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田總司之戀
——節選自《新選組血風錄》
三
「總司那傢伙,不大對勁。」
「木桶?」
雖然叫「瀧」,卻並不是什麼天然瀑布。只見楓枝掩映的岩石上,鑿有導水的凹槽,從槽裡落下三股細細的水流,好像銀線般墜落。
「行了,那我們走吧。」
忽然間,太陽從雲背後露出了臉。透過茂密的楓葉,有幾縷陽光傾瀉下來,落在土方腳下,畫出渾圓的光圈。土方見狀,詩興大發。
「不是的!」
茶屋的小侍出來招呼客人了。她穿著伊予白底碎花的和服,背著紅色的帶子,還繫著紅色的圍裙。土方一眼看去,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少女。
沖田瞧著姑娘手裡的桶。姑娘見狀,把桶提到身前,解釋道:
沖田第二次去半井玄節家時,在玄關處遇上了正要出門的姑娘。姑娘手裡提著個木桶,黑漆刷得珵亮珵亮的。
「啊,失言了。我在關東時,想像著這音羽之瀧的模樣。我還以為,名氣那麼響,必定是轟轟烈烈直落九天的飛瀑呢。」
「你說什麼?!」
「好的!」
「啊哈哈,再揉也沒用啊!」
「清水寺。」
「真想不到哇!」
那是半井玄節叫戒了的。
(這不是沖田樣嗎——)
(哈——)
不過沖田沒在瀧旁和她相會,而是坐在茶店裡,遠遠地看著瀧口的她。並且,還不是正大光明地凝望,而是偷偷摸摸地從暗地裡張望。
「有了!」
近藤聞言有些動容。想起阿光的囑託來,這個臉可丟不得。
這會兒也是如此。
「我想打聽個事。」
「那麼,你看上那姑娘了?」
「那個姑娘,你可以娶她。是個好姑娘,和你很般配。我去和她父親談談吧。」
「是真的呀!」
「沒什麼,只是看見令千金——」
婆子先站了起來。
這一來,沖田慌得手足無措。
——上次,我從父親那裡聽說了您的事兒。您每天都好好地睡覺休息了吧?
姑娘招呼著婆子,二人便走進茶店來。
小侍「噗」地笑了。姑娘和婆子對視一眼,也緊抿著嘴兒,強忍著不笑出來。搞得土方莫名其妙。
土方側著臉兒,聽小侍這麼說,也沒了轍,只好吃起這「饃」來。
「這話從何說起呀?」
說完,不懷好意地看著沖田。沖田的表情果然頗為狼狽。於是,土方琢磨著,沖田要去的並不是清水寺。
「真是那樣就好。」
「雖說在江戶也總聽人感嘆清水如何如何,到了京都後,這還是頭一次來。還得多謝你扯謊哄我來。」
土方的笑聲驚動了那姑娘。她回過頭來,發現了沖田。
「是,m.hetubook.com.com一直都在睡。」
「真的是去清水寺嗎?」
「我只是太疲勞了,再加上感冒老也好不了。沒什麼別的。」
「那可太好了。這樣的話,您就可以時不時地來這音羽之瀧換心情了。」
「歲三,你也真是,一說到總司的事情就帶成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人嘛,既然生為男人,哪有討厭女人的?真有那種怪物的話,看著都礙眼,給我斬了去。歲三,總司只不過害怕女人而已。他還是孩子嘛。」
「我去看紅葉。」
沖田並沒把自己是新選組員的事告訴那位姑娘。她父親半井玄節也還不知道內情,看樣子還一直以為他是會津藩士。
「怎麼,總司,你每次跑來這裡,都只是吃年糕嗎?」
「沖田樣。您走到這麼大老遠的地方來,不要緊嗎?父親不是說過,您最好多睡覺、多休息嗎?」
看樣子,她和沖田已經滿熟絡的了:
「雖然說是能喝一點,但本來就不愛喝嘛。」
「哎哎——」
二人踏著結滿厚厚青苔的石階,一步步下到山谷的那片楓之海中去。
朝西望去,天高地遠,西山群峰若隱若現,皇城浪簷一覽無遺。
沖田抱著燈蹲下來,用燧石打火,拿小木棍引著。火苗「呼」地著了,沖田拿著木棍,把燈籠裡頭的蠟燭點燃了。土方低頭看著,開口說道:
二人才走過清水阪的一半,土方抬起若有所思的雙眼,朝前方望去。京都城就在腳下。雖然阪上還挺明亮,城裡頭天黑得早,已經點起了燈。星星點點,鑲嵌在街衢之間。
少女親切地笑著問。
土方有些忿忿然。他並不知道,「饃」是京都的女孩兒家用的詞兒,指的就是年糕。
「也有『晝遊客』一說的。」
「嗯。」
「真的是癆咳嗎?」
「是嗎。」
沖田慌忙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問,
這兩人覺得,阿光託付的,就是「那方面的事」。阿光要是知道了,定會覺得這二人也靠不住,而傷心流淚的吧。
薄薄的暮色中,沖田一下子仰起臉兒,斷然否認道。他不想讓同伴為自己的病擔心。更要緊的是,他生怕土方他們會不知輕重地寫信去告訴姐姐阿光。阿光人在遙遠的日野,倘若知道了,不知會急成什麼樣。
「是嗎——」
土方轉開視線看著別處。作為一名武士,這會兒要是偷偷摸摸地向沖田打聽姑娘的來歷,未免太失禮了。
沖田賭氣道。
近藤說著,摸了摸鼻子。
京都城裡的人,從來就對幕府的差人沒什和_圖_書麼好感,因為京都畢竟是千年王城之地。相對地,他們比較偏袒與幕府作對的長州派。一年前,長州藩發覺了這一點後,便有意識地在京都收買民心,在祗園等地作了大量投資。而新選組雖以鎮護王城的名義駐紮進京,在池田屋之變中,卻將其本質暴露無疑,致使京都盡人皆知,新選組乃是幕府的爪牙。因此,不少人設法袒護被通緝捉拿的長州藩士和浪人,甚至湧現了拚死保護長州藩士的義俠。事變之後,奉行所不得不為此頒佈告示,嚴令禁止京都居民窩藏逃犯。
姑娘也跟著站起來告別,朝沖田深深鞠了一躬,又像想到了什麼似的,給土方也鞠了個躬。其實她只要點個頭也就夠了。
沖田的神色好像在說:麻煩啊。不過,年輕人還是很會說些天真無邪的謊話的。
沿石階拾級而上,眼前就是朱漆的仁王門。石板路繼續往高裡延伸,上到盡頭是華奢的八腳西門,幾經星霜,古樸巍然。
「哎哎。」
「怎麼?」
從京都的八阪塔登上三年阪,一下子樹蔭蔽日,頓覺通體涼爽。
「沒有。」
土方大聲讚歎。這個男人極少用如此率直的語氣說話。土方俳號「豐玉」,從在故鄉時開始直到現在,一直都背著別人吟些不入流的詩句,這個沖田是知道的。
沖田無可奈何,只好跟著土方走出了壬生屯營。
「你什麼都不和我商量,這可不好。」
(哈——,就是這個女人吧。)
「話不能說得那麼絕呀,總司。」
「可是,近藤桑,那傢伙好像討厭女人。我在江戶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
「所以就戒了嗎。」
小悠果然來了。
「我也一起去。」
「那麼好的姑娘,怎麼會看上我這樣的人呢。」
「我可是受了阿光的囑託啊。倘若你出了事,我非切腹謝罪不可,你明白嗎?京都的妓|女雖然嘴甜,骨子裡卻都很壞。」
沖田趕忙鞠躬打招呼。
沖田和土方沿著清水阪往回走時,太陽已經西斜,看來不等回到壬生,天就該黑了。
「就是這兒呀。」
轉眼到了十月中旬。京都是個四季分明的都城,東山的群峰隨著各季不同變幻出各種顏色;神社、寺廟的年中祭祀活動正在進行,往來於大路小道的行人似乎也都被新季的色彩感染。季節鮮明的交替令人印象深刻。
小悠不說話了。這姑娘何等機敏,一聽就全明白了。
婆子在催著了,她只好匆匆離去。
(果然是癆咳。)
「總司!」
在楓林中走了走,沖田拐彎抹角
https://m.hetubook.com.com地引領著土方,二人出了林子,來到了音羽之瀧。
「可他總是白天去的。」
「什麼呀。看你最近怪里怪氣的,沒想到你拿這種眼神盯著人家的姑娘。」
玄節解釋了一番,沖田這才知道,原來有逢八之日去音羽之瀧汲水點茶的習俗。當時沖田便暗自尋思,按照京都人的生活規律,想必連汲水的時刻都是固定的。於是,到了下一個逢八的日子,沖田去了音羽之瀧,想碰碰運氣。
女尼們朝瀧邊走去了;瀧口處立著一位姑娘。姑娘彎著腰,提著衣袂,伸出雪白的手臂,拿著舀子在汲水。
每五天就有一次,沖田會獨自離開屯營,沿著四條大街朝東去。途中遇到隊裡的人,也只是朗然一笑,卻不肯說自己去哪裡。
沖田的臉又紅了,
「哦,去哪裡看紅葉?」
「那詩,——作好了?」
「你也一樣呀,一提起總司,就一葉障目。那傢伙都快二十一了呀。」
「難道說——」
土方促狹地笑著。
沖田默然半晌,終於鼓起勇氣說道:
沖田天真無邪的性格,從小到大也不見改變,土方正是喜歡他這一點,才被逗得開懷大笑。
「是這樣嗎。」
沖田害了臊,趕緊揉了揉眼睛。這下子連土方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沖田的心思,土方並不明白。近藤也不會明白的。他們二人,在天地之間只把新選組的大業當作生存的唯一意義,甘心為之拚命效死。即使沖田把所想的解釋給他們聽,他們也不會理解的。
過了一會兒,有五、六個白衣女尼從茶店門口走過。這時,沖田好像才鬆了一口氣,再度抬起眼來。
姑娘聽了沖田的話,挺高興的:
「嗯。」
「——」
「我說,總司,」
他急忙從腰間取下筆筒,把寫詩的小本子拿了出來。
不愧是醫生的女兒,連問的話都像她父親。不,與其說是問訊,倒更像是找個話茬兒。
「難道在祗園啦二條新地什麼的,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搭上了?」
二人都沒瞧見坐在茶店裡頭方凳上的沖田。
「原來您來了呀!」
「哎?」
「總司,不要瞞我。」
土方心情轉好了。
「噯,就是年糕嘛!」
沖田眼裡掠過一絲陰翳,但立刻又恢復了明快的表情:
一天午後,土方見沖田又要出門,便叫住了他。
土方心想,昨天不是還和我一同出巡,去了祗園車道,斬了三個從櫛屋太兵衛那裡敲詐攘夷軍費的浪人嗎?
「我知道。你的清水呀,是更多脂粉氣的所在吧。」
「哎哎,時不時地
https://m•hetubook.com.com——」
沖田並不是為新選組隊士的身份感到自卑。但這個敏銳的年輕人知道,京都人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以什麼樣的眼神來看待新選組的。
「喔喔,原來如此。」
這一句倒是實話。土方聽了,故意說:
「我們到谷裡頭去吧。」
不一會,一盤年糕被端到土方面前。
音羽之瀧前有家茶店,門前掛著深藍色的布簾,小方凳上鋪著緋色的毛氈。
「不,沒什麼。我聽說,講究茶道的京都人為了點茶,特地來這音羽之瀧汲水。他們說,這裡的水寧靜柔和。所以,瀧並不一定只有轟轟烈烈才好呀。」
土方在路旁的茶屋借了一盞提燈,把印籠留下為當。
其實土方雖然坐了有一陣子,卻還什麼吃的都沒點。肚子不餓,不想吃年糕;又不好酒,所以也犯不著特地要酒來喝。聽見姑娘那麼說,便跟著朝小侍道:
一路走著,土方已經把沖田的事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此情此景,可以來上一首!」
玄節嚇了一跳,
土方一邊嚼著年糕,一邊尋思。好像沖田在自己和近藤都不知道的地方,過著另一種生活。
「我什麼都和你說的呀!」
「才不要呢!」
「什麼呀,這不就是年糕嗎?」
土方問,
土方並不相信沖田的話。如果僅僅是感冒,怎會那樣三天兩頭地跑去看醫生?
「啊啊,這就是以水音聞名的音羽之瀧吧。不過,真的是這兒嗎?」
沖田「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沖田好像生氣了。他站起身朝前走去。
「我也要一份饃。」
「老爺爺,這提燈,下個逢八的日子還給你。」
姑娘也略欠了欠身作回禮,便朝院門口走去,到了大門畔的灌木叢邊時,忽然停了下來,回過頭說:
(果然是總司的作風啊。真是孩子氣。)
「那個只是習慣嘛。我容易有痰,到了京都,水土不太適應,所以覺得痰多點而已。」
二人登上了著名的清水寺舞台。
「土方桑的想像力呀,總是這樣的。」
土方邊走邊說,
「不,不是我來還。叫這個年輕人來還燈好了。對吧,總司?這個人每到逢八之日,就會跑到清水來換心情。」
還有個婆子侍立在旁。
土方皺了皺眉,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來,
「總司,你看,京都秋暮,華燈初上的一刻,多美啊。每次都讓我覺得,活著真好。來,總司,我們也把燈點上吧。」
「是這麼一回事——」
(奇怪呀。)
——啊,您好。
「其他的日子嘛,整天都在睡覺!」
「你去看醫生了嗎?」
從三年阪
www.hetubook.com.com
出來,再沿著從松原方向來的清水阪上行。沖田輕輕呼了口氣,面無表情地應著。
趁這工夫,姑娘慇勤地和沖田搭話:
「在京都,點茶都是用木桶的嗎?」
「阿婆,正好,我們也休息一下吧。」
舞台下方是斷崖。一眼看去,觀賞紅葉還為時尚早,只看見滿山谷的楓葉,層層疊疊。
小小的茶屋張著葦簾,本來有些陰暗;但這姑娘一進來,就好像綻開了一朵鮮花,一下子滿堂生輝。
「逢八的日子?」
(這怎麼說得出口?)
姑娘吩咐道。
「總司,最近你頭痛不痛?」
「酒啊——」
土方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這少女,連一點細節都不給放過。稍覺安心了些,畢竟,京都音羽之瀧小茶店的女侍,比起最近一陣,江戶的神社寺院裡頗為興盛的茶水屋的女人,似乎更加安全無害。
「平時都好好地睡覺嗎?」
(這種事,會把玄節先生嚇著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知道。)
「沒覺得發燒嗎?」
「真是古怪的傢伙。對了,你最近好像突然不喝酒了,難道改吃年糕了?」
「總司,等一下。你上哪兒去?」
沖田若無其事地走進去坐下。土方也跟過去,和沖田並肩而坐。他可不知道沖田的用意。
「今天還是吃年糕嗎?」
「給我也來一份饃好了。」
姑娘站在瀧邊潮濕的石階上,離這邊不過五個門扇的距離。因此,雖然語聲不高,卻聽得清清楚楚。
「我想,有時可以出來換換心情——」
之後,是令人難堪的靜默。土方從側面看去,害羞的紅潮正爬上姑娘雪白的脖頸。
沖田好奇心起,趁半井玄節給看診的時候問道。
沖田不作聲,四下裡張望著。沒多久,他雙頰一紅,便低下頭去。
沖田面露喜色。心知土方還沒看出什麼來。
「哪、哪裡!——那麼——」
「沒有啦。」
「我沒扯謊嘛。」
「哈哈,時間過得可真快呀,歲三!」
——每到了逢八的日子,都要用這來點茶的。
「胡說。看你老是咳成那樣。」
這時,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每到逢八之日的這個時候,我會來的!」
(這都說的些什麼呀?)
沖田皺起一對濃眉,鬱鬱不樂地反駁。
入秋後的一天,土方對近藤說。
沖田說起剛才的所見,玄節聞言大笑。沖田還是頭一次見這位醫生露出笑容。
只見沖田的兩眼癡癡地望著瀧口汲水的姑娘。
一下子,二人都靜默了。
一旁的土方舔著筆尖,專心致志地想他的詩。忽然得了一句妙語,不由得笑了,轉過臉來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