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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恨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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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兄,豐裝寶貨都在另一條船上吧,另一條船何時到達?」
來人雖非博學多識之士,筆跡還是認得的,他審視侍役捧上的兩幅長軸,字跡竟和自己叫賣的前朝先賢墨跡酷似,顯然一人手筆,不禁目瞪口呆了。
說罷,柏枝便去箱篋中取了貂裘,交付老僕快去市上當了銀子回來。
皮日休在陸府門首瞻仰「鬱林石」半晌,這才向門裡通報:
皮日休正要進一步說明自己的身分,以及與陸龜蒙非同一般的交誼,門僕已自關門進去了。
陸龜蒙哈哈笑著說:「襲美兄何出此言?方才不是說過,前幾日一豪紳以一幅絹綢鋪滿銀錠,求一幅題詩,尙且不肯寫,我怎麼肯賣自己的墨跡呢?小弟有田數百畝,屋三十楹,由於田勢低下,常受雨潦水漬,收成不豐,難免飢寒。然而,小弟過慣粗茶淡飯的生活,尙不至於靠賣墨跡糊口。」
皮日休說:「曾聽一位朋友說起。今日到府上拜望,願一睹佳作。」
說到這裡,皮日休不禁朝著西北,扼腕長嘆。
「年兄既已卸任回鄉,如今便是小弟治下的一名普通百姓,焉有子民不聽太守安排之理?」
「魯望兄路過敝治,饒州小邑,無他饋贈,略備幾錠白銀,以為程儀,還望哂納。」
須臾,陸龜蒙命家人生起一盆炭火,置於書房內。然後取一陶壺,放入顧渚山紫笋茶,沖上惠山泉,坐於炭火上。陸龜蒙說:
陸龜蒙見了,十分詫異:「這兩首築城詞正是小弟所寫,如何到了吾兄手中?」
書房裡還堆滿藏存文稿的箱篋。陸龜蒙居松江甫里,多所論撰,雖幽憂疾痛,缸無十日儲糧,也不稍輟著述之事。詩文寫成,便存放入稿箱之中。
轉眼又是桃紅柳綠的春天。皮日休站在府衙後園小樓上,騁望眼,只見後園之中,運河兩岸,株株楊柳綻吐新芽,最早知春。東風起處,條條柔枝,飄飄向西。近窗的柳樹梢頭,一隻黃鸝滴哩哩鳴囀著,叫得樹更翠了,天更藍了。
皮日休嘆了口氣說:「小弟真想追隨魯望兄,歸陳山澤。也高吟過:『願風與良便,吹入神仙宅。甘將一蘊書,永事嵩山伯。』無奈我入世太深,憤世嫉俗,塵緣難斷,歸隱之事不過是一種奢談,今生只怕做不到了。小弟貶謫毗陵,實在不願多事,不料秉性難移,最近又捲入了一件糾葛中去。」
皮日休暗自忖度,此人說的也還可信,便道:
此曲音韻怨切動人,多遷謫意。後詩人劉長卿被誣奏,由隨州刺史左遷睦州司馬,餞別宴席間聞此曲,有感於懷,隨撰一詞以配曲,即「晴川落日初低,惆悵孤舟解携」一首。當時,劉長卿意頗自得,也是不知道事之始末。
門僕並不開啓緊閉的大門,只將小側門打開一條縫,探出半個身子,打量了一下皮日休說:
其一
城上一培土,
手中千萬杵,
築城畏不堅,
堅城在何處?


其二
莫嘆將軍逼,
將軍要卻敵,
城高功亦高,
爾命何勞惜。
初時,玉簫才十一、二歲。過了二、三年,玉簫漸次長成,出落得長身修眉,姿色嫻麗。又善歌,常向陸龜蒙討了詩詞去唱。此時,陸龜蒙已是中年,而玉簫年才及笄,但已彼此心心相印,眉目有情。
陸龜蒙知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也就不再說勸皮日休歸隱的話。
玉簫被送到饒州,陸龜蒙隨即辭去湖州從事,也悄悄來到饒州。陸龜蒙到了饒州,並不去晉謁刺史,卻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每天只代人寫字、題咏。三日之後,果然驚動了饒州城,刺史蔡京親率官屬到旅店迎請陸龜蒙去州衙下榻,以示禮賢下士。
陸績被強不過,只好依從,於是,「鬱林石」便一代接一代地立在陸府門首。以後www.hetubook.com.com,陸龜蒙嫌蘇州市井喧囂,隱居甫里鎮,搬家時也把「鬱林石」搬了來。
皮日休說:「這是我的好友蘇州陸龜蒙字魯望的墨跡,如何會到你手中?!」
牧童騎在牛背上將皮日休打量了一番,說:「每日找龜蒙先生寫字題詩的人多得很,有本地仕紳,也有州縣衙門來的官人,陸龜蒙先生一概不見,也不讓我們指點他的家門。我看先生十分熟悉龜蒙先生的詩作,一定是他的好朋友,不妨吿訴你龜蒙先生的家門。進了甫里鎮,順大街往東走,走到盡東頭,柳蔭下有一個門樓,門前有一塊幾人高的大石頭,叫『鬱林石』,那便是龜蒙先生的家。」
「魯望兄,襲美看望你來了!」
陸龜蒙顯然被朋友的一片摯情感動了,眼裡閃爍著激動的光芒,連聲說:
皮日休莞爾一笑,冷冷對那人說:「你也好大膽,敢將今人題咏,冒充前朝先賢墨跡,在此招搖撞騙!」
「兄的翰墨竟被市井之徒不明不白地拿著叫賣,又聞兄赴饒州,不得志,小弟對兄的境況實在放心不下,所以匆匆從毗陵趕來探望。」
柳枝飄指的西北邊是帝都長安,那裡灞橋兩岸的幾萬株垂柳也發芽了嗎?黃鸝鳥也在枝頭歡快地自由自在歌唱嗎?不,長安的季節比江南要晚一些,此刻灞橋兩岸垂柳的柔枝一定還光裸著,在寒風中顫慄。黃鸝鳥也一定還懾於嚴冬的餘威,噤聲斂翼,蟄伏巢中……
皮日休不禁高興地說:「那不是甫里先生來了嗎!」他快步迎了過去,嘴裡喊道:
「慚愧,慚愧,勞兄記掛,其實沒事。小弟一向疏懶,文稿寫成,隨手置放箱篋之中,或歷年不省,致為好事者盜去。」
聽了這番講述,皮日休聯想起自己和黃鸝的遭際,不免有同病相憐之感。自己幸得柏枝長伴身邊,以她的溫存、體貼,撫慰自己心靈上的創傷,而龜蒙呢,誰來撫慰他心靈上的創傷呢?看來陸龜蒙對此事已思之再三,一般勸慰的話是多餘的。皮日休只有慨嘆而已。
皮日休正在無可奈何之際,抬頭忽見東邊的田疇上,一人身穿粗布短衫,肩扛一把鐵鋤,瀟瀟灑灑地走來。身後四五人,也都衣褐荷擔。從衣著上看,前面一人和身後數人似乎沒有什麼區別。從舉止神態上看,一眼便能辨明主僕關係。
其後,台州刺史寶宏餘以長卿之詞雖美,而與本曲意興不同,復作詞闡明原意,以匡正不知者。這便是「胡塵犯闕沖關,金輅提携玉顏」的一首,說的是安祿山造反,御駕帶著楊貴妃幸蜀,馬嵬坡賜死的本事……
陸龜蒙得信,偷偷哭了一場。從此無心仕進,也討厭市井的喧囂,便從蘇州故居,搬到松江甫里,過起隱居的生活來。
皮日休捧了新得的兩幅題詩進內室去,對柏枝說明此事,問柏枝:
接風宴席上,蔡京為了表示他對陸龜蒙的格外禮遇,席間特意讓玉簫出來唱歌助酒。
皮日休笑著說:「要不是正巧在門外遇見兄回來,今日我是進不了這個門的。」
皮日休輕舟南下,循大運河,轉吳淞江,行不三日,到了甫里鎮。他捨舟登岸,見這個吳淞江畔的古鎮,水環樹蘢,果然清幽。
一段歌詞唱完,笛聲並不停歇,從頭又反覆一遍。那清麗的歌喉接著唱道:
陸龜蒙說:「數百里為致惠泉水,兄真是助我所好呀。」
走進書房,皮日休只見四壁掛滿各種紙條,上寫著所讀過的書上摘下來的精彩句段。陸龜蒙有一個習慣,讀一本書,必定錄下其中的精彩句段,黏貼四壁,有空就讀,熟誦乃止。
「前朝名賢墨跡嘞——」
皮日休看著陸龜蒙那一身打扮,讚嘆說:「魯望兄以一世家子弟,身衣褐,負畚鍤,薅鋤無休時,難得,難得!」
兩位久違了的老友就在路旁手拉著手,寒暄起來。
書案上放著他正在披閱熟誦的書卷,有的用朱筆改正錯訛,有的動剪刀、漿糊,修補破頁。
陸龜蒙說:「這是小弟的吩咐,怪不得門僕。襲美兄不知道,有些豪紳仗著有錢,不斷來攪擾,小弟厭煩透了。前日還有本地一豪紳將一幅絹綢,上面鋪滿銀錠,送到我家裡來,求我一幅題咏,以裝飾他新造的廳堂。小弟一聽,氣得發昏,馬上令僕從將那絹綢、銀錠統統扔到門外去。每日這樣糾纏取鬧的事不斷,小弟只好命門僕緊把大門,外人一概不見,不想今日也擋了襲美兄的大駕。」
「你不必驚慌,既是花錢買來的,我也不能白要。你買這兩幅字花了幾兩銀子,我照原價付給你便了。m.hetubook.com.com
陸龜蒙拂衣而起,離了州衙。自知在饒州待不下去,即日買舟東下。解纜之際,他遠望饒州衙內高樓,遙想玉簫日後以淚洗面的時光,既恨富貴雄豪的以勢相逼,又怨自己的文弱無力,不能護一薄命女子。
「這就是聞名已久的『鬱林石』,今日得見,大開眼界,真是事奇石亦奇。魯望兄出此清廉家門,難怪有此高才卓行。」
皮日休正對柏枝講長笛曲〈謫仙怨〉的來歷,忽聽得院牆外有叫賣聲傳來:
玉簫被送到蔡京身邊,蔡京立即為玉簫的姿色和歌藝所傾倒,恩寵無比,不但沒有為玉簫擇偶之意,反萌了收她為妾之心。玉簫身為侍婢,對蔡京卻冷若冰霜,心裡只想著那個溫柔多情,文章馳名的陸龜蒙。
「家裡可還有十兩白銀?」
蘇州太守吩咐役伕,將這塊「鬱林石」扛抬下船,送到陸府,立於門前,以彰其廉。陸績哪裡肯依,推辭再三。蘇州太守卻笑著說:
張九齡為相,嘗識安祿山必反,請明皇及時誅除,而明皇不聽。此時九齡已死,歸葬家鄉韶州曲江。明皇悔恨之餘,乃命中使往韶州,以太牢祭九齡墓。
皮日休從沉思中回過頭來,想了想說:「這件事連開元年間以『五言長城』自詡的大詩人劉長卿都沒能弄清楚。你這樣一位到中原不多年的龜茲女子,自然更不明白了。好吧,讓我細細講給你聽。」
皮日休點頭說:「至論,至論!」
不一會,侍役果然手捧著兩軸裱好的長聯來。皮日休分別將其展開放在桌上。只見上面題著:
若是一般客人,陸龜蒙只讓他在客廳裡坐坐,奉茶、談話。皮日休是文友,陸龜蒙才把他邀到書房,促膝長談。
皮日休叫侍役從行囊中取出兩幅題詩來,展開在書案之上,問道:
想到這裡,皮日休心頭不禁泛起一縷淡淡的春愁,隨手摘下牆上的一支玉笛,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笛聲如怨如慕,凄切動人。
蔡京坐在一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然看出了玉簫和陸龜蒙的舊情,不禁醋意大作,好不尷尬。玉簫剛剛唱完,便揮手叫她入內室去,不等席終,蔡京叫人用托盤捧出幾錠白銀,強笑著對陸龜蒙說:
玉笛聲訴盡了他的情思,柏枝知道,他又在懷念帝都長安,懷念那隻幽囚著的黃鸝。皮日休有家國之思,柏枝也有骨肉之戀啊,老父此刻也在寸腸如割地思念著南來的女兒吧?
「朕當日若聽諫臣張九齡之言,不至於此。」
來人急忙辯白說:「老爺在上,小人豈敢以今人題咏冒充行騙?求老爺再仔細看看,今人能寫得出這麼好的字麼?」
皮日休點頭說:「原來如此。吾兄蹉跎至今,尙虛中饋,以致家政無人主持,看來不及時找一個賢內助不行了。聽說,兄在饒州曾有一段姻緣——」
孤光照還沒,
轉益傷離別。
妾若是嫦娥,
長圓不教缺。
睛川落日初低,
惆悵孤舟解携。
鳥去平蕪遠近,
人隨流水東西。
白雲千里萬里,
明月前溪後溪。
獨恨長沙謫去,
江潭春草萋萋。
柏枝說:「別多說了,那人還在外面等你付銀子呢。你我夫妻,還分什麼彼此?」
「龜蒙雖然是一介書生,但也不缺這幾兩銀子。我不是到饒州打秋風的!」
陸龜蒙知道蔡京要逐客了。原來親率官屬去旅店拜望,並迎進州衙等等禮賢下士之舉,統統是假的。現在圖窮匕首見了。陸龜蒙氣得頓時變了臉色,衣袖一拂,將幾錠白銀掃落地下說:
皮日休來到門樓前,先不通報,卻立在青條石前仔細端詳起來,一面看一面嘆息道:
「小人前日在長街地攤上,見人擺著幾幅字在賣。小人粗識文墨,知道它不是凡品,又見售價不高,頓起非念,將它買下,然後轉手以前朝先賢墨跡賣出,想得幾文薄利,以為生計。小人的確不知這些題咏的來歷,如係官人好友所題,小人只好自認晦氣,將這兩幅題詩,交付官人。」
江草秋窮似秋半,
十角吳牛放江岸。
鄰肩抵尾乍依偎,
橫去斜奔忽分散。
荒陂斷塹無端入,
背上時時孤鳥立。
日暮相將帶雨歸,
田家煙火微茫濕。
「茶須用炭火緩緩煎,其味才清醇可口。」
那人說:「小人實付了十兩白m.hetubook•com.com銀。此事和此價都有當時與小人同行的鄰里牛三為證。」
接著,皮日休將近來他與刺史王回之間發生的一些糾葛,以及訪得王回的一些劣跡,對陸龜蒙說了一遍。陸龜蒙聽了,不住點頭說:
「這兩首築城詞,可是兄的墨跡?」
皮日休說:「受王回之輩的侮慢,也是魚游淺灘遭蝦戲,且不去說他了。小弟夙志,還是再回長安,並不願終老毗陵。我還惦念著幽禁深宮的黃鸝表妹,以及長安無數故人,也還想有朝一日能為朝廷除弊政。只不知哪一天能酬素志。」
明皇接著取長笛吹自製曲,以抒胸臆,曲成復流涕,詔身邊樂工當場記錄下這首御製曲譜。車駕到了成都,待行宮安頓就緒,樂工呈進駱谷山頭記錄下的御製曲譜,請聖上為曲題名。明皇已記不起這件事,顧左右說:
皮日休娓娓敘述起來——
陸龜蒙搖手說:「此事再休提起。」
張搏逐漸窺測出其中情緣,自覺玉簫已經長成,不宜再侍龜蒙。他怕長久下去,生出些非分的事情,壞了自己的清名,便召回玉簫,另派一男漢侍奉龜蒙。這樣還怕二人情緣不斷,張搏隨即又將玉簫遠贈同年及第的年兄,饒州刺史蔡京。並囑蔡京及時為玉簫擇偶,明媒嫁出。
過了些日子,皮日休對柏枝說:「自從買了魯望那兩幅字,我心中老是不大安定。聽說,魯望辭去蘇州從事,曾去饒州,但不順遂,日前返回,退隱松江郡甫里鎮。今見他的字流落市井,莫非出了什麼事情?此去松江不遠,買舟沿大運河東南行,至吳縣轉吳淞江,不過三幾天行程,就到了甫里鎮。我想,趁著春暖去看看這位摯友,多則一旬,少則七八天便返回。」
皮日休點頭說:「原來有這麼一些情由。」
看望摯友是情理中的事,何況他眼下境況又不順遂,柏枝自然贊同。當下說定,過不幾天,皮日休只隨身帶了一名侍從,便買舟啓程了。
皮日休忽問:「魯望兄,近來可曾賣過幾幅題詩?」
皮日休十幾年前壯遊吳越,與祖居蘇州的陸龜蒙初識,兩人一見如故,頓成莫逆之交。以後,皮日休得中進士,且在長安謀到一個小小的京官。陸龜蒙雖然出身仕宦之家,且少小即通六經大義,尤明春秋,又善詩,但科舉不利,考進士不中。陸龜蒙性格高逸豪放,一次不中,便不再考,而往從湖州刺史張搏遊,搏歷任湖州、蘇州刺史,陸龜蒙便在張搏門下做僚屬。皮日休和陸龜蒙雖然初識之後,便未再見,但音信往來,贈詩酬答則一直未曾間斷。
皮日休說:「不說煮茶,我倒忘了。這次我從毗陵來,路過惠山,特地帶了一大罐惠山泉來,侍役提著擱在庭院裡了,正好煮茗。按張又新推薦的天下最宜煮茶的七種水,惠山泉排在第二呢。」
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謀反,攻陷東都洛陽。王師敗績,潼關旋即不守。唐明皇為叛軍所逼,離開長安,車駕幸蜀。路中經過咸陽西南邊的馬嵬驛,六軍不發,明皇無奈,賜楊貴妃死,眾怒稍平,六軍繼續護駕西南行。又行數十里到了駱谷,此谷長四百餘里,是關中經漢中入蜀的交通要道。明皇登上高平之處,馬上對高力士說:
左右以登駱谷望長安,索長笛吹出此曲之事,對答之。明皇沉思良久說:
品著茶,陸龜蒙又對皮日休說:「襲美兄,江山形勝,強似那市井的喧囂。你做那個毗陵副使幹甚麼?案牘勞形,為五斗米折腰,實不如歸隱山林湖澤,詩書自娛,與天地無爭。」
胡塵犯闕沖關,
金輅提携玉顏。
雲雨此時消散,
君王何日歸還?
傷心朝恨暮恨,
回首千山萬山。
獨望天邊初月,
蛾眉獨自彎彎。
「有故人皮某從毗陵來,要見甫里先生。」
皮日休謝過牧童,然後進甫里鎮找陸龜蒙的家。走盡小鎮一條街,果然見柳蔭籠罩著一座門樓,門前立著一塊如屏、如峰、高及數人的青條石。
皮日休說:「好吧,你在這裡稍候片刻,我去後堂取了銀子付你。」
兩人四處翻找,連銅錢在內,只凑足六兩多價銀。皮日休出京時並無積蓄,隨身只帶了幾箱字畫。和圖書到毗陵任上,薪俸也不高,他也不會像別的地方官那樣貪贓受賄、巧取豪奪。得了一點俸祿,又隨手賣了古籍、字畫,所以手頭常顯拮据。
一個牧童倒騎一條黃牛,趕著一群牛在柳蔭下的草地上放牧,信口唱著一支放牛歌,那歌聲裡唱道:
那人見皮日休進後堂去,半天不出來,不免心裡著急,又不敢催促,只好耐著性子再等。一直等了個把時辰,皮日休才拿了銀子出來,付了兩幅字的價。那人接了銀子,叩謝一番,然後一溜煙走了。
陸龜蒙卻說:「堯、舜風吹日曬,又黑又瘦;大禹治水,手足胼胝。彼聖人也,尙且如此。我一褐衣黎民,敢不動勞嗎?」
皮日休回首對侍役說:「來人哪,去我書房壁上摘下魯望贈我的那兩聯題咏來。」
皮口休側耳聽了一會,上前微笑地喚住牧童說:「小哥,你剛才唱的不是陸龜蒙先生作的〈放牛〉歌嗎?請煩指點,龜蒙先生的家在哪裡?」
蘇州太守驚詫不已,喟嘆說:「年兄如此清操,可欽可佩!」
陸龜蒙卻從沉靜中振作起來,笑謂皮日休:「看,只顧說話,忘了煮茗。去年我顧渚山下的茶園豐收,雖然送了許多給朋友,家裡存的還不少,接上新茶尙綽掉有餘。只是前些時用船從蘇州運回的虎丘水,已經用完,現在只能就近取松江水煮茗了。而按張又新所為《水說》七種,虎丘井天下第三,松江水已是第六了。」
皮日休搖頭說:「那怎麼可以,要當,也得拿我的衣物去當。」
皮日休催問再三,陸龜蒙嘆了口氣,才細細說來。
以後,有人自西川傳出此曲,卻無由知其本末,但呼為〈劍南神曲〉。這便是一曲二名的來歷。
但是,柏枝卻很快擦去了腮上的粉淚,俏笑著走上前去,她要用話題引開皮日休的憂思。她問道:
陸龜蒙聽說皮日休想看他的詩作,十分高興,立刻動手去翻檢稿箱。可是,翻篇了所有的箱篋也找不到那兩首築城詞。陸龜蒙一面找,一面記起,似乎另外有一些詩的存稿,也不見了。他一時呆立著,搔首踟躕,不知所以。
皮日休把那天如何買下這兩幅題詩的事,講了一遍,接著說:
來人見皮口休神色嚴厲,手有真憑,慌忙跪下說:
柏枝想了想說:「這樣吧,我有一件貂裘,是父親在長安時為我做的。現在大地返春,一時也穿不著,可讓老僕抱到市上,當它十幾兩銀子,先應個急。」
原來,陸龜蒙的遠祖陸績曾為鬱林太守,在任多年,兩袖清風。以後吿老還鄉,宦囊空空。鬱林到姑蘇,須由鬱江泛西江,入珠江出南海,然後浮海北上。陸績卸任歸家,隨身既無多少行裝,也無多少僕從。臨行只有一事發愁:船載太輕,只怕禁不住海浪顛簸。躊躇再三,忽然想到,桂地多奇石,何不取石以壓船載?
「此曲何來?」
來人方頭大耳,面目黑,衣著舉止都顯出粗俗的樣子。皮日休暗忖,此人不像落魄的世家子弟,看來是個倒賣字畫牟利的市井之徒。
說著話,兩人已走到陸府門首,門僕見陸龜蒙領著客人來了,連忙敞開大門,在一旁恭候。
這是陸龜蒙膾炙人口,傳唱海內的詩〈月成弦〉,玉簫反覆三疊,愈唱愈動情。把離別的幽怨,以願願身為嫦娥,有超凡仙法,使人月常圓的深情,都在宛轉清麗的歌聲中傾訴出來。唱到最後,竟然聲淚俱下,以袖掩面,泣不成聲。陸龜蒙雖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強抑住心中的傷痛,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叫賣聲引起了皮日休的注意,他是個極喜收藏前賢墨跡的人,立刻叫侍從去把院牆外賣字畫的人請進來。
今天,兩人手拉手,激動得熱淚盈眶,互相端詳著。初識方弱冠,而今鬢已斑,不禁感慨繫之。
陸龜蒙不假思索地說:「寫過,寫過。這兩首築城詞還算我近年差強人意之作。襲美兄如何得知?」
「襲美,你剛才吹奏的這支曲子怪好聽,怪動情的。只是這支曲子為什麼有人說它是〈謫仙怨〉,有人又說它是〈劍南神曲〉。歌詞也有兩闋,而兩闋的意思又不相關。這是怎麼回事呢?」
陸龜蒙回到蘇州故居,旋即收到友人從饒州來書信說:陸龜蒙離開饒州不幾天,玉簫就投鄱江自盡了。
這一天,皮日休就宿在陸龜蒙家中,次日,二人遊了太湖,皮日休才返回毗陵。
陸績笑著說:「只此一條船,豐裝寶貨便是這一塊又長m.hetubook.com.com又大的青條石。」
奉酬襲美秋晚見題二首
其一
為愛晚窗明,
門前亦懶行。
圖書看得熟,
鄰里見還生。
鳥啄琴材響,
僧傳藥味精。
緣君多古思,
携手上空城。


其二
何事樂漁樵,
巾車或倚橈。
和詩盈古篋,
賒酒半寒瓢。
失雨園蔬赤,
無風蚛葉凋。
清言一相遺,
吾道未全消。
繡簾掀動,柏枝輕移蓮步,緩緩走上迴廊。她明澈的眼睛裡還濕潤潤的。桃腮上帶著淚痕,更顯得楚楚動人。她走上迴廊,皮日休卻全然不覺,還在極目騁望那西北邊雲天相接的遠方。
皮日休目示侍役出去,然後說:「你我不是外人,有什麼心腹事不能向小弟說?」
「甫里先生不見客。再說,今日甫里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這會兒也許划著小船在松江上釣魚,也許扛著鋤頭在地裡薅草,也許在哪處柳蔭下品茶賦詩,上哪兒去找他呢?客人,你還是回去吧,不要在這裡枉費了時間。」
皮日休讀了這兩首築城詞,讚嘆不絕,真是言簡意賅,韻味無窮。而詩句質樸,頗有古風。細看那字迹,雄渾蒼勁,力透紙背,卻彷彿在哪裡見過。究竟在哪裡見過呢?皮日休細細琢磨,猛然省悟:這不是好友陸龜蒙的品題麼?卻為何被當成前賢墨寶,落在此市井之徒手中呢?
一對有情人被生生拆開,各自東西,而今又相見了,真是悲喜交加。蔡京於席上即席賦一詩,交玉簫演唱。誰知玉簫接蔡京詩在手,口裡卻唱出另外一首詩來:
「朕已明白了。吾因思九齡,索長笛吹出此曲。九齡操勞國事,直言敢諫,卻受貶謫,此曲可名為〈謫仙怨〉。」
皮日休不免搔首發急:「這怎麼好呢,總不能袖手不管,讓魯望珍貴的題咏,流落在這些市井之徒手中!」
明皇下馬東向再拜,嗚咽流涕,左右皆泣。明皇又對高力士說:
聽到喊聲,陸龜蒙不覺一怔。等到他停步注目,看清來人果真是皮日休,也不禁欣喜如狂,完全改變了那瀟灑、超然的歩態,快步迎了過來。
皮日休又問:「魯望兄,不久前可寫過兩首築城詞?」
皮日休想了想,自己日常衣著只求暖身罷了,確無什麼值錢的東西。

皮日休問那人有什麼前賢墨跡要賣,那人拿出兩幅字來,是用宣州產的好紙寫的兩首築城詞:
皮日休仔細環視一遭陸龜蒙的書房,慨嘆說:「海內學人盛傳魯望兄嗜書成癖,愛書如命。得書口誦筆錄,讎比勤勤,朱黃不去手,藏書雖不多,但其中精華都爛熟於心,可以口傳予人。借人書,篇秩壞舛,必為輯佚刊正。果然,果然。」
船到姑蘇,姑蘇太守本是陸績同年,聽說陸績吿老還鄉,親自帶了許多役伕到碼頭上去接船。上船一看,船上只有簡單行裝和一大塊青條石。蘇州太守問:
柏枝噗哧笑著說:「你有什麼衣物能值十幾兩銀子呢?」
「王回這種狗官,正是饒州刺史蔡京一丘之貉,小弟秉性懦弱,惹不起,只好躲著。歸隱山澤,即是避世罷了,小弟也不願把它說得那麼高逸。襲美兄秉性剛強,敢與王回等強梁邪惡之輩周旋,小弟也是極欽佩的,天下總得有幾根敢支大廈的巨木。」

陸龜蒙初從湖州刺史張搏為從事,張搏重其才,禮遇有加,常使身邊的青衣小婢玉簫往侍客居湖州的陸龜蒙,應使喚,奉茶水。
「朕倉皇出帝都,不及辭別宗廟。此山絕高,望見秦川,吾今遙辭陵廟。」
簾內,一副清麗的歌喉,和著笛聲唱起來:
吹到這裡,笛聲悠悠地逐漸消歇,那清麗的歌聲也隨著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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