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二士之卷
十
衛瓘扶了扶被風吹歪的頭冠,道:「咳……我領六個人進成都去。」
便在此時,車前帷幕揭開,一名瘦小的士兵探頭進來,道:「稟大人,已到黃丘,離成都不過五里,此處有鄧艾之前下的寨,可稍做歇息。」
衛瓘等人隨著那將領進了城,兩名士兵隨後將那小門關上。眾人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弄,來到一間小小的衙門,那將領率先上了殿,又請衛瓘上座,衙門上空無一人,那將領將手一揮,隨著他們來的一名士兵將門關上了。
皇甫陵冷靜道:「我對都督沒有半分懷疑,但大人是朝廷派來的監軍,不論如何,服從朝廷的命令總沒錯吧。」
衛瓘率著六名心腹,一人牽馬,二人在旁護衛,一人引燈前行,二人殿後,逕往成都南來。衛瓘刻意避開北門,循小道往西前進,穿過一小叢樹林後,已到了成都西北,這一帶稱為「相如邑」,據說為昔日文豪司馬相如故居。衛瓘等人渡過一條小溪,已到成都城牆邊,數十丈的城牆矗立在黑暗中,更顯得雄偉可畏。此時天色仍暗,僅有零星犬吠之聲,衛瓘等人自緊閉的西北大門下走過,只見旁邊一道小門半掩,一名將官全副盔甲,直立在門前,似是在候著衛瓘到來。
周默戟指喝道:「田續,你敢說這等話,可有證據?」
師纂點了點頭,道:「馬將軍,這位便是朝廷派下來的監軍衛瓘衛大人;衛大人,這位是馬應將軍。」
衛瓘道:「半點不假,司馬公要的人的鄧艾,又怎會殃及無辜?」
衛瓘點了點頭,當下和衛璜下了車,一股寒風襲面,激得他又重重地咳了幾下,衛璜伸手要扶,卻被衛瓘推開,只聽他道:「仲玉,你帶人將這寨重新整理一下,以迎鍾會大軍。」
周默一拍胸脯,正色道:「師將軍,我周默追隨都督六年有餘,只知道他為國殺敵,忠肝義膽,現在敵人滅了就要說他謀反,雖然是衛大人是朝廷的官,派下來的是朝廷的命令,但我周默就是不買帳,那又如何?」
師纂躬身道:「謹從鈞命!」
「哼,你這個小子。」
便在此時,衙門口又走進三名將領,分別是梁浩、周默、張成。梁浩一見著衛瓘,立刻衝上前去,一把糾住衛瓘領子,怒喝:「媽的朝廷狗官,我們在這裡拼刀拼槍,你們就在洛陽裡大酒和_圖_書大肉,等事成再扣頂帽子,媽的,我的妻小都還在洛陽,要是你們敢動他們一根寒毛,我就要你這狗官抵命!」
衛瓘仰天長笑,但笑聲旋即被咳嗽給打斷,只聽他喘著氣道:「……咳……咳……仲玉,你既已知鍾會要反,卻還說這等話,咳……你道鍾會給我三百人擒鄧艾是安著什麼樣的心?這三百人全都是挑選過的老弱殘兵,根本不堪一擊,鍾會要我帶這支人馬去擒鄧艾,分明就是要藉鄧艾之手殺我,然後他便……咳……便可以打著鄧艾『擅殺朝官』的名義,名正言順地將鄧艾拿下,獨霸蜀中。咳……咳……這是鍾會最擅長的『借刀殺人』之計,難道你還看不透?」
馬應在一旁插嘴道:「照啊,都督素來忠心,更何況,現在成都之兵不過五千,能做些什麼,我看朝廷一定弄錯了。」
衛瓘撫著喉嚨,大聲咳著,好一陣子方才透過氣來,他揮了揮手,道:「咳……咳……梁將軍,我想你是誤會了,我這次前來,只……咳……只為鄧艾一人,各位只要不抗命,便一律不涉,若能協助平亂,另有獎賞……咳……將軍說妻小在洛陽云云,實是多慮了。」
「是。稟大人,自入成都以來,鄧艾便行跡可疑,不但收受黃皓大筆黃金賄賂,又與蜀漢後主劉禪來往甚密,末將雖有疑,但始終不敢揭破,直到得知大人入蜀,方才以密函告知,多虧有大人回函點破,才知鄧艾奸謀,現有大人前來主持大局,一切便好辦。」
衛璜道:「大哥,鍾會手握十萬大軍,又和姜維交好,若真有變,必定天下大亂,大哥您何不馬上出示主公手諭,就地擒之?」
師纂一拜,道:「謹從大人吩咐。」
衛瓘一席話,說得諸將面面相觑,他們追隨鄧艾已久,深知鄧艾作風,衛瓘所述之計策雖然夷所思,但的確是鄧艾可能採用之計策。原本就無意抗命的皇甫陵和梁浩立刻上前一步道:「願遵監軍鈞令,以擒反賊。」
衛瓘起身下座,,緩緩地道:「咳……各位隨鄧艾久矣,自然知道其兵行險著,智計多變,非尋常……咳……尋常人所能料,這回他要密謀造反,更是費盡心思,汝等又怎看得出?」說著便將鄧艾如何以上書誘司馬昭往長安、如何趁班師時發動和_圖_書兵變、如何與賈充合謀等事說了一回,只聽得在場諸將個個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此時一名衛家部曲牽了馬匹過來,衛瓘翻身上馬,笑道:「都什麼時候了,還上奏朝廷,咳……你便放心留在這裡,我早在鄧艾身邊埋有伏子,你便等著看,便憑這六人,我也要擒下鄧艾。」
衛瓘坐在大車內,喝了口湯藥,咂了咂嘴,嘆口氣道:「鍾會這小子,從小就聰明,我還記曾有一次,文帝要鍾繇攜二子晉見,當時鍾毓十七歲,鍾會才十一歲,面見皇帝時,鍾毓滿面大汗,文帝遂問:『卿面何以汗?』鍾毓答道:『戰戰惶惶,汗出如漿。』文帝笑了笑,又問鍾會道:『那卿又何以不汗?』鍾會卻答道:『戰戰慄慄,汗不敢出。』……咳……聽說又有一次,鍾繇晝寢,鐘毓兄弟便趁機摸進其父的房間,偷飲藥酒,鍾繇雖察覺,卻假寐觀察二子的行徑,只見鍾毓是拜而後飲,鍾會卻是……咳……卻是飲而不拜;鍾繇於是起身,責怪二子偷酒,又問鍾毓何以拜,鍾毓答道:『酒以成禮,不敢不拜。』,鍾繇又問鍾會何以不拜,鍾會答道:『偷本非禮,所以不拜。』世人多以此二事分別鍾氏兄弟高低,說鍾毓年長,性格忠實敦厚,鍾會年幼,性格機敏跳脫……咳……我早知鍾會這廝機靈,但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是如此狼子野心,他偽造鄧艾上書,又稱鄧艾『結好蜀人,陰謀造反』依我看……那該是他自己的寫照……咳……」
那名較矮的年輕將領上前一步,道:「衛大人,末將皇甫陵,願從大人吩咐。」
梁浩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瞪著衛瓘道:「此話當真?」
梁浩點了點頭,似是鬆了口氣,道:「如此便好,剛剛睡醒,看到檄文,還道是上頭要滅我全家,沒事便好,沒事便好。」
「大哥,依你這麼說,鍾會……亦有反意?」
周默道:「都督待我恩重如山,我又豈可因貪生怕死而出賣他?」
官道上,一小隊人馬撥開沉重的夜霧,向南疾行。
梁浩躬身道:「我遵命,我遵命。」
衛璜打了個寒顫,道:「既然如此,那……那……咱們便該上奏朝廷,否則這般腹背受敵……那我們勢單力薄,只怕……」
師纂道:「我僅是遵從上意而已。」
「辛苦了,師將軍https://www.hetubook.com.com。」
田續一番話合情入理,說得眾人均難以反駁。田續語畢,上前一步,與皇甫陵、梁浩同列;張成一語不發,亦上前一步,向衛瓘行禮,退到一旁;周默與馬應對看良久,最終雙雙嘆了口氣,上前向衛瓘行禮,與其他諸將並列。
衛瓘拍了拍手,笑道:「咳……很好,很好,這才是我大魏忠臣……」說著回到座上,拿起手上符節,下命道:「諸位既然心意已決,那便事不宜遲,諸位先行回營,約束本部士兵,若有爭戰,不得參與……咳……師將軍,便請你回營率一百人,隨我去擒鄧艾吧!」
衛瓘點點頭,又看著一旁的張成與周默,道:「咳……二位將軍,如何?」
說話最大聲的馬應此時寂然無聲;周默則雙手抱頭,來回踱步,似是難以決定;張成思考許久,原本已要往前跨出一步,卻又收了回來。
另一個較沉穩的聲音道:「馬將軍,我自然也不會懷疑了都督,不過朝廷都派官下來了,檄文也都寫了,還有師將軍背書……師將軍說的總不會錯吧。」
衙門大門「呀咿」一聲被推開,一高一矮兩名將領大跨步走進,兩人都穿著便服,頭髮散亂,顯然甫一睡醒便匆匆趕來。那名高大將領一見師纂便立即衝到他面前,大聲道:「師將軍,原來你真在這裡,我還道這印是偽的!」
馬應轉過頭來,瞠目道:「皇甫小子,你這樣就是承認都督反了,是不是啊?」
衛瓘點點頭,道:「咳……你收到我的書函?」
衛璜驚道:「六個人?大哥,鄧艾擁兵五千人,僅憑六個人怎麼能拿下他,我看我們還是全軍殺進去較妥啊!」
那六人領過檄文,一齊行禮稱是。說著便轉身出衙門去了。
周默看了一眼師纂,道:「師將軍,都督真要造反?」
師纂冷然道:「周將軍,抗命視同與亂者同罪,你這樣做,可有生命之險啊!」
蜀地春夜溼氣蒸騰,星月盡隱在雲層之後,不見光明;偶爾一絲夜風掠過,帶動霧氣飄搖蕩漾,便如揭開白紗一般,化去眼前一片錦繡山河;濃霧之中,遠山猿猴哀啼,枝頭杜鵑泣鳴,伴著滾滾千年的泯江,斯情斯景,令人彷彿再度置身巴蜀古國,望帝、鱉靈等偉大帝王的英靈,依舊眷顧著這天府大地。
衛璜道:「大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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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纂見衛瓘話說得有氣無力,咳嗽連連,心頭不禁惴惴,但事已如此,也只能靜觀其變而已。
衛瓘道:「那梁將軍願遵詔令了?」
「此事可保密?」
師纂一拱手,要那名隨行士兵將軍印呈上,隨即在檄文上一一蓋上印,又從懷中取出六枚軍令,分給衛瓘隨從,道:「有此軍令,便可在營中自由通行,需小心謹慎,勿洩露形跡。」
衛瓘虛弱地笑了笑,道:「馬將軍先冷靜些,請先稍待片刻,待其他將軍來了再議。」
過不久,只聽到衙門外有人走來,一個粗豪的聲音大聲道:「他奶奶的,你們說太陽打西邊出來都還比較可信,我跟鄧征西也三年多了,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會反……皇甫小子,你說怎麼著?」
馬應對衛瓘行了個禮,隨即道:「衛大人,我馬應是個粗人,有話便直說,我不知道洛陽那班人在想什麼,我隨鄧都督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滅了蜀賊,現在上頭一道命令下來說鄧都督造反,這叫人怎麼心服?即使是師將軍服了,我馬應還是不服,若真要拿都督,我一定反對到底!」
衛瓘咳了兩聲,轉頭向張成道:「張將軍呢?閣下亦不從命?」
「大人遠來勞頓,且先歇息。」
馬應一旁冷笑應和道:「田將軍,我看你是因為陰平道上都督斷你一指,你才會如此說吧?」
「大人放心,末將謹慎小心,除了現在在這個衙門内的人之外,並無半分洩露。」
「監軍大人,久候了。」
衛瓘搖手道:「不,仲玉,事有輕重緩急,鍾會雖有大軍,但其軍士來自各地,未必便肯隨鍾會造反,鍾會若真要起事,勢必還得花些功夫掌控軍隊才行;倒是……咳……鄧艾,洛陽詔書昨日才到,鄧艾今日便要班師……哎……其行事既快且狠,若不能立即制之,必釀大禍。舉例言之,鍾會便如常山之蛇,其牙雖毒,但若掐其七寸則無所作為;鄧艾……咳……卻是如戈壁之狼,必梟其方能制服……咱們現在,就先去擒狼……」
衛瓘又道:「咳……咳……司馬公下了密令,由我帶給鍾會大人……咳……鍾都督接令後,本要率大軍直撲成都,但我怕因此鬧得自相殘殺,因此求鍾都督讓我先入成都,先擒鄧艾……咳……諸位可得好好想想……」
「你這小子也太不懂事我看看……咦!和圖書還真是師纂的印啊,我剛沒看就趕來了,這下子……啊呀,該如何是好?」
「有勞將軍了。」
「衛監軍說得沒錯,鄧艾確實要反。」一個聲音自門口傳來,眾人回頭,只見田續甲冑整齊,大跨步走進衙門,下拜道:「監軍大人,田續願為前鋒,為皇上擒反賊。」
師纂走到衛瓘身旁,低聲道:「大人,這計……行得通嗎?」
田續不為所動,起身道:「田某敢這麼說,自有所本……諸位將軍,師纂將軍向來為軍中支柱,何以不隨軍北返,不就因為他是司馬公親遣的行軍司馬,鄧艾才要將他排除在外?班師北返本為大事,何以如此急躁,不就是鄧艾那廝怕行跡洩露?再者,我才剛派人查過,隴右一帶明明安定無事,鄧艾何以稱羌亂復萌,要我等於北返途中保持戒備?凡此種種,豈不正坐實了衛大人之言?鄧艾將反。我不順從王命,難道要隨叛賊一同作亂?諸位……大義當前,豈能猶疑!」
張成生得黝黑,面上盡是橫七豎八的傷痕,只聽他沉聲道:「我不信都督會反。」簡潔明瞭。
衛瓘邊咳邊道:「……咳……你給我的書上敘明了鄧艾軍中情況,除了你和鄧忠之外,便……咳……牽弘、王頎、楊欣三人最為鄧艾倚重,這三人久在隴右,對鄧艾忠心耿耿,其各率一營屬於中軍,乃鄧艾死士,難以撼動;其他各軍將領,田續、馬應、梁浩、張成……咳……周默、皇甫陵等雖亦為鄧艾手下,但畢竟尚非死黨,據說田續與鄧艾還頗有過節……這等將領一覺睡醒,接到敕使所發之檄文,加上又有……咳……又有師將軍背書,無法細思之下必會從命,則鄧艾軍十去七八,我等只要在中軍將領反應過來之前,先拿下鄧艾,待鍾司徒大軍一到,便大事抵定。」
衛瓘又咳了一陣,從袖中取出一個竹筒,裡頭捲著一疊紙張,衛瓘將紙張攤在桌上,道:「師將軍,這裡有六道我手作的檄文,但只怕鄧艾手下將領不信服,故尚需要你的背書,你在每道檄文上蓋印,然後交由我手下這六人將檄文分送至鄧艾中軍以外各營,要各將領速來此地聽令,此事務必在天光之前辦妥,勿得怠慢。」
師纂趕緊上前將梁浩拉開,道:「梁將軍你冷靜些,這是衛大人,不得無禮!」旁邊張成和皇甫陵也上來幫忙,衙門裡登時一團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