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淀殿母子
五
不消說,大坂方面大為吃驚。誠然,豐臣家的領地在關原戰後已經削減到僅六十五餘萬石,相當於一個大名的封祿了,但家康是豐臣家臣下這一點卻沒變。他曾向故主秀吉提交一份以熊野誓紙寫的「擁戴秀賴殿下」效忠信,此一誓言至今仍是有效的。而且就官位而言,秀賴、家康並沒有高低的差異。既是如此,為甚麼必須到伏見向家康拜謁?主人向臣下拜謁,這樣的例子全世界有沒有暫且不說,在日本是斷然沒有的。
加賀前田家的創業者大納言利家在秀吉死後不久就去世了。順帶一提,這利家原是秀吉年輕時的朋友,當秀吉臥病在床、開始悟到自己不久於人世時,曾聲淚俱下地對利家反覆說:
鑄造大佛的工程是全國規模的事業,這從古代聖武天皇建造奈良東大寺的大佛即可明白。雖說秀吉留下了大量金銀財寶,卻非豐臣家這樣只有六十五萬石領地的一家大名力所能及者。可是淀殿卻這麼做了。不久,正當佛像的澆鑄工程進行到一半,大殿的營造也頗有進展時,由於鑄造工人用火疏忽,引發一場火災,千辛萬苦澆鑄起的半座大佛也燒融殆盡,大殿化為一片廢墟。
「命令他去討伐家康嘛。」
慶長十六年三月,家康暗自下定這樣的決心,從江戶來到京都,以二条城做為下榻之處。且說這二条城,乃德川家在京都的城池,是家康前些年建造的,這城有兩大功能:一是監視京都的朝廷,二是供家康和秀忠上京時住宿。
「秀賴要死啦。秀賴準活不了啦!」
「不錯,一般的道理,完全如夫人您說的那樣,不過……」
淀殿決定由豐臣家出這筆錢,並吩咐片桐且元照此辦理。且元當然早就知道,這麼一來豐臣家的錢庫恐怕很快就耗盡了;另一方面,這個老人已經覺察到家康的本意,因而對淀殿的揮霍也就不再竭力勸阻,何況即便勸了,淀殿也不是那種聽得進意見的人。他只好退了下去,並如實轉告錢庫的帳房。
「讓她們重建京都的大佛如何?」
家康大大誇獎了利長一番。但另方面,大坂這邊對關東的情緒既然已激烈到如此地步,若不及早剷除,很可能會發生意外。要剷除他們,看來得找個足以令天下人信服的理由才是。
如今的前田家當主——利家的長子利長——壓根兒沒有父親對豐臣家始終具有的感傷情懷。利長清楚看出今後的天下將轉入家康之手,為了博得家康信任,他把親生母親送到江戶當人質。關原之戰他也加入家康這一方,征戰北陸。戰爭結束後他得到加封,號稱加賀百萬石的前田家,在秀吉時代實際上只有八十餘萬石,由於在關原之戰中幫了家康,因而又封得能登國及其他地方,名副其實成了百萬石大名。之後,利長對豐臣家似乎連正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儘管前田家按理還是秀賴的師傅。
面對家老片桐且元,淀殿怒不可遏地質問道。她又說,那可不成,得叫德川大人上這邊來,你去對他這麼說。
這位貴族婦女茶茶,又稱為淀殿或大虞院的女性,要說以她兒子秀賴之名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甚麼基業,充其量不過是重建了許多神社寺院。她從這時候開始狂熱投入宗教。京都的北野神社、出雲大社、鞍馬毘沙門堂、河內的譽田八幡宮、京都的東寺南大門、叡山橫川的中堂、三条曇華院、攝津的勝尾寺、大坂的四天王寺、醍醐的三寶院仁王門、京都的南禪寺法堂、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宮、大坂的生國魂神社、上醍醐的御影堂和五大堂、如意輪堂、樓門等,不一而足,其勢之猛烈,簡直可說遍及整個近畿及周圍地區,在這一帶眾多名山寶剎中,幾乎難以找到有哪一座沒寫著「右大臣秀賴建立」或「右大臣秀賴修築」的匾額或相關記錄了。寺院和神社的建造和修葺,哪怕只是一處,也得耗費巨款。淀殿她們花在上述這些寺院神社的錢財金額驚人,她對秀賴前程祈求用心之深,連身在關東的本多正信都不由得震驚。
然而不幸的是——對家康來說——秀賴竟脫離險境,保住了性命。家康很失望,不過這期間傳來的情報使他放下了心。原來當秀賴身患重病、生死未卜之際,各方大名竟沒一個前去探望。和_圖_書諸侯對家康如此懼怕,對德川政權的穩定性和永久性評價如此之高,連家康自身也頗感意外。
隔年三月,家康人在伏見。既已當上征夷大將軍,他也就不再按規例上大坂拜年了。
家康心裏這麼覺得,暗暗放下心。說得露骨些,那該叫愚鈍。一張白皙的面孔,紅潤的下嘴唇微微耷拉著。不僅如此,儘管已是十一歲的人了,可還是沒有謁見時的威嚴,動不動就想把身體靠到乳母的膝蓋上,身子不時搖擺著。
家康想打聽的只是這個,但又不便開門見山地問,只好暫時依靠為數不多的情報臆測。如果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得早點找碴殺了他;倘使是個傻瓜呢——也得殺,只是可以從長計議。
「這是個平平常常、不出眾的孩子。」
要是秀賴真死了,對天下都有好處;如果活著,過些日子家康就不得不發動戰爭,攻而殲之,剷除威脅自己子孫的禍根。
大佛的建造工程又開始了。
不過對大藏卿局而言,再也沒有比這主意更富於現實感的了。看來,當「但願如此」的希望和「本該如此」的要求融為一體時,就會在她的腦袋裏產生一種切實可行的感覺。這方面淀殿也一樣。乳母的一句寬慰使她放下心,便大聲嚷道:「給我馬上、趕快派人到加賀去,今天就動身!是叫利長效忠的時候了。」
「他果真那麼說嗎?」
無論家康或軍師本多正信都知道,大坂城的實際掌權人是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為了不讓人覺察到是關東方面的指使,經過正信的曲折安排,巧妙編造了一個嚇唬大藏卿的謠言。謠言說,如果現在不建造神社佛閣,秀賴殿下怕要沒命了。秀賴這回之所以會罹患天花,是因為怨靈纏身。秀吉公在世時不知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人,被殺的鬼魂會作祟來折磨秀賴殿下。天下有不少神社佛閣破敗倒塌,如能修葺一新,這些惡鬼自然會紛紛散去。大藏卿局把別人告訴她的這些話原封不動傳達給淀殿,淀殿聽了不寒而慄。
「大坂那愚蠢的女人和小孩一點也不用怕,倒是……」
家康知道這事的內幕,但還是故意問道。且元也只挑好聽話說:「誠惶誠恐回稟大人,秀賴殿下得了感冒。」家康乾脆地點了點頭:「這倒是讓人擔心。不過,秀賴的感冒到明年總該會好了吧。希望明年能在京都見到他。」意思似乎是說,無論如何,明年一定請他上京來。
這是家康最後一次拜謁。就在當年當月,他成為征夷大將軍,名副其實地登上權力的寶座。接著又在這一年七月,家康打發他七歲的孫女於千到大坂,給秀賴做妻子。家康並不熱切希望促成千姬與秀賴這樁婚事,這是已故的秀吉臨終時口授的遺囑,如果他不遵守,手下的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過去受過秀吉恩澤的大名可能會動搖。對家康來說,讓少年秀賴和女童於千結婚,不過是為了保持甫建立的德川政權之穩定,並穩住上述的外樣大名而已。
翌年慶長十一年,雙方照樣沒見面。第三年的二月,秀賴罹患天花,有個時期甚至傳說性命難保。家康這時人在江戶,聽到這一消息,曾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語道:
「該怎麼對他說呢?」
「倘使秀賴殿下出人意料地因為天花一命嗚呼,那麼,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的,反倒是加藤和福島之流吧。」
「小姐,您一點也用不著擔心哪!給加賀的前田家說一聲就行啦,命令他去討伐家康嘛。」
淀殿追問道。聽到上述這番話,雖然一度改變過,但她不得不恢復早先對家康的看法。她感到家康對待秀賴的態度和從前一樣冷酷無情。
家康把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親自對他這麼說。且元聽了感激涕零,謝之再三。之後便晝夜兼程火速趕回大坂城,向秀賴和淀殿稟報了家康的意思。他們聽了儘管有點難以置信,卻無不欣喜雀躍。例如始終形影不離陪在一旁的大藏卿局高興得簡直快瘋了,只見她聽著且元的話,不住點頭,不久又挪膝轉向淀殿說道:「這真是再好不過了。怕也是託太閤殿下冥冥之中護祐吧。建造大佛之事,務必請從速進行。」說這和圖書番話時還激動得身子直打哆嗦。
淀殿(秀吉過世後,眾人以她的院號「大虞院」稱之)不假思索地答應。這件事也說明,儘管淀殿開口閉口講著「道理、道理」,實際上卻完全不諳事理。既然要顧全豐臣家的顏面,即便只是派代表前去,同樣也是秀賴的恥辱。但是就淀殿的角度而言,只是出於擔心秀賴的安危而不願讓他離開大坂城上伏見去。思考不過如此而已。和其他許許多多母親一樣,淀殿認為秀賴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她對秀賴的所思所想,看來怎麼也超不出此一範圍。
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依我看,加賀宰相(利長)殿下的處置十分英明果斷。」
一到京都,家康便向大坂派出使者,下了一道這樣的命令。使者織田有樂齋這個人,無論對德川家還是豐臣家來說,都相當於舊日的主君一家。不僅是個茶人,而且能言善辯,更重要的是他乃淀殿和秀賴的親戚,派這樣的人當使者再合適不過了。
這情況傳到了大坂。
「那個人現在長得怎麼樣?」
所謂時機,是要秀賴等待家康衰老死去。正則還說,那時他將發動曾受豐臣家恩澤的諸侯,設法把政權從江戶奪過來,交還大坂。據他說,家康在世時,各地諸侯懾服於家康的實力,不敢行動。再說,無論是自己或清正,都受了家康的恩澤,他不想因為這件事與家康兵戎相見;但是到了秀忠這一代,就用不著顧全情面了。
大坂的淀殿和大藏卿局得到此一回覆時,在場眾人沉默了好半晌,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但不久又如大夢初醒,你一言我一語地攻擊起利長的忘恩負義來了。
淀殿也激動得渾身顫抖。她之所以如此喜悅,是因為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家康並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尊重已故太閤殿下的遺志」這話出自家康之口,從關原戰後這老頭一貫的態度看來是有點難以想像。為了祈求秀賴榮華富貴,福星高照,在神佛面前花費了不計其數的金銀,看來總算得到報償,想必是老天爺正逐漸軟化家康的鐵石心腸啊。淀殿終於決定繼承秀吉的未竟之業,立即著手造一座金鋼大佛。由於技術水準的限制,雖然只能造一座比原先計劃略小一點的,畢竟還是高達六丈三尺、氣勢雄偉的金銅大佛像。
「叫他們上我這兒來拜年!」
「誠然如您所說,太閤殿下的大恩我們深深銘記心頭。不過先父利家曾經抱病常駐大坂,披肝瀝膽,盡心竭力扶持秀賴殿下,因之精疲力竭,一命歸天。可以說太閤殿下的恩澤已由先父悉數奉還了。至於敝人,則與先父有立場之差異。敝人重新蒙受江戶的恩澤,因有江戶賜予的新恩才當上加賀、越中、能登三國的太守。如此宏恩,不管如何努力也報答不盡,現在所思所想,皆在於如何報答江戶的厚恩。簡而言之,找敝人幫忙完全錯誤,只會增添極大的麻煩。」
「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是這樣回答的:
使者快馬加鞭直奔加賀。
且元急得滿頭大汗,不得不極力解釋。他費盡唇舌反覆向她們說明以下事實:道理雖說如此,可實際上是行不通的。然而這些女子終究沒能理解。結果事情是這麼了結的:由這位片桐且元充當使者,以秀賴代表的身分上伏見城向家康拜年。
「想必太閤殿下九泉之下也會深感遺憾吧。真該尊重他的遺志才對啊!」
家康尋思道。在適當的理由產生和成熟之前,要耐心等待時機,這是家康一貫的想法。但現在已經沒辦法再慢慢等下去了。因為他已經老了,倘若留下大坂這一禍根而死去,天下有可能被秀賴重新奪回,他畢生的勞苦說不定就此付諸東流。他想,既然自己來日不多,那麼即便有點勉強,也得設法挑動大坂,激怒淀殿母子,讓大坂先動手。
「居然有這種事!」
大藏卿局對淀殿說。這裏的「他」指的不是別人,正是上述那位前田利長。誠然,前田家在當今的大名中算是最大的一家了,加之又有秀吉的遺囑在,倘若利長擁戴秀賴,糾合各方諸侯,或許可以結集成足以與江戶政權抗衡的力量——儘管這樣的事完全是癡人說夢。
另一方面,和_圖_書前田利長雖然嚴詞拒絕大坂的來人,但還是放心不下。他暗自琢磨,這件事搞不好會招致德川家誤解。利長決心隱退。他想,只要過去曾仕於豐臣政權的自己還拋頭露面,大坂方面儘管未能如願,恐怕還會繼續期望他給予支援。何不趁此機會收么弟利常為養子,並讓位給他。為此利長向駿府派出急使,叫他探明家康的意向。不消說,淀殿和秀賴曾派密使之事也向家康稟明了。
順便一提,這些情報是從大坂城府邸內傳來的,提供情報的人多不勝數。在秀賴身邊保駕的七名親衛軍中,就有兩人(青木一重、伊藤丹後)內通家康;此外,過去秀吉的御伽眾織田常真入道(信長次男),對淀殿來說是表兄,他在大坂城內養老,可是在秀吉死後卻事事處處為關東方面著想。上述這些人不斷給家康送去情報。
「秀賴殿下怎麼樣啦?」
「這是何等愚昧無知啊!」
淀殿聽了,又驚又怕又怒,頓時手腳發冷,渾身顫抖,最後竟昏厥了過去。侍女個個嚇得六神無主,為了救護淀殿而在長廊裏雜亂慌張地奔跑。大藏卿局畢竟是乳母,從嬰兒時代起就一直陪在身邊,對她瞭若指掌,因而並未驚慌失措。大藏卿局知道,這種場合,首先得對她說幾句寬慰的話。
家康那難看的臉色怕是有生以來不曾有過的。一方面,秀忠這個爛好人竟如此不懂事,真教人生氣;另一方面,對家康來說僅能稱為敵人的豐臣家那幫女人,竟無能、愚蠢、幼稚到這等地步,不由得教人不快。打個比方,他家康是位才智過人、名聞天下的將棋高手,正絞盡腦汁地考慮著一招招妙棋,對手卻是豐臣家那群不中用的女人,對棋藝一竅不通的她們,竟然幼稚地向家康伸手道:「請給我一個棋子吧。」
家康那上了年紀的軍師本多正信說。正信主張早點收拾豐臣家,慶長八年秀賴拒不上京那次,他就建議家康盡可能以此為口實開戰討伐。但是家康擔心這樣做的負面影響,畢竟秀吉墓地新土未乾,若就把秀賴殺了,世人會怎麼想呢?得再等等。加上西日本的大名雖說已屈服於德川家,但是真心或假意尚不得而知;特別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聽說還私下派使者到秀賴處請安呢。
——明年一定來。
且元聽了心中暗想。他對她們幾乎絕望了。這幫女人全然不懂甚麼叫政治。
對世人來說,豐臣秀賴是個沒有實體、幾乎像影子般的存在。他的長相如何,資質和性格怎樣,除了母親和侍女等極少數側近,同時代的人幾乎都不得而知。
他對豐臣家這麼暗示。家康是想通過此一行動,讓他的主子秀賴知道,不管過去如何,現在他的地位就是如此而已。
「請殿下等待時機。」
這是慶長十五年(一六一〇)秋天。當時人稱「加賀宰相」的前田利長年紀已近五十,要說他平日裏想些甚麼,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如何才能保全家業永世不衰。正因如此,當大坂淀殿母子的密使出現在這位謹小慎微的宰相老爺面前時,猶如突見故主亡靈般地把他嚇了個半死。要是大坂的女人們對前田家還依仗得如此之深,恐將替前田家帶來滅頂之災。在德川氏的眼裏,前田家本就是個障礙,如果未能步步為營,很可能被德川家吃掉,利長就是因此才把母親芳春院送到江戶做人質的。尤有甚者,為了討好家康,他還乞求派遣一名德川家的直屬臣下到前田家當首席家老,此人便是本多安房守;說是家老,實際上是來監視前田家的。如今這種場合,利長認為如果態度曖昧反而會招致殺身之禍,因此不得不用冷酷的態度和嘲諷的語言來對待大坂的女人們。
家康緘默不語。
就連正在盤算著殺害他的德川家康也不例外。
「聰明呢,還是蠢笨?」
高台院聽了家康的決定也很緊張,當即差人把自己一手扶養長大的加藤清正和娘家的當主淺野幸長,以及大坂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講明這件事的利害關係,請他們好好說服淀殿。按高台院的看法,既然家康掌握了天下,大坂就不該作威作福擺昔日的架子,應該一心一意地依靠家康。如果家康命令交出大坂城,就把城交出去;如hetubook•com.com果家康說請忍耐一下,當個只有五萬石封地的小大名,就照此辦理。這才是為豐臣家的前途著想、為秀賴著想啊。更何況,家康命令秀賴上京拜謁,就更應該老老實實地遵命,如果淀殿不懂這道理,那麼毀了豐臣家的就是她淀殿。高台院把這層意思對清正、幸長和且元講明了,他們皆無異議。
家康最後一次見到秀賴是慶長八年二月四日。那時秀賴虛齡十一歲,關原之戰已過三年,家康事實上成了主宰日本的人,但還沒當上將軍。那次他親自來到大坂,以家臣身分向秀賴致上新年賀禮。
「唉,做父母的望子成龍,此種深情看來倒是不分貴賤哩。不論怎麼說,已故的太閤殿下留下的遺產也真夠嚇人啊!」
淀殿身邊的幾位老女也都異口同聲地說:「夫人說得有理!」
「利家是我的竹馬之交,又是一位無比誠實的人。」
本多正信常說。事實上,江戶政權既然已經緊緊掌握了各路諸侯,不管秀賴如何拚命掙扎,天也塌不下來。只是有兩件事教人放心不下:一是西日本的大名會不會抬出秀賴以實現自己的野心,二是豐臣家的金銀。秀吉在世時鑄造金幣,建立了一套貨幣流通的經濟體制,因此即便沒有米穀,只要手裏有金銀,想一下子招募十萬浪人也並非辦不到的。為了減少豐臣家擁有的金銀,正信巧作安排,杜撰了冤魂的故事,把淀殿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局嚇得上當了。但是光讓她們修建寺院神社,看來秀吉的遺產減少有限,宛如飲馬於池塘、池水不竭。
正信說道。加藤和福島是秀吉一手培養起來的,關原之戰又站在家康這一邊(理由是憎惡西軍首腦石田三成,加上保全自己家族),福島在主戰場擔任先鋒,加藤則在九州鉗制西軍的小西行長和島津,兩人都各自為德川的天下立下汗馬功勞。但是,這兩人都是敢愛敢恨的人,正因有這種性格,他們為豐臣家勢力的衰退而憂心忡忡,總想在不影響自己地位的範圍內,至少能守住秀賴的一條命。雖說如此,倘若秀賴因為天花而自然死亡,他們的情感將得到解脫,也就不用冒甚麼風險了。正信上面這番話,正是講到此事的微妙之處。
「上京來朝見我!」
「不過,可不能等待這樣的理由自動產生啊!」
他還說,自己死後,秀賴只能託付給你利家了。秀吉在勢力強盛時也常利用利家來抗衡家康,每次給家康晉升,也總要同時晉升利家。家康的官位雖然總比利家高一級,然而秀吉平素燈下閒聊時,卻常常把他們的次序倒過來說成「大納言(利家)和內府(家康)」,總是把利家的名字說在前頭,他就是這樣煞費苦心地想從感情上拉攏利家。秀吉生前曾任命這位利家在自己死後任秀賴的師傅,所幸利家是個忠誠之人,並未辜負囑託,在秀吉死後,沒有人比他更為秀賴的前途憂慮的了。只可惜利家在秀吉死後第二年也緊跟著撒手人寰了。
且元登上伏見城拜謁家康,祝賀新春。
這是每當有人從大坂來時,他一定要問的問題,然而只能聽到幾句制式的回答。
「真想祈求那一位早點死呢。」
「倘若秀賴不聽從命令,拒不上京朝見,則以違序之罪論處,屆時將訴諸武力。另外,莫忘這是對秀賴的最後通牒。」
且元無可奈何地回道。家康聽了,就如取得承諾似地重重點了一下頭。
尤其是那個福島正則,傳說曾私下對秀賴或淀殿講過:
然而淀殿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局卻沒有灰心喪氣,她們打算重整旗鼓。只是原來都快滿出來的豐臣家金庫銀庫,如今也開始見底了。無奈只得將秀吉留下的黃金中的大法馬金(大型金塊)拿出來熔煉。一塊大法馬金可以鑄作一千枚大金幣,這是秀吉健在時秘密藏在天守閣裏的,現在終於動用到了。光靠這些還不夠,不足的部份她們想請江戶政權支援,淀殿於是派人到親妹妹、征夷大將軍秀忠的夫人阿江處,請她在秀忠面前幫忙說說。順帶一提,關於對大坂用計一事,秀忠一點也沒聽說,完全被蒙在鼓裏,秀忠立即派人與身在駿府的家康商量這件事。
據說正則用這番話勸誡淀殿及其側近不要輕舉妄動,這些情報都傳到了家康耳裏。情報的真假姑且和_圖_書不論,像福島正則這麼口無遮攔,的確有可能說出這些話。何況其他外樣大名看來也或多或少有類似的想法。總而言之,問題在於家康和秀賴的年齡,家康一年一年衰老,秀賴卻是一年一年茁壯。
家康撇了撇嘴說。家康當時對秀忠使者說的一番話,在古書《駿河土產》裏是這樣記載的:「秀賴年幼,淀殿是婦道人家,他們的話自然是作不得數。但是你們是老於世故的男子,想不到竟也把少年秀賴和女人的話當真了,甚至還來和我商量,像甚麼話!建造方廣寺的大佛本來就是已故太閤殿下的個人愛好,並非天下大事、公共事業,因之這回秀賴重建大佛也只是他一家一戶的私事,你身為將軍,不應該涉入啊。」家康對來人說完這些,旋即進裏屋了。
他在心裏盤算著。說真的,要豐臣家重建大佛的動機並不是出於實現太閤的遺願,而是為了讓豐臣家把錢庫裏的黃金用光啊。對方雖說是親生兒子征夷大將軍秀忠,但深藏在心底的這一秘密總不好洩露給他。不過,已經當上將軍的秀忠,按理也該看得出一點苗頭吧。想到這裏,家康不由得又生起氣來。
「你們這些人,都長到這年紀了,怎麼還說這種糊塗話啊!」
家康用這樣的話把自己的決心告訴使者。織間有樂齋聽了大為緊張,甚至連京畿民眾也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會不會明天就打起來了呢?做了這番部署之後,家康仍不放心,又動員了其他方面——高台院寧寧的力量。秀吉這位未亡人本就是家康關原之戰勝利的幕後功臣,現在受家康厚遇,住在京都東山的翠巒之中。請這位豐臣秀吉的正室出面說服秀賴和淀殿,該是最合適的。
「你要是代替秀賴去的話,那可以。」
這期間京畿裏各式流言四起,甚囂塵上,也傳到了淀殿耳裏。可說是反映了真實的情況吧,有則流言一針見血地戳穿了家康的計謀,而且講得煞有介事:「用建造大佛的方式先讓秀賴變窮,等秀賴把錢花得分文不剩,再慢慢攻而擒之,把他殺死。家康的主意看來是這樣。」
據說正信曾吃驚地這麼說。秀吉這樣的理財家恐怕十分罕見。他掌權那陣子,豐臣家的直屬領地不過二百多萬石,而封賞給家康的卻是關東二百五十多萬石。從俸祿多寡來看,臣下的家康比秀吉還多呢。但是秀吉的思路早已超脫了以米穀為中心的經濟思想,他開掘佐渡的金山等處,獨佔礦業的利益,又大力發展堺及博多的對外貿易,從中收取稅金;此外,還把琵琶湖的交通樞紐大津建設成一座城市,發展國內貿易,從中獲利。這些收益不但足以維持豐臣政權及豐臣家的一應開支,大坂城裏還儲存了由秀賴繼承的大量金銀。
翌年慶長十年來到。四月,家康將征夷大將軍之位讓給嫡子秀忠,表明他無意把政權還給秀賴,天下該由他德川家世襲了。秀忠從江戶來到京都,進皇宮向天皇致禮。天下大名雲集京師,都對家康和秀忠表示慶賀,唯有右大臣豐臣秀賴,既沒上京也未向德川父子致賀。家康心裏著急起來,他必須讓秀賴到自己跟前來一次,以向天下表明一個事實:連豐臣家也已臣服於他,同時必須讓豐臣家承認此一新關係。家康動員了住在京都的秀吉未亡人北政所(秀吉過世後正式稱呼為「湖月尼公」),請她派人到大坂去。北政所對秀賴來說相當於母親,在這層意義上她該是最有權威的人了,然而淀殿卻如一隻閉了殼的海貝,對北政所的勸告置若罔聞。
家康對正信說。「啊,好極了!」正信拍案叫絕:「這真是妙計!」此處所說的京都大佛,是指東山方廣寺的那一座,原是秀吉建造的。秀吉本來打算造一座超越奈良大佛的巨佛,事實上他也造了,但因為當時的冶煉鑄造技術大不如前,結果只造了一座木結構泥塑漆塗大佛。安放的方廣寺正殿高達二十丈,大佛高十六丈。為了建造這座大佛,前後花了兩千天時間,總共動用了一千萬人次,卻在慶長元年(一五九六)的伏見、京都地區大地震中倒塌,如今已不存在。
秀賴的康復使家康和他身邊的人暗暗下了決心:要把這個年輕人從世間抹除,除了採取政治和軍事方面的斷然措施之外,看來已別無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