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之上
2
「耳朵借我!」
義盛當然還是不信,他提出問題:
人的一生如果有主題的話,他的主題就太過於單純明快了:只有復仇。除了復仇,其他都是小事,他對這些小事都毫不在意。總之,他以這麼華麗的行為,完成了他的主題。
舉止莊重的時忠不可能會胡亂騙人,而且,二位之尼生下宗盛的時候,他正是她娘家的當家。
「他似乎是個天真的男子。」
義盛的頭越來越傾斜。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宗盛的身世秘密,就算有,又怎麼樣呢?時忠故意把這些講出來,一定有他的目的。義盛的重要任務是確認時忠的目的。
——這是個秘密。
義經聽到一半就相信了。
「前內大臣為何不入座?」義經問:「你在下座距離太遠了,戰爭已經結束了,上來吧!」
「是的,一開始我心想,他會不會是騙人的?可是,後來他又對我咬耳朵講了一樁秘密,我就相信了。」
——會不會一個人占盡所有的功勞呢?會不會好像整場戰爭都是他一個人打的,把我們的功勞說少了呢?
義盛抬起頭,眼前的時忠表情嚴肅。
「我喜歡他那種膽識。」義經說。
美已經成就了。對義經而言,這樣就已大功告成。他並不想殺死平家人來一解長年的鬱悶,就像騎射競賽結束後要幫輸的對手擦汗一樣,他只有這種天真爛漫的情感。他甚至對平家有股親切感,認為平家輸得好,讓自己獲勝的不是源氏的士兵們,而是敵人平家。
伊勢義盛再度沉默。他不敢說,與其說是因為對建禮門院的敬畏,還不如說是考慮到義經的情緒。
——平家也有可怕的人。
謠言從這艘船傳到那艘船,也傳入時忠耳中。時忠起初覺得意外。
——是嗎?
時忠想。
「……」
——判官是慾望無窮的好色者。
「他很瞭解。不過,宗盛其實不是平家人,如果不判輕一點,實在太可憐了。」時忠說。
(今後必須好好利用義經。)
——那個小鬼真好色。
伊勢義盛想。
「你是判官殿下的部下嗎?」
義經用開朗的聲音叫著。伊勢義盛內心感到驚訝。他很容易猜中這個年輕人的心思。
「前內大臣平宗盛卿不是平相國入道的孩子,和『那個人』沒有兄妹血緣關係的證據是:平家在屋島時,宗盛卿於某個晚上,偷跑去『那個人』那裏,兩人魚水交歡。」
「不是武人?這是甚麼意思?」
義經因這件事情太過異常,一時失聲,好像忘了呼吸般瞪著義盛。
「意思是……此地人多嘴雜,不便說明。等一下請派您的親信前來,到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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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我再說吧!」義經說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話:
義經命令佐藤忠信護送宗盛,伊勢三郎義盛護送時忠。
「那他是誰的孩子?」
(要是說了,這個人不知道會如何血脈賁張!)
軍監梶原景時認為,光是這一點,就值得向鎌倉報告。本來應該把降將綁起來,拉到法院去,可是義經不僅讓他們跟自己用相同的座墊,還尊他們如貴人,坐在比自己更高的上座。
平大納言時忠有這種想法,就是因為義經這些行徑。
一開始,他把外甥女建禮門院德子與宗盛在屋島的秘密告訴伊勢,只是政治手段。這件事可使對方瞭解宗盛沒有平家血統,也許就可以不必被斬首。宗盛如果不死,他不過是平家外戚,按照親疏來講也就無罪。他的考量如此細微,可是結果卻完全不同,反而聽到了出人意料的事。
義經對時忠所知不多,他只聽說過一件事情:以前平家鼎盛時,治承元年,可說是時代之癌的叡山僧兵又作亂了,扛著山王明神的神輿闖入宮廷。平家人束手無策,不知道如何處理。朝廷要派出敕使前往叡山安撫,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去。後來時忠自願前往,他勇敢地單獨上山。在山門埋伏的僧兵把他包圍起來,口口聲聲謾罵,可是時忠臉色不變,無言的進了山頂的講堂,拿起筆寫文章,講說事情的道理,解釋利害關係,還表示鎮靜應對對叡山比較有利,然後把這篇文章交給堂眾代表。他們讀了這篇文章,心服於文中的道理,並看在時忠的勇敢上,便取消強制訴求,事情就此平定。
「那麼,前內大臣瞭解鎌倉殿下會判給他的罪名嗎?」
——這是當然的。
建禮門院心裏也產生了一種放心的感覺。
義經依照勝利軍的作法,自己搭乘敵方最大的船。這是艘唐船,船尾有頂篷船艙,建禮門院住在其中。她雖然是俘虜,可是畢竟是國母。然而,源氏一些愛嚼舌根的人都暗中傳說:
義經親自指示他們該坐的位置,竟然比義經還高位。
這些日子以來,義經朝夕服侍建禮門院,當然是以朝臣的禮節,這是朝臣應盡的義務,他認為自己這些行動並不是因為好色。
這種情緒性行動終於達到頂點,是在他偷跑去建禮門院船艙那一晚。
她終於展開了身體。
由於義盛一臉不相信的表情,於是時忠說了句:
他雖然還沒有想到這步田地,
和_圖_書但也不想花太多心力去想以後的事情。對鎌倉的賴朝來講,這次勝利也許是他新政治構想的出發,可是,對義經而言,這次戰勝是他一生主題的終結。
——是製傘人的兒子。
壇浦會戰,是義經第四次的成功。與其說成功,還不如說是近乎魔術般的勝利。在西海消滅了平家五百艘水軍,讓敵方主要將領沉屍海底,俘擄了總帥宗盛父子,三種神器中除了神劍,其他兩種都拿到了。
時忠說了宗盛出生前後的事情:
可是,義經有不同的想法。他會特別誇示自己的功勞,真正的目的是要讓鎌倉殿下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覺得鎌倉殿下無緣無故討厭自己、輕視自己、給自己加罪,為了使賴朝對自己改觀,必須讓他瞭解自己的功勞。
他的行動只考慮到這些因素。天才義經其實還充滿著不成熟的孩子氣。
過去當強盜的伊勢義盛,總覺得義經這方面的感覺很可笑,甚至很令人生氣。
這件事傳誦一時,連各地諸國都聽說了。義經當時人在奧州,聽到京都傳來這件事,他暗暗敬畏著:
他想。
「不要這樣!」她哀求。
義盛提到最後的秘密,使他終於相信,宗盛不是清盛和二位之尼的親生兒子。
這段期間,因為陸地上沒有適當的住宿處,所以義經在船上生活。而許多源氏武者則住在陸地上的民家。他們對平家的下級女官胡來,要她們陪宿,下級女官為了取得每天的糧食,自然不得不出賣色相。義經對麾下軍閥這類胡作非為一概不過問,他甚至不知道這些事不好。當時對這類事情很遲鈍,嚴格規定麾下軍隊不可胡作非為的時代,要到義經之後四世紀織田信長出現以後。
「打贏的是我」這句話,義經在海上的陣營中說過很多次。他認為,大家是因為他才變成勝利者。
伊勢義盛迅速回到義經船上,請求排除雜人,然後報告剛才時忠所說的一切。
——打贏的是我,照我的話去做。
可是他越這麼說,宗盛越是整個背都僵硬起來,臉伏在地上不動。義經又說了一遍。
「她怎麼了?」
——求他,操縱他,說不定可以撿回一條命。
義經心想,要是梶原詰問,他自有說法:宗盛是內大臣,時忠是大納言,在宮廷裏的序列,都比只不過是判官的義經還高得多。他們雖然失敗了,成為投降者,可是尊貴的官位還沒有被剝奪。說不定把他們帶去京都,他們會被貶為百姓,然而在那以前,還是必須依他們的官位加以禮遇。這個理論是因m•hetubook•com•com為義經喜歡京都和宮廷。這一點,和坂東鄉下人以武功決勝負,訂定一切價值的觀念完全不同,而義經喜歡強調這種不同。
他顯示出這種態度,甚至有點太過了。各將領如果想說甚麼,他就高傲的表示:
義經決定去船尾的頂篷船艙,是在三個晚上之後。
梶原急速向鎌倉報告。
這個年輕人一開始就一心一意要報仇,並不是因為本質善於記恨,其實,他似乎還有種不適於怨恨人的性格,更不可能是復仇者的性格。即使如此,他仍將半生奉獻在復仇上,是因為時代的精神吧?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當父母死於非命時,就應該替父母報仇,這是比任何事情還要華麗的美,他不過是一心一意朝這份美前進罷了,並不是因為對平家有根深柢固的憎惡感。
這麼一問,時忠更壓低聲音:
他這麼叨唸著,含有對建禮門院的不同意念。由於她以前是高倉帝的皇后,安德帝的生母,所以義經的慾念在敬畏之下,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可是,既然降將宗盛都跟她私通過,那麼戰勝的大將軍去找她,也就沒甚麼不方便。義經心裏開始產生一種輕鬆的心情。
(他真容易相信人。)
這個謠言也並非毫無道理。義經非常關心建禮門院無與倫比的姿色,一旦喜歡,這個年輕人可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占有。總之,義經讓她搭乘自己乘坐的船,除了理性的理由之外,真正的原因說不定就是因為情慾。
「我不太敢講這件事情,那個人……」
「他害怕您的威武,他本來就不是武人。」
戰勝的第二天,義經接見宗盛、時忠等俘虜。他們坐著小船前來,上了義經的船。
她的母親、弟弟,還有全族的人,都因為這名源氏大將而沉屍這片海底,而現在,竟然要她在同一處大海之上,讓這個年輕人占有,這情何以堪呢?門院因事態過於嚴重,也忘了要哭喊,只是全身僵硬著。她沒有反抗。對方不是她能反抗的人,是對她握有生殺之權的勝利者。而且,很糟糕的是,這個年輕人的溫柔,使門院對他產生了從未對任何人產生過的好感。
各將領如果聽到這樣的話,就算是謊話,也會認為冒險在箭雨中穿梭戰鬥的辛苦有了代價。而且,他們期待義經的謙虛,也關係到實際的利害,他們擔心義經向鎌倉殿下報告的軍功內容。
「最好的證明就是宗盛的臉,他像平家甚麼人呢?不像父親相國入道,也不像母親二位之尼,甚至不像尼的哥哥我,簡直就是不同的臉型。我以前曾經問過已經跳水自殺的二位之尼,她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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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不是她生的。這件事情,他妹妹建禮門院也知道,死去的知盛也約略曉得。」時忠說。他對部下佐藤忠信、弁慶、伊勢義盛等人這麼說。
——這是甚麼想法!
——怎麼樣?我很會打仗吧?
「我有生以來的生存意義,就是為了這一天。」
義經必須迅速向京都的法皇以及鎌倉的賴朝報告戰果。迅速前去報告的使者,在四月三日到達京都,四月十二日到達鎌倉。京都和鎌倉都為這奇蹟般的勝利而興奮,賴朝可能因為勝利太大了無法立刻相信吧?他在位子上不動,也發不出聲音,眼睛閉了一下,持續著好像喘不過氣來的表情。
他的視線朝著用屏風隔起、在船廊下方船尾另一邊的頂篷船艙。「那個人」指的是幽居深處的建禮門院。
可是,伊勢義盛歪著頭,好像不太敢說的樣子,並動動嘴角。義經更加催促他。
「嚴密看守宗盛卿、時忠卿,諸事多用心。」義經說。
義盛點頭,小聲謹慎稱是,以配合時忠的態度。時忠露出威容表示:
「我們會打贏,是各位不惜性命,危險奮鬥而來的。」
——剩下的就是餘生了。
義經眼睛發光。
義經戰勝後,還是停軍在長門赤間關(下關)不動,因為他要尋找神劍。他雇用附近很多漁夫,撒網在海底尋找。這些動作也許會徒勞無功,可是,只要作戰目的包括拿回神器卻沒有拿到,戰勝的功勞就變小了,而且還有瑕疵。
——判官對平家投降的人太親密了。
——廷尉(義經)有不義之事。
既然如此,義盛必須彎身過來聽。
面對義經這令人意外的接待,宗盛更加害怕,在下座動也不動。可是時忠只說了一聲「抱歉」,就坐到上位,悠閒地張望四周。
坂東武者粗野而語言不通,似乎有股野獸的氣味,可是,這個九条家女傭常磐所生的年輕人卻很京都化,待人溫柔,更稀奇的是,一點都沒有戰勝者的驕傲。
這個軍神般的天才在己方陣營中風評不佳。惡劣批評、攻擊義經的人,以軍監梶原景時為首。
他甚至從來沒講過這種謙虛的話,甚至是謊話也好。
——判官不是壞男人。
他說了很微妙的話。
那人就是現在成為俘虜的時忠。只要是時忠說的話,義經都希望用誠實的心去接納。
謠言傳遍了駐守南海所有源氏將領的耳朵。
——這下子,哥哥知道我的存在有多重要了吧?哥哥的氣一定也消了吧?
義經更是高興。
——怎麼會?
「甚麼秘密?」他催促著義盛。
他雖然在京都聽過義經的風評,可是反過來想,義經這種無止盡的好https://m•hetubook•com.com色,對自己說不定有利。不管關東的賴朝怎麼想,現在源氏的大將義經,對平家明顯表示出好意。
義經很有興趣。
他把義盛的頭拉到自己的膝蓋上,用扇子蓋著嘴巴,說出一個連義盛都會心跳異常的事實。
這一天是文治元年三月二十四日,可以說源氏在這一天建立了武權,贏得天下。
這時候,時忠說話了。
平家若沒有戰敗,他就不可能戰勝,這種理論太奇怪了。可是,在義經的血肉之軀中,這句話沒有矛盾。
「請坐。」
義盛終於相信了。
「二位之尼是清盛的續弦,續弦的女人非生男孩不可。可是,她回到娘家——也就是我家,公卿平家——臨盆時,好不容易生出來的是個女孩。尼和我父親時信都怕了,於是提出一計:常常出入我家的一對製傘夫妻,那一晚也生了孩子,是個男孩。而那男孩就是宗盛。」
他這麼想。
時忠說的事情很令人驚訝:宗盛其實不是清盛的兒子,甚至連平家一滴血都沒有。
「這可能是時忠卿想救宗盛卿的策略,因為京都人以前對他的評語就是——無法用一根繩子綁住的人。」
「你不懷疑他了?」
可是,嚴格來講,這件事情只在他腦中閃過一下子而已。勝利的快|感對一個情感過剩的年輕人而言,實在是太大了,甚至讓他高興得在附近到處亂跑。消滅平家為父報仇,是他少年時期以來的志向,現在終於達成了。
「不會是騙人的。」
「三郎(義盛)!」
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有對宗盛產生厭惡的感覺。原來宗盛已經品嘗過了!他只想到這一點,多少含有羨慕的情緒。義經不熟悉已在關東萌芽的男女倫理,他在這方面是徹頭徹尾的京都人,對男女之間不是考慮沉重的道德問題,而是當成一種輕鬆的競賽。
會出現這種風評,就是因為他這種無法停止的情緒性行動。
引見降將本來只是一種禮節,會談就此結束。他們回到自己的船上。
「是嗎?」不久,他叨唸著。
「平家的每個人,都是幫我戰勝的恩人。」
義經的奇妙就在於這些地方。他對平家投降者一點都沒有戰勝將軍的驕傲,反而對麾下源氏諸將領表現出這股傲氣。
但是,對投降的平家人,他不必有這層考量,他一心一意用過剩的情感去對待他們。投降的人很可憐,戰敗者很悲慘,他只想好好對待他們。
門院不只驚訝,甚至從來沒有這麼不知所措過。她在黑暗中無地自容。
在小舟裏,坐在中央的大納言時忠,對伊勢三郎義盛招手,仔細問道:
可是,義經已經像個孩子似的一再催他。義盛終於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