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年兄,豐裝寶貨都在另一條船上吧,另一條船何時到達?」
來人雖非博學多識之士,筆跡還是認得的,他審視侍役捧上的兩幅長軸,字跡竟和自己叫賣的前朝先賢墨跡酷似,顯然一人手筆,不禁目瞪口呆了。
說罷,柏枝便去箱篋中取了貂裘,交付老僕快去市上當了銀子回來。
皮日休在陸府門首瞻仰「鬱林石」半晌,這才向門裡通報:
皮日休正要進一步說明自己的身分,以及與陸龜蒙非同一般的交誼,門僕已自關門進去了。
陸龜蒙哈哈笑著說:「襲美兄何出此言?方才不是說過,前幾日一豪紳以一幅絹綢鋪滿銀錠,求一幅題詩,尙且不肯寫,我怎麼肯賣自己的墨跡呢?小弟有田數百畝,屋三十楹,由於田勢低下,常受雨潦水漬,收成不豐,難免飢寒。然而,小弟過慣粗茶淡飯的生活,尙不至於靠賣墨跡糊口。」
皮日休說:「曾聽一位朋友說起。今日到府上拜望,願一睹佳作。」
說到這裡,皮日休不禁朝著西北,扼腕長嘆。
「年兄既已卸任回鄉,如今便是小弟治下的一名普通百姓,焉有子民不聽太守安排之理?」
「魯望兄路過敝治,饒州小邑,無他饋贈,略備幾錠白銀,以為程儀,還望哂納。」
須臾,陸龜蒙命家人生起一盆炭火,置於書房內。然後取一陶壺,放入顧渚山紫笋茶,沖上惠山泉,坐於炭火上。陸龜蒙說:
陸龜蒙見了,十分詫異:「這兩首築城詞正是小弟所寫,如何到了吾兄手中?」
書房裡還堆滿藏存文稿的箱篋。陸龜蒙居松江甫里,多所論撰,雖幽憂疾痛,缸無十日儲糧,也不稍輟著述之事。詩文寫成,便存放入稿箱之中。
轉眼又是桃紅柳綠的春天。皮日休站在府衙後園小樓上,騁望眼,只見後園之中,運河兩岸,株株楊柳綻吐新芽,最早知春。東風起處,條條柔枝,飄飄向西。近窗的柳樹梢頭,一隻黃鸝滴哩哩鳴囀著,叫得樹更翠了,天更藍了。
皮日休嘆了口氣說:「小弟真想追隨魯望兄,歸陳山澤。也高吟過:『願風與良便,吹入神仙宅。甘將一蘊書,永事嵩山伯。』無奈我入世太深,憤世嫉俗,塵緣難斷,歸隱之事不過是一種奢談,今生只怕做不到了。小弟貶謫毗陵,實在不願多事,不料秉性難移,最近又捲入了一件糾葛中去。」
皮日休暗自忖度,此人說的也還可信,便道:
此曲音韻怨切動人,多遷謫意。後詩人劉長卿被誣奏,由隨州刺史左遷睦州司馬,餞別宴席間聞此曲,有感於懷,隨撰一詞以配曲,即「晴川落日初低,惆悵孤舟解携」一首。當時,劉長卿意頗自得,也是不知道事之始末。
門僕並不開啓緊閉的大門,只將小側門打開一條縫,探出半個身子,打量了一下皮日休說:
其一
城上一培土,
手中千萬杵,
築城畏不堅,
堅城在何處?
其二
莫嘆將軍逼,
將軍要卻敵,
城高功亦高,
爾命何勞惜。
城上一培土,
手中千萬杵,
築城畏不堅,
堅城在何處?
其二
莫嘆將軍逼,
將軍要卻敵,
城高功亦高,
爾命何勞惜。
初時,玉簫才十一、二歲。過了二、三年,玉簫漸次長成,出落得長身修眉,姿色嫻麗。又善歌,常向陸龜蒙討了詩詞去唱。此時,陸龜蒙已是中年,而玉簫年才及笄,但已彼此心心相印,眉目有情。
陸龜蒙知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也就不再說勸皮日休歸隱的話。
玉簫被送到饒州,陸龜蒙隨即辭去湖州從事,也悄悄來到饒州。陸龜蒙到了饒州,並不去晉謁刺史,卻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每天只代人寫字、題咏。三日之後,果然驚動了饒州城,刺史蔡京親率官屬到旅店迎請陸龜蒙去州衙下榻,以示禮賢下士。
陸績被強不過,只好依從,於是,「鬱林石」便一代接一代地立在陸府門首。以後www.hetubook.com.com,陸龜蒙嫌蘇州市井喧囂,隱居甫里鎮,搬家時也把「鬱林石」搬了來。
皮日休說:「這是我的好友蘇州陸龜蒙字魯望的墨跡,如何會到你手中?!」
牧童騎在牛背上將皮日休打量了一番,說:「每日找龜蒙先生寫字題詩的人多得很,有本地仕紳,也有州縣衙門來的官人,陸龜蒙先生一概不見,也不讓我們指點他的家門。我看先生十分熟悉龜蒙先生的詩作,一定是他的好朋友,不妨吿訴你龜蒙先生的家門。進了甫里鎮,順大街往東走,走到盡東頭,柳蔭下有一個門樓,門前有一塊幾人高的大石頭,叫『鬱林石』,那便是龜蒙先生的家。」
「魯望兄,襲美看望你來了!」
陸龜蒙顯然被朋友的一片摯情感動了,眼裡閃爍著激動的光芒,連聲說:
皮日休莞爾一笑,冷冷對那人說:「你也好大膽,敢將今人題咏,冒充前朝先賢墨跡,在此招搖撞騙!」
「兄的翰墨竟被市井之徒不明不白地拿著叫賣,又聞兄赴饒州,不得志,小弟對兄的境況實在放心不下,所以匆匆從毗陵趕來探望。」
柳枝飄指的西北邊是帝都長安,那裡灞橋兩岸的幾萬株垂柳也發芽了嗎?黃鸝鳥也在枝頭歡快地自由自在歌唱嗎?不,長安的季節比江南要晚一些,此刻灞橋兩岸垂柳的柔枝一定還光裸著,在寒風中顫慄。黃鸝鳥也一定還懾於嚴冬的餘威,噤聲斂翼,蟄伏巢中……
皮日休不禁高興地說:「那不是甫里先生來了嗎!」他快步迎了過去,嘴裡喊道:
「慚愧,慚愧,勞兄記掛,其實沒事。小弟一向疏懶,文稿寫成,隨手置放箱篋之中,或歷年不省,致為好事者盜去。」
聽了這番講述,皮日休聯想起自己和黃鸝的遭際,不免有同病相憐之感。自己幸得柏枝長伴身邊,以她的溫存、體貼,撫慰自己心靈上的創傷,而龜蒙呢,誰來撫慰他心靈上的創傷呢?看來陸龜蒙對此事已思之再三,一般勸慰的話是多餘的。皮日休只有慨嘆而已。
皮日休正在無可奈何之際,抬頭忽見東邊的田疇上,一人身穿粗布短衫,肩扛一把鐵鋤,瀟瀟灑灑地走來。身後四五人,也都衣褐荷擔。從衣著上看,前面一人和身後數人似乎沒有什麼區別。從舉止神態上看,一眼便能辨明主僕關係。
其後,台州刺史寶宏餘以長卿之詞雖美,而與本曲意興不同,復作詞闡明原意,以匡正不知者。這便是「胡塵犯闕沖關,金輅提携玉顏」的一首,說的是安祿山造反,御駕帶著楊貴妃幸蜀,馬嵬坡賜死的本事……
陸龜蒙得信,偷偷哭了一場。從此無心仕進,也討厭市井的喧囂,便從蘇州故居,搬到松江甫里,過起隱居的生活來。
皮日休捧了新得的兩幅題詩進內室去,對柏枝說明此事,問柏枝:
接風宴席上,蔡京為了表示他對陸龜蒙的格外禮遇,席間特意讓玉簫出來唱歌助酒。
皮日休笑著說:「要不是正巧在門外遇見兄回來,今日我是進不了這個門的。」
皮日休輕舟南下,循大運河,轉吳淞江,行不三日,到了甫里鎮。他捨舟登岸,見這個吳淞江畔的古鎮,水環樹蘢,果然清幽。
一段歌詞唱完,笛聲並不停歇,從頭又反覆一遍。那清麗的歌喉接著唱道:
陸龜蒙說:「數百里為致惠泉水,兄真是助我所好呀。」
走進書房,皮日休只見四壁掛滿各種紙條,上寫著所讀過的書上摘下來的精彩句段。陸龜蒙有一個習慣,讀一本書,必定錄下其中的精彩句段,黏貼四壁,有空就讀,熟誦乃止。
「前朝名賢墨跡嘞——」
皮日休看著陸龜蒙那一身打扮,讚嘆說:「魯望兄以一世家子弟,身衣褐,負畚鍤,薅鋤無休時,難得,難得!」
兩位久違了的老友就在路旁手拉著手,寒暄起來。
書案上放著他正在披閱熟誦的書卷,有的用朱筆改正錯訛,有的動剪刀、漿糊,修補破頁。
陸龜蒙說:「這是小弟的吩咐,怪不得門僕。襲美兄不知道,有些豪紳仗著有錢,不斷來攪擾,小弟厭煩透了。前日還有本地一豪紳將一幅絹綢,上面鋪滿銀錠,送到我家裡來,求我一幅題咏,以裝飾他新造的廳堂。小弟一聽,氣得發昏,馬上令僕從將那絹綢、銀錠統統扔到門外去。每日這樣糾纏取鬧的事不斷,小弟只好命門僕緊把大門,外人一概不見,不想今日也擋了襲美兄的大駕。」
「你不必驚慌,既是花錢買來的,我也不能白要。你買這兩幅字花了幾兩銀子,我照原價付給你便了。m.hetubook.com.com」
陸龜蒙拂衣而起,離了州衙。自知在饒州待不下去,即日買舟東下。解纜之際,他遠望饒州衙內高樓,遙想玉簫日後以淚洗面的時光,既恨富貴雄豪的以勢相逼,又怨自己的文弱無力,不能護一薄命女子。
「這就是聞名已久的『鬱林石』,今日得見,大開眼界,真是事奇石亦奇。魯望兄出此清廉家門,難怪有此高才卓行。」
皮日休正對柏枝講長笛曲〈謫仙怨〉的來歷,忽聽得院牆外有叫賣聲傳來:
玉簫被送到蔡京身邊,蔡京立即為玉簫的姿色和歌藝所傾倒,恩寵無比,不但沒有為玉簫擇偶之意,反萌了收她為妾之心。玉簫身為侍婢,對蔡京卻冷若冰霜,心裡只想著那個溫柔多情,文章馳名的陸龜蒙。
「家裡可還有十兩白銀?」
蘇州太守吩咐役伕,將這塊「鬱林石」扛抬下船,送到陸府,立於門前,以彰其廉。陸績哪裡肯依,推辭再三。蘇州太守卻笑著說:
張九齡為相,嘗識安祿山必反,請明皇及時誅除,而明皇不聽。此時九齡已死,歸葬家鄉韶州曲江。明皇悔恨之餘,乃命中使往韶州,以太牢祭九齡墓。
皮日休從沉思中回過頭來,想了想說:「這件事連開元年間以『五言長城』自詡的大詩人劉長卿都沒能弄清楚。你這樣一位到中原不多年的龜茲女子,自然更不明白了。好吧,讓我細細講給你聽。」
皮日休點頭說:「至論,至論!」
不一會,侍役果然手捧著兩軸裱好的長聯來。皮日休分別將其展開放在桌上。只見上面題著:
若是一般客人,陸龜蒙只讓他在客廳裡坐坐,奉茶、談話。皮日休是文友,陸龜蒙才把他邀到書房,促膝長談。
皮日休叫侍役從行囊中取出兩幅題詩來,展開在書案之上,問道:
想到這裡,皮日休心頭不禁泛起一縷淡淡的春愁,隨手摘下牆上的一支玉笛,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笛聲如怨如慕,凄切動人。
蔡京坐在一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然看出了玉簫和陸龜蒙的舊情,不禁醋意大作,好不尷尬。玉簫剛剛唱完,便揮手叫她入內室去,不等席終,蔡京叫人用托盤捧出幾錠白銀,強笑著對陸龜蒙說:
玉笛聲訴盡了他的情思,柏枝知道,他又在懷念帝都長安,懷念那隻幽囚著的黃鸝。皮日休有家國之思,柏枝也有骨肉之戀啊,老父此刻也在寸腸如割地思念著南來的女兒吧?
「朕當日若聽諫臣張九齡之言,不至於此。」
來人急忙辯白說:「老爺在上,小人豈敢以今人題咏冒充行騙?求老爺再仔細看看,今人能寫得出這麼好的字麼?」
皮日休點頭說:「原來如此。吾兄蹉跎至今,尙虛中饋,以致家政無人主持,看來不及時找一個賢內助不行了。聽說,兄在饒州曾有一段姻緣——」
孤光照還沒,
轉益傷離別。
妾若是嫦娥,
長圓不教缺。
轉益傷離別。
妾若是嫦娥,
長圓不教缺。
睛川落日初低,
惆悵孤舟解携。
鳥去平蕪遠近,
人隨流水東西。
白雲千里萬里,
明月前溪後溪。
獨恨長沙謫去,
江潭春草萋萋。
惆悵孤舟解携。
鳥去平蕪遠近,
人隨流水東西。
白雲千里萬里,
明月前溪後溪。
獨恨長沙謫去,
江潭春草萋萋。
柏枝說:「別多說了,那人還在外面等你付銀子呢。你我夫妻,還分什麼彼此?」
「龜蒙雖然是一介書生,但也不缺這幾兩銀子。我不是到饒州打秋風的!」
陸龜蒙知道蔡京要逐客了。原來親率官屬去旅店拜望,並迎進州衙等等禮賢下士之舉,統統是假的。現在圖窮匕首見了。陸龜蒙氣得頓時變了臉色,衣袖一拂,將幾錠白銀掃落地下說:
皮日休來到門樓前,先不通報,卻立在青條石前仔細端詳起來,一面看一面嘆息道:
「小人前日在長街地攤上,見人擺著幾幅字在賣。小人粗識文墨,知道它不是凡品,又見售價不高,頓起非念,將它買下,然後轉手以前朝先賢墨跡賣出,想得幾文薄利,以為生計。小人的確不知這些題咏的來歷,如係官人好友所題,小人只好自認晦氣,將這兩幅題詩,交付官人。」
江草秋窮似秋半,
十角吳牛放江岸。
鄰肩抵尾乍依偎,
橫去斜奔忽分散。
荒陂斷塹無端入,
背上時時孤鳥立。
日暮相將帶雨歸,
田家煙火微茫濕。
十角吳牛放江岸。
鄰肩抵尾乍依偎,
橫去斜奔忽分散。
荒陂斷塹無端入,
背上時時孤鳥立。
日暮相將帶雨歸,
田家煙火微茫濕。
「茶須用炭火緩緩煎,其味才清醇可口。」
那人說:「小人實付了十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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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此事和此價都有當時與小人同行的鄰里牛三為證。」接著,皮日休將近來他與刺史王回之間發生的一些糾葛,以及訪得王回的一些劣跡,對陸龜蒙說了一遍。陸龜蒙聽了,不住點頭說:
「這兩首築城詞,可是兄的墨跡?」
皮日休說:「受王回之輩的侮慢,也是魚游淺灘遭蝦戲,且不去說他了。小弟夙志,還是再回長安,並不願終老毗陵。我還惦念著幽禁深宮的黃鸝表妹,以及長安無數故人,也還想有朝一日能為朝廷除弊政。只不知哪一天能酬素志。」
明皇接著取長笛吹自製曲,以抒胸臆,曲成復流涕,詔身邊樂工當場記錄下這首御製曲譜。車駕到了成都,待行宮安頓就緒,樂工呈進駱谷山頭記錄下的御製曲譜,請聖上為曲題名。明皇已記不起這件事,顧左右說:
皮日休娓娓敘述起來——
陸龜蒙搖手說:「此事再休提起。」
張搏逐漸窺測出其中情緣,自覺玉簫已經長成,不宜再侍龜蒙。他怕長久下去,生出些非分的事情,壞了自己的清名,便召回玉簫,另派一男漢侍奉龜蒙。這樣還怕二人情緣不斷,張搏隨即又將玉簫遠贈同年及第的年兄,饒州刺史蔡京。並囑蔡京及時為玉簫擇偶,明媒嫁出。
過了些日子,皮日休對柏枝說:「自從買了魯望那兩幅字,我心中老是不大安定。聽說,魯望辭去蘇州從事,曾去饒州,但不順遂,日前返回,退隱松江郡甫里鎮。今見他的字流落市井,莫非出了什麼事情?此去松江不遠,買舟沿大運河東南行,至吳縣轉吳淞江,不過三幾天行程,就到了甫里鎮。我想,趁著春暖去看看這位摯友,多則一旬,少則七八天便返回。」
皮日休點頭說:「原來有這麼一些情由。」
看望摯友是情理中的事,何況他眼下境況又不順遂,柏枝自然贊同。當下說定,過不幾天,皮日休只隨身帶了一名侍從,便買舟啓程了。
皮日休忽問:「魯望兄,近來可曾賣過幾幅題詩?」
皮日休十幾年前壯遊吳越,與祖居蘇州的陸龜蒙初識,兩人一見如故,頓成莫逆之交。以後,皮日休得中進士,且在長安謀到一個小小的京官。陸龜蒙雖然出身仕宦之家,且少小即通六經大義,尤明春秋,又善詩,但科舉不利,考進士不中。陸龜蒙性格高逸豪放,一次不中,便不再考,而往從湖州刺史張搏遊,搏歷任湖州、蘇州刺史,陸龜蒙便在張搏門下做僚屬。皮日休和陸龜蒙雖然初識之後,便未再見,但音信往來,贈詩酬答則一直未曾間斷。
皮日休說:「不說煮茶,我倒忘了。這次我從毗陵來,路過惠山,特地帶了一大罐惠山泉來,侍役提著擱在庭院裡了,正好煮茗。按張又新推薦的天下最宜煮茶的七種水,惠山泉排在第二呢。」
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謀反,攻陷東都洛陽。王師敗績,潼關旋即不守。唐明皇為叛軍所逼,離開長安,車駕幸蜀。路中經過咸陽西南邊的馬嵬驛,六軍不發,明皇無奈,賜楊貴妃死,眾怒稍平,六軍繼續護駕西南行。又行數十里到了駱谷,此谷長四百餘里,是關中經漢中入蜀的交通要道。明皇登上高平之處,馬上對高力士說:
左右以登駱谷望長安,索長笛吹出此曲之事,對答之。明皇沉思良久說:
品著茶,陸龜蒙又對皮日休說:「襲美兄,江山形勝,強似那市井的喧囂。你做那個毗陵副使幹甚麼?案牘勞形,為五斗米折腰,實不如歸隱山林湖澤,詩書自娛,與天地無爭。」
胡塵犯闕沖關,
金輅提携玉顏。
雲雨此時消散,
君王何日歸還?
傷心朝恨暮恨,
回首千山萬山。
獨望天邊初月,
蛾眉獨自彎彎。
金輅提携玉顏。
雲雨此時消散,
君王何日歸還?
傷心朝恨暮恨,
回首千山萬山。
獨望天邊初月,
蛾眉獨自彎彎。
「有故人皮某從毗陵來,要見甫里先生。」
皮日休謝過牧童,然後進甫里鎮找陸龜蒙的家。走盡小鎮一條街,果然見柳蔭籠罩著一座門樓,門前立著一塊如屏、如峰、高及數人的青條石。
皮日休說:「好吧,你在這裡稍候片刻,我去後堂取了銀子付你。」
兩人四處翻找,連銅錢在內,只凑足六兩多價銀。皮日休出京時並無積蓄,隨身只帶了幾箱字畫。和圖書到毗陵任上,薪俸也不高,他也不會像別的地方官那樣貪贓受賄、巧取豪奪。得了一點俸祿,又隨手賣了古籍、字畫,所以手頭常顯拮据。
一個牧童倒騎一條黃牛,趕著一群牛在柳蔭下的草地上放牧,信口唱著一支放牛歌,那歌聲裡唱道:
那人見皮日休進後堂去,半天不出來,不免心裡著急,又不敢催促,只好耐著性子再等。一直等了個把時辰,皮日休才拿了銀子出來,付了兩幅字的價。那人接了銀子,叩謝一番,然後一溜煙走了。
陸龜蒙卻說:「堯、舜風吹日曬,又黑又瘦;大禹治水,手足胼胝。彼聖人也,尙且如此。我一褐衣黎民,敢不動勞嗎?」
皮日休回首對侍役說:「來人哪,去我書房壁上摘下魯望贈我的那兩聯題咏來。」
皮口休側耳聽了一會,上前微笑地喚住牧童說:「小哥,你剛才唱的不是陸龜蒙先生作的〈放牛〉歌嗎?請煩指點,龜蒙先生的家在哪裡?」
蘇州太守驚詫不已,喟嘆說:「年兄如此清操,可欽可佩!」
陸龜蒙卻從沉靜中振作起來,笑謂皮日休:「看,只顧說話,忘了煮茗。去年我顧渚山下的茶園豐收,雖然送了許多給朋友,家裡存的還不少,接上新茶尙綽掉有餘。只是前些時用船從蘇州運回的虎丘水,已經用完,現在只能就近取松江水煮茗了。而按張又新所為《水說》七種,虎丘井天下第三,松江水已是第六了。」
皮日休搖頭說:「那怎麼可以,要當,也得拿我的衣物去當。」
皮日休催問再三,陸龜蒙嘆了口氣,才細細說來。
以後,有人自西川傳出此曲,卻無由知其本末,但呼為〈劍南神曲〉。這便是一曲二名的來歷。
但是,柏枝卻很快擦去了腮上的粉淚,俏笑著走上前去,她要用話題引開皮日休的憂思。她問道:
陸龜蒙聽說皮日休想看他的詩作,十分高興,立刻動手去翻檢稿箱。可是,翻篇了所有的箱篋也找不到那兩首築城詞。陸龜蒙一面找,一面記起,似乎另外有一些詩的存稿,也不見了。他一時呆立著,搔首踟躕,不知所以。
皮日休把那天如何買下這兩幅題詩的事,講了一遍,接著說:
來人見皮口休神色嚴厲,手有真憑,慌忙跪下說:
柏枝想了想說:「這樣吧,我有一件貂裘,是父親在長安時為我做的。現在大地返春,一時也穿不著,可讓老僕抱到市上,當它十幾兩銀子,先應個急。」
原來,陸龜蒙的遠祖陸績曾為鬱林太守,在任多年,兩袖清風。以後吿老還鄉,宦囊空空。鬱林到姑蘇,須由鬱江泛西江,入珠江出南海,然後浮海北上。陸績卸任歸家,隨身既無多少行裝,也無多少僕從。臨行只有一事發愁:船載太輕,只怕禁不住海浪顛簸。躊躇再三,忽然想到,桂地多奇石,何不取石以壓船載?
「此曲何來?」
來人方頭大耳,面目黑,衣著舉止都顯出粗俗的樣子。皮日休暗忖,此人不像落魄的世家子弟,看來是個倒賣字畫牟利的市井之徒。
說著話,兩人已走到陸府門首,門僕見陸龜蒙領著客人來了,連忙敞開大門,在一旁恭候。
這是陸龜蒙膾炙人口,傳唱海內的詩〈月成弦〉,玉簫反覆三疊,愈唱愈動情。把離別的幽怨,以願願身為嫦娥,有超凡仙法,使人月常圓的深情,都在宛轉清麗的歌聲中傾訴出來。唱到最後,竟然聲淚俱下,以袖掩面,泣不成聲。陸龜蒙雖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強抑住心中的傷痛,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叫賣聲引起了皮日休的注意,他是個極喜收藏前賢墨跡的人,立刻叫侍從去把院牆外賣字畫的人請進來。
今天,兩人手拉手,激動得熱淚盈眶,互相端詳著。初識方弱冠,而今鬢已斑,不禁感慨繫之。
陸龜蒙不假思索地說:「寫過,寫過。這兩首築城詞還算我近年差強人意之作。襲美兄如何得知?」
「襲美,你剛才吹奏的這支曲子怪好聽,怪動情的。只是這支曲子為什麼有人說它是〈謫仙怨〉,有人又說它是〈劍南神曲〉。歌詞也有兩闋,而兩闋的意思又不相關。這是怎麼回事呢?」
陸龜蒙回到蘇州故居,旋即收到友人從饒州來書信說:陸龜蒙離開饒州不幾天,玉簫就投鄱江自盡了。
這一天,皮日休就宿在陸龜蒙家中,次日,二人遊了太湖,皮日休才返回毗陵。
陸績笑著說:「只此一條船,豐裝寶貨便是這一塊又長m.hetubook.com.com又大的青條石。」
奉酬襲美秋晚見題二首
其一
為愛晚窗明,
門前亦懶行。
圖書看得熟,
鄰里見還生。
鳥啄琴材響,
僧傳藥味精。
緣君多古思,
携手上空城。
其二
何事樂漁樵,
巾車或倚橈。
和詩盈古篋,
賒酒半寒瓢。
失雨園蔬赤,
無風蚛葉凋。
清言一相遺,
吾道未全消。
其一
為愛晚窗明,
門前亦懶行。
圖書看得熟,
鄰里見還生。
鳥啄琴材響,
僧傳藥味精。
緣君多古思,
携手上空城。
其二
何事樂漁樵,
巾車或倚橈。
和詩盈古篋,
賒酒半寒瓢。
失雨園蔬赤,
無風蚛葉凋。
清言一相遺,
吾道未全消。
繡簾掀動,柏枝輕移蓮步,緩緩走上迴廊。她明澈的眼睛裡還濕潤潤的。桃腮上帶著淚痕,更顯得楚楚動人。她走上迴廊,皮日休卻全然不覺,還在極目騁望那西北邊雲天相接的遠方。
皮日休目示侍役出去,然後說:「你我不是外人,有什麼心腹事不能向小弟說?」
「甫里先生不見客。再說,今日甫里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這會兒也許划著小船在松江上釣魚,也許扛著鋤頭在地裡薅草,也許在哪處柳蔭下品茶賦詩,上哪兒去找他呢?客人,你還是回去吧,不要在這裡枉費了時間。」
皮日休讀了這兩首築城詞,讚嘆不絕,真是言簡意賅,韻味無窮。而詩句質樸,頗有古風。細看那字迹,雄渾蒼勁,力透紙背,卻彷彿在哪裡見過。究竟在哪裡見過呢?皮日休細細琢磨,猛然省悟:這不是好友陸龜蒙的品題麼?卻為何被當成前賢墨寶,落在此市井之徒手中呢?
一對有情人被生生拆開,各自東西,而今又相見了,真是悲喜交加。蔡京於席上即席賦一詩,交玉簫演唱。誰知玉簫接蔡京詩在手,口裡卻唱出另外一首詩來:
「朕已明白了。吾因思九齡,索長笛吹出此曲。九齡操勞國事,直言敢諫,卻受貶謫,此曲可名為〈謫仙怨〉。」
皮日休不免搔首發急:「這怎麼好呢,總不能袖手不管,讓魯望珍貴的題咏,流落在這些市井之徒手中!」
明皇下馬東向再拜,嗚咽流涕,左右皆泣。明皇又對高力士說:
聽到喊聲,陸龜蒙不覺一怔。等到他停步注目,看清來人果真是皮日休,也不禁欣喜如狂,完全改變了那瀟灑、超然的歩態,快步迎了過來。
皮日休又問:「魯望兄,不久前可寫過兩首築城詞?」
皮日休想了想,自己日常衣著只求暖身罷了,確無什麼值錢的東西。
皮日休問那人有什麼前賢墨跡要賣,那人拿出兩幅字來,是用宣州產的好紙寫的兩首築城詞:
皮日休仔細環視一遭陸龜蒙的書房,慨嘆說:「海內學人盛傳魯望兄嗜書成癖,愛書如命。得書口誦筆錄,讎比勤勤,朱黃不去手,藏書雖不多,但其中精華都爛熟於心,可以口傳予人。借人書,篇秩壞舛,必為輯佚刊正。果然,果然。」
船到姑蘇,姑蘇太守本是陸績同年,聽說陸績吿老還鄉,親自帶了許多役伕到碼頭上去接船。上船一看,船上只有簡單行裝和一大塊青條石。蘇州太守問:
柏枝噗哧笑著說:「你有什麼衣物能值十幾兩銀子呢?」
「王回這種狗官,正是饒州刺史蔡京一丘之貉,小弟秉性懦弱,惹不起,只好躲著。歸隱山澤,即是避世罷了,小弟也不願把它說得那麼高逸。襲美兄秉性剛強,敢與王回等強梁邪惡之輩周旋,小弟也是極欽佩的,天下總得有幾根敢支大廈的巨木。」
陸龜蒙初從湖州刺史張搏為從事,張搏重其才,禮遇有加,常使身邊的青衣小婢玉簫往侍客居湖州的陸龜蒙,應使喚,奉茶水。
「朕倉皇出帝都,不及辭別宗廟。此山絕高,望見秦川,吾今遙辭陵廟。」
簾內,一副清麗的歌喉,和著笛聲唱起來:
吹到這裡,笛聲悠悠地逐漸消歇,那清麗的歌聲也隨著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