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幽冥之卷
三
司馬昭的手諭已然不見!
衛璜道:「從洛陽帶的藥是醫癆病的,大哥染風寒,故我另請那名大夫開了風寒的藥帖,自然是不同了……」
衛璜道:「說不定鍾會知大哥識破了他的計謀,因此打消反意了。」
衛瓘雙手端過湯藥,湊到嘴邊,黯然道:「咳……但盼是我多慮便好,鍾會氣量雖不及鄧艾,但只有更狡猾多詐,其手握重兵,身旁又有個姜伯約,若真起事……」說著突然皺起眉頭,問衛璜「……咳……這藥的氣味怎麼不同?不是從洛陽帶來的藥?」
房外雨聲漸驟,電光雷鳴此起彼落,衛璜走至窗邊,將窗戶闔上,喃喃道:「正月已過,驚蟄雷起,日子過得好快……」
衛璜替衛瓘拉攏了被子,笑道:「嘿,那大夫又高又瘦,還少了一目,活像個江湖郎中,想不到還有些本事……大哥,我道你擒鄧艾是游刃猶有餘地,沒想到你竟被嚇出一身病來……」
衛瓘笑道:「嘿,你這話未免天真……咳……鍾會根本沒將我放在眼裡,即便知我識破了他的計,也只會殺我,不會就此罷休……他令胡淵駐守漢中,究竟有何用意?」
衛瓘將湯碗擱下,道:「咳……藥帖拿來我看看。」
衛瓘咳了兩聲,道:「咳……你必是稱我身體違和,將他拒於門外。」
衛璜奇道:「大哥果然厲害,一猜便知。鍾會三番兩次要來探病,我派人以大哥病重為由,拒於門外,昨日他又來,見不得其門而入,似有些惱火,又說既然大哥如此重病,那便該有名醫助治,前蜀漢御醫正好便在宮內,可以請他為大哥診治。」衛璜頓了一下,看看衛瓘,又道:「我見大哥昏迷,本就覺得擔心,又怕再拒絕鍾會將引起麻煩,於是就…hetubook.com.com…」
衛瓘沒有答話。
衛璜道:「已派人回洛陽探過,賈充確實已整頓兵馬,望漢中進發。」
衛瓘道:「你明知鍾會要害我,卻……咳……卻又讓他引介的大夫為我診治,你豈不糊塗?」
「自鄧艾被押送洛陽後,昏昏醒醒,已三日了。」衛璜將其兄扶起,在他身體下多添一個枕好讓衛瓘能坐直些。
衛璜盛了一碗湯藥,送到衛瓘面前,溫言道:「大哥,先將這碗藥喝了吧,你現下得先將身子養好……別太多慮了。」
衛瓘呼了口氣,暗道:「看來是我多疑了。」
衛瓘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他心中盤算著每一個環節,只覺得此計完美無瑕,沒半分破綻,即便鍾會手握大軍,一進靈堂,便成了甕中之鱉,只要諸將見了手諭,那便……
衛瓘似沒聽到衛璜的話,他低頭沉思半晌,忽地抬起頭來,道:「仲玉,你即刻吩咐下去……購齊白綢、麻布、棺材等事物,將大廳佈置成靈堂,發訃文給各軍,便稱監軍衛瓘因肺癆過世,要諸軍將領三日後前來發喪。」
衛璜一頭霧水,道:「大哥,不過就是治風寒的大青龍湯,與醫書上寫得並無二致,有什麼好看的?」話雖如此,衛璜仍是走到桌邊,拿了藥帖,遞給衛瓘。
他將封條揭開,打開匣子,此時一道閃電自窗外閃過,電光映得白玉更加精瑩剔透,衛瓘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腦海中浮現適才衛璜說過的話:「那大夫又高又瘦,還少了一目,怎麼看也不似高明大夫……」
衛瓘輕笑道:「嘿,驚蟄雷起,也多虧這驚蟄,才將我喚醒,若再昏睡下去,只怕不堪設想。」
衛瓘長長一嘆,道:「天下如弈,凡
和-圖-書
人如棋。我道司馬公派我入蜀,是要我……咳……是要我督促鍾會,制伏鄧艾;豈知司馬公早就疑鍾會謀反,佈下大軍以應之……他派我為監軍,是算定鍾會素來輕我,見我為監軍將會因此鬆懈……是以我等無論死活,均非朝廷關心之事……咳……我不過是頭碩鼠,先令大蛇飽食,捕蛇者再從而擒之罷了。」「大夫說是驚嚇過度,受了風寒,不過沒大礙,稍加調養便可。」
衛瓘微微頷首,道:「那另一件事辦得如何?」
衛璜沒有說話。他一向淡薄仕途,靠家世之便,方才謀得一個秘書郎的文職,似這等險惡的權謀哲理,他還沒有資格體會。
衛瓘嘆了口氣,道:「我終於明瞭……為何那日師纂在偏殿見不著鄧艾時,竟是驚惶無措,迥異於常……咳……我前曾稱鄧艾為狼,現在我卻要說他是龍,其乘雲而上天,不可罔、不可綸、不可矰,難知其行,即便他已入我網羅,將死者卻是設網之人……那日出師門之情景,若非鍾會大軍早來一步,我與師纂等早已死矣,今回想猶有餘悸。」衛瓘說著又嘆了口氣,只不過不是為自己而嘆,而是為了鄧艾。
衛瓘冷笑道:「這大夫哪來的?」
衛瓘笑道:「咳……他既要我死,我便將計就計,屆時鍾會必來發喪,我再公告主公手諭,當場便將他擒而殺之,則大事抵定。」
「大哥想得果然周到許多。」衛璜拜道。他兄弟二人從小相依為命,感情相當要好;衛瓘生來體弱多病,多賴衛璜悉心照料,而衛璜也素來佩服兄長足智多謀,對其言聽計從。兄弟二人一主一輔,數十年來搭配無間。
衛璜道:「並無甚特異之舉,鍾會將蜀漢降軍安置於成都城西,和*圖*書又調二萬魏軍入城維持秩序,其餘大軍駐於城外,一切如舊……喔,鍾會另遣胡淵率西涼軍一萬五千人前往漢中,加強防事……」
衛瓘搖了搖頭,道:「起事者非僅鄧艾一人,尚有賈充為內應,若我將鄧艾當下殺了,賈充這奸賊便得以逍遙法外……咳……今我將鄧艾押解洛陽,並作密書一封由部曲交予司馬公,詳述鄧賈二人奸謀……有鄧艾做個活人證,量賈充再怎麼奸巧,也難逃一死。」
衛瓘舉手止住了衛璜的辯駁,只聽他緩緩地道:「咳……仲玉,你這個人便是讀書不求甚解,殊不知藥方雖有『正效』,亦有『偏效』,知正效雖可以治病救人,但不知偏效卻可能傷身害命,這個『大青龍湯』是……咳……是治風寒的藥方,風寒乃是因寒毒入體,積於皮下,因此用麻黃、桂枝、杏仁、大棗這等燥性藥材活血,本是不錯,但……我身染癆病,本是肺腎陰傷,虛火過旺,若再服下這帖燥性藥材,不出三日必咳血而死……醫書內的『大青龍湯』,本尚有加入甘草一味,以調和其燥性,避免偏效,但這帖子裡去故意略去甘草,存心是要害我性命……咳……此乃鍾士季陰殺之計,他只要上報朝廷,說我因肺癆轉劇而死,沒人會有半分懷疑……你也不會。」
「大哥是指鍾會?」
衛璜走到房間一角,一只漆黑的藥罐正煮得波波作響,白色的泡沫自罐口湧出,滿室都是藥材苦澀之味。衛璜將一枝乾柴插入火爐中,掀開罐蓋看了看湯藥煎煮的情況,一面道:「大哥你昏睡之時,鍾士季曾來探望過你。」
「我……睡了多久?」衛瓘虛弱地問道。
帝王之道,人賤如蟻。所謂忠義,究竟是聖人之道?亦或只是上者和_圖_書要人賣命的藉口?
他想起那日在出師門見過的那人。必然是他。
衛璜略顯驚惶,急急解釋道:「大哥,這藥方是那大夫開了,藥材卻是我要部曲去抓的,每味藥我都用銀針探過,必然無毒,藥湯煎煮時,我無時無刻盯著……這……」
衛瓘道:「韓信伐齊,酈生受烹,七國亂起,晁錯腰斬……咳……我又是何人,主公何須愛惜一個癆病鬼之性命?」
衛瓘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他扶著牆下床,支著虛弱的身子來到房間另一側,那兒擺著一個巨大的竹囊,裡頭裝著符節、用印、書冊等一切要緊事物。
手諭!
強者敗,病弱者勝,天意弄人。
「咳……你請的這個大夫倒是高明,知我是受了驚嚇……唉,能在鄧士載面前安然若適者,恐怕天下少有。」
衛瓘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我昏睡這幾日,鍾會有何舉動?」
衛璜聞言恍然,趕緊端過碗,將湯藥倒入痰盂裡,謝道:「大哥恕罪,我一時不察,差些便要讓鍾會那廝奸計得逞,今後我必加倍謹慎,務必不讓這奸賊有機可趁。」
衛瓘將手伸進竹囊深出,輕輕扳動一個小轉鈕,竹囊底部立即打開一個暗層,衛瓘伸手一摸,只覺得觸手冰涼,白玉匣仍好端端地放在那兒。他將白玉匣取出,平放在桌上,夾上封條兩端緊密,未有移動跡象。
衛瓘有些驚訝,他咳了一聲,道:「咳……鍾會要胡淵去防衛漢中?他豈不知胡烈等西涼將領皆是主公心腹,乃是他謀反之絆腳石,該嚴加監視才是,怎會令胡淵握有軍權?……咳……鍾會難道是糊塗了?」
衛瓘接過那藥帖,只見帖子上寫著:「大青龍湯,麻黃六兩去節,桂枝二兩去皮,杏仁四十個去皮尖,生薑三兩切,大棗十二和-圖-書枚劈,石膏如雞子黃大碎,清水三碗,文火細煎半日」與張仲景所著《傷寒雜病論》中記載風寒療法約略一致。
衛瓘道:「這又有何難猜,鍾會現在視我為骨中之刺,若真來探我……我又豈有清醒之時?」
衛璜哈哈一笑,道:「知我者,莫若於兄。」
衛璜聞言,不禁心下一寒,道:「大哥多慮了,大哥乃主公股肱之臣,怎麼會……?」
衛璜道:「前蜀漢御醫啊,可有來頭了!」
楚漢之際,韓信遣酈食其遊說齊王田廣,田廣以酈食其之言為然,遂答應投降;豈知韓信見齊國戰備鬆懈,當下引軍伐齊,大破齊軍,田廣以為酈食其賣己,乃將酈食其烹之。西漢之時,有晁錯者,善奇謀辯論,漢景帝尊為智囊,任御史大夫,甚親愛之;晁錯以為當時諸劉封侯勢大,危及中央,遂上書景帝細數諸侯之罪,建議收爵削地;諸侯聞訊譁然,遂以吳王劉濞為首,以誅晁錯為名,起兵造反,是為「七國之亂」;景帝畏懼諸侯勢大,遂於晁錯上朝途中,將他腰斬於東市。
衛璜一時會意不過來,愣愣地問道:「大哥,你又沒中鍾會的計,何必要發喪?」
衛璜問道:「大哥,鄧艾既然如斯可怕,為何不將他一刀斬了便算了,還要將他押回洛陽?成都洛陽相隔千里,囚車往返少說要半個月,豈不是易生亂子?」
衛瓘聞言微微一驚,嘆道:「三日!我只覺得睡了一覺,想不到竟有三日之久……身子,確實是不中用了。」
衛璜喜道:「大哥果然妙計,我這便下去準備。」說著便轉身出了房。
衛瓘道:「咳……可是鍾會引介的?」
衛璜道:「我照大哥吩咐,三日內寸步不離此間,又令部曲守住各處通道,量鍾會真有膽派人行刺,也無可趁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