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樁
大爹不在意輸贏,又與其他幾個人對了幾首。婆婆們臉上泛光,萬人面前,榮耀至極。隨婆婆們來的兒孫們,也被人圍著,像是什麼都知道,指手劃腳,得意非凡。
(全書完)
自此,這街子,這山裏,又唱起了自己的歌子。李二的名字,被年輕人記在心裏,見了外地來人,便說李二。人人都覺得,大爹替這街子、這山裏立了一個碑。
一天到晚抱在懷
唱著唱著,卻發現有些奇妙,原來盡是四十多歲的人起歌對歌,年輕人只聽只笑只嚷只拍掌,卻不會唱;有略會的,自知詞不多不妙,不敢起對,怕在萬人前失了面子。專區來的一個老文化幹部就嘆了,說自己三四十年前在此趕這個會,產曾聽到一個男子極是會唱,敵了無數歌手,對了半個月,贏到高手。再打聽名字時,百姓眼裏就噴出火來,嚷:「你李二都認不得?」老幹部嘆說不知這李二如今可在。這時有一個街上陪著的幹部遲疑起來,白著眼想想,說:「莫不是大爹吧?」
四面山上又轟出一個好來。年輕人都呆了,想不到老人們當年這樣風流,人老了,調情依舊,更顯老歌一股風韻,醇厚幽默,當下就有人記住會了。
四面山上早轟出一片采來。看那婆婆,女子到底不一樣,也是一個長音,尚存清亮,四面先就喝采,婆婆早有了對:
大爹其實就在山上人裏,括住耳朵聽對歌,煙子一筒接一筒地吃,慢慢地笑。有那眼尖的,領了人擠上山去請大爹。遠遠只見數十人圍了一個老爹,周圍山上的人以為出了壞人,都可惜這賽m.hetubook.com.com會不容易,歌聲也就停下來。等到消息傳過來,說是找到一個當年的高手叫李二,萬人不由轟動起來。有那上了歲數的婆婆們,竟哀哀地哭著,擠下山去,說是要會當年的漢子,問問他可還認得自己某年某月某日與某女子對過歌?那說詞可又還認得?
將你做成個土琵琶
挖個石卵懷中抬
這街子的男女老幼,若不會歌,就被恥為殘廢,如啞子般,不得樂趣,處世也難。
這個街子雖小,以往每年三月卻有一次盛會。各鄉歌手都來聚在四面山上,你唱了我唱,我唱了他唱,最後贏出一個高手。高手極為榮耀,各寨請去,圍了柴火唱,通宵達旦,如醉如癡。日後高手在山裏走動,沒有不認識的,沒有辦不成的事,風流勾當自不必說。
我去坡首挖了來
街子啞了歌聲,山裏卻還有。山裏野唱一陣,哪個認得?認得了,就是趕去,又如何找得著人?有負責的人在會上斥責了,百姓在下裝聾作啞,倒像是聽什麼天外之事,不了了之。
四下裏自然要請大爹唱,大爹笑了,笑紋不再收回去,慢慢地說:「有對才好。」回身請了一個婆婆。那婆婆竟面若桃花,輕輕盈盈地出來,擦一把淚,請大爹起。
話一傳出去,果然得到證實:大爹就是姓李行二。年輕人都呆了,想不到樹樁竟如此風流過,侮自己平日不常與大爹招呼,這時就急急地幫著尋大爹。
大爹合了眼,發一個長音,萬人立刻靜下來,天似乎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退遠了。大爹久不運嗓,粗粗嘎嘎,情韻風趣卻在:
有街中人拿來酒,敬了老人們。大爹吃了幾口。繃出筋來,卻待要再唱,忽然口不能張,涎水流下來,往後便倒。大家慌了去扶,才知道大爹失了風,急忙往街裏抬,還未到家,就死在半路。
街上只有小學一所,出來的學生,常常就考上縣裏中學,更有考上省裏大學,之後他鄉用武,十年八載不回來。若有本街的人在外出了什麼功績,天知道怎麼就會傳回來,一街人都知道,說與過路人,過路人若遲疑,便會落個孤陋寡聞的名聲,街子上的人照樣得意。
你是山上的枇杷樹
街子裏鬧鬧地說了半月,就到了舊時賽歌的這一天。街子決心復得往日的殊榮,自然操辦了一下。一傳十,十傳百,天知道竟百里之內無人不曉,近萬數趕了來,坐滿四面山上,哄哄的像起雷。縣上專區都來了幹部,在街口置幾張桌,放一排缸子,擺一溜坐頭,真正一個大會。
我是山上的枇杷樹
賽歌會不再有,自然高手空了如許年。
相傳三國時諸葛亮入滇擒孟獲,率軍路過這條街子,時正深夜,人困馬乏。孔明於昏暗之中瞥見一扇門上貼有字紙,心中奇怪,下車看了,不想卻是一副對聯。上聯是:君子豹變小人革面;下聯是:小人用壯君子用罔。還有橫批:惠心勿問。孔明心下一驚,想這蠻夷之地,如何有這等異人?此聯直取易經革卦與大壯卦,一兇一吉,說的卻是制人之道,且與心中制夷之策正合,欲尋戶主請教,見四面都是hetubook•com•com高山,恐中了計,直向前走了。待事後派人尋訪,聯也不見,人亦不見。傳說到底是傳說,卻不無根據。這街子上每逢舊曆新年,對聯中常有異詞,懂得的人說,用典用詞都極古。問那戶主,常常不知道,只說是老輩如此寫,後世傳摹,無非討個吉利。還有對聯用碗底蓋上墨印,說是取「人口平安,肥豬滿圈」的意思,倒也風趣可愛。
莫說做哪樣琵琶夢
然而這條街子上最得意的是出有名的對歌手。滇中多山,常常人走比肩,卻拉不起手來,原來當中隔一道深谷。若要匯在一起,非繞半日不能。人在山中走悶了,遇見人自然歡喜,於是要聊。無奈扯起嗓子對嚷,一是不能持久,=是近乎爭嘴,少趣味。於是就唱,有腔有調,話也說了,乏也解了。又有男女隔谷碰見,少不了戲謔調情,那意指在城裏人聽來過於猥褻,可詞卻是風趣巧妙,令人忍俊不禁。好在話不妨說得放一些,手卻亂動不成。嬉笑過後,各自轉過山去誰也見不到誰。曾有個漢子,沒有唱贏一個女子,被那女子一路走一路唱她的得意,竟使方圓百里都知道這個漢子輸了,再也沒得女子肯嫁他。漢子沒有辦法,失了精神,整日咦咦喂喂地瘋唱,後來失足跌殘。那女子知道了,自覺過分,就來嫁了這殘夫,盡日對唱。據說無數好歌,從此流傳開來。現代又有一個寫電影插曲的人,來蒐集了去,竟一個中國唱遍。
街的東首一有陽光,便會長出矮矮的一截樹樁。趕街的年輕人們並不奇怪在意,說笑著過去。山中來的男女掮了多半人高的短柴,麻帶縛住頭頂,不便巡視,也快快地過去。那樹
https://www•hetubook.com•com樁冒出一股煙子,有老人見了,背著手立下,啞啞地問一聲:「可吃了飯了?」樹樁點點頭,虛虛笑一笑,以問作答,再不言語,慢慢看人趕路。
這街子其實是在重重大山之下,滇人稱為壩子的谷地中。滇中凡大地方,例如昆明、大理、楚雄,無非是所在之處平地廣闊,卻仍然是萬山之中的壩子。這條街所在的壩子實在小,站在街首,便可見到四面的高山,有如在城市的小巷子裏看近旁的高樓。但既是平地,就是川流匯聚之地,就是小小的經濟文化中心。經濟,無非是柴米土產,些微百貨。文化,卻一言難盡。
先由街上出人唱了,一曲剛了,對面山中人就起了對,漫聲過來,萬顆人頭立刻又都擺過去。街上人不服氣,又作出對,歌聲才落,對方又逼過來。人頭擺來擺去,漸漸熱烈起來。
樹樁無姓,亦無名,人只喚大爹,年輕時認不得,只知現時是如此。樹樁多少年紀?認不得,只聽街中老幼皆呼大爹,爹爹相加,又爹爹相減,算不清輩份,只認得老。老,笑是慢慢地笑,煙是慢慢地吃,手慢慢舉起來,慢慢抹一把臉,幾幾乎透明的枯肉又慢慢復位。大城市的人偶然路過這個街子,由西往東,看看瞧瞧,摸摸問問,興味無窮;正欲折返,就看見大爹,心中一顫,胸口不舒服小半日;倘由東逛進來,就一條街顯得沉沉的,雖贊古風猶存,終覺黯然,嘆一兩口氣離去。大爹竟如一段無字殘碑,讓人讀這條街子。
街子極老極舊,舖面雖寬,進身卻窄,僅容一個扁扁的貨架,擺一些「金沙江」,「紅纓」,間或有錫紙的「春城」,並不常見吃煙的人買,錫紙上於是有一層灰。也有舖子賣些和圖書針線百貨,鮮鮮的更顯著門板舊。這街面據說宋時就如此,不敢信,又不由不信。沿街兩排黑黑的瓦頂,縫中長一叢一叢的蘭草。蘭花開時,一街都是王者香氣。城市來的人又嘆了,如何自家「文窗清供」的陶盆裏,總也養不出這種興旺?街又極狹,挑擔子的人橫著換肩,扁擔便搗著兩面的舖板。街中有細石條條相聯,兩旁又有尺寬的淺溝,一條街的污水便順著流出去,有雨時清,無雨時濁。山寨裏的漢子們掮了柴、獵物、藥材來街上賣了,錢燒手,就鑽進極小的酒店裏買酒吃。吃來吃去,便醉了,於是滾在尺寬的溝裏醒酒,之後又吃,摸摸錢沒得了,才一身泥水,跌跌地趕路回去。
只可惜這歌子忽然斷了,成為「四舊」,代之以全國唱什麼,街子裏唱什麼。小學裏學生上音樂課,街上人聽了,都嘆息太淡太直,如何就能成歌?那教音樂的先生,竟被認為是街中第一沒本事的人。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街子竟失了自己的歌。偶有人不自禁,唱一兩句,覺省到了,張嘴僵在那裏,看看沒人,才慌慌的舔一舔嘴。
年輕人說話無輕重,自然又笑話這些婆婆們老不要臉。不料大爹都認得,一個個敘話。原來婆婆們當年也都是有名有姓的歌手呢。幹部們忙把坐頭讓出來,請老人們坐了。一個人站出去向四面唱說了此事,上下遠近的鼓掌,將一群過路的鳥驚散開,卻又找不到落腳之地,慌慌地飛過山去。
根根鬚鬚石首埋
不料忽然傳來消息:昆明有人又唱了,而且成千上萬人在一起唱,還要對,很是熱鬧。歌子的解禁之令並無明文行下來,但其他諸事慢慢都許做,自然百姓明白,這歌子也可以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