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幽冥之卷
十七
片刻,劉禪感到車頭稍稍往上揚起,車輪著地變得輕快,知是上了橋,他揭開窗帷,只見原本平靜的錦江,在三天大雨沖淋之下,已是洶湧混濁,江水自橋下滔滔奔過,發出震天巨響,聲勢驚。橋底下,數以百計的屍體倚著橋墩層層堆疊,儘管江水浸爛了他們的膚髮,魚蝦啃蝕了他們的骨肉,那些沉甸甸的兵刃更早已沉入江底,但他們仍不願離去,他們依著生前所受之教誨,堅守著崗位,為最後一絲希望奮鬥不懈。橋上一名婦人端著一碗浸溼的白飯,在大雨中邊哭邊走,卻不知是母哭其子,或是妻拜其夫?
「我再說一次,媽的,這廝起兵作亂,我奉令將他拿下,怎麼說也不能交給你,明白?」
劉禪道:「剛死了三個,除此之外,臣不知再有英雄。」
衛瓘一笑,咳了兩聲,不再說話。
陽城確實得救了,但錦江卻因此而染成赤紅。
劉禪搖了搖頭,道:「我與董將軍並無交情,但他終是我的臣下,我路過此處,見他受難如此,如何便能棄他而去?」
劉禪道:「凡我朝臣民,無分貴賤,若有落難,我必救之……可惜我隻人力量有限,受難者無不能數,遍救……」
司馬昭對劉禪來降,自是大感振奮,早已下詔,封為劉禪為安樂縣公,賜食邑萬戶,絹萬匹,奴婢百人,供養一如從前。劉氏子孫為三都尉封侯者五十餘人,故蜀漢尚書令樊建、侍中張紹、光祿大夫譙周、祕書令郤正、殿中督張通亦並封列侯。
「這我可不懂,我只知『軍法不行,軍心不定』,若我放他走了,其他人也要我放,那我當如何?」
劉禪一步一步,自宮外爬入殿內,叩首三聲,高唱道:「罪臣劉禪,智令昏瞶,膽敢對抗上國,今罪臣悔悟,以蜀中六十一郡投誠請降,盼恕臣不敏,免臣一死,則臣世代為奴,在所不惜!」
「這什麼?你以為姜維這計如何?」
劉禪道:「謹遵鈞命。」當下上前,在司馬昭身旁坐下。
劉禪道:「英雄者,均有不世之能,彼此爭鋒,不甘居下……漢末以來,正是因為英雄輩出,因此天下大亂,滅蜀一戰之所以紛亂,不正是因為那三人齊集蜀中所致?而今皇者降世,天下即將歸太平,英雄已無用武之地,故臣不知當世尚有英雄,豈不正合天意?」
劉禪拱手道:「衛大人,您來得正好,請您與胡將軍說說,讓我帶董將軍一塊走吧。」
衛瓘擺了擺手,道:「這是我的發落……咳……當下成都初定,人心不穩,不如饒了這個廢人……咳……以安百姓之心……再說,後主乃是我朝貴客,順他的意,總顯得司馬公肚量寬宏些。」
成都的大雨一連下了三和*圖*書日,澆熄了戰火,也洗淨了血漬;衛瓘與胡烈最終勒住了城中的混戰,但連日戰亂,已不知使多少人家破人亡。
「唉,姜伯約執著復國,果然不擇手段!」
司馬昭冷笑一聲,道:「這麼說來,安樂公是說我朝無英雄之人了?」
遠處一輛大車緩緩駛來。那車精緻華麗,車頭雕成龍形,在殘破的成都街頭格外顯眼,那車在二人身停住,衛瓘揭起帷幕,探出頭來,道:「咳……下官找遍了皇宮各院,沒瞧著後主,想不到後主已先我一步出宮了……咳……時間不早,後主,當上路了,請上車吧。」
劉禪上車坐在衛瓘身旁,御者一揚馬鞭,一行數十輛大車,便往北方緩緩行去。
大雨滂沱,車輛在泥濘中顛簸而行,乘者頗不舒適。劉禪與衛瓘在車內並肩而坐,兩人均沒有說話,只有衛瓘偶爾幾聲咳嗽,點綴在沙沙的雨聲之上。
胡淵道:「大人,這廝無理取鬧,董厥興兵作亂,罪當處斬,我正要將他押回營舍,這廝卻半途攔我,要我放這叛賊走,這豈不是太甚?」
「什麼?」
劉禪見司馬昭發怒,並不驚惶,反而緩緩地道:「明公息怒,只因天出皇者,故地無英雄。」
劉禪想了一會兒,道:「但,大人,旁枝主幹本是同根所生,何以截旁枝以活主幹,這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司馬昭又問道:「安樂公所述之人均已不在世上,可知有當世英雄?」
劉禪一杯酒在手中端了許久,此下方才湊到嘴旁,仰頭喝下。司馬昭又將酒斟上,道:「安樂公,您說『皇者既出,英雄無用』這我是同意的,只不過皇者究竟是誰屬,恐怕還是未定。」
司馬昭一聲令下,原本嚴肅的未央宮立刻變得一片歡愉,侍從點上香煙;燒牛、烤豬、美酒如流水般送至百官面前,司馬昭舉杯邀百官共飲,百官一齊舉杯,齊聲道:「恭賀相國,天佑我朝,誅逆除亂,千秋萬世,一統天下!」司馬昭大笑道:「願年年今日,歲歲今朝,各位今日可不得隨意,非喝到爛醉不許離席!」
司馬昭面色蒼白,雙手發顫,已是重病之貌,但見纏鬥五十餘年的大敵稱降於此,豈不令他興奮?他緩緩起身,用幾已無聲的嗓音宣道:「安樂公既來歸,往昔之事便無庸再論,今日所設享宴,一賀我皇終克強敵,二為安樂公洗塵,百官在此盡情享樂,不醉不歸!」
「安樂公,此間如何?比之蜀中如何?」司馬昭又斟了杯酒,似醉似醒地問道。
劉禪看著那梅樹,搖了搖頭。
司馬昭笑道:「如何不信?今日蜀亡,豈是人所定之?若是人能定之,何以先父不能滅蜀?魏武不能滅蜀和*圖*書?他等不能滅蜀,為何我能滅之?此皆為天意,人定豈能勝天?」
司馬昭笑道:「我父子虛此位待君已二十年矣,安樂公不坐,又有誰敢坐之?無須客氣,且請上坐。」
劉禪想著成都的情景,這一切難道都是天意?正思緒間,賈充、裴秀、荀勗等官一一上前敬酒,眾人談笑風生,彷彿與劉禪已是舊識一般,待群臣退下,司馬昭笑問劉禪道:「安樂公,您瞧我這殿群臣,如何?」
司馬昭遞了杯酒與劉禪,嘆道:「安樂公,候你前來,倒耗了老夫大半輩子啊!若君再晚個半年,只怕老夫已歸天。」
司馬昭道:「便怕有人以為,人定可以勝天啊!」
「後主無恙?」衛瓘注意到了劉禪異樣舉動,自旁問道。
「回陛下……」黃皓突然有些躊躇起來,「回陛下……奴才以為,姜維這計可以稱善。」
「小將軍何必如此固執?」
劉禪道:「我道明公乃果決之人,不知公如此信天。」
衛瓘聽兩人將適才爭吵之事說了一回,轉頭對劉禪道:「咳……後主何以要救董將軍?可是與他交情匪淺?」
他有些吃驚,黃皓素與姜維不和,竟會稱姜維之計為善?只聽黃皓續道:「魏軍人數非少,散於城內,各個擊破太緩,徒增我軍民死傷,再加上北方又有敵援壓境,姜伯約能將敵軍聚而殲之,奴才雖不懂軍事,但仍以為是個好計。」
「陛下,陽城已老舊不堪,住者均為貧病老弱,燒一個老舊之城,換敵軍數萬性命,奴才以為值得。」
「先封住陽城三面,用掃蕩陣勢將魏軍盡數逼入陽城內,疏散百姓,佈置火種,待陣勢一全,大火焚城,城內魏軍便只能束手待斃了。」
劉禪身上披著皮襖,手持紙傘,在街中央與胡淵爭執;胡淵穿戴斗笠簑衣,早已全身浸溼,對於劉禪的喇喇不休,甚感厭煩。
劉禪本是微醺,見此樂舞卻是心頭大震,這首「蜀中四弦」正是昔日他在宮中宴飲所聽,如今怎會在魏宮中演奏?他側眼看了看司馬昭,只見他以箸擊桌,高聲唱和,沒注意到劉禪面上的變化。忽聽得琵琶飛絃,羯鼓大響,那名嘴角有痣的舞伎,手執拍板輕舞到司馬昭面前,司馬昭伸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哈哈大笑,那舞伎沒有抬頭,劉禪卻見得到她噙在眼中的淚水,隨著一回頭,從細緻的臉旁落了下來,濡溼了酒紅的地毯。
衛瓘嘆了口氣,指著外頭一株半枯的梅樹,道:「後主……時當早春,你可知這樹為何便枯了?」
劉禪接過酒,道:「相國春秋鼎盛,如何說這等話?」
司馬昭搖了搖頭,道:「光陰不待人,國有興亡,人有生死,此乃天道,我雖掌天下大和_圖_書權,但天所定之事,非我所能為也……安樂公,我想你應該清楚,縱是帝王,仍不過是洪流之中一粟,隨波逐流,莫知所終。」
衛瓘道:「咳……那樹枝椏茂密,過多的旁枝分散了主幹的養份,是以難活……咳……在此情況下,栽樹之人當能殘忍,將某些旁枝截去,方能活其主幹……咳……成大事者,亦是如此。」
董厥被鎖在一囚車裡,置在大街中央,他的右腿已斷,用一塊破布胡亂地紮了起來,血猶未止,傷口已開始化膿;大雨滂沱,他全身溼透,在囚車中昏迷不醒,朦朧之中,似乎聽到了一些爭吵,那聲音有些熟悉,卻怎麼也聽不分明。
「小胡將軍,法律不外人情,現在要定天下,應先收天下人心,董將軍傷成那樣,還能為什麼亂?你便賣個人情,讓我帶他走,則蜀中百姓都會稱許將軍仁義,利人利己,何樂不為?」
「陛下,姜維究竟打著什麼主意?他手握大軍,理應重兵出擊,將魏軍各個擊破,他這樣佈一定別有居心。」黃皓道。
司馬昭與群臣喝過三杯,方才返身回座,他向仍立在殿上的劉禪招了招手,示意上坐,劉禪行了個禮,道:「罪臣不才,何敢坐明公之側?」
「我便是固執,那又如何?」
劉禪將手中苦酒一飲而盡,笑道:「此間樂,不思蜀也。」
征蜀將士亦是逐一封賞。衛瓘制伏鄧艾、鍾會二帥,功勞最大,封菑陽侯、鎮東將軍,除使持節,都督徐州諸軍事;賈充進臨沂侯,假節,以本官都督關中、隴右諸軍事;胡烈封右將軍、秦州刺史,鎮守西疆;胡淵年少,尚不封賜,賞金萬斛,賜金甲,佐其父掌管秦州;牽弘封震威護軍,任揚州刺史;楊欣封揚威護軍,任涼州刺史;龐會封中尉將軍,關內侯;田章封奮威護軍。荀愷因戰殉國追封南頓侯,李輔追贈前將軍,丘建力抗鍾會,追贈撫軍都尉,陶安侯。
衛瓘微微蹙眉,道:「咳……誠如所言。」
司馬昭大笑道:「好個皇者之論,安樂公,且請飲酒!」
衛瓘又是一笑,轉頭對胡淵道:「咳……小將軍,便讓董厥隨後主走吧。」
司馬昭揮揮手道:「則安樂公以為,近世誰可稱英雄?」
劉禪用力地搖了搖頭,他究竟是哪裡錯了?他自詡仁民愛物,又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司馬昭嘆了口氣,道:「我已來日無多,這位子是坐不到了,犬兒不才,能否安定現局,尚未可知……安樂公仁德有謀,蜀中又多忠臣名士,他日還請君多加輔佐了……來,今日歡喜,再喝一杯!」
「沒事,但觸景傷情而已,」劉禪拭去淚水,忽問道:「衛大人,可否請教。」
衛瓘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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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但問無妨。」衛瓘笑道:「若是姜伯約……咳……受難,閣下可會救之?」
「哈哈,你還以為你是皇帝陛下?我說大人,我在這雨中與你好言好語的說話已是客氣,依我軍軍法,這等亂者必須要交給衛大人發落,重者立即處斬,若是輕些便押回洛陽,發配充軍是軍法,豈有通融之理?」
司馬昭道:「哦?此話怎說?」
他睜開雙眼,剝下一方土塊,丟入一旁的燈臺裡。
劉禪眼眶瞬間紅了,他想起那晚的情景。黃皓匆匆忙忙地跑回太虛閣,告訴他姜維的調度,騎兵火速封住陽城東西北三面,步兵自皇城向北進行掃蕩,虎|騎豹騎等則潛入陽城,疏散百姓。
劉禪凝視著那墳塚,直到視線被北門完全遮住。他倚著車壁,心道:「伯約啊伯約,朕雖負了你,今朕遠去,你卻要替朕好好看顧著蜀中子民啊!」
劉禪道:「我卻不明白,大人為何下得了這般決心?為何能犧牲自己親愛之人,只為擒伏鍾會一人?」
劉禪道:「我聽說……大人為制伏鍾會,不惜以自己親弟為替身,拖延時間,是也不是?」
待酒過三巡,樂舞已備妥。樂師向司馬昭一行禮,輕撫琵琶,樂音緩緩流出,緩如雙鳳互語,疾如激流過石,聽者無不心神蕩漾。數十名舞伎隨著樂曲自宮後舞出,其等身罩薄紗,手持拍板,輕靈嫵媚,兼而有之,在場魏國百官,無不高聲喝采。
胡淵驚道:「大人,這可是亂臣,您三思……」
那日,劉禪著一身紅袍匍匐於未央宮前,意味慶賀魏滅蜀之功,而不悲弔故國之亡也。宮殿內,大魏相國司馬昭高據殿上,群臣文左武右,分坐兩側,眾人均著輕裝,未見冠冕。
劉禪喃喃道:「我卻盼旁枝主幹一同活下,難道這是奢望?」
「但他要焚毀陽城……」
劉禪道:「明公何必自謙?」
劉禪聽司馬昭之語,背脊不由得一寒,當下舉杯道:「明公多慮,鄧艾、鍾會如此英雄,尚且覆滅,足徵天意已定,在下庸弱,又怎敢逆天行事?」
「值得!」他跳了起來,大怒道:「如何值得?陽城已建三百餘年,是我成都的根,你竟說燒了值得?城內住的都是貧病老弱又如何,你豈不也是因為貧寒才來當宦官,將你燒了,換百萬魏軍的命,你說值不值得?」他一口氣奔上高臺,只見北方陽城城頭,已是火光點點;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解開紮縛的繩索,裡頭是一深色的土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他闔上雙眼,默禱道:「相父,您當日囑咐我,放紫狼煙乃是下下之策,大軍齊集,勢必混亂,只會造成我軍重大傷亡而已,若非國脈已危,萬萬不可使用……相父,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從沒打算用這狼煙,即便當日姜維授我錦囊,我亦不願動用,要軍士沒來由的前來為我而死,非我所願意……但今日我已無他法,為救陽城,而非為我自己。」
劉禪舉杯道:「但以此酒明志,請!」
司馬昭弗然不悅,道:「我聽聞,安樂公在成都時,與鄧艾、鍾會均過往甚密,又是姜維主子,眼界自是比我等高出許多。」
衛瓘指著橋下屍體,道:「咳……汝為皇帝,在宮中錦衣玉石,彼為兵卒,在外頭拼死作戰,天下又何時公平之有?咳……若不截去旁枝,便如那樹一般,整株枯盡,這豈又是理想之道?」
劉禪拜道:「下臣不敢!」
「這……」黃皓只說了一個字,便止住話,立在當下。
「小將軍,這人是我的下屬,他已傷成這樣,你又何必固執?通融一下,讓我帶他走吧。」
大車緩緩向北,劉禪不忍再看成都景物,正要放下窗帷,卻見北門旁,數十人不顧風雨,伏跪於地,向一處墳塚祭拜,那墳泥土新鮮,乃是新葬,墳前沒有立碑,只插了一塊木牌,待大車駛近,劉禪方才看清那木牌上面寫著:「前漢大將軍姜維塚」
劉禪端起酒杯,道:「臣有聞英才者,思慮縝密,果決能斷,又有聞雄才者,剛健勇猛,無懼生死,今在殿下者,有半為英才、有半為雄才。」
既然衛瓘如此說,胡淵也只能遵命。衛瓘又叫來了一輛車,將董厥安置其上,又命一名軍醫隨車照料,然後對劉禪道:「如何,後主陛下,如此可合了你的意?咳……且請上車,我等將北返了……」
劉禪拱手道:「足感盛情。」
「姜維求的不是各個擊破,他要將魏軍徹底屠盡,他這樣佈陣……是要火焚陽城……」
司馬昭亦舉杯,道:「請!」二人舉杯將酒一口飲盡,相視而笑。此時司馬炎領著司馬衷與新過門的媳婦,前來給司馬昭敬酒,司馬昭起身,仔細端詳著司馬家的新婦,不禁哈哈大笑,氣氛頓時輕鬆許多。
劉禪遲疑片刻,方道:「自黃巾以來,天下紛亂,群雄趁勢而起,魏武皇帝與先父皆為拔卓之士,江東孫氏、河北袁紹、荊州劉表、徐州呂布亦皆獨領一方,方其時,有郭奉孝、賈文和、龐士元、法孝直等擅於謀,張文遠、周公瑾、呂子明、關雲長等長於戰,荀文若、陳長文、張子布等專於政,趙子龍、張益德、樂文謙、許仲康等勇猛之士,不可計數;其後天下三分,諸葛丞相、司馬宣公、陸伯言各領一方,其等智謀才能,遠超凡人之上,皆可稱英雄!在座之人比之上者,只怕仍遜一籌。」
車隊一路向北,經綿竹、涪城、劍閣、漢中,出子午谷,過大散關,西京長安巍峨的城牆已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