絕倫的舞劍,朕可要好好犒賞你,又何罪之有呢?」
劉禪身披貂皮大衣,高坐主位,瞇眼看著眼前一片樂舞昇平。
「這麼說,鄧艾之軍確實沒幾人?」
鄧艾又道:「我再挑得更明一點,陛下可知,姜維只帶五千輕騎來援成都?何以帶那麼少的兵?若帶一萬人豈不更有勝算?姜維是來戰,亦或是還談投降條件?請陛下細思。」
晚風吹起,四周燭光搖曳,只見劉禪面上忽明忽暗,難辨陰晴之色。鄧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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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已觸動一個君王心底最脆弱的部分,在場眾人均等著劉禪一句話,那,將決定整個蜀漢的命運。此時樂舞已歇,舞伎們整束衣衫,上前參見。劉禪早無心欣賞樂舞,隨意揮揮手道:「跳得不錯,回去領賞吧!」
那男子道:「稟皇上,這劍法叫『軍爭』。」
劉禪冷笑道:「哼,你現下自身難保,卻來勸我投降,豈不荒謬!」
「休想!」劉禪驚雷似地暴出一聲怒斥,將眾人著實嚇了一跳,只見劉禪戟指怒道:「好個鄧艾,竟要挑撥我君臣之情,剛才那一刹那,朕差點就真要被你說動了,嘿嘿……姜維所作所為固然惱人,但其忠心朕毫不懷疑,先主謂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用姜維為帥,便無絲毫疑慮……他只帶五千輕騎來援,那是他的自負,什麼談投降條件云云,純屬閣下捏造,朕斷不相信!」說著端起桌上玉盞,輕啜了口酒,揚聲道:「鄧艾,你計已盡,可以去死了吧!」
那男子答道:「孫武子兵勢篇亦有云:『凡戰者,以正出,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墨守劍招最多只能立於不敗,若要取勝,便要出奇招、險招;行軍作戰亦是如此,一味堅持正道行軍,而不能行險者,不配為三軍之帥。」
黃皓替劉禪將酒斟滿,勸道:「陛下,現在就先別惱著國事了,當心氣壞身子啊!」
那男子微微冷笑道:「諸葛亮五伐中原,寸土未得,不也就因為如此嗎?」
那男子站起身子,仰起頭,夜風吹起一朵杜鵑,飄落其腳邊。只聽他朗聲道:「在下魏征西將滅蜀大都督,鄧艾。」
一曲舞罷,鼓聲漸歇。那男子滿頭大汗,上前單膝跪下,沉聲道:「野人獻曝,還請皇上恕罪!」
劉禪道:「朕只知道現在是你投誠我國的唯一時機,一過此刻,你便要人頭落地了!來人,拿下!」
劉禪做個手勢要兩旁侍衛止步,雙眉蹙起,半晌方道:「你是說姜維?」
樂師琵琶聲漸急,羯鼓大響,這首「蜀國四弦」正奏至高峰,一名舞伎手執拍板,輕快地舞至劉禪面前,她和*圖*書容貌雖不甚美,但皮膚白皙,雙目靈動,嘴角一顆小痣更顯得明豔動人;她抬頭向劉禪拋了個媚眼,轉身舞了開去,劉禪笑了笑,心底甚是愉悅。
那男子又是深深一揖,道:「謝陛下誇獎。」
鄧艾道:「在下身為說客,勸陛下早日開城獻降。」
劉禪道:「好,朕便讓你說,說完了再想想要怎麼整治你。」
鄧艾哈哈一笑,道:「人皆懼死,但能人上士,深知離死亡尚有多遠,故無所畏懼。」
劉禪冷笑道:「鄧大將軍,天意云云,不過虛妄之言,唬弄一些儒生可以,朕可不信這套。你飛渡摩天嶺又如何?鍾會大軍仍被阻於劍閣之前,不久便將糧盡而退;而閣下現在則是甕中之鱉,即便朕不殺你,姜伯約也不會放過你,這麼看來,天意是在漢而不在魏啊!」說罷不禁哈哈大笑。鄧艾沉吟了半晌,神色緊繃,似是在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走。此時敵人潛入宮中的消息已傳出,百餘名侍衛趕到,將潛龍池畔團團圍住,鄧艾便是有通天本領,恐怕也逃不出去。
「陛下所言甚是。」
「哼,」劉禪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道:「憑這點兵力,爬上成都外牆都不夠……跳樑小丑,不久自死!」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誰也沒想到那鎮兵於城外的敵人不但已滲入城內,其主帥更是大搖大擺地站在皇帝面前。劉禪微微顫聲道:「你……你是鄧艾,你怎麼……」說到此,劉禪恍然大悟,嚴厲的目光射向在一旁的黃皓,只驚得黃皓慌忙跪下磕頭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是他逼奴才的……奴才只領他一人進來而已,絕無他人……絕無通敵賣國之事……陛下饒命……饒命……」
眾舞伎紛紛退下,一片偌大的花場內霎時一片寂靜。千百朵杜鵑迎風搖擺,似是在應和著劉後主的嘆息。
劉禪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唉,朕為一國之君,念的是百姓,姜維就為了一個虛妄的『丞相遺命』濫動干戈,他可知百姓之苦痛?朕不過和他意見相左,他便四處宣傳朕對他事事制肘,昏懦無能……朕念其畢竟為忠臣,不忍責怪但……他又可曾為朕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