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世
第一節 遠祖
以上這許多人,都親眼見到南唐的興亡,親身經歷當時的事情,尤其徐鉉,親事三主,官居顯要。金陵破後,又隨後主入宋。他在後主墓誌銘中,說後主是隴西人,「皇天眷祐,錫祚於唐,祖文宗武,世有顯德。載祀三百,龜玉淪湑。」他又在後主弟弟的墓誌銘中說:「隴西成紀人,唐室之諸孫,元和之近屬。」元和,就是指唐憲宗。憲宗帝號元和。龍袞在《江南野史》中更明言「先主唐憲宗子建王恪之孫。祖志,授署徐州判官。父榮,有器度。」
李後主是李唐的後裔,後主的祖父昪,是唐憲宗第八子建王恪的玄孫。馬令《南唐書》說:「先主姓李,唐宗室裔也。小字彭奴,其父榮,榮之父志,志之父超,超早卒,志爲徐州判司,因家焉。」又說:「恪、先主始祖也,恪、元和元年,始封。時淄青節度使李師古死,弟師道丐符節,詔恪爲鄆州大都督,平盧軍淄青節度使,以師道爲留後。不出閣,長慶元年薨。」陸游《南唐書》說:「烈祖光文肅武孝高皇帝名昪,字正倫,小字彭奴,徐州人,姓李氏,唐憲宗第八子建王恪之元孫。恪生超早卒,超生志,仕爲徐州判司,卒官,因家焉。志生榮,榮性謹厚,喜從浮屠遊,多晦跡精舍,時號李道者。帝以光啓四年十二月二日生於彭城。」依據馬令及陸游的《南唐書》,知道李後主是李唐的後裔,而且他的遠祖,是憲宗第八子建王恪。但也有說,他的遠祖是唐鄭王。鄭文寶在《江表志》中說:「南唐高祖姓李,諱知誥,生於徐州,有唐鄭王疏屬之支派,父志,祖榮,俱不仕。」
鄆州就是現在山東鄆城,在東都東北九百七十餘里,距長安有兩千里。而且此一地區,自李正己統轄至今,已有五、六十年之久,根深蒂固,建王恪如何能跋涉數千里,親往統治?所以沒有親臨其地,只是掛名而已。
先主的父親,自稱是李唐之後,先主更建宗廟以祀唐高祖、太宗及恪、超、志、榮等。而中主後主也以此相傳。朝中大臣,也以此稱中主及後主。例如張泌上疏,稱「伏惟我唐之有天下也,造功自高祖,重熙於太宗,聖子神孫,歷載三百。……襲唐祚者,非陛下而誰?」由此可知,當時朝中,對後主爲李唐之後,上下無異言。
以上這許多說法,我認爲以憲宗第八子建王恪是李後主的遠祖,是唐室宗派,較爲正確。其他說法,大都是惡意誣蔑及謗毀。因爲南唐國祚短暫,爲宋所滅,許多南唐的臣民,降宋之後,多求取悅於大宋,乃交相誣造關於南唐國主的奢侈淫逸,及荒唐可笑的事情,以取悅於宋人。如後主宮中,夜間懸寶珠,光照如白晝,如微行娼家,遇僧人張席。如宋兵南下,城破之時,後主尙與周后禮佛,也有的說尙吟詩作詞。像這一類事情,都是荒誕不稽,不合乎情理。我認爲李後主的祖系問題,也與以上怪誕的事一樣,出於降宋臣民的取悅主上,而所揑造。這我們可以由以下記載得知:
「昪自云唐元宗第六子,永王璘之裔。唐天寶末,安祿山連陷兩京,元宗幸蜀,詔以璘爲山南、嶺南、黔中、江南四道節度採訪等使。璘至廣陵,大募兵甲,有窺圖江左之意。後爲官軍所敗,死於大庾嶺北。故昪指之以爲遠祖。因還姓李氏。始改名昪,國號大唐。」
又如《五代史》說:
「保大六年九月,漢護國軍節度使李守貞,間道表求援師。以鎭海軍節度使李金全爲北面行營招討使,救河中,師次沂州,冬十一月,退保海州。」李守貞在求援表中說:「臣之先世,乃唐遠裔,錫侯命將,代不絕人。茂績殊勳,著于簡冊。昔日巢冠犯闕,僖昭失御。宗社板蕩,爲人所有。臣雖生於梁末,幼失怙恃,零丁孤苦,遭世多難,迨能執戈,捐身事晉,征討攻伐,粗立戰功。高祖見擢,俾典禁衞,頗著勞績。尋屬顧命,復守蒲津。洎少主厄運,遂歿戎虜。晉鼎覆餗,天下橫流,疆宇無主。臣不勝忿惋,痛心疾首,欲効愚忠,誅鉏虵豕,恢復先業,庶安宇內。功未及立,㓙黨俄臨,衆寡不敵,遂罹危迫。臣雖躬當矢石,以帥羣小,悉力固守,冀殄犬羊,殞首不顧,臣之分也。然預防不虞,有備不敗,古之善敎也。臣遠聞君王,霸有江左,雄跨淮甸,禁暴弭亂,推亡固存,有王者之風。將繼巨唐有土者,非君而誰。況臣忝宗盟,敢罄誠款,茍君王察臣忠勇,憐顧本支,救患恤隣,遏強附順。爰遣偏師,出爲東援,則五伯之風,不讓桓文之主,茍獲全濟,實君之惠。」
又如《吳越備史》說:
舊書說建王是十男,而陸游說是憲宗第八子,似乎兩者矛盾。可能陸游是依據《舊唐書.憲宗二十子列傳》,所舉「憲宗二十子:穆宗皇帝、宣宗皇帝、惠昭太子寧、灃王惲、深王悰、洋王忻、絳王悟、建王恪」。若依此順序,建王是第八子。但這一順序是不正確的,因爲幼年夭折的沒有列入,宣宗是憲宗第十二子,初名怡,卽和*圖*書位改名忱,竟列於前,其實依年齡來說,他們都比建王小。如果依照長幼的順序來排,應該是這樣的:
建王恪於長慶元年(西元八一二)逝世,這是李後主的六世祖,恪子超,超子志,爲徐州判司。龍袞在《江南野史》中說:「先主唐憲宗子建王恪之後,祖志,授署徐州判官,卒於任所。」又馬令《南唐書》說:「先主姓李,唐宗室裔也。小字彭奴,其父榮,榮之父志,志之父超。超早卒,志爲徐州判司,因家焉。」又陸游南書說:「烈祖光文肅武孝高皇帝,名昪,字正倫,小字彭奴,徐州人,姓李氏。唐憲宗第八子建王恪之元孫。恪生超,早卒,超生志,仕爲徐州判司,卒官,因家焉。」建王恪,本生長帝王之家,雖一度開府,爲鄆州軍大都督,但未出閣,因而終老帝鄕。他的兒子超,早卒,超子志,才去京師,至徐州爲判官,卒於任所,子孫因家徐州,自此成爲徐州人。
由以上所載,我們可以斷言,李後主是李唐的苗裔,而且是憲宗第八子建王恪的後代。玆舉以下數點說明:
六、硏究往古的事蹟。正史優於野史。像歐陽修的《五代史記》,及陸游的《南唐書》,都是記載南唐事蹟的權威。歐陽修是一位博通的學者,也是一位有名的史學家,他二十八歲爲館閣校勘,很幸運的得以瀏覽宮中所藏的許多珍貴罕見的書籍。參與編輯宋朝的國家藏書目錄,《崇文總目》。慶曆三年(三十七歲),入京師諫院,以直言正論,受知於仁宗,敎他參與修起居注,知制誥。至和元年(四十八歲),升任翰林學士,奉命修唐書,三年書成,因功拜禮部侍郞,兼侍讀學士。他在修唐書的時候,又順便搜集《五代史》時的資料,而私下撰寫了一部七十五卷的《五代史記》。這部書雖然是他私下修撰的,但後來神宗令敕由國子監官刊印,列爲正史。蘇軾評論這部書說:「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由此可見這部書的價值。
「後主卽位之初,張泌上書,建隆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將仕郞守江寧府句容縣尉張某言:『頓首頓首,死罪死罪。謹上書陛下:伏惟我唐之有天下也,造功自高祖,重熙於太宗。聖子神孫,歷載三百。丕祚中否。烈祖紹復大勳,未集肆我,大行嗣之。治敎休明,降年丕永,焦勞癯瘠,奄棄萬戶。民旣歸仁,天亦輔德。襲唐祚者,非陛下而誰?』」
「昇元三年,春正月庚戌,江王知證,饒王知諤,表請帝復姓李氏,不許。癸亥,右丞相齊丘,平章事居詠、建勳,樞密使同平章事宗等。表請復姓,甲子,御札詳議復姓。乙丑,齊丘等議,宜如所請,從之。……二月乙亥,改太祖武皇帝廟號義祖。己卯,帝御興祥殿,復姓。爲考妣發哀,與皇后皆服斬縗,居廬,如始喪禮。服考妣喪各二十七日,凡五十四日不視朝。旦暮臨,詔國事委宋齊丘,惟軍旅以聞。羣臣固諫,詔以墨縗聽政。帝初欲更名昂,以犯文宗諱,乃名晃。或云朱全忠名也,又更名坦;御史王鵠言字從旦,犯睿宗諱。庚寅,詔更名昪。……追尊高祖建王恪、曰定宗孝靜皇帝,貞妃程氏曰貞靜皇后。曾祖超曰成宗孝平王,配崔氏曰平貞妃。祖志曰惠宗孝安王,配盧氏曰安莊妃。考榮曰慶宗孝德皇帝,配劉氏曰德恭皇后。庚午,作南郊行宮千間。夏四月庚辰,朝享於太廟。」
修《南唐書》,除馬、陸之外,尙有胡恢。陸游在《南唐書》烈祖本紀後,說:「昔馬元康、胡恢,皆嘗作《南唐書》,自烈祖以下,元康謂之書,恢謂之載記。蘇丞相頌,得恢書而非之曰:『夫所謂紀者,蓋摘其事之綱要,繫於歲月,屬於時君。秦莊襄王而上,與項羽,皆未嘗有天下,而史遷著於本紀。范曄漢書又有皇后紀,以是質之,言紀者不足以別正閏。陳壽三國志,吳蜀不稱紀,是又非可法者也。』蘇丞相之言,天下之公言也。今取之,自烈祖而下,皆爲紀。而用史遷法。」是胡恢書,也頗爲後人所病詬。
徐鉉、右千牛衞上將軍隴西郡公李公(從善)墓誌銘說:
徐鉉、宋追封吳王隴西公墓誌銘說:
「九年(開寶)春,俘至京師,封違命侯,授右千牛衞上將軍。太宗皇帝登極,改封隴西公。」
「金陵李氏,以唐號國,錢文穆王聞之曰:『金陵冒氏族爲巨唐,不亦駭人乎?』沈韜文曰:『此可取譬也,且如鄕校,間有姓孔氏者,人則謂云孔夫子,復何怪哉?』王大笑,賞卮酒。」(劉承幹《南唐書補註》引)
與陳彭年同時,繼《江南錄》而寫南唐事蹟的,是龍袞,撰有《江南野錄》及《江南野史》。《江南野錄》,在今《說郛》第二冊,卷三。《江南野史》,在今豫章叢書第三函二十五、六冊。原本二十卷,今缺十卷,用紀傳之體,而不用紀傳之名,與《五代史》頗有異同,可資考證。此書也可列爲第二等資料。
陸和-圖-書游也是一位飽學之士,對史書頗有硏究,而且數度在禁中,得博覽宮中所藏史籍。例如紹興三十二年(三十八歲),爲樞密院編修官,兼編類聖政所檢討官。淳熙十六年(六十五歲),光宗卽位,詔羣臣在文華閣修髙宗實錄,陸游第一入選,除朝議大夫、禮部郞中,兼實錄院檢討官。嘉泰二年(七十八歲),朝廷以孝宗光宗兩朝實錄,及三朝國史未就,乃宣召陸游以元官提舉祐神觀,兼實錄院同修撰兼同修國史。他數度在禁中修國史及高宗、孝宗、光宗實錄,而暇中撰《南唐書》,當時史籍完備,資料眞實,雖非奉命而修,但其眞實性同於正史。
徐鉉與湯悅的記載,是第一等資料。湯悅與徐鉉,年齡相仿,中主時曾爲樞密使,是當時的文臣。後主時爲相(見《江表志》)。所以二人所記的資料,最眞實可信。其他像鄭文寶及陳彭年,是徐鉉的弟子,當然眞實性較差。南唐建立宗廟,徐鉉及湯悅必曾多年拜祀,而鄭文寶及陳彭年可能沒有這個機會,所以陳彭年只說是唐室後裔,而鄭文寶誤爲「有唐鄭王疏屬之支派,父志,祖榮。」這很明顯的是把父祖之名顛倒,而又把建王誤爲鄭王。
「惠昭太子寧、灃王惲、安陸郡王源、深王悰、河內郡王潭,吳興郡王淑、洋王忻、絳王悟、高平郡王滂、建王恪」(見新唐書宗室世系表)
又如《蜀後主實錄》說:
建王恪,本名審,至元和七年十月庚戌,才更名爲恪。《通鑑》說:「庚戌更名皇子寬曰惲,察曰悰,寰曰忻,寮曰悟,審曰恪。」他封爲建王,是在元和元年。《通鑑》說:「八月丁卯,立皇子寧爲鄧王,寬爲灃王,宥爲遂王,察爲深王,寰爲洋王,寮爲絳王,審爲建王。」又舊書憲宗紀說:「元和元年八月丁卯,封王子平原郡王寧爲鄧王,同安郡王寬爲灃王,延安郡王宥爲遂王,彭城郡王察爲深王、高密郡王寰爲洋王,文安郡王寮爲絳王,第十男審爲建王。」
「公諱從善,字子師,隴西成紀人,唐室之諸孫,元和之近屬,譜諜詳悉,此不具陳。」
所以由以上各書來說,還是以歐陽修的《五代史記》,及陸游的《南唐書》,最有價值。因此,我認爲南唐後主,是唐憲宗子建王恪的後裔,較爲正確。
「李昪復姓,附會祖宗,固非李氏。而吳越與唐人仇敵,亦非實錄。」(《通鑑考異》引)
又如《通鑑考異》說:
其中惠昭太子寧,及安陸郡王源、河內郡王潭、吳興郡王淑、高平郡王滂,都在元和七年以前故去,因而未及改名爲帶有豎心旁的字,這是很顯明的。如依這一順序,建王是名列第十。所以《舊唐書.憲宗二十子列傳》,建王恪下說:「本名審,憲宗第十子也。」與憲宗紀中所載,正相吻合。
此外還有馬令的《南唐書》,馬令是北宋末年人。這部書本是他的祖父元康所記述,未及撰次,而元康去世,馬令才纘緖先志完成。陳振孫《書錄解題》,載馬令自序,稱其祖「太博元康,世家金陵,多知南唐故事,未及撰次。今纘先志而成之,實崇寧乙酉云云。」崇寧,卽徽宗年號。又元、趙世延,在陸游重修《南唐書》序中說:「馬元康,胡恢等,迭有所述,今復罕見。」竟以爲令祖元康所作。四庫提要評述這部書說:「每序贊之首,必以鳴呼發端,蓋欲規彷《五代史記》,頗類效顰。於詩話小說,不能割愛,亦不免蕪雜瑣碎,自穢其書。又如建國譜之敍地理,僅有軍州而無縣,則省不當省。世系譜,不過出自唐吳王恪,於先主書首一句可畢,而複述於唐書以前,尤繁不當繁,亦乖史體。均不及陸游重修之本。」是馬令書遠不及陸游書。
又如《十國紀年》說:
陸游《南唐書》也說:「乙亥,授右千牛衞上將軍,封違命侯。太宗卽位,加特進,改封隴西公。」
馬令、《南唐書》說:
元和元年八月,恪封建王,授鄆州大都督、開府儀同三司。舊書本傳中說:「元和元年八月,淄青節度使李師古卒,其弟師道,擅領軍務,以邀度。朝廷方興討罰之師,不欲分兵兩地,乃封審(後改名恪)爲建王。間一日授開府儀同三司,鄆州大都督,充平盧軍淄青等州節度營田觀察處置,陸運海運押新羅渤海兩蕃節使,而以師道爲留後,不出閣。」
與陳彭年同時,寫南唐事蹟的,除龍袞外,尙有鄭文寶。文寶字仲賢,寧化人。父彥華,爲南唐鎭海軍節度使,加同平章事。文寶初以文學選爲淸源公仲寓掌書記。後遷校書郞。能詩,善篆書,工鼓琴、文寶是徐鉉的弟子,南唐亡後,隨父彥華降宋,後中進士第,仕至兵部員外郞。有集二十卷,又有談苑二十卷,及《江表志》三卷。當時徐鉉、湯悅,雖撰有《江南錄》以記南唐事,但事多遺落,所以文寶又撰《江表志》,以補不足。他在敍文中說:「《江表志》者,有國之時,朝章國典粲然可觀,執政大臣以史筆爲不急之務。洎開寶中,m•hetubook.com•com起居郞高遠當職,始編輯昇元以來故事,將成一家之言。書未成遠疾亟,數篋文章皆令焚之,無孑遺矣。太宗皇帝欲知前事,命湯悅、徐鉉撰成《江南錄》十卷。事多遺落,無年可編。筆削之際,不無高下。當時好事者,往往少之。文寶耳目所及,編成三卷。方國志則不足,比通歷則有餘。聊補足以俟來者。庚戌歲閏三月二十三日。」庚戌歲,是宋眞宗大中祥符三年(西元一〇一〇),去後主之死,才三十二年。所記大都眞實,但也有乖錯之處。四庫提要介紹這本書說:「《江表志》三卷,宋鄭文寶撰。文寶字仲賢,寧化人,南唐鎭海節度使彥華之子。初仕爲校書郞,入宋舉太平興國八年進士。歷官至陝西轉運使,兵部員外郞、《東都事略》。載入文藝傳中。始徐鉉、湯悅奉詔集李氏事,作《江南錄》。多所遺落,文寶因爲此編。上卷紀烈祖事,中卷紀元宗事,下卷紀後主事。不編年月,於諸王大臣並標其名,亦無事實,記載甚簡。又獨全錄韓熙載歸國狀,張泌諫疏各一首。去取亦頗不可解,然文寶爲南唐舊臣,《硯北雜志》載其歸宋後,常披蓑荷笠作漁者,以見李煜。深加寬譬,煜甚忠之。《鐵圍山叢談》,又載其初受業於徐鉉。及爲陝西轉運使時,鉉方謫居,仍叩謁執弟子禮。鉉亦坐受其拜,蓋惓惓篤故舊之誼者,故其紀後主亡國,亦以果於自信。越人肆謀爲言,與徐鉉墓碑相類,其意尙有足取。其記李煜時,貢獻賦斂一條,王鞏隨手雜錄全取之,且注其下曰:『《江表志》鄭文寶撰。』則亦頗重其書。又如江南江北舊家鄕一詩,文寶以爲吳讓皇楊溥所作,而馬令《南唐書》則直以爲後主作,然文寶親事後主,所聞當得其眞,是亦可以訂馬書之誤也。晁氏《讀書志》,稱文寶有序,題庚戌乃大中祥符三年,此本無之,今從學海類編補錄成完帙焉。」
又說:
況且,一個人再沒有人格,再寡廉鮮恥,也不肯出賣自己的祖先,而認他人爲父祖。退一萬步說,先主卽或趨焰附勢,恬不知恥,怎肯公然揑造先祖之名,建立宗廟,難道他不怕天下之人笑罵?
「昪本潘氏,湖州安吉人,父爲安吉砦將。吳將李神福攻衣錦軍,過湖州虜昪,歸爲僕隸。徐溫嘗過神福,愛其謹厚,求爲假子。以讖云:『東海鯉魚飛上天』。昪始事神福,後歸溫,故冒李氏以應讖。」(周在浚《陸氏南唐注》引)
「唐嗣薛王知柔,爲嶺南節度使,卒於官,其子知誥,流落江淮,遂爲徐溫養子。」
陳彭年,字永年,撫州南城人。幼年好學,他是獨生子,所以他母親十分疼愛他,不准他夜晚讀書。但他嗜書如飴,乃篝燈密室,仍然深夜不輟。年十三,著《皇綱》論萬餘言,爲江左名輩所稱許。後主李煜得知,乃召入宮中,令子仲宣與之遊處。金陵陷後,師事徐鉉。太平興國中進士,嘗跨驢出遊搆賦,自東華門至闕前,已口占數千言。後拜秘書郞,咸平三年遷秘書丞,知閩州。景德初,直史館兼崇文館檢討,修起居注。後充龍圖閣待制,同修國史。官至兵部侍郞,參知政事。撰《江南別錄》四卷,以補徐鉉與湯悅所撰《江南錄》之不足。《四庫全書》提要說:「此書所記爲南唐義祖、烈祖、元宗、後主四代事實。時湯悅、徐鉉等奉詔撰《江南錄》,彭年是編蓋私相纂述,以補所未備。故以別錄爲名。《宋史.藝文志》,晁公武《讀書志》,俱作四卷,當以一代爲一卷,此本一卷,疑後人所合併也。其書頗好語怪,如徐知誨妻呂氏爲祟,陳仁杲神助戰,趙希操聞鬼語,諸條皆體近稗官。又元宗初名景通,卽位後改名璟,旣稱臣于周,避周諱又改名景。而此書乃謂初名景,與史不合。又烈祖遷吳讓皇于潤州,一年而殂。又一年始遷其族于泰州。而此書倂敍于烈祖受禪之初,端緒亦未分明。然其他可取者多。蓋彭年年十三,卽著《皇綱論》萬餘言,爲江左名輩所賞。李後主嘗召入宮中,令與其子仲宣(係仲寓之誤)遊處,故於李氏有國時事,見聞最詳。又《冊府元龜》亦彭年所預輯,其僭僞部中,李昪一條,稱昪自云永王璘之裔,未免附會。此書但言唐之宗室,亦深得傳疑之義。以《資治通鑑》相參校,其爲司馬光所採用者甚夥。固異乎傳聞影響之說也。」彭年旣爲江南名流,又曾出入南唐禁宮,與後主之子仲寓遊處,對當時事情,自然也較一般人知道的多,而且也眞實。不過他當時年齡較輕,也許對事情的認識不夠,觀察體會的不深,所記因而稍有疏漏,或目爲神怪。所以這本書可列爲第二等資料。
陸游《南唐書》說:
三、李昪在幼小時候,爲徐溫收養,因而改姓徐,名知誥。及受禪吳王,改國號爲唐,徐氏諸子,請李昪復姓。李昪因受徐氏養育,不敢忘恩,所以下其議於百官,百官都認爲應該復姓,於是始復姓李,更名爲昪。並立宗廟,追封先和_圖_書祖。由於先主的下議百官復姓,後來以訛傳訛,誤爲先主有國以後,想建宗廟,忘其祖宗三代,於是使百官,代爲先祖撰名。例如《通鑑》說:「自峴五世至父榮,其名率有司所撰。」又如劉恕《十國紀年》說:「(昪)少孤遭亂,莫知其祖系,其曾祖超、祖志,乃與義祖徐溫曾祖同名,知皆附會也。」因而說法紛紜。
鄭文寶、《江表志》說:
「唐主欲祖吳王恪,或曰:『恪誅死,不若祖鄭王元懿。』唐主命有司考二王苗裔,以吳王孫褘有功,褘子峴爲宰相。遂祖吳王云。自峴五世至父榮,其名率皆有可所撰。」
李師古本高麗人,他的父親李正己,在寶應年間,以功授平盧淄青節度觀察使,並檢校工部尙書。大曆十一年,更以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青州刺史。正己死後,子師古繼爲青州刺史,後又領平盧軍淄青等州節度觀察使。元和元年六月,加侍中,過了不久,師古忽染重病,臥床不起。師古有一個異母弟師道,當時在密州做刺史,好畫及吹胡樂觱篥。師古嘗私下對他的親信說:「吾非不友於師道也,吾年十五擁節旄,自恨不知稼穡之艱難,況師道復減吾數歲。吾欲使之知衣食之所自來,以州縣之務付之,計諸公必不察也。」又對判官高沐、及李公度說:「迨吾之未亂(病篤昏迷)也,欲有問於子。我死,子欲奉誰爲帥呼?」二人相顧不答。師古又說:「豈非師道乎?人情誰恨薄骨肉而厚他人!顧置帥不善,則非徒敗軍政也,且覆吾族!師道爲公侯孫,不務訓兵理人,專習小人賤事,以爲已能,果堪爲帥乎?幸諸公審圖之。」當年閏六月一日,師古病死,高沐及李公度,密不發喪,乃潛迎師道於密州。奉以爲節度副使,並上表請命。
「王諱煜,字重光,隴西人也。昔庭堅贊九德,伯陽恢至道,皇天眷祐,錫祚于唐。祖文宗武,世有顯德。載祀三百,龜玉淪胥。宗子維城,蕃衍萬國。江淮之地,獨奉長安。故我顯祖,用膺推戴。焜耀之烈,載光舊吳。二世承基,克廣其業。」
二、徐鉉所作隴西公墓誌銘,是硏究李後主最珍貴的資料。因爲徐鉉是南唐的舊臣,曾親侍烈祖、元宗及後主三代。徐鉉字鼎臣,楊州廣陵人。十歲能屬文,與韓熙載齊名,江南謂之韓徐。初仕吳爲秘書郞,後事南唐,中主時爲知制誥,更遷中書舍人。李後主時爲禮部侍郞通知中書省事,更歷尙書左丞、兵部侍郎、翰林學士、御史大夫、吏部尙書。開寶末年,並兩度出使北宋,厚貢方物,以求援兵。城破之後,又隨後主降宋。徐鉉可以說是後主的親信大臣,所以後主死後,宋太宗命他撰寫後主的墓誌銘。《樂善錄》記載其經過說:「太平興國中,吳王李煜薨,太宗詔侍臣撰吳王神道碑。時有與徐鉉爭名而欲中傷之者,面奏曰:『吳王事跡莫若徐鉉爲詳』。太宗未悟,遂詔眩撰碑。鉉遽請對而泣曰:『臣舊事李煜,陛下容臣存故主之義乃敢奉詔。』太宗始悟讓者之意,許之。故鉉之爲碑,但推言歷數有盡,天命有歸而已。其警句云:『東隣遘禍,南箕扇疑。投杼致慈親之惑,乞火無里婦之談。始勞因壘之師,終後塗山之會。』又有偃王仁義之比。太宗覽讀稱歎。異日,後得鉉所撰吳王輓詞三首尤加歎賞,宰臣稱鉉之忠義。」由此可知徐鉉的爲人,及與南唐後主之關係,故墓誌中所稱,必眞實無疑。徐鉉明言是隴西人,我們怎能誤信他是湖州潘氏呢?並且墓誌銘中,詳言他是李唐的後裔:「皇天眷祐,錫祚於唐。祖文宗武,世有顯德。載祀三百,龜玉淪湑,宗子維城,蕃衍萬國。江淮之地,獨奉長安。」這是如何的肯定明白,我們怎能懷疑他不是李唐之後呢?
當時不但南唐朝野無異言,就是南唐以外的人,也都如此。例如漢護國節度使李守貞,上表中主求援師,說:「聞君王霸有江左,雄時淮甸,有王者之風,將繼巨唐有土者,非君而誰?況臣忝宗盟,敢罄誠款,茍君王察臣忠勇,憐固本支,救患恤隣……實君之惠。」由此,可知,不但南唐臣民,公認此事,卽國外之人也都信此不疑。
李師道總理軍務,等候朝命,久久不至,師道與將佐謀議,出兵掠刼四境,高沐認爲不可,請輸兩稅申官吏行鹽法,遣使相繼奉表詣京師。上以劉闢未平,不欲分師,乃於己巳以建王恪爲鄆州大都督平盧淄青節度使,以節度副使李師道權知鄆州事,充節度留後(見舊書憲宗紀及《資治通鑑》)。
四、南唐是李唐的後裔,這種說法並非始於先主,而先主的父親榮,就以李唐之後裔自居。龍袞在《江南野史》中,敍述李榮見海賊夏韶時說:「僕大唐之後,少失怙恃,遭世多難,先祖基業,蕩然橫流,爲人所有。自料以高祖太宗之遺德,宗祧社稷,必未杜絕,其間子孫,必有興者,……吾欲因公立業,共取富貴。」由此可知《通鑑》所稱及《十國紀年》所載,皆係誣蔑失實的傳和圖書言。
五、硏究往古事蹟的眞僞,當然近人資料,不如古人資料;古人資料,又不如當代人的資料。以時代而論,記南唐事情的人,以徐鉉、湯悅爲第一;陳彭年、龍袞、鄭文寶爲次,其他等而下之。關於徐鉉與南唐的關係,已在前面約略述及,本書第三章,更有詳細證述。他著有文集三十卷,內詩文多篇,是南唐中主與後主的重要資料。此外他又與湯悅奉命共撰《江南錄》。文獻通考說:「《江南錄》十卷,晁氏曰:皇朝徐鉉等撰,鉉等自江南歸朝,奉詔集李氏時事。王介甫嘗謂鉉書至亡國之際,不言其君之過,但以歷數存亡論之,于春秋箕子之義爲得也。雖然,潘佑以直見殺,而鉉書佑死以妖妄,殆與佑爭名,且取其善不及佑,故匿其忠,汚之以罪耳。若然,豈惟厚誣忠臣,其欺吾君不亦甚乎。世多以介甫之言爲然,獨劉道原得佑子華所上其父事跡,略與《江南錄》所書同,乃知鉉等非欺誣也。陳氏曰:徐鉉、湯悅撰,二人皆唐舊臣,故太宗命之撰。湯悅卽殷崇義,避宣祖諱並姓改焉。」這本《江南錄》可以說是南唐的珍貴史書,第一等的眞實資料。
鄭文寶及馬令,都是北宋時人,去南唐不遠,而記載後主的遠祖,竟然不同,所以引起後世的猜疑,因而說法紛紜,有的說他是建王恪的後代,有的說他是鄭王元懿的後代,有的說他是永王璘的後代,也有的說他是吳王恪的後代,更有的說他根本不姓李而姓潘。例如《資治通鑑》中說:
「徐氏諸子請昪復姓,昪謙抑不敢忘徐氏恩。下其議百官,百官皆請,然後復姓李氏。改名昪。昪自言唐憲宗子建王恪,生超,超生志,爲徐州判司。志生榮,乃自以爲建王四世孫。改其國號唐。立唐高祖太宗廟,追尊四代祖恪爲孝靜皇帝,廟號定宗。曾祖超爲孝平皇帝,廟號成宗。祖志,孝安皇帝,廟號惠宗。考榮,孝德皇帝,廟號慶宗。」
又如《天中記》說:
「先主唐憲宗子建王恪之孫。祖志,授署徐州判官。卒於任所。父榮,有器度,不事產業。每結交豪傑,以任俠爲事。屬時離亂,羣盜蜂起,朱梁統制天下,而揚行密專據江淮。榮乃感憤,欲圖興復之志。然無少康一旅之衆,數十里之地。久之,聞海賊夏韶衆甚盛,欲因之以成大事。往說韶曰:『僕大唐之後,少失怙恃,遭世多難,先祖基業,蕩然橫流,爲人所有。自料以高祖太宗之遺德,宗祧社稷,必未杜絕,其間子孫,必有興者。吾雖不調,夙蘊壯志,聞君英雄,士卒勇勁,吾欲因公立事,共取富貴,茍成霸業,古賢魚水,未足爲遇。』韶感其言,於是從之。」
這件事情,我們稍加深思,就知道是誣妄。因爲任何一個人再傻再笨,也不會忘記自己的祖宗三代,尤其是父親及母親。依陸游《南唐書》,先主的父親榮去世時,先主年已六歲。後來遇亂,跟隨他的伯父避亂至濠州,乾寧二年(西元八九五)徐溫見烈祖,奇之,養以爲子。這時烈祖年已七、八歲,當時母親劉氏猶在堂,難道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而不知道他父母之名嗎?尤其他有一位年長的姊姊,出家爲尼。先主爲徐溫養子時,他這位姊姊,仍常出入徐溫家,難道姊弟二人,都不記得父母及先祖的姓名嗎?我認爲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周世宗實錄》,及薛居正《五代史》,並云知誥唐玄宗第六子永王璘苗裔。」
一、馬令及陸游《南唐書》,都稱李後主降宋後,封隴西公。隴西就是現在甘肅天水,正是李唐的祖籍所在地。李唐的遠祖,是涼武昭王。涼武昭王名暠,字幼盛,隴西人,晉安帝隆安四年(西元四〇〇)爲大都督大將軍涼公,領秦、涼二州牧,護羌校尉。義熙元年(西元四〇五)改元建初,遣舍人黃始、梁興,間行至晉京,奉表稱臣。涼昭王李暠,就是李淵的七世祖。所以錢俶作李後主墓誌,說李昪是西涼武昭王富二十一世孫。因爲後主是李唐苗裔,祖籍隴西,所以宋太祖才封他爲隴西公。古時封爵,多因其籍里爲名,例如唐、邊塞詩人高適,滄州渤海人,晚年對渤海縣侯。又如唐、李德裕,趙郡人,武宗時以功拜太尉,進封趙國公。這種例子很多,所以李後主封爲隴西公,正是代表了他的籍里。
記南唐事蹟的書,除以上所述外,尙有宋、龍袞所著《江南野史》。袞生平不詳。而他所著的這部書,也不太眞實可信。四庫提要說:「今觀諸傳,皆序次冗雜,頗乖史體。陳振孫《書錄解題》,載無名氏《江南餘載》序,排詆此書頗甚,是當時已譏其疎。黃朝英靖康緗素雜記,摘其敍次爲世系,與史不符。又摘其記伶人李家明,苑中詠牛,及皖公山兩詩,與楊億談苑所記,王感化對嗣主李璟事,姓名時代各異。又摘其記家明對嗣主雨懼抽稅事,與《南唐近事》以爲申漸高事者,亦復牴牾。」可見這本書,乖錯疏漏的地方很多,不能作爲信史。
《五代史記》說:
龍袞、《江南野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