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之四 親家與山歌
由右邊的窗子,可以看見果樹園裡他的兒子,和兩條時隱時現的水牛。少年背向我們,坐在樹蔭下,肩膀以下的部份隱沒不見。
山歌便是由那裡傳來的。
玉祥用手指把紙煙火擰滅,然後使勁地把煙蒂擲在地上。
流出灘頭即不還。
妻笑著,提醒我們,在當時,她也是女工之一。
「你就看著牠們吃。」
「趕到那裡去吧,果樹園裡——」
(全書完)
一想情郎就起身,
小妹何時不想伊!
四想情郎上高崗,
「也不算壞嘛。」嫂子下著結論。「白撿了那麼大一個兒子,輕的、重的,幫得俐俐落落。爹兒倆駛牛車,替人運東西,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也不歇著,比牛還賣勁。」
「『為什麼?』
郎心輕薄灘頭水,
我微笑地補充著說:
「就在那邊;跟他的兒子——他在給人家運木頭。」
也就是在這種環境之下,我和他,出於少年人天真無邪的諧謔,而結成「親家」了,雖然我們都還沒曾娶妻,別說有那麼大的兒女。一個年高的女工聽著我們親昵的稱呼,打趣著說:
「『這裡也一樣——窮!』
路上逢人權借問:
婦人簡單地說,要他扶養她們;因為她已被家裡逐出來了。在他未返回臺灣以前,她便給人做工,養活二個孩子和她自己。
我覺得很好玩;這是過去所沒有的。
後記:
「你們是先認親家後結親呀!」
「蓉妹大概你們倆還記得——」
我好像覺得人們是變得十分不可思議的了,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玉祥哥!」我迎出屋簷下。
伯公神前說囑詞;
「蓮妹也嫁了麼?」妻問道:「她有一個姐姐,嫁的丈夫窮倒不窮,就是性暴,隔了不了三天就一頓臭打。有一次,打破了額頭,連夜跑回娘家,很久不回去。就是這個姐姐要給她做媒。她向姐姐說:『是你打不夠,要我去湊數嗎!』她決計不嫁人;她說:女孩子嫁了人,不是打,就是窮;不是窮,就是打,一樣難過——」
我們都傾耳靜聽,相視而笑——
太陽由灰糊糊的雲堆深處,向大地燃起大把無情的火,農作物乾枯了、萎黃了,土像剛燒過的石灰,乾渴而鬆燥。風一刮,塵土飛揚,遮蔽了整個天和圖書空,炙熱了的辣辣的土味,刺|激著鼻子,使人呼吸困難。村莊慵懶地橫躺在對面矮岡下,沒有生氣;人家的檳榔樹,和環繞村子形成自然的碉堡的竹塢,也已灰綠的憔悴,困苦地搖晃,彷彿已失去支持下去的氣力和意志了。
「『我不明白日本人為什麼要打這樣的仗?』
我們彼此相看著,會意地笑了。
「在唱歌呢!」
「日子倒也真難,人們都在搖頭,哪裡都是一樣,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嫂子進來了。她一邊摘下竹笠,用手指梳理鬆亂的頭髮,一邊也快活地報告我:
莫來浮起動郎心!
「聽聽,山歌!」
玉祥沉思地說;挾雜著日語。日語也比前流暢得多了。似乎二年間的軍隊生活,使他到達了以一個公學校(現在的國民學校)出身的人很難想像的程度。
在從前,生活為他們所有、為他們所親,他們投身在那裡面,就像鳥兒宿在牠自己的窩裡,一切都顯得又和諧、又熨貼。可是現在,不同了;第一,它已不為他們所理解了。它有如一個兇惡而詭譎的流氓,離開了他們的掌握,獨自在世界的廣場上逍遙闊步起來。對於它,人已失去了所有的憑倚和連繫。生活在變,由腳指邊起,像起了化學變化的物質一樣,刻刻在變,變得十分離奇,織成了在幻燈裡才會有的荒唐的故事。而這故事,偏偏又和他們發生著切身的關係。
我向東面有柚木林的陡急的山坡看去。在那裡,有渾身藍色的人影,在樹間隱現。那是女人的。竹笠上裹著青色洋巾,拖在腦後的巾角,隨風飄揚著,彷彿一條尾巴。
「唱得好山歌!」玉祥滿意地說:「聲音美!」
嫂子剛說完話走出去,我的「親家」便領著他那「白撿的」兒子來了。孩子約莫十四五歲,貧血的臉,卻有一對烏溜溜的眼睛,看來倒像很聰明;孩子趕著兩隻水牛,走在前頭。他們兩個,與其說像父子,倒不如說像兄弟,比較恰當。
但願如此!
玉祥望著坡下的田野,彷彿困難的日子便在那裡,舉目可見。太陽明晃晃地照著,田壟上有一個灰色的人,看上去覺得很小,也沒有意義,螞蟻似的。
「——還有秀妹,丈夫死了,和一個男人一塊住……」
「不是瘦;是老了!」
我眺望著,一邊感到憂鬱。
來到山頭鳥雀叫,
玉祥扔掉手中的煙蒂,兩手舉得高高,伸了一個懶腰,呵——欠——
在我面前的人,已不是十幾年前尚帶稚氣,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少年,而是一個精神和肉體雙方和_圖_書都已十分成熟的、強壯的男人;長久生活的磨難,似乎祇能把寄在醬色的表皮下面的生命,鍛鍊得更為堅毅,和更富於彈力。也許便是這樣的人經得起任何風吹和雨打的。
「阿錚哥!」他說,又轉身向在廚房門口的妻,稍躊躇了下,叫道:「阿錚嫂!」
然後,嫂子跟我敘述我的「親家」的一段似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經歷。
「這是——第幾?」
「的確不假,人真是窮。實在想不透!我也該走了。」
「蘭英她們又怎麼樣呢?」妻說:「蘭英是我們沒走以前就嫁了的;還有——」
「唉——」
「——你沒變多少;就是阿錚嫂瘦點!」
山歌又送來了——
也許這些都是一個錯誤吧,一個極其偶然的錯誤吧。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會被修正過來,生活會重新帶起它的優美、諧調和理性。就像做了一場惡夢之後,當我們睜開眼睛來時,世界仍舊是那樣的美麗可愛!
柑子掉落井中心,
那是不自然的聲調。過去,他總是在她的名字之下加個「姐」的。
你若要沉沉到底,
「四個!除開大的,不是病的病、就是小的小。祇有大的中用些,會幫點忙——」
「——年頭不好,天也反常了!」
歌聲圓韻宛轉,調子纏綿悱惻;卻也不離牧歌的樸素真摯。這是一種很動人的山歌。我靜靜地聽著,讓它在我心裡重新喚起從前聽到它時相同的優美的感覺。
玉祥說著,由褲袋裡取出洋火,和一隻「愛腑」藥散的鐵盒。打開鐵盒,裡面有煙末,和一疊雪白的捲煙紙。他拿起一張紙,撮了煙末,攤勻,便開手捲起來,動作嫻熟而老練。捲好,拿到嘴邊,用舌頭舔了舔,一支自製紙煙便這樣捲好了。
玉祥看著婦人和孩子,茫然失措。但是生米既煮成熟飯,也就俯順既成事實,於是他便離開家庭,領著婦人和孩子出外獨立謀生。
這是很奇怪的;山歌的平靜、熱情、憧憬,和周圍的徬徨、不安而冷涼的現實,是極端地不調和。在那裡,通過愛情的眷戀,表現著對生的熱烈愛好和執著。你可以想像在陽光下面,一些年輕幼小的生命正在化育、成長。在一切已經變換的東西裡面,也許它是我所能夠找到的唯一不變的東西。在從前,她們也是這樣工作,和唱歌來著;一樣的山坡,尾巴,和藍色洋巾。而青春的故事,便被反覆吟詠起來,今昔如此。
「運木頭呀!」我說。
妻說著,俯首視地,沉緬於回憶裡。
說到這裡,玉祥忽然豎起耳朵,神祕地說:
作者誌和_圖_書
「難!除開你,我們那一班人,是很難見到了!」
本篇所記,即為作者返臺時所見一斑。讀者中,曾目睹當時情狀者,則當你再回首看今日之臺灣時,定能與作者同深感慨。
「——命可算得好,五個孩子了。不多幾天前,我在路上碰見她,她肩上揹一個,手裡拉一個,肚子裡似乎又還有一個,頭髮嘛,亂得像個鳥巢,又醜、又老。從前,你們都知道,她是最愛整潔的。有一次,我不小心,用泥弄髒了她的藍洋巾,她整整生了一天氣,臉差一點沒氣紫,真是想不透!」
也許是吧!
「運木頭,磚窯裡用的——」
「——我想見見她們,」過了片刻,她再抬起視線:「能見得到嗎?」
在窗下清理荒穢的妻抬起頭來微笑著說。在從前,她自己雖不常唱歌,卻很喜歡聽別人唱的。
有靈郎前傳一句,
——也許是吧!數千年來,土地源源不絕地供應他們所需的一切;他們所付的一份勞動,一滴血、一點汗,它便給他們相當的報酬,從不使他們失望。
歌聲在大氣中顫動著,向四面八方流動。一邊,清幽的伐木聲,好像在應合拍節:丁、丁、丁、丁……
一個農夫跟我嘆息著說:
「你們是親家呢!」
如今,這一切都背叛他們了!
甲河灘水彎復彎,
他說著,眼睛看著倚在妻膝邊的我們的大兒子。
「而且還是離不開郎呀妹呀的,是不是?」
「——很久沒聽到了。你聽!多好!」
「回頭,你親家就來!」
這思想使我有點快慰。
樹影茫茫不見人。
「太陽燒得人簡直就要瘋起來,」玉祥繼續說:「不過這是很怪的,好像人們生來就註定了要這樣苦,到處如此。有一次,我們被美軍打散了隊伍,各自逃命。我們四五個人在菲律賓密茂的大山林中,爬了一山又一山,整整一天一夜,肚子裡沒吃得一點東西。走到一個山谷,我們發現了一家人家。大家歡天喜地走前去,屋裡連一個鬼影都見不到——居民也怕日軍的。我們找遍了屋子,可是除開蕃薯,就找不到更好的東西,而且連豬雞都沒有。你想,那是種地人呢!一個朋友不解地說:
三想情郎甲河難,
「多麼快,十幾年不見,就都兒女成行了!」
就在這裡面,生活在鼎沸、在翻騰,像受擾的蜂窩。雲——那被蒸熱了閃著耀眼的白光的雲,籠蓋大地,和-圖-書恍如熱灰覆鐵。在它下面,人神經質地蠢動著,暴躁而不安,不能安靜下來。
「你的孩子呢!」
玉祥搔著後腦袋,嘴角邊泛起窘惑的微笑。
他抱著木棉樹,以猴子的輕捷,攀援而上,爬上最高處;俯瞰群山,然後徐靜地引吭高歌。那姿勢,是美麗的、動人的、也是神祕的,令人想起山的精靈。
「又多吃十幾年了嘛!」
——涂玉祥,是農場時代能幹的工人之一,也是我的好友。有兩三年的光景,我和他差不多天天在一起工作:種咖啡、採木棉、插竹、墾伐。他能歌善唱;他的牙齒雖大得不成樣,卻有優美深沉的聲音;他知道如何調節歌喉,使音節的抑揚恰到好處。同時,他又不知道由哪裡學來許許多多別人所不知道的、好的和奇奇妙妙的山歌。工人們,特別是年輕的女人,都喜歡聽他唱歌。下面的,也是他常愛唱的好歌之一。
我去大陸後的第二年,他和本村一個已經有孩子的寡婦通情,後來又被日軍徵調到南洋當軍伕去了。二年後,當玉祥由戰地解職歸來時,他的情人抱著才滿週歲的孩子去見他。
我由果樹園收回視線,問道:
但是,那些事到底又怎樣呢?——不消說,我是想起了幾天來我所聽和所見的所有事情:阿添的困難、德昌伯的悲哀、炳文的詐欺、丈母的牢騷、燒山人的愚蠢、哥哥的咒詛、阿煌叔的破滅……
親家手指著,吩咐他的兒子說:
「改天還來,這裡我是常來的!」
「我?不行了!提不起精神,聲音也不是從前那個味兒!少時,不知道什麼,唱起來,倒也頂開心;知道了,就不好唱了。只有年輕人,特別是女人,還有山歌,是永遠不變的,永遠唱下去,不管日子好過、難過!」
「還不是被人逐出來麼——」
是的!到時,那些衰老的、醜惡的、病態的,都會倒下;於是年輕的、健康和正常的,便會像幼芽似的由倒下的朽樹下面茁壯起來,取而代之。
「親家?噢,玉祥嗎?他在那裡?」
「我問他。他肯定地說:
「哦!」妻喟然。「那麼,現在呢?」
「幾個孩子?」
作者於三十五年春返臺。當時臺灣在久戰之後,元氣盡喪。加之,連年風雨失調;先有潦患潦沒田禾;後有旱災,二季不得下蒔。尤以後者災情之重,為本省過去所罕見。天災人禍,地方不寧,民不聊生,謠言四起。嗣經政府銳意經營,乃有今日吾人所見之繁榮。一是破壞、貧困、徬徨;一是進步、富足、農村安定,民樂其生。雖短短十數年,其間差別,豈可以數字計。滄海桑田,身歷其境,難和圖書免隔世之感。
這些善良的人們,用足踢著曬成白色的自己田壟裡的土,顰蹙雙眉,時時陰鬱地向我申訴:如何豆兒不結莢;蕃薯只有雞卵大;麻兒張開了口,在等水喝。他們望著瀕臨荒蕪的田園,用顧忌的口氣,咒罵老天爺的殘忍;用更堅決的口氣,咒罵艱難的日子、人類、不會理家的黃臉婆,和總是餓著肚子的小猴子們。
他又著手捲第二支煙,點火。白色的煙,由口裡爬出,流入鼻孔,又沿著鼻樑、額門,徐徐昇起,像條毛蟲。他看著煙在空氣中消散,一邊換了冷靜的口吻說:
少年把牛趕出來了。玉祥立起身,親熱地說:
一半浮起一半沉;
「累極了;一個多月來,沒歇過一天。阿輝——牛呢?走啦——」
「不是他自己養的!」
我一直靜聽著隔河傳來的山歌,把整個上午的時間,花在廊廡下的引目遠眺。在山坡下,人物、田野、村莊、雲煙、竹樹和山川,展開了它們那悠悠千古的面目;風景依稀似舊。從前,我曾和它們一起歌唱過、脈搏過和感覺過。然而現在,我很明白要想由它們身上,找回昔日的感情,是如何地不可能了。這些,是那樣地變了,已不是從前我所熟識的那個了。
「——你還唱歌嗎?從前可唱得很多,唱得很好!」
路遠山高水又深,
「怎麼?他有那麼大的孩子?會幫他運木頭?」
我想起了他那徬徨四顧的眼睛;那裡面,清楚地現出了失去信心的心靈的不安。
山路斜斜水樣長,
哪條山去即逢郎?
他出到外面,又站住了;回過頭來,微笑著說:
「聽!又唱了;很好,很好——再見!」
很快的我便想起來了。
「從前,肚子餵飽了,就郎呀妹呀的唱山歌,米由哪裡來的從來不管。可是現在,我們都做人家的父母了,不是嗎?」
二想情郎伯公碑,
「也不會有兩樣!一句話;嫁人了,養孩子了,也——窮了,簡單得很。可也怪,每個人都能養,每個人孩子一大群,也就因為孩子多,每個人都弄得像隻母豬,渾身泥滾滾地。倒退十幾年,是都又好看,又乾淨的大姑娘。想不透!」
也許是吧!——後來我試圖加予解釋,並在這中間尋求一種線索:也許他們不能不這樣做!
妻訂正地說。
玉祥檢視紙煙,滿足地塞進嘴裡,劃根洋火——
他向著果樹園那向大聲呼喊。
我們坐在廊廡下。
「大的!」妻摸撫著鐵兒的頭說:「六歲了。」